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江流天地外

      2021-08-09 02:12程多寶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福喜桐子福安

      程多寶

      寶佳

      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福安離家出走,好些年了吧?我總覺得頭頂上方,似有似無地吊著一只鷹。有天,我想了起來,這只高懸的鷹早就有了,不管你看不看它,它就釘在天上,白天太陽晚上月亮那么一般高。無數(shù)次夢醒時分,我瞪著眼,心里發(fā)著顫,阿拉伯?dāng)?shù)字?jǐn)?shù)到成百上千,想著挨到天亮,問童花一個究竟。

      怎么沒有?那只鷹,是不是他,福安?他的魂魄落在江邊,還是……

      福安也是你喊的?給我記住,他是你父親!童花拋出一句,像是老師在作業(yè)本上畫的又一道粗粗的紅“×”??晌揖褪遣幌敫目?,覺得他這個人,一點也感覺不到父親的那種親,所以,我真的不想叫他一聲爸爸;特別是他離家之后,也不知怎么了,有時候心里有眼里有,一出口卻沒有??傊慌湮疫@么喊他。甚至殃及池魚似的,眼前這個叫作童花的女人,有時心里煩了,我也不想叫她一聲媽。

      我清楚著呢,童花是我的母親,絕對生母。這點不允許絲毫懷疑,我豈不知?村人都我說我們母女長得很像,比如說走路時的動作。有常叔不止一次驚嘆過,要是哪天他一旦灌多了貓尿,就會說:“寶佳,像你媽年輕時候那個俊,一個模子澆出來的?!?/p>

      可是,我都快成大姑娘了,心里卻一直擰著呢。童花,畢竟是母親嘛,人前人后的,我也叫過幾聲,蚊子嗡嗡的那種,只怕我自己才能聽見;只是那一聲爸爸,記憶里真沒叫過。

      好在,福安也不計較,他計較的是酒壺是不是空了。那只酒壺是鐵制的,戰(zhàn)爭影片上當(dāng)兵的背著的那種,只不過我們家的這一只,上面還用刀子劃了個“鋼八班”記號。有常叔家的那個侄子,我們私底下喊二傻的,在村部代銷店灌酒的時候,事先總要搖一搖,有點像是在甄別炸彈、小心探地雷的那種害怕模樣。多少次了,酒壺經(jīng)過我的手,灌了空,空了灌,福安從田地里收工回來,不允許它空蕩蕩的。好在他一放下酒杯,難得說一句,聲音卻是柔柔的:“寶佳,隨你……叫不叫爸,沒事,別難為自己。錯不在你,千錯萬錯,我的錯?!?/p>

      有時,我也想,說不定真是我的錯,誰讓我一次次打酒,灌什么貓尿?

      我的五年小學(xué),窩在村部學(xué)校。二年級開始,給福安打酒,成了放學(xué)回來的必修課,仿佛每天額外附加的一節(jié)校外課,算什么呢?課外活動?體育鍛煉?反正就那么回事。

      幾兩燒酒一灌,福安這才安靜。如果哪天不喝幾杯,除了一聲聲嘆息,他就是一張人皮蓋著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扇扇稀稀朗朗的肋骨對稱著擺放,比手風(fēng)琴的間隔拉得還寬。其實,以前打那么多次酒,我也只是打上幾兩,更多是賒賬。到后來我上了中學(xué),畢竟還是個女生,紅著臉賒酒賬,在二傻那里一次次地蹭面子。雖說他年長我好幾歲,卻是小學(xué)都沒讀完的笨貨,全村我們這些發(fā)小,知根知底不說,哪個沒在背后笑話過他?于是,打酒的路上,我時不時地有了怨恨,抬頭望天,那只鷹高懸著,似有似無的。

      老鷹啊老鷹,別叼雞崽了,干脆把我叼走,我不想待在稻堆山,一天都不想。

      拋著空酒壺,哪能砸中天上的鷹?鷹飛得很高,再怎么我也夠不著。我只想讓鷹看見,最好把這只“鋼八班”叼走??墒牵侵机椣袷撬伺扛C了。任憑酒壺一次次爬高,又一次次栽進(jìn)我懷里。有次,酒壺居然有了情緒,一頭跌進(jìn)一旁的水田,濺起一傘的水花。

      唉,該死的酒壺,既然摔不癟,還得去灌酒灌貓尿,哪天是個頭???

      喝,喝喝喝,你怎么不喝死?有幾次,我真想往壺里兌水,我要是小男孩,說不定就往里面尿上了。真煩,福安,你哪像當(dāng)了父親的男人,時不時地醉倒一歪,吐個污穢滿地,直嚷嚷著喊一個人的名字,叫什么程勝利?

      天殺的程勝利,你是我們家的惡魔嗎?還有你,不是說酒醉心明嗎?福安,雖然這些年里,我的確沒有喊過你一聲爸,可你一個大男人,白頂著一家之主的人皮,為什么一回回地喊著那人的名字?那個叫程勝利的,是你爹還是啥,怎么每次喊一聲,還哭兮兮的?

      童花一聽,眼窩處忽地有了潮濕的痕跡。遠(yuǎn)處過來一陣風(fēng),從我倆之間緩緩梳過。那是從桐子林里掀來的山風(fēng),一綹,一綹,不緊不慢的,好悠閑呢。你看看那些個風(fēng)的小手,捋了捋童花額頭的散發(fā),直到跑得不見了影子,童花的那一小束劉海,分明還立正著歪歪的細(xì)秧身子,像是福安喝醉時走路的樣子。

      聽有常叔說過,我們這個叫稻堆山的村子,名字好聽,其實哪里有過堆成山的稻谷?那是先人們餓極時的念想,一廂情愿罷了。這座不高不低的丘陵,多石少土,種植什么都不興旺。也只有這種桐子樹野生能力特強,真不知福安當(dāng)年怎么想起來,大老遠(yuǎn)地引來這個樹種,而且一旺起來漫山遍野。不過,自從知道了桐子樹的好處,村人似乎認(rèn)同了??墒菢錃w樹人歸人,哪個會認(rèn)同他福安?一旦農(nóng)閑,生產(chǎn)大隊的廣播喇叭就喊得雞飛狗跳,那意思是說,農(nóng)活閑了,人不能閑,特別是那個福安,當(dāng)了幾年兵,不明不白地回了村,讓我們稻堆山人在外村人面前,膽子都是虛的。

      廣播喇叭里這么一喊,村人就知道了,那就是生產(chǎn)隊要找些事,讓福安他們幾個人做,還是不記工分的那種。莫不是因為程勝利?靜靜的,直到山風(fēng)累了,童花才有心情看我一眼,嘆了口氣:“他,想他了吧?”

      他?哪個他?這個他?還是那個他?我繞不出來。其實,我多想聽到童花說上這么一句:發(fā)酒瘋了吧?

      印象里,福安即使醉倒,也沒發(fā)過酒瘋。雖說好幾次放學(xué)回村的路上,有常叔見了我說話怪怪的:“丫頭,還不快點回家?要是再不打酒,你家那個老兵怕是要發(fā)酒瘋了?!?/p>

      有常叔這個人,唉,怎么說呢?這些年來,對我們家?guī)椭泊?,可他為什么看不起福安?福安就算以前在隊伍上沒混出個人樣,現(xiàn)在人家覺悟了,一門心思想著入黨,如此要求進(jìn)步,能有啥錯?

      有常叔的話,我不大相信。福安不就是貪杯喝幾兩酒嗎?你有常叔在自家代銷店打酒,哪次不是好幾瓶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阍趺床话l(fā)酒瘋?我懶得理他,快到家門時,腳步免不了打個頓兒,可即使耳朵豎著,可事實上真沒聽到什么。衣服上補丁馱著補丁的福安,灰頭土臉地似乎在等著什么,那邊是童花堆起一臉的笑,遞過來那只空酒壺,“鋼八班”那三個字,被她的手心摸出了一層油汗。

      有一回,我真的受不了,說:“不喝酒,真的要死?”

      “他心里,隔著一條江,江水寒了心。聽他說,這條江遠(yuǎn)在天邊,江水漫起來,能流到天地之外。我也不信,可他這么多年,一直過不了那條江。唉,總算是撿了條命;唉,吃的苦,齊腰深。”后來,直到福安離家出走了好些日子,童花還想著法子,勸我懂他,“不怨他。他要喝酒,隨他喝,只要他喝得進(jìn)去,家里就算欠一屁股債,我也愿意,慢慢替他還上就是?!?/p>

      那就是我錯了,我不該來到人世間?我真的蒙了,夜晚的夢,一疊摞著一疊,那只鷹一直吊在那里,轟不開,也罵不走。我只好對著鷹吐著苦水:老鷹啊老鷹,真有那么一條江,這么多年福安一直過不去?還有啊,我好像也墜入了那條江,我一天也不想在這里待了。

      天哪,讓我快快長大吧,要不,嫁也嫁個外地人……只要能帶我離開,一分錢彩禮也不收。

      我之所以那么小的年齡,就如此決絕,的確是實在不想讓自己的后半輩子再像童花這樣,過得窩窩囊囊,就像睡著了,腿還伸不直。

      印象里,我長這么大,童花如同一只被罩住眼睛的驢子,圍著磨盤打轉(zhuǎn)轉(zhuǎn)。這尊無形的磨盤,就是我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我的奶奶,那個叫胡玉枝的女人,早就過早衰老得如一只樹樁子。也是聽有常叔他們大人說的,說胡玉枝年輕那會兒,一次次地在村口哭啞了嗓子,提前透支了元氣。自打童花到了稻堆山,還沒兩年,胡玉枝就成了一只漏氣的癟球,衣食起居都要她這個兒媳照料。偏偏福安一旦氣兒堵了,童花那兒就是一聲不吭。后來福安離家出走,雞鴨鵝豬的飼養(yǎng),灶前塘后地忙碌,田里的收獲,還有菜地的種植,以及縫補洗漿,怎能離開童花一雙手?我?guī)状蜗胫z學(xué)搭把手,童花硬是不同意。更何況還有田間地頭那些繁重的體力活,她也不想認(rèn)輸。有次,童花心硬了,想著猛地一下扛起犁耙,身子往上掙了幾次。只是那頭牯牛根本不聽她的,濺了她一臉的泥漿不說,突地一掙韁繩,牛角一拱,童花一屁股跌坐在水田里。童花那個窩心啊,她好大會兒才哭著爬起來。

