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懷琛
大概凡是一個詩人,必是一個沉浸于戀愛中者。只要把“詩人”二字的頭銜加在這個人的姓名上,這個人至少有一頁半頁的情史,多的也許可以寫幾大本。這也難怪!因為詩歌的職責(zé),就是寫情,情歌居詩歌中的重要部分,所以“詩人就是情人”,這句話已是千真萬確的了。
東坡既然是個詩人,是個著名的詩人,那么,在他的全段生活史中,至少有若干節(jié)是“戀愛生活”。不過,東坡的戀愛生活,和李義山、元微之、杜牧之等人的戀愛生活,完全不同。他也“未免有情”,然不是沉沒在情海中;是能由情海的此岸,渡到情海的彼岸。他也知“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然不是被情的監(jiān)牢所關(guān)住了;是能從這扇門走進情的監(jiān)牢,又從那扇門走出來。所以,說他的生活中沒有戀愛生活的一段,也可;說有戀愛生活的一段,也可。
我們試先讀東坡的《蝶戀花》詞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我們讀了這首詞,覺有怎樣的感觸?恍惚又是要讀,又是讀不下去。無怪朝云當(dāng)日歌不成聲了。
原來朝云是東坡的如夫人,東坡貶謫在惠州時,常常叫朝云唱這一首詞,但是唱到“枝上柳綿”一句,便掩抑惆悵,如不自勝。東坡問她為什么如此?她答道:“我所不能唱完的,就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句?!?/p>
我們讀完了這一段小小的故事,就可以知道東坡當(dāng)是怎樣地惆悵。我們現(xiàn)在再說一說朝云的身世。朝云姓王氏,本是錢塘名妓,東坡守杭州時,很愛憐她,就娶她做如夫人。她初不識字,既歸東坡,教她學(xué)書法,也漸能作楷書。生有一子,名叫幹兒,不到周年,就夭折了。后來東坡被貶謫到惠州去,姬妾們都紛紛散了,獨有朝云不避蠻煙瘴雨,相從于萬里之外。東坡贈她的詩云: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luò)繡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
東坡在惠州不多幾時,朝云就死了。她在病重的時候,口念《金剛經(jīng)》四句偈而絕。東坡把她葬在惠州棲禪寺松林中,和大圣塔相對。東坡作詩追悼她道: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歸臥竹根無遠(yuǎn)近,夜燈勤禮塔中仙。又作《西江月》詞詠梅以寓意道: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這一重公案,可算是東坡的戀愛故事,也可算是一段傷心史。卻是東坡遇著這樣傷心的事,他還能作達觀,詩詞中大半是曠達語;這就是前面所謂他不沉沒在情海中,能由情海的此岸渡到彼岸,不被情的監(jiān)牢所關(guān)住,能從這扇門走進情的監(jiān)牢,又能從那扇門逃出來。
東坡在杭州時,一天和劉貢父同游西湖,在西湖心遇見一只小艇子,艇子上坐著一個婦人,請和東坡相見,自己陳述身世;說是從小便仰慕東坡的才名,然而身為處女,不便求見,現(xiàn)在嫁為民家婦了,可以不怕嫌疑,故來求一面之緣。她又說,她會彈箏,愿獻一曲,并求東坡賜她詩詞,藉作紀(jì)念。
她說完,就叮叮咚咚彈起箏來。一曲既罷,東坡的《江城子》的詞也做成了。詞云: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fēng)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筵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擬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
這個戀愛故事,是很特別的。我們倘拿冠冕堂皇的評語來批評它,可以說是純粹的靈的愛,而不雜一絲一毫肉的愛在里面。其實,這事的內(nèi)容也許未必如此簡單,該婦未嫁時,不敢求見東坡,是分明受了禮教和習(xí)慣的很緊的束縛。后來已經(jīng)嫁人了,還忘不了東坡,必求一見,是可知她情感是怎樣地?zé)崃摇?/p>
在東坡呢,卻早已打破情關(guān)了,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恐怕他才把詞填完了,他就把這件事忘記了。假使那婦人是有意戀愛他,(這是假使的話。)只可說是“單相思”。
究竟戀愛生活,不是東坡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他的詞,須要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而與柳永的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按執(zhí)紅牙拍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是絕不相同的。他的詞是如此,他的詩也是如此,他雖然是個詩人,他雖然有許多的艷遇,但他是過不慣“卿卿我我”的戀愛生活的。
選自《中國詩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