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都
一
幾天前預(yù)報的臺風(fēng)又撲了空,在日本海打了個彎就消失無蹤。今年入夏晚,隔三岔五的雨水讓人時節(jié)錯亂,落葉紛飛,恍惚有入秋的錯覺。大暑之前幾天,天空每天陰沉沉的,空氣像要悶出水來,而后,真正的夏天就猝然而至,氣溫每日直線上升,直躥三十七八度。八點出門上班,已經(jīng)是明晃晃熱辣辣地睜不開眼,之前潮濕的黃梅天已是一去不返的好天氣了。
今年的天氣很像三年前。先冷了很久,而后黃梅天倏忽而過,氣溫突然就一下子飆升上去。想想陳櫓也走了三年了。
陳櫓出事那天,本不是我當(dāng)班。同事小胡有事,前晚臨時和我換了班。晚上接到微信時,我剛和羅巍吃過夜宵回家。小胡總是這樣,你都到家了,他才問你中午要一塊吃飯嗎。回家休假時,他會問你什么文檔又找不著了,在哪哪哪,你想假裝沒看見,他可以幾天沒完沒了地?zé)┠恪K袝r臨時起意,可以今天在馬鞍山明天在舟山,像這樣毫無預(yù)兆臨時換班也不是一次兩次。他就是這么想一出是一出,大概這就是“80后”和“90后”的代溝吧。明明我比他大了快十歲,他一點沒有對前輩的尊重,好像天然我們就是同齡的兄弟。時間久了,我也習(xí)慣了。和小胡在一起,其實摸準了脾氣,倒比和大多數(shù)人相處簡單得多。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他都說得明明白白,多輕松。
但是那次,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莫名就生了股無名火。天熱得慌,快12點,到處還是熱氣騰騰的,身上黏糊糊的不得勁,不知哪里的垃圾筒散發(fā)著惡臭。我們走的時候,夜宵攤子比我們?nèi)サ臅r候人更多了。這家攤子我們之前沒去過,隔壁相熟的那家沒開門,我們才來了這家。
大約這家生意太好,等了半天才上了一把串,喊破喉嚨老板也聽不見。一個盤子都空了,酒也喝了半瓶,剩下的烤串還沒上來。羊肉串太肥,茄子烤黑了,醬料太甜,總之就是吃得一點也不暢快。羅巍還先撤了,他是省一院的腦科醫(yī)生,護士打電話來,說白天做手術(shù)的病人好像有點什么癥狀,讓他回去看看。羅巍臉還紅通通的,邊擼著剩下的倆肉串,邊說下次再約,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吃烤串是羅巍定的,其實我不愛吃這東西。人過中年,不說養(yǎng)生,也不說什么垃圾食品,有些嘴上吃上去好吃的東西,身體就是消受不了了。倒是像羅巍這幫當(dāng)醫(yī)生的,我見著好幾個抽煙喝酒比常人兇得多的。不過也沒辦法,壓力太大,羅巍說過,有時一臺手術(shù)做完,他除了想先睡個昏天黑地,再就是把嘴和肚子塞個嚴嚴實實,啥也不想。
付了賬,我大概好久沒有吃這么重的口味,有點暈,有點惡心。
打開微信,是小胡的留言:明天拜托代個班哈。
我沒回。
過了十幾分鐘,小胡語音通話過來,我接通了:又什么事?
大約他感覺到我口氣不善,抱歉抱歉,沈兄,明天幫我代個班唄?我剛給你發(fā)微信了,你看到了不?