      這么一來,有常叔義務(wù)幫我們家犁田,漸漸地習(xí)慣成自然。每次,那張被泥土吻得锃亮的犁頭在我家門前撕裂出沉悶的聲響之后,有常叔就擼起衣袖擦著臉膛上油亮的汗珠。這時,總有童花連聲挽留的聲音,說是請有常叔好歹吃上一口,還把那只酒壺也拿出來,在身上擦了幾下,吩咐我去打酒時,卻聽常叔“不用,不用”地撂了幾句,劃著火柴點了煙,一轉(zhuǎn)眼腳步開出老遠(yuǎn)。隨他而散的煙霧,齊齊地往桐子林里飄去。

      桐樹這種植物,繁殖力驚人,不過,稻堆山人嘗到了這種經(jīng)濟林木的好處,也就聽之任之;再說桐子樹下的間距挺寬,可以墾出一壟壟套種山芋,山地也不浪費。只是斜插山芋秧苗這活蠻累人的,單是從坡下的那口水塘挑水澆苗,一擔(dān)挑子下來,童花都要歇上好幾次。

      “歇歇,寶佳,你也出來,透透氣?!蓖ǚ畔?lián)印R粡澭?,汗珠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有的濺落到剛栽插的山芋葉片片上,似乎有了嗤嗤的聲響。

      “你還小,長身子骨呢?!蓖ㄖ绷酥毖f,“你父親,就像你說的,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p>

      我嘆了口氣。福安回不回來,我倒真沒多想。這么些年,兒時的玩伴,好多漸漸疏遠(yuǎn)了,他們說福安身上殺氣太重,還有的與我吵嘴時,說我不是這個酒鬼親生。

      童花肯定地說,怎么不是?哪個敢說個不字,看我不撕爛那張賤嘴。

      我難得看到童花憤怒的樣子,像是逮住誰都要一口咬碎似的。以前,在外面聽到流言蜚語,我都不敢問一聲福安。記得有次,我問過奶奶。胡玉枝一聽,更是破口大罵。只是她的嗓子渾濁了,不像年輕時罵人的聲音,唱歌似的。

      當(dāng)然,我沒聽過胡玉枝的歌唱。有常叔說,年輕時的胡玉枝,十里八鄉(xiāng)的金嗓子,中華人民共和國剛成立那會兒,她一個四十上下的婦人,開懷生過兩個兒子了,居然仍有幾家戲班子不嫌她的歲數(shù),找上門來的時候還遞著請?zhí)笏胀介_腔發(fā)聲。只可惜胡玉枝沒有答應(yīng)。村人后來聽到的卻是胡玉枝三天兩頭哭喊兒子,只是沒幾回,嗓子成了破鑼似的。

      有次,我無意間聽到了有常叔與人聊天。只是他們說的聲音很小,那意思是說,福安這個做兒子的,命里該有這么一劫,他就是胡玉枝天天哭喊,喊回稻堆山的。

      胡玉枝

      稻堆山幾百戶人家,上千口人,我們孫家算是單門獨戶,所以,福安在村上常受到奚落,自然也難見到叔伯兄弟啥的幫襯。有人說,我大兒子福安,當(dāng)年是我哭回來的。

      嘴巴長在人家身上,隨他們說去。福安當(dāng)兵那么遠(yuǎn),還在大江的那邊,我一個當(dāng)媽的再怎么哭喊,他難道長了雙順風(fēng)耳?再怎么說,福安不算正常退伍,從江那邊凱旋。不是他的部隊作戰(zhàn)不勇敢,只是擔(dān)任了過重的掩護(hù)主力撤退任務(wù),一時被打散了架子。再說了,我那個小兒子福喜一去沒了蹤影,福安說出門找他,多孝心的兒啊。只是不知道福喜還漂泊在哪里。

      如果不是那天收到一封信,我真以為福喜已經(jīng)不在人世。一天,家里突然接到了信。我才知道福喜命大福大,人還在隊伍上,而且還是我們的解放軍,不是以前被抓壯丁的國民黨軍。

      太好了,福大命大造化大。好啊,我這個當(dāng)娘的有了盼頭兒,腰桿挺得直直的。村上有人看不慣:怎么,胡玉枝又想開唱了?

      福喜命苦啊,那么小一個伢子,離家當(dāng)兵的時候,才十六呢。

      早年,我嫁到稻堆山孫家,雖說單門獨姓,好歹算是殷實人家。聽說,他們家是戰(zhàn)亂年代過來的,低調(diào)了幾年,后來挺直了脊梁,蓋起的孫家祠堂四進(jìn)院落,二樓三樓的那個敞亮,不是一般的跑馬樓。人說嫁人時看人家,不會看的看田莊,會看的看兒郎。那時,我哪懂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我也不識幾個字,只是好在沒怎么纏足,手上有一把力氣。當(dāng)初就這么稀里糊涂嫁了,心想只要不受苦,怎么過還不是一輩子?

      剛把兩個兒子拖扯大了,勉強能夠上飯碗,時局說變就變。鄉(xiāng)長保長好幾次過來,說是東北那邊戰(zhàn)事吃緊,后方要抽人征兵“剿匪”,你們孫家不能忘本嘛,怎么說也要帶頭。那時候,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一兩年,我們這里閉塞呀,哪知道外面的形勢?我就感覺到了,四鄉(xiāng)八村那些當(dāng)了國民黨軍的孩子,走的時候一個個有模有樣,可就是一去沒個音信。鄉(xiāng)長保長嘴上說得好聽,其實還不就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抓壯丁”?當(dāng)時,我男人心地善良,以為我家只兩個兒子,既不“三”更不“五”,哪夠條件?我說,這可不成,防人之心不可無,何況孫家還是外地遷入,本地沒有根基,要是倒霉起來那可就是墻倒眾人推。正巧那些日子,老大背上長了個癤子,拱了血瘡,快冒膿血了。我有了主意,連忙打一碗雞蛋,逼著他吃。福安這孩子,吃了一半,還留了半碗,說是讓給弟弟。福喜身上凈光溜溜的,皮膚像我多一些,光滑滑的像是綢緞子裹滿身子,可他歲數(shù)還小,身架子沒有長全,脫單的褂子罩在身上,一出門風(fēng)兒盡往里鉆。是啊,他吃點雞蛋也好,好長身子骨,眼下怎么說也輪不到他,等到他長大成人了,說不定天下安定了呢。

      哪知道,我想錯了?!白ザ 钡倪^來,老大身上直流膿血,老二倒是斯文,只是沒想到人家二話不說,一件當(dāng)兵的大褂子套上福喜,一聲吆喝就拉走了。臨走時,福喜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回頭朝我一笑,就這樣隨人家出了村子,那桿長槍還一打一敲,砸著他的小腿肚子,都快要碰到他的腳后跟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那幾年,我們這一帶雖說沒什么戰(zhàn)事,但是外面兵荒馬亂,從縣城還有鄉(xiāng)里不時傳來的消息,讓人一聽一個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福喜一點信兒也沒有,我不知道哭過多少回。我家男人也勸我,說算我們家倒霉,命里有這么一劫,這個兒子算是討債鬼,一根腸子拉斷了,福喜該這個命,人再強,強不過天,抵不過命。

      可是,偏偏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識字的有常拆信的時候,伸出兩根手指掏出信瓤,有常剛剛讀了一句,我一聽,就喊開了,身子直往上躥,要是插上翅膀,我立馬成了那只鷹。

      好事,好事啊,那……還用接著聽嗎?一聽那第一句話,就知道是福喜央人寫來的。

      福喜啊,我的好兒子,太有本事了,你可給娘長臉了。你可知道這些天來,娘的眼睛快要哭瞎了嗎?娘就是睡著了,耳朵也是豎著不倒,盡管一個夢接一個夢,哪個夢不是一聲悶雷?原來,我那小兒子還活在人世,而且成了解放軍戰(zhàn)士,編入劉鄧二野的一支部隊。

      舉著那封薄薄的信,我心里那個亮堂啊,這以后只要看到有解放軍路過我們村子,我的眼睛立刻潮了,感覺那個正向我走來的,不就是我那活脫脫的福喜嗎?

      那次,我真的看到了福喜的臉,而且不止一個福喜,那幾排長長隊伍里的一張張臉,青蔥般一掐直冒水兒,哪個不像我兒福喜?當(dāng)我揉了揉眼,看見一個個過來的戰(zhàn)士,走得也是一水地整齊,可他們越是朝著我笑,我心里越是慌得不行:怎么?一個也不是?

