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些歷史學家在編寫歷史書時往往是先搜集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之后將其拼湊起來形成著作。而法國歷史學家普羅斯特則強調“任何一個寫作者都要從整體出發(fā),根據(jù)文本的主題需要而搜集材料”,“歷史學的運作是從整體到部分”。普羅斯特將歷史著作分為敘事、描繪和評論三種類型,他以歷史著作這一文本作為切入點,注重文本的情節(jié)化、情節(jié)與敘事解釋、敘事性解釋與描繪。強調歷史學家應當以自有的意識形態(tài)內涵、偏好的解釋模式和情節(jié)類型構建情節(jié),從而形成詩性的、有獨創(chuàng)性的風格。再由情節(jié)通過敘述、描繪、論證等解釋方法實現(xiàn),以達到文本的融貫流暢。這種方法將歷史學當作一個文學種類來對待,可謂是“真實的小說”。但其情節(jié)有論證,且基于證據(jù)之上,有嚴格的考證方法。歷史學本就是一門跨學科的學科,它借用了文學的方式書寫,卻不會納入文學范疇。
關鍵詞:情節(jié)化;敘事;解釋;描繪
中圖分類號:K093/09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2-0139-04
一、歷史學的運作
歷史學的運作確實不是從部分到整體[1]243。構建歷史學并非是將關于某一題材的所有史料匯集在一起,再組織語言將其按照先后順序描述一遍,正如法國歷史學家普羅斯特①所舉的例子:好像瓦匠用磚塊砌墻那樣。
過去所發(fā)生的事件記錄下來,被歷史學家作為史料使用。在普羅斯特看來,這些材料不像是一排一粒粒擺開的小石子,可以拾起就用而毫無任何顧慮,他將之比喻為“像是種成分混雜、開始時揉在一起的面團”。如保羅·韋納②所說“各個事件不是孤立地存在著”,“在任何情況下,歷史學家稱之為一個事件的,都不是直接地和完整地被掌握的;它總是不完整和側面的”。韋納的話為普羅斯特的“擔憂”做出了解釋,我們腦海中存在的單個事件并不那么“單個”,它總有來龍去脈,有潛伏在該事件邊界之外的實實在在存在著的前因后果。但歷史卻是“對事件的敘述”[2]5,這些事件與其他事件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僅如此,以人們不同的立場和眼光來看,每個事件又以不同的面貌存在,因此在敘述的過程中只能呈現(xiàn)其中的一個側面,不能保證其完整性。
韋納又說“歷史是真實事件的敘述”[2]17?!罢鎸嵤录笔且呀?jīng)發(fā)生的。在敘述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件時,講述者腦海中顯然清楚自己所要講述的大概主題,在講述的過程中會不自覺引用其他事件作為元素,使之飽和充實。如果將歷史著作當作完整的文本,其包含的內容是發(fā)生過的,歷史學家的寫作過程好像是一個事件的講述者。作為“講述者”的歷史學家在構思該文本時,并不是先收集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之后將其拼湊起來形成著作。任何一個寫作者都要從整體出發(fā),根據(jù)文本的主題需要而搜集材料。因此說“歷史學的運作是從整體到部分”。
按照普羅斯特的方法,我們將歷史著作分為敘事、描繪和評論三種類型。當然并非所有歷史著作純粹屬于這三種類型,也有相互交叉的類型,如以敘事為主但包含描繪,或是以描繪為主包含敘事這類的混合形式。不論歷史著作屬于何種類型,或是混合形式,顯然它都是一個閉合的文本,有確切的起點和終點。事實上,這一閉合的文本是從歷史這個無限連續(xù)的整體中憑一己之意做出分割的結果。