我明天有事。我硬邦邦地說。
小胡的口氣更軟了,沈兄,這次我真的沒辦法吶,我今天回不來啊。
電話里鬧哄哄的,我好不容易才聽清楚。你到底在哪?我問。
我在泰國呢。
怪不得小胡調(diào)了好幾個班。小胡繼續(xù)說:我可是偷偷溜出來的,領(lǐng)導(dǎo)還以為我去參加同學(xué)會了。你可別跟別人說。這邊暴雨,飛機都停飛了。拜托拜托,辛苦辛苦。
每次都是這樣,幾句軟話我就松了口。回頭請你吃飯啊。小胡說。
月亮昏暗暗地掛在天上。到家了,還是一點風(fēng)都沒有。陽臺的花盆里枯死的薄荷干巴巴地蜷曲在已經(jīng)裂開的泥土里,那是同事之前送我的,拿回家時還是郁郁蔥蔥滿滿一盆。
我拎了滿滿一壺水倒了下去,水流只是在花盆表面短暫地停留一下,而后就快速地從縫隙里滲透下去。再澆水,水流得更快了。水從花盆底漫出來,漫過地面,從出水口漏下去,水管發(fā)出咕嚕的悶響。
要是陳櫓的話,肯定能把它養(yǎng)得好好的。陳櫓住一樓,以前種了不少花草,沒有什么名貴品種,大致是彩葉草、三角梅、月季之類,不過我想,要是他來養(yǎng)菖蒲、蘭花,應(yīng)該也能養(yǎng)得挺好。他也剪過些彩葉草之類給我扦插,但在他那兒生氣勃勃百般妖嬈的花草,一到我這兒就越長越瘦弱,不是被蟲子咬得面目全非,就是蔫答答的。該曬太陽的我忘記放出去,該澆水的我一個月也想不起。陳櫓干什么都像模像樣,學(xué)什么也快,功課學(xué)得好,下棋、打籃球,連種花隨便弄弄也是好的。只是后來,陳櫓的院子里什么也沒有了,到處都空蕩蕩的,除了幾件曬洗的衣服。他院子外有幾棵高大的廣玉蘭和枇杷樹,滿院都是落葉,還有不知名的長長的野草的藤蔓。也許,在陳櫓死之前,他就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
二
接到陳櫓死訊的那天下午,我在上班。一個六十好幾的老太太因為我們閱覽室沒有越劇《雙下山》的CD已經(jīng)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個鐘頭,從單位設(shè)備到工作人員素質(zhì),從她過來交通不便、公交站離得遠,到這熱得要死人的鬼天氣。我嗯嗯啊啊,等待她把半生怨氣都吐個徹底。要是小胡這個人精在,肯定早在老太太剛進門的那一刻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他有一雙及時發(fā)現(xiàn)“敵情”的慧眼。
電話是羅巍打來的,羅巍是我和陳櫓的校友,畢業(yè)以后幾年才認識的。
陳櫓的事你知道了嗎?他問。
陳櫓?什么事?
他跳樓了,趕快到我們醫(yī)院來。
那天羅巍有兩臺手術(shù),手術(shù)完才知道陳櫓墜樓的事,陳櫓已經(jīng)被蓋上了白布單。
我和陳櫓約了周末見面,陳櫓還說這次再多叫幾個朋友一起吃頓飯。一切都很正常,不正常的倒是很久不太出來聚會的陳櫓主動提出聚餐。關(guān)于那天的細節(jié),很長一段時間就像時間從某個片段抽離了?;叵肫饋?,我的嘴里竟然好像還彌漫著前一晚肉串的孜然粉味、辣椒味,還有膩味的甜香;老太太像唱詞一樣抱怨的腔調(diào)成了奇怪的和聲。而與陳櫓相關(guān)的那個片斷脫落了,要經(jīng)過好久才發(fā)現(xiàn)它已變得堅硬,它靈巧地嵌入記憶,嵌入大學(xué)四年以及以后的歲月。我只記得那天我接完電話很平靜地跟小胡說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干嗎去?