      那天,又開來一波隊伍。那一陣子,時不時地,前面那條山道,從稻堆山的山背方向,一陣風(fēng)般地涌過來長長的隊伍,齊齊往南方開進(jìn)。那條山道一轉(zhuǎn)過村口,沒地方去,只得從那座石橋之下往前延伸。我搬了張椅子坐在橋頭,遠(yuǎn)遠(yuǎn)地高高地俯望著,一聲聲地喊著福喜的名字,幾乎拼盡了我全身的氣力。眼巴巴地望著,那支隊伍齊刷刷地涌來,從橋下呼啦啦穿行,又齊整整地過去,他們肩扛的槍刺,如同稻穗吐出的花兒,一閃一閃地呼點著天上的日頭。怎么了?是不是好多張臉龐看見了我,大老遠(yuǎn)地?fù)P起了手,“大娘”“大媽”地叫喚著,讓人心底一陣陣發(fā)暖發(fā)澀。幾個上了歲數(shù)干部模樣的還上了橋,一揮手,跑來了幾個兵,說要抬我下來,橋上風(fēng)大,大娘啊,您老別涼了身子。我哪里肯啊,我說大娘我也在賭啊,賭一次少一次,我是拿命在賭。好不容易看到你們路過,我哪知道能不能看到兒子?我只有歇斯底里地哭喊。要做的能做的,我也只有這條活路了。那一刻,我鐵了心,就這么杵在橋上,我兒福喜若是從橋下經(jīng)過,哪怕像一只鷹一樣一眨眼飛過呢,就算娘一時看不清兒,只要兒子聽了娘的呼喚,哪個心尖子不打戰(zhàn),哪個不往娘的懷里撲?要是我一下橋,老眼昏花的,就更看不清楚這一張張稍縱即逝的臉。那幾個上橋的干部最后也沒堅持,有個人還問長問短,直到問清楚了福喜所在的部隊,承諾說一旦遇上了,肯定幫我?guī)?,因為那支部隊番號他們知道一些,是先頭開拔的南下部隊,只不過沒有經(jīng)過稻堆山這邊,眼下該是進(jìn)入西南剿匪去了。

      后來的那幾天,還是福安告訴我的。我整個人傻呆呆的,哪里記得?福安說:“媽,都怪那封信,早不來晚不來,牽走了你的心,掉了魂似的,你天天在村口哭喊弟弟,有常叔他們背地里都往這邊張望,生怕……你要出事?!?/p>

      任我哭啞嗓子流干眼淚,也不見福喜的影子,只有呼呼而過的山風(fēng),還有死死拽住我身子的福安。風(fēng)啊,別人家日子呼呼地過,可是我的日子就這么死氣沉沉地走走停停,悶著氣三步兩停的,家門開著,一口過堂風(fēng)兒都沒刮來。

      我沒想到的是,那天,也沒個征兆,福安突然抱著我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這么大一個兒子,哭得那樣傷心。福安說,他實在受不了了,他要直奔西南,哪怕一直走到天邊邊,也要找回弟弟,要是找不到人,他也不回家了。

      他的話剛一出來,我嚇蒙了,連忙捂住了他的嘴。我就你們這么兩個兒子,你要是再丟在外面,這不是要了媽的命嗎?

      福安說,不會的,眼下中國窮苦人翻身做了主。只要弟弟還在劉鄧大軍的革命隊伍里,不愁找不到他。

      我知道這孩子,與他父親一樣,認(rèn)定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要去找弟弟,哪怕找不回來,只要有個音信就行,可不能像福喜那樣沒心沒肺的,只往家里捎過來一封信,剩下的什么也沒有了。人說富不住大屋,窮不行遠(yuǎn)路。我兒福安這就是要行遠(yuǎn)路了,做娘的也只有給他準(zhǔn)備好盤纏。最后,家里實在是拿不出來了,我這才塞給他一面鏡子。

      當(dāng)然,是只碎了一半的鏡子,另一半還掛在我的床前,后來每次村口哭喊的時候,我總看見上空高懸的那只鷹,化成另一半邊鏡子,在夢里悄悄地棲在我的床前,與遠(yuǎn)行的另一半合二為一。

      福安像是有些看不懂地望著我?!皟喊。锏男乃?,你真不懂嗎?這一路上,要是路上遇到歹人,好歹也能當(dāng)一把刀使……”說出這樣的話,直到多天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時是被那種想念燒得腦子都糊了。沒想到的是,多天之后,我還是接到了一封信。有常讀信的時候,眼角濕了,說:“大嬸子,這信上說,福安找到了福喜,可是……福安也報名參軍了?!?/p>

      這又是為啥?他要照顧弟弟?他不知道……家里只剩下老娘一個?

      有常嘆了口氣,說,福安信上說,他在醫(yī)院里,遇到了一位姓程的班長,就認(rèn)定了人家,跟著他走了。那個程班長,原先還是福喜的班長,也是個解放軍戰(zhàn)士……

      我心里那個急啊,要是福安近在眼前,我恨不得上去揪著他往家里拖拽。你倒好,弟弟找到了,沒帶回家,自己又去參軍了。

      我兩個兒子,怎么一個也不留下,陪伴他們那可憐的老娘?

      可是,誰又聽我的怨恨呢?就連天上的那只鷹,任憑我聲嘶力竭地哭喊,它也是愛理不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估計快一年了吧,我又收到一封信,說是祖國人民赴朝鮮慰問團帶出來的。也就是這時,我真的悲喜交加,有好多話想托那只鷹帶去,可這家伙再也看不見:天哪,這一晃,福喜又一兩年沒消息了。福安他怎么,還隨部隊去了朝鮮?

      有常說,福安信上說得很清楚,他就是想為全家掙回面子,在戰(zhàn)火中火線入黨,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

      福安

      突然決定參軍,并不是我一時熱血上了頭。

      平心而論,我是被班長程勝利感動之后,毅然決然地穿上了這身軍裝。盡管程勝利并沒說過一句話,動員我參加革命隊伍;相反,當(dāng)他得知我想?yún)④姇r,還幾次苦口婆心地勸我,讓我考慮在家孀居的母親,革命者并不是鐵石心腸,為窮苦人打天下,目的就是讓窮苦人不再窮苦,眼下你弟弟一時回不去了,你要是再出來當(dāng)兵,你娘面前誰來盡孝?

      我說,我就是想跟在你后面,當(dāng)幾年兵。這一生遇見了你這樣的一個好班長,我要是不跟你當(dāng)幾年兵,會后悔一輩子。如今,家里的母親還能顧好自己,再說我參加革命隊伍,她也好享受一下軍屬的榮耀。等再過上幾年安定了,我就復(fù)員回家侍奉母親。

      當(dāng)然了,還有一個私心,我沒對班長說。其實,我只是想證明自己,老孫家的小兒子,雖然早年參加的是國民黨軍隊,那是他年少輕狂不明事理,后來不也棄暗投明了?老孫家的大兒子,我孫福安這次參加的可是人民軍隊,人民的隊伍是為人民打天下的。

      我編入到程勝利這個班沒多久,就接到了緊急命令,我們部隊立即開往東北,接著入朝參戰(zhàn),被編入中國人民志愿軍第3兵團第12軍180師。入朝第一場惡戰(zhàn),就是擔(dān)任戰(zhàn)略掩護(hù)的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

      真沒想到,那次戰(zhàn)役,我們剛一拉上去,就是乘著夜色沒命地向南穿插,與敵軍還沒怎么交上火呢,隊伍就被打散了。

      敵人的飛機、坦克,還有各類火炮沒完沒了地炸出一朵朵血花,裝備對比那可是太懸殊了。我們并不是輸在精氣神上,要是對個拼刺刀,志愿軍戰(zhàn)士絕對以一當(dāng)十。只是我們本來就疲憊,又擔(dān)負(fù)著沉重的掩護(hù)主力撤退任務(wù)……誰會想到呢?再次見到程勝利,我倆才知道,“鋼八班”只剩下了我們兩個,而且都負(fù)了傷。

      班長,怎么……是你?

      真的……是你嗎,孫福安?

      怎么?班長,你也殘了?

      那天的一片林子里,我意外撞見了程勝利。說是林子,其實也只是一大片幾個人高的樹樁子,七圍八困,汪成了一片樹林,樹冠什么的,早就被美國飛機投彈還有炮火,甚至是氣浪削得差不多成了一只只呆立的禿頭模樣。當(dāng)時,我也是聽到了人的喘息聲,這才發(fā)現(xiàn)了那個還能活動的身影,是自己人。

      我也負(fù)了傷。只是這個傷,雖然就地養(yǎng)了幾天之后不耽誤行動,卻比要了命更加要命。那些天,鉆心的疼痛差點讓我就此了結(jié)了自己。我在陣地上扒下了敵人的一條褲子,過了幾天便能開步行走,程勝利也沒看出來我是哪里傷了,我更不好說出口。只記得當(dāng)時,一發(fā)炮彈掀起的氣浪,把我拱上樹杈,落到地面時摔昏了;而程勝利的一條小腿還淌著血,一瘸一拐地挪著步子。等到天明時分,我倆先后醒了,聞見人聲這才慢慢相認(rèn)。后來,那只陪伴程勝利多年的步槍,成了他的另一條腿。

      死里逃生一場,我們知道了戰(zhàn)局的惡化,被數(shù)倍于我的敵人分割包圍之后,我們這支掩護(hù)主力突圍的部隊,已經(jīng)散了架子。像我們這樣的零散兵力,落在敵人后方,也只有長期深入敵后打游擊這條路可走。

      福安,你怕死嗎?程勝利喘著粗氣。

      我知道,班長和我一樣,至少也是兩三天沒吃東西了。只不過他比我多背了一只水壺。我們加在一起,有了三只水壺,他的那只與我的這只,早就倒不出一滴水來,他身上的另一只,搖起來雖說叮當(dāng)直響,但是倒不出來水,只是里面的響聲很特別。

