徐蕭
馬春林在我面前,四四方方,一言不發(fā)。
在這里馬春林不是人。它是一張席卡。
但它此刻對應(yīng)的是我。
馬春林在我進(jìn)來時已經(jīng)走了。
我的周圍都是專家,
他們一起說著精彩的假話,
或者不怎么精彩的假話:
“趙愛民開創(chuàng)了一種獨(dú)特的文體,
在讓渡主體性后,文字獲得了奇異的自由和
平和。”
我有些羨慕馬春林,可以享受短暫缺席
或永久遁離。
恍惚中馬春林在飛升,一橫劈出王之渙的城,
一撇彎成張棗夢中的梯子,這華文楷書中
濺出了春的款待,山的慰藉。
大會即將勝利結(jié)束,馬春林依然沒有出現(xiàn)。
他不重要,沒人在意。
趙愛民也不重要,他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傾聽著所有的贊美,偶爾低頭記下比較新穎的。
時間愈發(fā)綿密,空氣漸漸稀釋,
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就是馬春林,沉浸其中,
甚至期待著能夠加入。
掌聲響起。一只烏鶇閃過,荊條上的黑羽明
亮又盛大。
在這里生活就是吃粉。
早上吃,中午吃,
現(xiàn)在晚上十一點(diǎn)人們還在吃。
我也吃,和周樂天吃一碗——
晚飯肖水請的,大伙都吃撐了。
人的食量就那么大,
吃了牛肉就吃不下羊肉,
吃多了米線就吃不下米粉。
但融在湯汁里的魚味兒,
仍能穿透那股飽脹感,叫醒欲望。
他們在暗影里默默打量,
永不退場。
在昏聵的郴州午夜,風(fēng)吹著,
壞了的店招閃爍旋渦,
我們嘴角的油漬愈發(fā)清晰。
雨在這里毫不稀奇,它們
在恰當(dāng)和不恰當(dāng)?shù)臅r間落下,
選擇封閉一座城市,
又開啟它?;蛘咔么蜍嚧?,
或者襲擊公園里的森林。
而此刻,是我。
我站在地鐵車站的門口,
手里拿著一部詩集,
但我不能去讀。
也不能去問小販,傘的價錢。
人們都在等待。而我
將那本寫滿事物的書,頂在頭上,
沖向無人的街道。
水往深處去,荷葉與云相對。
日行漸高,準(zhǔn)確而謹(jǐn)慎地,把光芒中最柔軟的
部分投射下來。
午后長椅上,一對情侶的私語,
同樣美不勝收。困擾我們的,不過是該把目光
停在花上,還是人上。
我在電視上看到它,奄奄一息。
虎籠寬敞,假山和真水虛擬出文縐縐的野境。
人們對著鏡頭講出自己的憤怒,
他們期待,老虎能夠展現(xiàn)野獸的姿態(tài)。
撕咬,怒吼。“或者撒嬌也行?!?/p>
我關(guān)上電視,走出房門,進(jìn)入城市的夜晚。
樓群聳立,霓虹閃爍。
它們一同驅(qū)散夜晚的自然時態(tài),
使它徒具時刻的意義。
人們自然也要屈從于自己制造的光明,
在早被遺忘的黑暗里恐懼黎明。
正如此刻,出租車一張一翕,
衣著光鮮文質(zhì)彬彬的野獸們魚貫而出:
一邊期待,一邊嘲弄野蠻。
你提著歇腳的椅子。有一片天空把芬芳喝干,
一株桂樹泄露觸摸的藝術(shù),
風(fēng)豎起晚霞,我想在此刻記起什么,
卻發(fā)現(xiàn)遺忘得更加徹底。
在南中國的晚秋,城市如一只杯盞,
一個父親在它的邊緣散步,在“無”中探尋
慈愛之法。
攸米,我的女兒,
你眼里的水叫住我,燃燒我如我燃燒自己。
在那之前,我熟悉各種失敗的形態(tài),
比如在干涸的湖泊里游泳,
從死者的證詞里取藍(lán)。還有一次,我?guī)缀?/p>
就要隨一只螻蛄一起滾動星辰。
現(xiàn)在即便宇宙屠宰場永不歇業(yè),攸米,
即便生活的歉意遲遲不來,
我也準(zhǔn)備好了,在庭院里端坐。
僅余的、小小的,一塊不那么藍(lán)的天空,
捎來春雪,引我上升,又帶我下沉。
我一直在注視他的手。緊握鋤頭木柄,在揮
動時
會自然地騰出一絲縫隙。
土地在他沉悶的低喝中被翻出硬塊,隨即又
被敲碎。
一下兩下,每隔三十厘米,造一個坑。
在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中,外祖的動作穩(wěn)定而精準(zhǔn)。
時隔多年,我再不曾目睹如此完美的勞作:
在撒下種子之后,又撒下。
樓下這棵楊樹有八層樓高,正對我的書房
每天我用觀察把它私自占有,并命名為“我的
樹”。
寫累了,我就靠在轉(zhuǎn)椅上,瞟一眼它
站在窗邊抽煙,會長久地與它對視。
要看樹梢,稍微抬頭
云就會不經(jīng)允許,闖入我的凝視。
近日上海酷熱,它朝陽的一面被烤干
但枯葉并沒有被吹落。在陽光下,它們一樣
在發(fā)亮。
在河邊抄寫河流在山中
抄寫山峰
在層云深處抄寫輕
在露珠折射的光中抄寫陰影
雌蕊抄寫開放的指令
湖底的靈魂抄寫生前的
籍貫
每一種綠都在快雨中
抄寫雪崩的回響——
欲望,請抄寫
我們租借的身體
如同救護(hù)車抄寫我們的履歷
在這窄窄的書房
漢語一遍一遍抄寫
當(dāng)代生活
為了一點(diǎn)小小的饋贈
每當(dāng)這時我就能看見你
口袋里不多的喜悅
小心翼翼
校正我對“看見”的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