二、文本的構成
(一)文本的情節(jié)化
誠如前文所說,各個事件不是孤立地存在著,它們之間相互滲透、彼此相交,犬牙交錯成一副網(wǎng)狀。在此意義上,歷史的網(wǎng)狀組織就是我們將稱之為一種情節(jié)的東西,一個非常人性而很少“科學的”由各種質料因、目的和偶然組成的混合物[2]52。
歷史是無限連續(xù)的整體,史學工作首先就是要切割出其研究對象。歷史學家隨意切割的生活的一個側面,在那里,事件有它們的客觀聯(lián)系和它們的相對重要性[2]52。當然,歷史學家絕對不是隨意切割歷史的,他要根據(jù)自己的研究對象,即主題來切割。當根據(jù)主題切割對象后,一個情節(jié)就應運而生了。
對歷史學家來說,確定情節(jié),首先就是型構其主題。他建構主題,用一種首創(chuàng)的、建構性的動作來塑造主題,我們可以稱這種動作為情節(jié)化[1]250。
情節(jié)化是文本的必要部分。首先它來源于對歷史時間的切割,確定文本所涉主題的開始與終點,這一動作往往能起到解釋的作用,對時間年代做出切割便是起到了解釋的作用。歷史學家對年代、各元素的選擇自有其原因,它們必須對主題的詮釋有所貢獻。其次在情節(jié)的網(wǎng)絡組織中都蘊含著一系列人物和一系列背景,對人物和場景的不同選擇意味著選擇了一個視角,以此為起點而逐漸呈現(xiàn)。最后情節(jié)化也決定歷史學家將位于不同層次凸顯主題,為了突出主題,歷史學家不可避免地濃墨重彩與主題最為接近的元素,因此而出現(xiàn)輕重不一的層次,這是歷史學家選擇其鏡頭的焦距和分辨率的結果。由此可以看出,歷史著作中所包含的年代、人物、場景、事件、近景、遠景等各元素都由情節(jié)化進行選擇。
(二)情節(jié)與敘事解釋
在敘事中,歷史學就是文學意義上的情節(jié)。敘述故事會交代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果,這是一個完整的故事的順序。敘述時講述者不會刻意停下來解釋原因是什么、結果是什么,這一切都融匯在敘事的整個過程中,因此普羅斯特說解釋就在事實本身之中,解釋與敘事緊貼在一起。聽起來,解釋似乎是敘事中天然的存在。敘事起到解釋的作用來自于敘述的三個特點:
首先,作為敘述者的歷史學家既不是行動者,也不是直接的旁觀者,這就使他與自己所敘述的內容之間有一段時間間隔,這一間隔使敘述者能夠掌握完整的事件,從而進行講述,并在講述中進行解釋。
其次,敘述蘊含著對情節(jié)發(fā)展與結局的事先了解。敘述者并非對一切事件進行講述,當計劃與結果之間存在差距、觀察到的情境與人們根據(jù)規(guī)律預期的情境之間存在差距時才具有吸引力,也就是說敘述者關注差距,關注發(fā)生的事情或者是沒有預見到的,或者是已被預料到的。事件必須“有趣”。只有事先得知情節(jié)發(fā)展和結局才能看到其中的“有趣”,因此才被講述,被解釋。
最后,敘述性描述被構建成一種論證。故事的情節(jié)起伏不平,對于最“有趣”的“反?!辈糠?,講述者不自覺停下來給予其特寫鏡頭,這是因為事件看上去偏離了軌道,需要對此進行解釋,敘述由此進入了細節(jié)的描述。與此相對,敘述中當然就會有省略,因為這里沒什么意思。
韋納說:“所謂解釋,幾乎只是將一個可理解的情節(jié)組織起來的敘事手法。”解釋是敘事的天然存在,敘事解釋由此成為了組織情節(jié)的一種手法。
(三)敘事性解釋與描繪
描繪是一種得出融貫性和內在聯(lián)系的歷史表達模式。描繪是對結構的解釋,它具有同時性的一面。
歷史學家構建的任何對象都不會在時間之外,因而對象是處于變動之中的,在對結構的描述內部擁有內含時間順序的情節(jié),這吻合在時間中說明元素一到達元素二的原因的敘事含義,因此普羅斯特認為在對結構的解釋中確實存在敘事性。這是指描繪中是有敘事的,進一步說即描繪中同樣是有情節(jié)的。對敘事性解釋與描繪之間的這種關聯(lián),普羅斯特用以下兩點進行說明。