      這里裝的,是我們的命。要是我一旦犧牲了,這只水壺就指望你了,這里面是我們?nèi)嗟恼垜?zhàn)書和每人的入黨申請書,拼死也要帶回祖國……這可是我們?nèi)嗟拿?,孫福安同志,回答我——能不能完成?程勝利低吼了一句,他的臉上黑乎乎的,像是從窯洞里鉆出來的一樣,只有眼珠子那里還能看到兩點白,剩下的牙齒一張開時,閃著一道白光。我想掏出口袋里的那半面破鏡讓他照一照,可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眼下,什么都得省省。省下力氣,弄點吃的,白天鉆樹林窩身,天黑了才敢趕路。往北邊趕,能挪一步,那也是離媽媽的心窩窩近了一步。

      哦,北邊,我的祖國,那個亟待醫(yī)治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一窮二白的祖國??墒?,北邊那么遙遠(yuǎn),現(xiàn)在我們加起來,三條好腿,一條傷腿,哪天才能撲進(jìn)祖國懷抱?更何況,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恨不得啃光沿路的樹皮。

      程勝利啃樹皮時,牙齒比我鋒利多了。我們一連啃了幾次樹皮,還有草根啥的,胃里直冒酸水。部隊被打散之后,像我倆這樣深陷敵人后方的,要想活著找到自己的隊伍,或者說是回到祖國,那就要敢于同敵人比試,有時支撐的就是最后一口氣。

      “活下去,誓死不當(dāng)俘虜,眼下,趁敵人還沒完全合攏包圍圈,一切都有可能?!背虅倮f他從未想過懼怕,“當(dāng)年在太行山,一片光禿禿的,餓得眼冒金星,有一小口吃的,連碗邊子都想嚼碎了咽下,手上要是沾了一些面粉屑子,一時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手?!?/p>

      程勝利說的這些,我沒經(jīng)歷過。這是開進(jìn)朝鮮的路上,全班人困馬乏,聽他鼓勁時說過的話。我聽班里戰(zhàn)友們說過,福喜剛編入這個班時,身子骨還不齊全,一行軍,他那雙平腳板總是串起三三兩兩的腳泡,一開始是水泡,很快成了血泡,一踩地鉆心地痛。每到宿營地,程勝利這個當(dāng)班長的,懷里總要揣著一小束馬尾巴毛,挨個兒給士兵們挑腳泡,而每次在福喜那里耗的時間最長,有時福喜在他懷里睡著了,程勝利還輕手輕腳地忙碌著。

      后來,我之所以鐵了心當(dāng)兵,多少也是緣于程勝利對我弟弟的那份關(guān)照。

      白天里,我倆只能縮在林子里胡亂填點肚子,一個放哨一個打盹,就這般交替著養(yǎng)精蓄銳。天一擦黑,我們就瞄著白天確定的大致方位,往北方摸索。黑夜漫長,好在不是朝鮮冬季,加上連日戰(zhàn)火滿目瘡痍,因而地廣人稀。我們只是豎著耳朵往北方挪移,幾乎沒有一句交談。想說的白天都已經(jīng)說了,晚上一個手勢,我們都能讀懂對方。

      “班長,我們得活下去,你更得活著回去。你想啊,臨上朝鮮前,你們老家分了田地,組織上還特批了你的假,讓你回了趟家,村里為你張羅了一門親事,如今你可是有家有口,不像我。我就是回去了,唉……我就算犧牲了,還有弟弟呢?!卑滋炖镂覄傉f了幾句,程勝利立馬制止。他的語調(diào)雖說低沉,卻帶著鐵器撞擊的味道:“你弟弟傷成那樣,你再不能……我是班長,這是命令?!?/p>

      “班長,你們老程家,不能沒了你?!?/p>

      “你們孫家,更不能沒了你,老娘一人在家,你們兩個都回不去,她怎么活?”程勝利這么一說,我有點支撐不住。自從離家,一到天黑時分,我就隱約聽見母親的呼喚,一聲聲拖拽著我的腿腳。

      程勝利說:“現(xiàn)在,不是你爭我爭,不是二選一,是我們倆,哪個人都不能保證,到底能不能回得去?我傷成這樣,路上遇到敵情,對你也是個累贅。只有你,必須活著回去,帶上這只水壺?!?/p>

      從那天起,程勝利卸下的那只水壺由我背著。直到我抱著一扇破門板泅渡到昭陽江心時,那只浮在江面的水壺一直跟著我。幸好程勝利想得周到,多虧這只水壺護(hù)著,那里面裝著的比我們兩人的命還要貴重的東西才沒有漚爛。

      只是這以后,程勝利再也沒有跟緊我。我無奈地回望了一眼,任由他漸漸地落在身后。他趴臥在那里,拖著一條傷腿,依托著昭陽江邊的一片礁石,爬行著滾來滾去,朝包圍過來的敵人不斷地射擊,為我贏得一點點逃命時間。

      多年后想起來,那個夜晚鉆心地痛。不僅是江水的清冽浸著我那尚未痊愈的傷口,不僅是槍聲彌散之后,耳邊回蕩著程勝利那一聲聲漸行漸弱的嘶吼。程勝利命令過我,說福安你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國懷抱,連同這只水壺一起,人在水壺在。前幾天,程勝利還計劃過,說眼下我們在敵人后方,一邊打游擊一邊尋找著回國的路,一旦沿途遭遇敵情,只能由他這個班長掩護(hù),別看他傷了腿,關(guān)鍵時刻一點也不影響戰(zhàn)術(shù)動作。再有一個,說他掛了彩,一直不見好轉(zhuǎn),如果遇到江河湖泊,只要水一泡,這條腿可能廢掉,那更是累贅,活著也是受罪……

      可是,要說廢料,我更是廢人一個。班長要是回去,他們程家還能傳下血脈。我急了,連說不會的,班長你不要亂想,與部隊失散這么多天,雖說一時難以找到部隊,但是敵人眼下還沒有滿山搜索,再嚴(yán)密的網(wǎng)拉過來,也有網(wǎng)眼可鉆,再說了,師里軍里還有兵團,肯定會派人搜救我們。

      “好樣的!”程勝利指了指我身上的那只水壺,“只要它在,我們就有了主心骨?!背虅倮y得笑了笑,又擂過來一拳,別看他餓了這么些天,手上還是挺有勁的。

      他的那條殘腿也同樣有勁。那天,我后來的確記不起來了,他是用哪只腿猛地一踹,讓我瞬間跌跌撞撞地?fù)淙肓艘鼓幌碌恼殃柦?/p>

      那一腳,像是耗費了他平生力氣。一個激靈,昭陽江水迅速浸透全身,我這才感到江邊刮的是南風(fēng),風(fēng)力很大,一堆堆浪峰,窩窩頭般地在前面壘成一道道坡,閃著星星的寒光,更多的聚集在背后,齊齊地推送著我。順風(fēng)順?biāo)镍D水真快,我在水上漂著,連同江面上順手撈到的那半扇門板,還有眼前不時浮現(xiàn)的那只水壺。

      因為這只水壺,我才狠了狠心,沒命地游向江岸,身后的槍聲,一開始一陣響似一陣,不一會兒漸漸稀疏,最后,真的聽不見了。

      直到哆嗦著爬上北岸,眼看著那扇破門板漂至江心,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依靠著一扇門板,真的劃過了這條江。還好,步槍還在身上,一步一晃的當(dāng)兒,那只水壺不停地?fù)舸蛑韫?,撞得我腦子一連好多天痛得厲害。

      有常

      想起來了,福安上次離村去尋找弟弟,還是夜里悄悄走的。這都一兩年了,我們這才看到,回到稻堆山的這個男人,的確是福安。

      很快,眉目清楚了。福安不是復(fù)員不是轉(zhuǎn)業(yè),更不算中途退伍,他成了一只掉隊的鷹,落單了趴了窩。一開始,村人還以為他是探家休養(yǎng),可也沒見他傷著哪里,好胳膊好腿的。甚至有人半信半疑:老孫家的老大,不是外出找老二了嗎?不是保家衛(wèi)國去了朝鮮嗎?怎么這么快回來了?怎么……身后還帶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一連多天也不怎么出門,偶爾有人撞見,她只是低著頭,幫助胡玉枝料理家務(wù)時,身子有些笨拙,遇見有人熱心地盤問,她頂多回報一兩下淺淺的笑。耐心的村人總算等她開了一兩次口,這下我們驚呆了,這個女人一口的外地口音。有些眼尖的婦人看出端倪:女人有了身孕,從顯懷的身子看,至少六七個月了。

      到底咋回事?難道福安沒上朝鮮,而是與這個女人懷孩子去了?可是前不久,胡玉枝收到的那封信,還是我?guī)退畹模刂放c信皮上寫的都是朝鮮的事,而且還是祖國赴朝慰問團帶回的呢!

      后來,有人說出來了。其實,那天傍晚時分,是福安牽著這個女人,急匆匆地從稻堆山的東山口那頭轉(zhuǎn)過來的,起先兩個人還有些猶豫,后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副任殺任剮的決絕樣子,一點也沒拐彎直奔家門。當(dāng)時,村人還在農(nóng)田忙碌著,女人臉上還預(yù)備著淺淺的笑容,隨時應(yīng)對村鄰們可能出現(xiàn)的招呼,只是福安一路上沒做任何停留,直接推開了家門。

      以下這些,還是我事后道聽途說的。

      福安推開家門的時候,把臥在床上的胡玉枝嚇著了。前一陣子沒完沒了地哭喊,病倒在床的胡玉枝,夜里覺得自己成了一只鷹,只是實在扇不動翅膀,弄不好就要一頭栽將下來一了百了。直到福安進(jìn)門撲通一聲跪倒,喊了聲“媽,我回來了,我該死啊”,胡玉枝這才驚著了。雖說病了好些天,可聽見那一聲喊,仿佛充了電似的,呼地下了床。

      看清了跪在床邊的哭泣的身影,還有他身后那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人影,這回的確看清楚了,不是自己喊回來的老二福喜,而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胡玉枝抹了抹眼淚,這才壓低了嗓子。

      “你……一個人?怎么回來了?”