我同學(xué)死了。
沉寂很久的大學(xué)群聊紅點里顯示無數(shù)條未讀信息,大家合掌哀悼,有一搭沒一搭地發(fā)幾個字上來,沒過幾天,群聊又重歸沉寂。那些天就像從列車上看飛馳而過的風(fēng)景,走了很遠的路,什么也沒看清。其實所謂細節(jié),又有什么重要的?生老病死,大多數(shù)都不過是普通一天,哪來那么多風(fēng)雨雷電?幾年過去了,陳櫓的死仿佛已變得很遙遠,陳櫓曾經(jīng)在的幾個群聊大家好像也默契似的回避談起。但有些時候,像一片陰影從心上掠過,人對不確定的東西,總有種本能,想有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的確,關(guān)于陳櫓的死至今仍是個謎。
按官方通報,陳櫓屬失足從18樓的天臺上墜下,從攝像頭和現(xiàn)場勘查,沒有他殺的可疑之處,所以定性為意外身亡。那幢樓我以前去過,出事前兩年交的房,房東大多是外地的投資客,空置率很高,小區(qū)配套只有一家小連鎖超市和幾家飯店。陳櫓為什么會一個人去那里,還是天臺?其實,內(nèi)心我更相信但又不愿相信另一個可能。據(jù)說,現(xiàn)場有陳櫓抽煙剩下的煙蒂,沒有遺書。陳櫓是不太抽煙的,雖然大家一起的時候偶或會抽上兩支。事故報告里說,天臺上有積水,不排除失足滑落的可能性。我想,也許真的是意外吧。
從泰國回來,小胡給我?guī)Я藗€雙人乳膠枕。一個人,也要像一支隊伍。小胡說。小胡經(jīng)常在外邊跑,我知道他自己對特產(chǎn)什么的是沒什么興趣的,不過他向來出手大方,也挺有眼力勁,雖然有時挺招人煩的,他也都是見好就收,得寸但不進尺。他算是富二代,平時除了上班,還管管家里的小公司。當(dāng)初單位招考,我學(xué)的古漢語文獻學(xué),原本對口到古籍部。然而試用期剛過,領(lǐng)導(dǎo)談話說電子閱覽室缺人,讓我暫時先去那鍛煉鍛煉,多了解圖書館各個部門對以后工作開展也是大有好處的。這一鍛煉我就再也沒回去了。我對專業(yè)原本也沒有太大興趣,報了好幾家省級館,都沒考上,正巧區(qū)圖書館招人,我想也算對口,誰知到最后還是把專業(yè)搞丟了。從進館起就一直聽說要建新館,多少年過去了,工程依舊遙遙無期。一會兒說在申請,一會兒說原本申請的地被房產(chǎn)公司拿了,反正什么小道消息都有。代班那天,電子閱覽室的人像平時一樣,不多。盡管已經(jīng)是暑假,外借部和少兒閱覽室每天人丁興旺,但二樓這里一向都是冷冷清清。這里草綠色的沙發(fā)看上去漂亮,坐上去卻硌得屁股疼,上百臺臺式電腦挺壯觀,但都是過時好幾年的老機器,速度慢得像蝸牛,估計除了有人急用找不到電腦,誰也不會來這查資料辦公。所謂的影音設(shè)備,就是幾臺老式的DVD和CD機了。十幾個碟片架一半是空的,諸如《紅色院線經(jīng)典珍藏》《當(dāng)代青年禮儀》《經(jīng)銷商管理》之類,也有些上譯電影、日本電影之類。至于CD,張學(xué)友旁是施納貝爾,《大三寶贊》與《江河水》相鄰,看起來也是很熱鬧的。不喜歡電影、音樂的估計都不知道圖書館有這么個所在,喜歡的也不會來這兒。像陳櫓,說等他想養(yǎng)老了,去看看大媽跳廣場舞、再來這里發(fā)發(fā)呆還是不錯的。陳櫓當(dāng)年也是文藝發(fā)燒友,大學(xué)時在電臺兼職做了一兩年節(jié)目,經(jīng)常背個巨大無比裝滿碟片的包出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賣碟片的;隔幾天在電波里天南海北地侃侃音樂、電影、讀書,居然也成了在本地高校風(fēng)靡一時的偶像人物。陳櫓的聲音沉穩(wěn)飽滿,聽起來很像頗有人生閱歷的流行大叔,好多小女生不惜跨越大半個城市到電臺想看看真人,她們不知道,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的那個理著小平頭麻稈一樣的高瘦男生就是她們的心中偶像。
