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在平常的日子里,約三兩好友,在小城的街上轉轉,踩一路潔凈光滑的鵝卵石而去,隨便走走,就到了園林,蘇州的園林真多,“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萬山中”。疊石環(huán)水,蒔花栽木,亭臺樓閣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拈來,看幾片太湖石隨意堆砌得玲瓏剔透,欣賞清靈的山水,體味平靜的人生,走累了嗎,好吧,我們到依街傍水的清幽茶社里,用制作精細的小茶壺泡著清香的、綠雪般的茶,品嘗美味清爽的點心,清風輕輕拂面,清淡的日子輕輕飄過,好一個清靜悠閑的去處,好一塊清心自然的地方。
說的是蘇州。
說的是蘇州人在蘇州過日子。
“今日歸來如昨夢,自鋤明月種梅花”,這是蘇州園林里的楹聯。鋤月,有歸隱之意,所以那個亭子,叫作鋤月軒。坐鋤月軒賞月,清茶一壺,三杯兩盞薄酒,再一二知己,別無他求。蘇州園林里楹聯很多,“靜坐參眾妙,清淡適我情”“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虛窗留月坐清宵”等等。說得多是心如止水,與世無爭,大徹大悟,回歸自然。所以蘇州的園林,多清靜淡雅,少雍容華貴。在城市里,沒有自然嗎,就“造”一個自然吧,在人世間,沒有清閑嗎,就創(chuàng)造一個清閑的世界。
所以你看園主的選址,多么的幽僻靜雅,離鬧市多么遙遠,在小巷多么深的深處,車馬抵達不到的角落里,“遠往來之通衢”。就說拙政園,從前的舊園門,就是開在一個小街最狹窄的一端,從舊園門進拙政園,要彎彎繞繞走上很長很深不見盡頭的一段夾道,方能真正進入。再如耦園,在蘇州城一角,三面環(huán)水,至今車子都開不到它的門口,“軒車不容巷”,名副其實。
真正是滿載清閑了。離這個世界遠遠的,過平平靜靜的日子,大家知道蘇州人性格溫和,于是蘇州人造了許多蘇州園林,有了許多享受清閑的好去處。
那蘇州人真的就是這么一輩子、幾輩子地享受著清閑嗎?他們真的就不要進取,不喜功名嗎?如果真是這樣,蘇州那么多的狀元又是從哪里來的呢?蘇州人考狀元是全國有名的,從前蘇州出的狀元之多,考試成績之好,是最令蘇州人驕傲的。蘇州人曾經自豪地將狀元當成了蘇州的“土產”,說:“夸耀于京都詞館,令他鄉(xiāng)人驚訝結舌?!惫涣说?。
蘇州人是想進步的,是要好好讀書想走仕途的,是想到皇帝身邊去的。只是種種原因使理想離我而去,追不上了,怎么辦呢,就不追了,讓她走罷,但是她走了,我又怎么辦呢?我于心不甘,雖然在仕途上我進取無望了,但并不等于在所有的方面我都無所建樹了,我的才能還是要發(fā)揮出來的,還是可以發(fā)揮出來的,比如,我就好好地寫文章,本來我的文章是想為皇帝寫的,但是皇帝不要我寫文章,那我就不替他寫了,干什么呢,自己看看,給和我志趣相投的朋友看看罷了。或者,我就專心地畫畫,把我的畫,畫出點名堂來,如果許許多多人家里都把我的畫掛在那里,大家因為能得到我的畫而高興,而驕傲,為得不到我的畫而沮喪,而難過,我的自尊心也就大大地得到滿足了呀。我想干事業(yè)的一番苦心也沒有泡湯,雖然在官場我沒有干成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但是我轉換了我的方式方法,轉換了我的志趣,在另外的領域,我成功了呀,說明什么呢,說明我是能干事情的,難道不是嗎?