      “媽……”福安又喊了一聲,除了喊一聲媽,他不知道該說啥。也不過一年多時光,胡玉枝的嗓子再也沒了以往的清脆,聲音粗了糙了,啞得讓人聽不清楚。黑黑的屋子,靜了一會兒,福安這才聽清了,是胡玉枝在問:“閨女,哦,你叫童花?幾個月了,老孫家的?”

      福安剛要接話,胡玉枝又說了一句,嗓子啞啞的,像是房梁折斷的聲音:“讓你找的老二呢?”

      “我讓你……找的老二,福喜,你弟弟福喜呢?”

      “你們這兩個討債鬼,不讓我哭瞎了眼,就不得安心嗎?”

      那只半面鏡子,福安剛看清楚,胡玉枝捧在手上,還沒等自己掏出來,只聽到“叭”一聲,碎在地上。胡玉枝的嗓音晃蕩起來,那盞受了驚嚇的燈火,在三人之間躲躲閃閃的,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墻壁上如同飛天的鷹,一直沖不出去。

      最先折了翅膀的,是福安的影子。他剛剛直起身子,看到胡玉枝重重地倒在床上,一時只有嗚咽,連忙又重新跪了下去。他身后的童花也顫顫巍巍掙扎著想要跪下之時,胡玉枝突然開了口:“給她一條板凳,人家不能跪?!?/p>

      第二天,村人看到了沒穿軍裝的福安,一聲不吭地帶著那個女人,在他家的房前屋后,一下一下地點種著一種叫油桐的果子。

      那種果子,不算什么經(jīng)濟林木,聽老人們說,以前我們這一帶也有人種過,這種桐樹春天開桐花,秋天結(jié)桐果,果子落進(jìn)地里,來年春天能拱出樹苗。后來,因為福安帶過來的桐子樹種野生能力特強,而且一到秋天自帶收獲。那些桐子果曬得脆了敲去外殼,里面潔白的桐子仁可以榨出來桐油,若是漆過木器農(nóng)具家具,抗蝕防腐經(jīng)久耐用。遠(yuǎn)處的荒山野坡,沒幾年成了一大片桐子林。清明前后,桐子花開,遠(yuǎn)遠(yuǎn)望去,稻堆山村如同浮在花海上似的。其實,走近了看,桐子花也并不多大,花瓣內(nèi)靠心窩窩處略泛紫紅,蕊絲兒卻是粉白,無風(fēng)時直晃眼兒,形狀大體與梨花相似,要說有什么區(qū)別,只是沒有什么香味。

      點種桐子果,福安似乎上了癮,有時童花在家歇著,他手里的種子也沒停歇。這時,我猜出來了,福安進(jìn)村時背的那個包袱,里面估計都是桐子果。

      時不時地,福安低著頭出了家門,幾無言語地蹲在桐子林里。悠悠的陽光透過殘枝枯葉篩將下來,溫溫地沐浴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軍裝,還有他腳下攤曬的一大片桐子果。除了長時間沉默,印象里這個歲數(shù)與我?guī)谉o相差、小時候一塊長大的伙伴,像是成了啞巴,遠(yuǎn)遠(yuǎn)躲避村人,甚至這么些年我們都沒看過他在河里洗上一回澡,更多的是一個人枯坐,小半杯燒酒就著幾粒黃豆,也能喝上一個時辰。

      如果沒有福安,稻堆山一時半會還沒有這片桐子林。特別是半山腰的那一大片桐子林,雖說距村子遠(yuǎn)了點,后來也劃入了集體財產(chǎn),秋天果熟之季,得找個人看管??紤]到童花是外地人,農(nóng)活總是落在其他婦女后面,福安當(dāng)了一場兵,心口仿佛掛著一把鎖,力氣似乎大不如從前。他們這一家,這些年過得也不舒坦,一年掙不了多少工分不說,這么個單門獨戶人家,福喜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童花這么些年病怏怏的,福安一把歲數(shù)了,只有寶佳這么個女娃,家里人丁不旺……看到村人總算有了憐憫之心,我提議說:“護(hù)林子的活,大伙兒就別抽勾了,就讓福安看管吧?!?/p>

      農(nóng)閑的當(dāng)兒,我們總能看到一身舊軍裝的福安出沒在那片林子里。他像是一把梳子,穿過來又捋過去。身后隔三岔五跟著風(fēng)一樣的女兒,那個吹氣一般漸長漸大的寶佳。即使福安在外面受了委屈,小小的寶佳一步不離地跟在后面,像是墜了一只秤砣。

      清明,雨灑花落,有好幾次,我看到了福安在桐子林里拾掇落花,說是曬干了有用。桐子花,哪有什么香味?再也沒有什么藥用價值?。烤瓦B童花也曾經(jīng)數(shù)落過,說桐子花有什么曬頭?印象里福安從未回答過,他一旦沉默得當(dāng)了真,稻堆山怕也趕不上他。

      稻堆山,這個村名叫得好聽,其實也只是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包,除了種點山芋還有桐子啥的,其他的什么也種不起來。對于我們來說,投胎到了這個山腳之下,日子真的沒多少奔頭。

      我想,福安肯定也有過這樣的想法,要不然,怎么好端端的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福安居然失蹤了。

      至于去了哪里,童花一時也說不上來。

      讓人沒想到的是,福安這一走,多日不見回村,而且居然沒有帶走童花,連同這個女人生下來的寶佳。寶佳這個女孩子,以前的印象里,那可是福安的命。眼見著寶佳一晃上中學(xué)了,福安怎么舍得又一次離家出走?

      可能是鄉(xiāng)鄰們問得急了,童花才斷斷續(xù)續(xù)說漏了一點,擠牙膏似的:“前一陣子,福安一直做噩夢,天天都是。他說,怎么著也要出去,看看能不能給這個夢尋找一副解藥?!?/p>

      到底怎樣的一個噩夢?村人們似乎不太上心,大家各過各的日子,成天在地里刨食,肚子都難以填飽呢,操心人家的事干嗎?自打福安從朝鮮回來,一晃十來年了,胡玉枝已葬入稻堆山下,福喜就算是死在外面,尸骨也一直沒見還鄉(xiāng),莫非……有次,我試圖提了出來,童花卻一點也不領(lǐng)情。這個家孤女寡母的,童花要是操持農(nóng)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起來簡直就是遭罪。有空沒空的,我就想著過來搭把手。雖說,我多少也有個私心,眼下她們家到了困難的坎兒,我想著盡量感化她們娘倆,或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

      只是這些年里,童花的肚子從來也沒見鼓過一次。稻堆山這么一個大村子,他們孫家要是以后沒個男丁,早晚會成絕戶不說,一家人休想翻身。要是遇上一次吵架,人家一句惡毒詛咒,別說童花了,就是福安回來了,也會氣個半死。

      童花

      胡玉枝去世后的這些年,我們這個三口之家,除了過年過節(jié),福安很少見笑臉。我也知道這么多年,他一直在那個噩夢里繞不出來,心里似乎裝著那條無邊無際的大江,似乎窩著永遠(yuǎn)倒不盡的一江寒流。我總想著法子幫他疏通疏通,可除了解乏提神的燒酒,還真找不出更好的解藥。到了傍晚時分,生產(chǎn)隊收工的當(dāng)兒,若是哪天我要是能弄出幾個小菜,寶佳捧著“鋼八班”水壺進(jìn)門的時候,大半天里像是死過一回的福安就會精神一點。那只水壺立正在小方桌的一角,經(jīng)常手拿把攥的部位,露出了斑駁的鐵鋁金屬的原色。剛剛有了點精氣神的福安,又是重重地唉聲嘆氣。

      那只水壺在福安的手里,一次次地往自己的胸口撞擊,我們母女倆都聽到了水壺里的燒酒嘩嘩作響,仿佛那里面裝著的是一條江,遙遠(yuǎn)的天邊那一條江,江水咆哮,似乎想沖出壺蓋,流個汪洋恣肆,流出天地之外。

      “江這邊,江那邊,為什么,留下我這一個活口,我為什么就不能換回班長?”我怎么知道啊,福安本來是想著好好地喝上幾杯,哪知道這酒還沒有斟進(jìn)杯子,他居然趴在小桌子上睡著了,還像寶佳般地半睡半哭著。

      是夢魘發(fā)作,還是攤了什么魔咒? 有次,福安乍醒,說他又夢見了,夢里大聲喊著他們“鋼八班”那幾個人的名字。他說他大聲喊一回,心里就好受一些,像是一肚寒江之水放縱奔流而出,身子骨還能輕松好幾天。

      你……你怎么嘴上也不停?你老是喊著那幾個人?他們是誰?寶佳有時候疑惑地問他。

      那幾個人,他們在江的那邊,一直沒回家,他們的魂魄,沒回家啊。

      你能喊得回來?你認(rèn)識他們嗎?