三
聽說我去了區(qū)圖書館工作,陳櫓沒有表示意見,他只是冷哼了一聲,我知道他的不屑。圖書館在城北,是整個城市最老的小區(qū)了。我們幾個同學(xué)大學(xué)時一塊去過,陳櫓還對它的老破小吐槽了一番,說在這么一個人文深厚、經(jīng)濟繁榮的江南古城,這么一個破圖書館實在跟它的城市地位太不匹配了。不過他還是厚道地向我表示祝賀,祝賀我可算找到個跟我氣質(zhì)相合的地方。五十步笑百步,學(xué)新聞的他最終沒有干他想要的工作,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他實習(xí)的報社,聽家里話,考了公務(wù)員。大學(xué)宿舍幾年,他是我們每日臥談的段子手。他在電臺廝混了兩年,經(jīng)常見到些音樂小咖、當(dāng)時還沒火起來的未來的民謠大咖,找到一些不容易下載的資源。他自己寫文稿,也學(xué)著采訪,有時和我們講些圈內(nèi)的小道秘辛,搞點不可描述的小電影給我們寢室加私房菜。他為人豪爽,雖然跟我同年,倒像個大哥。我們都是電影發(fā)燒友,經(jīng)常一起去淘碟,到超市買兩瓶可樂或者啤酒坐門口臺階上就喝上了。大二的時候,我得了闌尾炎住院,那時外賣業(yè)務(wù)還沒那么發(fā)達,多虧他給我送菜送飯,他還懂得隔兩天買點水果調(diào)劑營養(yǎng)。有一度,別人經(jīng)常拿我們開玩笑說我們是不是GAY友,也不過說說罷了,不論從長相還是學(xué)習(xí)以及學(xué)習(xí)之外,我實在過于平凡,夠不上玩笑的標準。那時陳櫓也有女朋友,是小一屆的學(xué)妹,也是個個性妹子,兩人大吵小吵不斷,但好的時候又甜蜜得能齁死人。畢業(yè)后兩人還堅持了一年,最后因妹子要回南方而分手。對于廣東的妹子,廣東以北都是北方了。沒過兩年,陳櫓就結(jié)了婚,是單位同事介紹的,在銀行工作,長得不錯,膚白腿長,起碼外人看起來兩人還是很登對的。
我和陳櫓兩口子一起吃過兩次飯,僅此兩次而已。只這兩次,他妻子也一直是冷冷淡淡的樣子,既不主動打招呼,飯間也無話,后來陳櫓再沒有請我和他倆一起吃飯。我有點好奇,當(dāng)初陳櫓怎么會和他妻子兩人相上眼,他好像比較喜歡軟妹子的嘛。他說,相親時還過得去,也就覺得有點高冷。長得漂亮的女的嘛,高冷一點也正常吧;既然都要結(jié)婚,反正找誰都差不多,還不如找個好看點的。結(jié)婚幾年,他們一直沒有生孩子,他從來不在朋友圈發(fā)兩人的合照,也不提他妻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想假裝單身,學(xué)學(xué)流行的“隱婚”。你要問他,他就說有什么好說的,好活賴活,就這么過唄。
就這么過唄。他比以前胖了很多,肚子也鼓了出來。上班以后,頭兩年他有時還和大家約約打球、游泳,后來次數(shù)越來越少,再后來干脆就直接推了,他說怪累的。他平時也讀讀書,朋友圈發(fā)發(fā)憤青感慨,結(jié)婚后他的朋友圈漸漸止于一月一兩條,到后來干脆不更新了。
快圣誕節(jié)了,同事想帶孩子去聽音樂會,向我打聽有什么好推薦的。雖說我平時工作內(nèi)容就是影音類,其實我五音不全,是個樂盲;想想陳櫓好歹是音樂圈混過的,我想想還是打電話請教請教他。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起來。
喂。干嗎?
我問他音樂會的事,他說不清楚,早就不關(guān)心這些了。他們要去,杭州、上海隨便去去好了。
最近在忙什么?我問。
上班,睡覺,睡覺,上班。
累。他懶洋洋地補了句。
我這連續(xù)三個周末無休、開公益培訓(xùn)班的人都沒說累,他這個就知道長肚子的家伙累個什么勁?
正要掛電話,他說,我要離婚了。
我嚇了一跳,什么?