用過去的話說,這叫作“隱于藝”。
我除了寫詩、作文、畫畫,我還能做別的許多的了不起的事情。比如,你看,我在老家為自己造的住宅,怎么樣?讓我們這些主人公感覺到驕傲的,就是這蘇州園林了。
從前蘇州士大夫家多庭園,既有城市山林之野趣,又具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功用,于是就有了一直保存到今天的,讓全體蘇州人都自豪的聞名世界的蘇州園林。在這里蘇州園林的特點也已經凸顯出來了,她更多的是私家花園,有別于其他園林,比如不同于皇家宮苑,不追求雍容華貴,蘇州園林講究的是清靜雅潔,或者,換句話說,蘇州園林的清雅是“講究”出來的。這個“講究”,是一個目的,也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當然也就是造園的過程了。
是誰造了蘇州園林呢,當然是蘇州人。比如中國四大名園之一的拙政園,就是蘇州人造的,這個人叫王獻臣,在明朝,也是做了官的。王御史原先在朝中也是想有一番作為的,只是爭來斗去,傾軋不過朝中權貴,到底被誣陷貶職,官場失意,怎么辦呢?有辦法,此處不留爺,自有爺去處。拜拜啦您,我回老家了。老家好呀,好得很呢,雖是失意回來,錢多少還是有一些的,拿些出來,造它一座園林?做什么呢?不做什么,種種花兒,釣釣魚兒,消消停停,養(yǎng)養(yǎng)老罷,至于這園林,該怎么個造法,造成個什么樣子呢,王獻臣和他的好朋友文征明一同設計探討。
文征明亦蘇州人氏,詩、書、畫三絕,巨匠,且與為人疏朗峻杰、博學能文的王獻臣志趣相投,兩人湊到一起商量怎么造園,剛剛選定了園址,王獻臣心中已經大喜,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說:“庶浮云之志,筑室種林,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經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臘之費,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這大概是說,算了罷,既然官場待不下去,不待也罷,既然從政從不下去,不從也罷,回老家來,辟一塊地方,造個園林。就在這里邊了,澆澆園子,種點蔬菜什么的,比起官場的爭斗,這里可是清閑多了,從前做官時照顧不周全的事情現在也能照顧周全了,像盡孝道啦,聯絡兄弟間的感情啦,都能好好地做起來,一年四季,也不用愁什么,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什么不好呢?挺好。所以,把浮云般不值得一提的志向拋一邊去吧,沒有什么意思,拙者呢,像我這樣的人,就以種種花呀,養(yǎng)養(yǎng)鳥啦這樣的生活代替從政的志向吧。
聽起來,真是很想得開了,但是你再仔細一辨滋味呢,又像有些別的什么在里邊。設若官場得意,大概不會說自己是浮云之志吧,設若爭斗有勝,怕不愿輕易就退回老家呢??赐噶斯賵鰡幔赐噶苏螁?,看透了人生嗎,看透了那邊卻看不透這邊呀,報國無門呀,滿腔的政治熱情怎么辦呢,往哪兒投呢?自己撲滅掉,于心不甘,想一想古訓,讀一讀潘安,有了,一轉換,就“隱于藝”吧,將政治的抱負移到了“造”園上來了,將個園林造得……怎么說呢,好極了。精妙絕倫,獨具匠心,獨樹一幟,真正是“造”出一個自然清幽修身養(yǎng)性的好去處了。
而王獻臣最要好的朋友,當然應該算是最了解王獻臣的一個,幫助他造起拙政園來的文征明,說王獻臣,你呀,其實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所謂的“回首帝京何處是,倚欄惟見暮山蒼”。
蘇州就是這個樣子。她要表現出世,她想與世無爭,但同時,她又是極有追求的。只不過,蘇州的追求,富有自己的獨特個性,蘇州要出世,這就有了蘇州園林的清靜淡雅,蘇州要追求,又有了蘇州園林的精雕細刻。于是我們是不是能想到,清靜淡雅,只是一種外在形式罷,它大概不是本質,若是本質,蘇州園林就死了,蘇州人也死了。
蘇州到底是活著的。
蘇州活在每一個生動的時代。
(摘自南京大學出版社《蘇州人》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