      認(rèn)識啊,那是我的生死兄弟,可現(xiàn)在……只我一人活著,我還不如死了,與他們做個伴。孩子,你不知道啊,你怎會知道呢?多少次了,每回夢里,我們都在一起。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我呢:李大柱、何滿屯、張寬溝、吳大寶、劉老悶、江雙喜,我們一個班的,鋼八班。

      福安一手舉起寶佳,朝著上天的那朵云。哦,不,那是一只鷹??墒?,那只鷹一直懸在那里,它能聽清福安的呼喊嗎?“還有,還有我班長,他最想看到的是你,可他還沒看過你,哪怕就是一眼啊……”

      天長日久的,在福安面前,我們知道了,真的不能提到鋼八班。一提到那三個字,他就直盯著那只水壺。同樣,福安一直沒說出來,還有另外的一只水壺。

      那只水壺,早已埋葬在我那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

      當(dāng)初,我決意跟著福安離開老家的時候,他是那樣的堅定,說:“嫂子,你放心跟我走。程班長臨終前囑我照顧好你和孩子,這是他給我的任務(wù),我必須完成。”

      我說:“我不想走,我等著他。臨走時的那個晚上,他答應(yīng)過我,保證平安無事地回家,與我一起過太平日子。他說自己軍事素質(zhì)過硬,半個班的敵人不一定干得過他,還說他娶了我,就會福大命大,美國佬的飛機大炮,也不會傷著他的一根毫毛。他不會騙我的,他從來沒騙過我?!?/p>

      “你信嗎?”福安的嘴巴發(fā)著顫,一抬手,他給我敬了個軍禮,“你跟著我,到我老家去。班長交代過我,鋼八班還有人活著,只要我在,鋼八班就沒死絕。你……能答應(yīng)嗎?嫂子,我的好嫂子……”

      我信了他,相信了程勝利班里的這個兵。槍林彈雨九死一生,一手抱著門板一手劃過昭陽江,即使程勝利用生命掩護(hù)了他,即使他這么多年來痛恨著自己當(dāng)初的離開……

      程勝利是我們一個村的,也算有點青梅竹馬。那次,他突然從部隊上回了村,我這才知道他們部隊即將入朝。他說我寫了血書,報名去朝鮮為國作戰(zhàn)。等到凱旋之時,我就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你信不信?

      信,我當(dāng)然信了。盡管擔(dān)驚受怕,我還是答應(yīng)了。程勝利那次回家,是因為村里剛剛土改,家里分了地。他們家只有他這個勞力,家里給政府去了信,央求他復(fù)員種地。程勝利說他暫時不想復(fù)員,他要去朝鮮戰(zhàn)場證明自己,還要立功入黨,因為他們那個連隊,還沒誰能超過他的軍事素質(zhì)。得知程勝利放心不下我,地方政府一行人陪著過來做工作,臨行之前,應(yīng)我的主動要求,我們匆匆結(jié)了婚。

      我對組織的人說,子彈不長眼,我想讓他們老程家,先留條根。感謝毛主席給我們分了土地,以后,不管怎么說,我們家指望著這么一條根。過日子,只要咱有了人,就有了一切。

      直到福安一路找來,我這才不得不相信,程勝利再也回不來了。當(dāng)初,與程勝利分別那天,目送他的背影,我就有了種不祥的預(yù)感。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

      福安在我們村子待過一陣子。鋼八班活在這世上的,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度還想著,鋼八班八個人,班長和那六名戰(zhàn)友,他們都應(yīng)該被追授為革命烈士。

      那個夜晚,我倆在屋后的山林里,悄悄地壘了座矮矮的墳?zāi)?。那是程勝利的衣冠冢,福安把那只水壺放進(jìn)去陪伴程勝利。他說,先讓它陪著班長吧,水壺外殼是鐵制的,里面的那些永遠(yuǎn)爛不掉。總有一天,他會把這只水壺完整地交給組織。如果班長和那六個戰(zhàn)友進(jìn)不了當(dāng)?shù)氐牧沂苛陥@,他會死不瞑目。

      那,我們……這就走了。程勝利,我的好丈夫!我相信孫福安。離別之前,我望著那座矮矮的墳?zāi)拐f:“我會好好地照顧好肚子里的孩子,這是程家的骨血?!?/p>

      “我們走了,班長。”福安敬完軍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雙手深深地?fù)高M(jìn)腳下堅硬的土層,停了停,他從墳頭上摳出一塊泥土,一仰脖子,生生地咽進(jìn)了嘴里。倉促間,那塊泥土里可能摻雜著碎石子,一時間我聽到他的牙床發(fā)出粉碎性的聲響。

      回到屋子,煤油燈下,我的脾氣上來了,說無論如何,也要檢查一下手指蓋,是不是剛才摳土啥的弄破了。福安抿著嘴,這半路上沒聽他吭過一聲,停了會兒,他指了指自己的嘴,伸手一接,吐出來一口紫色的糊糊。那是嘴里一時還沒吞咽干凈的墳土,和著福安磕出的牙齒血痕,都成血餅餅了。

      我捧起他的手,把攤在掌心的血糊糊一下放進(jìn)嘴里。燈火一閃的當(dāng)兒,我的身子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我倆是在一個黑夜里悄悄離家的。拐了個彎,直到黑乎乎的老家再也看不見了,我這才想起來,問了他一聲:“那……我還是改個名字吧,你說,叫什么好?”

      “就叫桐花,好嗎?以后,天天念叨起這個名字,我就會想念班長,想念這個桐子花開的村莊……”

      “就叫童花吧?百家姓,哪有姓桐的?”

      程勝利

      與福安生離死別的那個夜晚,一切猝不及防。我倆剛剛摸到昭陽江邊,突然側(cè)面有了槍聲。一聽喊聲,是敵軍,至少一個班。

      福安不肯離開,后來還是我一腳把他踹下了昭陽江。本來我那條腿傷了之后,這些天處處行動不便,偏偏身上又中了槍。

      這下,我真的回不去了。福安喊叫的聲音在槍聲間隙里再也聽不真切,此刻他可能正游往昭陽江北岸。好兄弟,那條江太寬了吧,說不定江水都流到天地之外了。莫急,莫慌,別游歪了方向,這邊有我掩護(hù)著,能拖延一會兒就是一會兒,反正我這條命今天就沒打算活,就這么撂在昭陽江南岸,老子多殺一個賺一個,值了。我不停變換射擊位置,沒想到他們居然那么貪生怕死,十幾個人一時硬是過不了我手里的這桿步槍。

      漸漸地,我有點支撐不住,每次爬行,體內(nèi)都奔涌著熱乎乎的血,即使殘月之下看不真切,但那股血腥味濃濃的,不僅沒有急救包堵傷口,就算是有也是堵不住。哦,后來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秀敝?,我好像想起有那么一個晚上,江面一層碎碎的月光,鋪就一條通往老家的路,直到我的意識快要消失之際,我還扭頭來回望了一下。那一刻,我想起了昭陽江北岸,那個遙遠(yuǎn)而新生的祖國,以及老家剛剛分到的土地,還有新婚的妻子和班上這幾個生死兄弟……是啊,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我們的魂魄緊緊地抱在三千里江山,就像石榴籽一樣緊密?!八廊ズ嗡?,托體同山阿?!薄扒嗌教幪幝裰夜?,何須馬革裹尸還?!?/p>

      雖然我的尸骨一時不能回到祖國,這些年來,我的魂魄時不時地飄在天上,鷹一般高懸俯視。這次,怎么我又看到了福安?好樣的,不愧為鋼八班的兵。咦,怎么了?怎么他一個人,只身往北而去,臉上還是一去不復(fù)返的那種倔強,莫非,是要前往我的家鄉(xiāng)嗎?

      哦,真是的呢!我看準(zhǔn)了,是他,他正在往北走著,一直還沒有停歇,一如當(dāng)初我第一眼看到的那個矢志不渝的福安。

      第一眼看到的福安,是個陌生的莊稼后生,一身的泥土味。要是問他一句話,半天也答不上來,眼里的膽怯慢慢地往外滲透,直到在臉上開出一朵羞澀,真有點我自己當(dāng)初的影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了這家戰(zhàn)地醫(yī)院,當(dāng)時我們部隊正在休整,準(zhǔn)備開拔西南剿匪。我們班個子最小的福喜,一次行動時不幸中了流彈,傷及要害部位,能不能活下來,得看他的造化。我們把福喜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要派專人陪護(hù),我說:“讓我來吧?!?/p>

      我可喜歡福喜了,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福喜是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我們解放軍俘虜?shù)?。他看到我們班幾個兵一個個像黑塔杵著,福喜哭了,說他想家了,想老娘,想哥哥。

      因為部隊?wèi)?zhàn)事緊急,一時還難以顧及給俘虜們發(fā)路費遣散。福喜被俘后,羔羊一般跟著我轉(zhuǎn),我問了聲:“是不是……想加入解放軍?”

      他點了點頭,說:“行,那……我跟你們干!我們那邊打的盡是不順心的仗,連老百姓都說,解放軍得人心,將來能得天下?!?/p>

      “那我向上級報告一下,到時給你換身衣服,看看能不能在我們班落腳?”沒想到上級真的批準(zhǔn)了。一番俘虜政策宣講之后,福喜編入了我們鋼八班。行軍途中,我問他,為什么當(dāng)初不想走?福喜說,以前走了這么一段彎路,眼前的這個機會要是錯過了,不參加解放軍,哪有臉回村?還有啊,班長,你真的……太像我哥??吹搅四?,我就像是看到了福安,我的親哥哥。

      所以說,那天,我在戰(zhàn)地醫(yī)院門前,被前來的那個人嚇了一跳:這世界上,還真有笑得與我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嗎?