描繪同敘事一樣,都需要進行選擇。分割出描述的區(qū)域,選擇描述的對象,在描述中也會有聚焦的鏡頭,形成有層次的分析。和敘事一樣,描繪也總是被問題限定,由問題形成結構,須知在這些問題中總會有在時間中的變化問題,這就超出了同時性的維度而跨進了歷時性,與敘事不謀而合。
描繪看似是同時性的,是靜止的描述,其中卻極為隱秘地蘊含了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實作為參照物。描述是具有特殊性的,如果沒有不相同的參照物作為對比就無法展現(xiàn)其特殊性,正是這種特殊性才讓人們產(chǎn)生研究興趣。因此普羅斯特指出沒有任何歷時性的比較觀點,同時性的分析也就不可能存在。比較是在時間中進行的,沒有時間性,就不可能有歷史描繪,描繪的哪怕最小的情節(jié)也是從過去過渡到現(xiàn)在的。
三、綜合的情節(jié)
事件與結構絕非對立的關系。所有發(fā)生的,所有變化的都是事件。事件是由敘事構成,它回答“發(fā)生了什么?”結構由描繪構成,它回答“那時是怎么樣的?”因此歷史學家根據(jù)所選情節(jié)的類型,可以將同樣的事實性數(shù)據(jù)重新構建成事件或是結構中的元素。
歷史學中包含了不可磨滅的時間維度的情節(jié)型構而成,也就是說,歷史學由這種情節(jié)限定、修改和組織結構。從普羅斯特前文中已經(jīng)得知由敘事組織情節(jié),描繪中存在敘事,在這個層面來看,敘事最終都要壓倒描繪,或者說事件最終都要壓倒結構。結構總是暫時的、臨時的,它擺脫不了時間的桎梏,它的核心是事件,是變化。
(一)綜合的方法
在已完成的歷史著作中,我們看到了敘事性解釋、由原因和意圖做出的解釋、由規(guī)律性和融貫性做出的解釋、論證、型構。那么它們是如何組織結合起來并形成能夠讓人理解的情節(jié)呢?普羅斯特對此給出了答案。
在第一個層次上,答案就在歷史學家所寫文本的結構之中。首先,敘事的前后順序與邏輯中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開始、經(jīng)過和結果,歷史學家無須特意停留下來說明清楚哪里是原因,哪里是意圖,哪里是結果。將元素按照情節(jié)的發(fā)展放置在結構中時就已經(jīng)做出了解釋。文本的連貫反應了原因、理由和規(guī)律性在現(xiàn)實中也是緊密相連的。其次,論證包括在敘事或描繪之中,它統(tǒng)領敘事或描繪的綱要。
事實上,文本并非天然融貫流暢,它常常遭遇意外:完全是自然而然突然出現(xiàn)的事件、與之前其他歷史學家的解說相悖的新解說、更難讓人理解的解釋。到此處,歷史學家不得不停下來進行討論,然后再重新開始。我們可以看到,文本的敘述性被打斷,它出現(xiàn)了不是敘述的片段。即使如此,文本依然具有融貫性,這是由于型構的情節(jié)確保了這一整體的融貫。情節(jié)之所以能夠有此能力是因為文本的所有元素,不管其是不是支撐論據(jù)的證據(jù),都屬于自然推理。情節(jié)是給各種元素指派位置的框架,歷史學文本就由這些元素編制而成。
在第二個層次上,作為歷史學家型構文本的情節(jié),通過自己提出解釋。面對同樣的問題,兩個歷史學家不會得出一模一樣的答案,他們建構自己的且不同于其他人的情節(jié),生產(chǎn)出原創(chuàng)的歷史學。情節(jié)奠基于不同的東西之上,而這也事關文本的整體融貫性,情節(jié)由此處自己提出解釋。同時正是情節(jié)決定了歷史學家所構建歷史學的類型。那么歷史學家是如何編制自己的情節(jié)?