下次見面再說吧。
等到見面,他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搬進了七十幾平米的小套。他把大房子留給了女方。
沒有吵架,沒有第三者,他們算和平分手。
房間里散發(fā)著濃重的霉味,這套房本是女方父母堅決要求買的學(xué)區(qū)房加投資房?,F(xiàn)在倒好,成了陳櫓的單身公寓。
房子久未打理,北面房間的封皮都有些脫落,除了基本電器和生活用具以及書柜,幾乎沒有多余的物品。陳櫓把院子的門和窗戶全都打開,拍拍胡桃木的實木餐桌,這是他特意新買的,一張可以坐下八人的大桌:瞧,一個人多自在。
四
禮拜二晚上,我做了個晚飯,那天燒的紅燒小黃魚、韭菜炒蛋,還有個是什么,秋葵。她說小黃魚醬油放多了,雞蛋炒太老。晚上加班回來,那個房子里烏漆麻黑的,她已經(jīng)睡著了。她一向如此。我去洗手,水池里的碗碟都堆在那里沒動。我觀察了很久,想來想去都覺得奇怪,然后呢,我在廚房坐了半宿,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怎么會在這里,里面那個女人是誰?想著想著又覺得全身都輕松了。第二天,我就跟她提離婚。
陳櫓邊笑邊說,像說著別人的事。
去他媽的人生,他說,真他媽的荒謬。
陳櫓父親把房子鑰匙快遞給我,說陳櫓還有一些書和碟片,讓我有空的時候去整理一下,有需要的可以帶走。陳櫓父親以前就不喜歡他去電臺做什么兼職,搞那些他覺得不務(wù)正業(yè)的東西。陳櫓死后我們見過一面,我想和他談?wù)勱悪┥暗氖?,但他好像沒什么興趣,只想快點把事情處理掉。他因為心血管病在住院,臨時趕過來;陳櫓單位本來要開追悼會,畢竟陳櫓的死已經(jīng)官方定性是意外,但他拒絕了。電話里,陳櫓父親說以后可能會把房子賣掉,也許有些事情需要到時麻煩我。當(dāng)初陳櫓離婚,他就反對,陳櫓的死仿佛已成為他們家不可言說的秘密,最好快快過去,大家都快點忘記。
陳櫓的父親和母親在他小時候就離了婚。他們原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當(dāng)時離婚還是件大事。他們分居不分家,居然在一個屋檐下相敬如賓,直到陳櫓上了大學(xué)。陳櫓暑假時從來不回家,要不就做兼職,要不就在宿舍每天睡覺,那時我還羨慕他活得怪瀟灑的。
陳櫓以前說起他那兩位都算高知也算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雙親時毫不客氣:怪胎。那年暑假,我們班上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西北露營,我們在篝火邊喝酒聊天。他突然說起過去,他說那兩個字時就像提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臉上陰冷的表情嚇到了我:那是另一個人,我不認識的另一個人。
陳櫓走后好長一段時間,對于“死”這個字眼,我總有種不適感,像某個不該出現(xiàn)的異物扎在了不屬于它的地方。羅巍說其實他老早覺得陳櫓有點不對。
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這里有病了。羅巍邊說邊用右手指在右邊太陽穴懸空劃了幾圈。18層,18層地獄,果然這個樓層不吉利。我以前看房的時候14樓、18樓是堅決不要的,貴點就貴點……
好了好了。你房子不是老早就買好了,離我們學(xué)校又近。
哎,說起來吧,我記得以前我們學(xué)校也有個樓,說有人失戀了從上面跳下來過……羅巍一扒拉起八卦來就沒完沒了,我實在搞不清羅巍這個受過多少年正規(guī)訓(xùn)練的醫(yī)生怎么這么神神道道。不過這也好,吃得多,睡得香,再大的壓力心也夠大??鞓烽撝堤氐?,不開心轉(zhuǎn)瞬即逝,多輕松,連帶他身邊人也輕松。
你去過四號樓三樓嗎?我想起以前陳櫓問我的話。
什么四號樓?
就是那幢有個黃色尖頂?shù)臉牵磕銈冡t(yī)學(xué)院那邊的。
哦。羅巍想了想,那棟樓啊,我們以前做課題時去過。那邊不是有個心理咨詢室嘛……你問這個干嗎?你去過?
沒有。
幸好你沒去,不對,幸好你沒病。我跟你講,那個心理咨詢室的老師就是個江湖郎中,啥也不懂,她還要寫論文呢。你要真得了什么抑郁癥焦慮癥強迫癥就等著聽她呵呵呵吧。
我想和羅巍說陳櫓的事,但不知怎么還是沒有說。想想和羅巍好像還沒有熟到這個地步,而且我有點不太喜歡他說陳櫓的口氣。