      于是,這個找上門來的男人,剛要對我一笑,想詢問啥似的,我就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叫福安,對不對?你弟弟負(fù)的傷,有點重,眼下……我們盼著他的家人,正愁著怎么聯(lián)系,你找上門了?!?/p>

      病床上的福喜像個植物人,除了有微弱喘息,眼窩那里偶爾有些殘淚,剩下的等于沒了生命征兆。醫(yī)生的意思是,隨時做好最壞的打算。可我不想放棄,福安更是這樣。福安頭次掀開弟弟的被子時,半晌也沒有說話,直到他側(cè)過臉來,我才知道了他眼里的意外:原來,福喜身邊存放著一窩雞蛋,數(shù)了數(shù),12只。

      我告訴他,盡管醫(yī)療條件跟不上,后勤同志在營養(yǎng)上還是盡了全力,像福喜這樣的重彩號,每天供應(yīng)一個雞蛋。因為福喜正昏迷,伙房送來的只能是生雞蛋。雖說他眼下不能食用,但也不能少了重傷員的待遇。

      福喜說:“程班長,這些天,你瘦成這樣,我媽媽要是看到,會心疼的……要不,這幾只,你自己煮了?”

      我連連推搡,還小心翼翼的,怕弄碎了。這以后,每天一個的雞蛋,我們只是默默地塞進(jìn)福喜被窩,期待著他蘇醒的那一天。一連數(shù)日,福喜的病床前,我倆一人坐在一頭,夜里都沒哪個忍心離開,就是打個盹兒,只要床上一有動靜,我們立即會醒。

      那天,天蒙蒙亮的時候,被窩里有了動靜。是福安率先聽到的,他大喊了一聲,差點惹惱了病房里的護(hù)士。那是一間大病房,醫(yī)治的都是重傷號,幾個小護(hù)士常常忙得七倒八歪。這邊聽說福喜被窩里有了動靜,我們的心都揪了起來。幾盞馬燈拎了過來,照來照去,哪有啊?福喜臉上像是平靜的河面被凍住了,薄薄的被單下面,那點蠕動的地方被護(hù)士與我們聯(lián)手輕輕揭開了:不知何時,那里有了活物,居然是一只剛出殼的小雞崽。

      這時,我們重新又?jǐn)?shù)了數(shù),福喜被窩里積攢的雞蛋,已經(jīng)有22枚。后來的幾天,陸續(xù)地還有一只只小雞崽,被他的體溫孵化出來,可是福喜自己卻不知道,他的生命居然發(fā)生了天意般的傳遞。

      醫(yī)生說,福喜的情況不好,如果再有十天半月沒有奇跡發(fā)生,基本就沒有希望了。我的眼淚唰地落了,那個夜里,忽地一下,我仿佛看見福喜的被窩里,那些毛茸茸的小雞崽,羽化成了一只只飛天之鷹,高懸旭日剪影之下,久久不愿離去。

      部隊緊急開進(jìn)東北的命令是突然下達(dá)的。福安也要跟我一起走,說這樣守著弟弟,不如參軍給弟弟報仇。臨行前,福安請護(hù)士代寫了一封家信。只是后來過了好多年他才知道,福喜的尸骨一直沒有還鄉(xiāng)。

      福安編入鋼八班,等于填補了弟弟的空缺。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一名士兵,跨過鴨綠江大橋的時候正是黑夜。殘月之下一座大橋,當(dāng)我們走過橋面中間劃出的兩國界限——那道寬寬的白線之時,我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祖國。點點滴滴的江面碎波,泛著若有若無的寒光,一波一浪跳躍著,仿佛奔流出天地之外的懷抱;再一側(cè)臉,一彎牙月灑下的那縷清光涂抹到了一旁的福安臉上,他顯現(xiàn)出一種堅韌的神色。

      這次,福安堅韌依舊。我看到他出了那片桐子林,直往北方撲去。難道他……他怎么……真的又找回我的家鄉(xiāng)了?此行,是去看護(hù)一下我被埋進(jìn)老家的那座墳?zāi)??可我的尸骨還在昭陽江南岸,老家埋葬的只是我的衣冠。

      一大堆曬干的桐子花從福安懷里掏了出來,圍成花圈模樣。他摸出一只粗瓷大碗,斟滿了濃烈的燒酒,那種價格不貴的老白干傾倒下來,浸濕了我墳前的那一小塊黃土。

      福安在我面前述說著。有一搭沒一搭的,我哪能聽得清楚?沒想到他這個大男人,居然哭成那樣。一時,我心軟了,恨不得從墳堆里伸出手來,擁抱他撫摸他,哪怕觸碰一下他的臉龐也好,或者像當(dāng)初幫他兄弟倆挑腳泡那樣。我知道他這一路上心疼錢,能不坐車的盡量依靠腳板。是的,沒想到他真的來了,即使他什么也不說,我也能理解他這些年來的不容易,可我又怕驚嚇了他,而且,那座墳只是我的衣冠,我的尸骨還在昭陽江邊。我就是想擁抱他撫摸他,也趕不及啊,除非,我化身一只鷹,高懸天空,一旦看見了他,隨時俯沖下來。

      聽他這么一說,我知道他擔(dān)心那只水壺,那只埋葬在我衣冠冢里的水壺,那是當(dāng)年從國民黨軍手里繳獲的,這么些年了,它即使是鐵制的,就算是沒有被人家盜走,也有可能銹蝕了,里面的那些被我們?nèi)嘁曌鞅壬€要珍貴的東西,真的不要漚爛啊。于是他趕了幾千里路,要把這些寶貝挖出來,隨身帶上。今后,不管走到哪兒都要帶到哪兒。

      福安,你做得對。那只水壺,那里面的每一張紙片片布片片,不僅是你一個人的命,更是鋼八班的全部。

      福安抱起了那只沾滿著潮濕泥土的水壺,他掀起衣服一角,一下一下地擦拭干凈。那只水壺的蓋子似乎銹死了,費了好大勁才擰開。里面的東西似乎倒不出來了,他往里面吹了口氣,再用手摳。只是這一切都是徒勞,他就跪在那里,一聲聲地喊著,沒想到喊了幾聲,我在里面真的待不住了。

      他第一聲喊出來的,是我的名字,接下來,是我們班上的其他弟兄的名字,最后一個是他自己的名字。

      我們鋼八班,只剩下他一個人,可他是個活人,為什么還要喊上自己的名字?這時,我看清楚了,福安喊過自己的名字之后,接下來就用嘴巴去吸那只水壺的嘴子。

      停!

      停??!

      停!??!

      福安,怎能用嘴吸?那只水壺在墳?zāi)估锫窳诉@么些年,才出土的,要生病的,晦氣啊。我喊了不止一聲,可他聽不見,他還不想聽,只顧與那只水壺較著勁兒。過了好一會兒,水壺里的東西一一被他喊了出來。

      那是好幾卷紙片似的東西,當(dāng)然了,不完全是紙片,還有布片片呢。哦,那是誰的?是何滿屯,還是張寬溝?我記不清楚了,反正不管是誰,他們都是我們鋼八班的兵。我想起來了,當(dāng)時的他,說是一個字不會寫,往里面放進(jìn)來的是一塊布片片。那可不是一般的布片片,那是他剛當(dāng)兵時,媽媽給他身上縫的一塊布,說是從土地廟里磕頭燒香求來的護(hù)身符,臨行前,他媽媽還用嘴含了一宿。那上面被他畫上了好多條道道印記,我知道那是他赴朝作戰(zhàn)之后的殺敵記錄。還好,不管是紙片片還是布片片,倒出來時一張也沒漚爛。福安把這些攤開,任陽光親吻。他一片片地抻平,又找來土坷垃壓住片片的四角,直到那九張紙片布片,像是透夠了氣,身上曬出了適宜的體溫,他這才片片地卷好,輕輕地塞回水壺。

      那九頁紙片布片,哪一張我不熟悉?最大的一張,是全班請戰(zhàn)書,上面八枚帶血的手印是我們每人咬破指頭摁上去的。其他的紙片布片,是我們?nèi)喟巳艘蠡鹁€入黨的申請書。每份入黨申請書的背后,寫著我們的遺言,注明了各自的老家住址。

      也就是說,我們鋼八班每個人抱著必死決心投入到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只是我們擔(dān)任掩護(hù)主力轉(zhuǎn)移的任務(wù)實在過于艱巨,撲向我們阻擊陣地的彈雨簡直讓人睜不開眼,看到這只水壺幸存的,只有我與福安兩個幸存的傷員了。

      我傷了一條腿,福安比我傷得還重,我倆往北撤退的路上,他咬牙堅持著,一時還真讓我看不出來傷口的部位。

      看樣子,福安準(zhǔn)備動身離開了。他站起身來,輕輕地說:“班長,你好好睡著,等我攢足了盤纏,我答應(yīng)你,我會一一找到其他六位戰(zhàn)友的家,告訴他們的父老鄉(xiāng)親,鋼八班沒有一個孬種,我們對得起中國人民志愿軍這個偉大的稱呼。當(dāng)然,我還要尋找我的弟弟——我頂了他的名額,加入了光榮的鋼八班。班長,你得答應(yīng)我,他也得算作我們鋼八班的兵。這樣一來,我們?nèi)?,在你的帶領(lǐng)下,也算團圓了。”

      停了停,福安又想起來了,說:“班長啊班長,等到寶佳長到十八歲,清明上墳的時候,我與嫂子商量過了,就讓寶佳改回她原來的姓,她不再姓孫,跟著你姓程,叫程寶佳……我們孫家在稻堆山單門獨戶,她這樣一個外鄉(xiāng)人,會更加受人欺負(fù)。等她長大成人了,就把她原原本本地還給你們老程家?!?/p>

      原來,福安還把這話一直記著。那次,我們班臨上前線的那個夜晚,我囑托過福安,說我老家有了女人,“你得叫她嫂子。要是我犧牲了,你還活著,往后要是有個什么難的災(zāi)的,你替我照應(yīng)著……老人、女人、孩子,再怎么難,難的是漢子爺們,何況我們還是新中國的革命軍人?”