(二)情節(jié)的預設
從一本已經(jīng)完成的歷史學著作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具備一種有別于其他歷史學著作的個性和原創(chuàng)性。正如上文所說,歷史學家對相同問題的回答不會一模一樣,他們構建自己獨一無二的情節(jié),形成自己的風格。
想要考察情節(jié)的預設,必須先要清楚情節(jié)是從何處出發(fā)得以塑造起來的。關于這個問題,普羅斯特介紹了海登·懷特③的做法。懷特從19世紀的歷史學和哲學兩大領域分別選擇四位大家,通過對他們的研究來回答這一問題。毫無疑問,懷特也觀察到了歷史學著作的差別和不同類型,由此他試圖確定歷史學的風格。風格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歷史學首先必須要有解釋。懷特認為,歷史學的解釋有三種模式,即情節(jié)、論證和意識形態(tài)蘊含。由這些解釋模式可以得知歷史學的風格,它們不同的組合方式即是歷史學的風格。
第一個層面上,懷特區(qū)分了浪漫的、諷刺的、喜劇的和悲劇的四種情節(jié)化。第二個層面上,懷特區(qū)分了形式論的、有機論的、機械論的和情境論的四種論證形式,也可以說是四種普遍的解釋模式。第三個層面上,懷特描述了四種歷史學家對社會的大致態(tài)度,即意識形態(tài)蘊含。包括無政府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
這些不同類型的情節(jié)、論證和意識形態(tài)蘊含的組合形成了歷史學的風格。懷特并沒有在這三種類型之間建立任何必然的對應,它們的組合是靈活的。
懷特將建構情節(jié)的起點置于這三種解釋模式上,通過它們的組合形成不同風格,依據(jù)這一風格建構自己的情節(jié)。這也回答了前文中情節(jié)是如何通過自己提出解釋,保持文本的融貫性的。對懷特的這一說法普羅斯特做出了自己的評價:他的形式主義過于體系化了,因此難以讓人完全信服,但他的反思打開了歷史學認識論上具有啟發(fā)性的視野。不能使人信服,但仍具有其價值[1]263。
對于情節(jié)化、解釋模式和意識形態(tài)的絕對分類這一做法確實有些生硬,使人無法安然接受承認。但這種說法確實打開了一種局面,從文本的立場、歷史學家的立場、敘述方式等不同方向做出綜合思考,或許就是普羅斯特所說的“具有其價值”。在“過去實況”的制約下[3]82,又以“堅實可信的史料證據(jù)”[3]84為依托,歷史學家有其傾向地選擇歷史著作的“創(chuàng)作”方式,從這一點可以說,“歷史學家的活動是詩性的”,同時也是“創(chuàng)造性的”[1]267。
余論
在《情節(jié)化與敘事性》這一講中,普羅斯特將歷史學具象為歷史著作,以歷史著作為整體的文本,從總體視角逐步分析它的構建。
文本中內含一個稱之為情節(jié)的框架,歷史學家在構建該框架前,他自有的意識形態(tài)內涵、偏好的解釋模式和情節(jié)類型已經(jīng)在暗中“引導”他構建情節(jié),從而形成詩性的、有獨創(chuàng)性的風格。再由情節(jié)安排各個元素的位置,通過敘述、描繪、論證等解釋方法實現(xiàn),以達到文本的融貫流暢。
這種分析方法將歷史學當作一個文學種類來對待,從這一角度看歷史學,就使它接近小說,接近虛構。
首先韋納已經(jīng)旗幟鮮明地說歷史學就是小說,不過是真實的小說。歷史學同文學一樣都有情節(jié),但歷史學的情節(jié)有論證,且這論證基于證據(jù)之上,它動用了多種證明裝置,有嚴格的考證方法,這些是文學所不需要的。
歷史學本就是一門跨學科的學科,它沒有像物理學那樣屬于自己的專業(yè)術語,它只是借用了文學的方式書寫,借用不是照搬,它小心地規(guī)避了使自己陷入文學的危險。比如,歷史學中不會使用夸張的寫作手法,它謹慎地盡量使用客觀、理智的方式,并有自己的專業(yè)規(guī)范和技巧。因此即使用文本的角度衡量歷史學,歷史學也不會就此納入了文學的范疇。
注釋:
①安托萬·普羅斯特(1933—),巴黎一大歷史學教授,專攻20世紀法國社會史。他所著的《歷史學十二講》是一部深入淺出的歷史研究入門讀物,《情節(jié)化與敘事性》是該書的“第十一講”。作者從在法國如何做歷史談起,用淺顯生動的語言,講述了歷史學的關鍵問題和法國史家的治史經(jīng)驗談,凝聚了法國史學的豐厚積累。
②保羅·韋納(PAUL VEYNE,1930—),巴黎高師畢業(yè),法蘭西公學院榮譽教授,法國當代最出色的希臘-羅馬史研究專家之一,主要著作有《古羅馬的性與權力》《人如何書寫歷史》等。
③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2018)他早年研究中世紀史和文化史,1960年后涉足歷史哲學領域,是當代西方最著名的歷史哲學家之一。海登·懷特是密歇根大學哲學博士,擔任美國斯坦福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加州大學圣塔克魯斯分校歷史系榮譽教授,當代美國最著名的學者之一,新歷史主義最主要的批評家,被譽為“在文化理解和敘事的語境中,把歷史編纂和文學批評完美地結合起來”。
參考文獻:
[1] 安托萬·普羅斯特.歷史學十二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2] 保羅·韋納.人如何書寫歷史[M].武漢: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3] 李劍鳴.歷史學家的修養(yǎng)與技藝[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
作者簡介:吳美玉(1991—),女,漢族,安徽黃山人,單位為蘇州科技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管理學院,研究方向為區(qū)域社會史。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