      “要是,我命里真的有了孩子,是男的,就叫衛(wèi)國;要是女孩,就叫保家?!备0蚕袷锹牰耍f:“班長,保家?女娃子哪能叫這個名字?要么,就叫寶佳吧?!?/p>

      “好的,聽你的,就叫寶佳。你也要聽我的,我們都要活著回國?!蔽矣终f了一句,“你看,你弟弟還不知道怎樣呢,你們孫家,還指望你回去傳宗接代呢!”

      唉,誰會想到呢。那一戰(zhàn),一陣炮火就吞噬了我們班六個兄弟。福安雖然撿了條命,可是他的下身被炮彈片削了一塊。他這輩子再也沒有生育孩子的能力了。

      寶佳

      山風(fēng)再起,沙沙作響,一縷縷穿越桐子林。天上絮云朵朵,有那么一只,牢牢地釘在天上。

      我說,那是鷹,一只癡情的鷹。

      童花說,倒像你爸的臉。那張臉,哪怕一天一個樣,我只要對上一眼,就往心里刻上一刀。

      福安離家好多天了,童花說當(dāng)時不該由著他,更不該讓他說走就走。

      不過往開了想,他這么些天不回家,省得動輒喝悶酒與村人發(fā)脾氣。

      “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這個家,是他的?!蓖ㄏ袷亲匝宰哉Z:他會不會找那條江?那條江在遙遠(yuǎn)的天邊,怎么找得到?

      又一個清晨,陽光的額頭像是被江水洗過,光潔而明亮。有常叔過來,背起??吭谖壹议T口的犁耙,默默離去的身影還沒走遠(yuǎn),童花就叫住了他,說是中午來家里吃飯,寶佳過一會兒去代銷店,打點燒酒。

      童花說著,舉了舉那只水壺。有常叔側(cè)過臉,在犁耙縫隙間擺了擺說:“那是老孫的水壺,往后,不要動他的寶貝?!?/p>

      “那個事,你想好了沒?”犁耙又往村外走了一截,停了停。

      童花喊了我一聲,嘴張了又閉,欲言又止的:“我想……說個事。”

      是不是?福安……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抬起頭,看到童花眼睛躲閃著說:“那個他,有常叔家的侄子,他……怎么樣?”

      “有常叔,想……”童花嘴里像是有什么堵著,半天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照理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人家說他二傻,那是紅眼病,二傻還能開代銷店?再說了,根紅苗正。那邊說,只要你點個頭……過上幾年,你倆就能去鎮(zhèn)上供銷社商店上班,算是照顧。”

      “什么?虧你們想得出來。讓我……你瘋了?你們都瘋了嗎?”

      “有常叔,幫我們家干活……其實,我也沒答應(yīng)什么,再說,人家也沒勉強。”童花結(jié)巴著,頭低得很深。

      等她再次抬起了頭,看到的是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身影。一連多日,我更是不想理睬她了。

      要是福安在家,他肯定會發(fā)怒的。

      一氣之下,我跑進(jìn)了桐子林。幽深的林子里,哪里還有福安?

      青油油的果子入秋后漸次生黃、滲紅繼而泛出油黑。一陣風(fēng)走,落下的桐子果子叮叮咚咚的。以前放學(xué)時,好幾次,我都看到福安正在搖樹,要不然,一夜過后又有不少落下的果子,要是滾下山坡,生產(chǎn)隊里就會有損失。好幾次,他看見了我,總要歇手,喚我走開,怕讓那桐子雨砸了。不過也有幾次,他讓我上樹。樹下的他總喚我使勁地?fù)u晃,好讓那些成熟的果子落地,直到收拾成堆,這才挑進(jìn)生產(chǎn)隊的倉庫。樹樹連枝的,一搖一片雨。而他卻立在樹下,任那桐子雨砸在他一身破舊黃軍裝裹著的背上,擂鼓一般脆脆作響。

      當(dāng)然了,這時候難免有些路過的漢子湊個熱鬧。有次,福安邀了他們,幾人索性光著上身,承受著桐子雨的盡情沐浴。而那時,看他們說說笑笑的神態(tài),真是快活至極。

      當(dāng)年,他在昭陽江畔躲著頭頂上的炸彈,那滋味可不是這樣吧?

      每回收攏果子,都是滿尖尖的好幾十筐,得一擔(dān)擔(dān)地挑進(jìn)山下的集體倉庫。有回,我也想品咂桐子雨,剛一鉆到樹下,就被福安一把攬進(jìn)懷里,伴著他背上的咚咚響聲:“丫頭骨頭嫩,等長大了,當(dāng)幾年兵,就算是女兵,也會大有出息……”

      我會有出息的,我要做一只鷹,飛出稻堆山,一直往東飛,飛過那條江,就任它江流天地外,我就不信飛不過去!

      出了林子,天上干凈得極為省略,那只鷹呢?怎么也飛了?遠(yuǎn)處,有了童花喚我的聲音。她好像知道自己錯了,不該算計我這個女兒。剛一撞面,她就討好地喊我:“嗯嗯,那就……不提這事,回頭我跟有常叔說,丫頭還小,上學(xué)呢?!?/p>

      秋天到了。

      這個秋天剛一開場,家里收到了一封信,是從遙遠(yuǎn)的天邊寄過來的,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寫著十幾行字。

      童花說,現(xiàn)在我們家有了中學(xué)生,能讀得通信,自家的信不能再讓外人看了。也只有我猜得出來,那封信是福安寫的。小時候,他在稻堆山也算識過幾個字,雖說沒上學(xué)堂,奶奶胡玉枝倒也可以教上一點。后來到了部隊,跟著程勝利,居然有了寫信的本事。

      信上說,這些日子,他在那邊找了個下井的活,掙錢來得猛,就是當(dāng)?shù)厝擞悬c怕,他不管這些了,等著積攢著一筆錢將來辦大事。以后有了可能,他會一一前往犧牲的班長和六位戰(zhàn)友所在的地方政府民政部門,一家家地遞上證明材料。他說那些材料,他會一一如實記錄,他怕郵寄時會丟失,必須一家家地當(dāng)面呈送,要不然,他會心神不寧。只是這一時半會兒,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多攢點錢,再一家家尋找鋼八班那六位戰(zhàn)友的老家。好在,除了他自己的,剩下的那七份入黨申請書的背后有他們各家的地址。他相信,祖國不會虧待鋼八班。那些留在江那邊的志愿軍遺骸,早晚會魂歸故里。

      我念到一小半,童花早就淚水充盈。不知為什么,福安離開的這些天,我對他突然產(chǎn)生了強烈依戀。直到童花又提了一句,我這才想起來,十幾年下來,還沒有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睾八宦暩赣H。

      一抬頭,天空藍(lán)得輕描淡寫。遙遠(yuǎn)的天邊,那朵絮狀的浮云成了一只鷹,俯身翱翔著,像是對我說著什么。我盯著它,一會兒,它一扭頭,倏忽遠(yuǎn)去了。

      莫非,它也懂我的心……也想著,替我捎個信?

      回來吧,福安!求求您,寶佳想您了,真的想您了。對了,現(xiàn)在,此時此刻,我才懂了你這些年的不容易。哦,只要您回來,哪怕看到的是你的一個影子,我也會站在稻堆山的山口大聲呼喚,我會飛奔上前,撲入您的懷抱,醉醉地喊您一聲:“爸爸!”

      后記

      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參戰(zhàn)70周年紀(jì)念日之際,2020年秋的一天,稻堆山下的孫家小院內(nèi),一臺平板電視現(xiàn)場直播著央視一套的電視節(jié)目:國家組織的一場催人淚下的儀式莊嚴(yán)肅穆——部分中國人民志愿軍將士遺骸,由空軍戰(zhàn)機接回祖國烈士陵園安葬。

      一個署名為“鋼八班”的微信群里,一大早,作為群主的程寶佳就群發(fā)預(yù)告。與此同時,在程勝利的老家,還有李大柱、何滿屯、張寬溝、吳大寶、劉老悶、江雙喜位于六個不同方位的老家,每個家庭里的電視機前,都在地方政府組織下同步觀看儀式。

      這時,微信群里有人視頻語音:“看見了沒?看見了吧,我們的孫爺爺,孫爺爺您怎么哭了?”

      “福安,我的爸,您可不能哭花了臉,電視鏡頭正對著你呢!”寶佳急了,又喊了一句,“爸,你好好地再看一眼,那里面有沒有我的其他六位叔叔;還有,到底有沒有程勝利——我的親爸爸?”

      電視鏡頭給了孫福安一個特寫。他的身旁,一個個挺拔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儀仗隊的禮兵,手捧國旗覆蓋下的棺槨,緩緩地正步走向遠(yuǎn)方。電視機前的人們看清楚了,孫福安的眼窩里,兩行渾濁的老淚緩緩流淌。老人怎么了?他是不是想著:這里面,有沒有程勝利?有沒有鋼八班那六位兄弟?

      或許真的沒有……

      或許真的就在……

      猜你喜歡
      福喜桐子福安
      張福安作品
      福安廉村
      桐子樹
      凍桐子花
      春天二題
      獵鳥
      小桐子種源試驗與選擇
      福安八斗村:扶貧做得精,荒山野茶能刨金
      福安廉村:不廉潔就不能葬在村里
      阳新县| 林芝县| 托里县| 甘肃省| 临城县| 通城县| 桃源县| 三原县| 疏附县| 钟山县| 青铜峡市| 云林县| 平江县| 施秉县| 石狮市| 军事| 福贡县| 垫江县| 眉山市| 上虞市| 汤阴县| 修水县| 南靖县| 峨眉山市| 镇安县| 丁青县| 托克托县| 武强县| 军事| 灌云县| 绥芬河市| 建昌县| 滦平县| 鄂温| 会宁县| 光山县| 沂南县| 乐东| 巴林右旗| 泽库县| 红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