陳櫓最后一次約我,我還挺意外的。年頭他在小區(qū)被電動車撞了,右腿骨折,肇事者是個外地民工,沒什么錢,關(guān)于賠償?shù)氖录m纏了很久。除了上班,他本來就很少出門了,想約他要不就半天微信不回,要不就電話關(guān)機。后來他的傷一直沒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就更不出門了。有一次,我本想約羅巍還有幾個和他雖然不是很熟但也算認識的朋友一塊聚一聚,他一聽這么多人,立馬就一口回絕了。他以前可是這種事的張羅人,一伙人打完球還要再開個一兩小時車去吃農(nóng)家菜,他精力好得很。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從我所知道的那些圈子里消失了。以前他老忙忙碌碌個不停,好像想把所有的時間都填滿了?,F(xiàn)在,他又像對什么都沒興趣,也無所謂了。他不關(guān)心票子不關(guān)心房價不關(guān)心女人不關(guān)心天氣。人生要是這些事都不關(guān)心了,是沒什么意思了。有一次,我們?nèi)ソo一個朋友的酒店開張捧場,他那天沒開車,是打車去的,剛到的時候看上去還很開心,和每個認識的人高高興興地打招呼。但飯席開始,他情緒忽然就低落了下去,沒等主人來敬酒,他突然就和我說要先走了。我問他有什么事,他也說不出來。那天酒席上我沒幾個認識的人,也就和他提前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都沒說話。到家了,要下車了,他也不打招呼,低著頭開了車門。關(guān)車門前,他回過頭笑了一下,謝謝。也說不上是笑,只是扯了下嘴角,他平時是不和我說謝謝、對不起之類的客氣話的;然后就快步走了,好像怕我和他再多說什么。
他有時就這么怪,算了,過一段總會好的,那時我是這么認為的。大四的時候,他有段時間很焦慮,他成績好,年年拿獎學(xué)金,又有成功的電臺經(jīng)歷,手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Offer,我不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像我這么平庸的人——我是一直這么認為自己——做什么都一般般,唯一的優(yōu)點也就是還算勤奮了,我都不焦慮。好歹看在我們學(xué)校在東部幾省還算吃得開,找個過得去的工作我還是有信心的。我說你就是草垛之間的那只驢,選擇太多了。他說他是真不知道該去哪、該干點什么,那么多事情,好像都說不上真的有多喜歡。
我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了,所以你這幾年拿的那些獎都是白拿的嗎?
沒意思。他說。什么都沒意思。
然后他就問了我這么一句:你去過四號樓三樓嗎?
五
陳櫓站在18樓天臺上的時候,他到底想了什么,是自殺還是意外,成為再也無法解開的謎。其實仔細想想,他活著時,我們也并不算了解他吧。
全?;@球比賽我們拿了冠軍,大家都很高興,喝酒喝得High到半夜。陳櫓也很高興的樣子,酒喝了一瓶又一瓶,但其實他酒量一向不怎么樣。然后他就一直吐,吐了就一個人趴桌上睡,跟誰都不說話。有一次我跟他開玩笑,說你找什么工作,你老爸不是什么什么局局長,讓他給你瞄瞄有什么好路子……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變臉了,那天我們還是在大教室上選修課,他直接拿了書就坐開了。后來他說,他父親是有這個意思,但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他沒聽他父親的話,選了新聞專業(yè),卻最終還是考了公務(wù)員,過起了他以前說怪無聊的一眼望到盡頭的人生。
葬禮上,陳櫓的前妻沒有來,花圈也沒有送。我去過陳櫓前妻的銀行辦業(yè)務(wù),看她接待客戶言笑晏晏。她化著淡妝,身姿窈窕,一點也不像國產(chǎn)電視劇里離婚女人的形象。硬要把兩個壓根不相干的人湊合到一起,大概就是這種結(jié)果吧。
后來我想,陳櫓其實是希望和我們能聊些什么的。但有時候,當(dāng)你面對一個朋友的無話可說,報之以無言以對,也會感到挫敗吧。他人的疼痛永遠無法感同身受,我們連對自己也無法了解。記得大二夏天,爺爺去世,我從學(xué)校趕回老家,沒有見上爺爺最后一面。多年來,他一直受類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的折磨,去世前受了很多苦,客觀上來說也算種解脫。從出殯到回學(xué)校,我沒有掉一滴眼淚。深秋的一天,我去新校區(qū)坐公交,中間上來一個老人,瘦瘦的,穿著干凈的灰襯衣黑布褲,我看著他慢慢地走到車門口,慢慢地上車,又慢慢地在座位上坐下,眼淚突然就下來了。爺爺?shù)哪槧敔數(shù)乃幤繝敔敺N的小西紅柿子裝了滿滿一籃,放進后車箱,爺爺說我的小孫子好久沒給我打電話了……遲到的疼痛沒有任何預(yù)兆,就那么排山倒海般襲來。
電影里,墜樓的人總是像鳥一樣飛下,超越了重量,仿佛靈魂從肉身輕盈地飛離,死亡也有優(yōu)美的姿態(tài)。我問羅巍,他說他也不懂,他只是個腦科醫(yī)生,所能照顧的部分極其有限。不過他知道那些真得了重病的人,痛入骨髓時是全無形象可言的,再體面你也得能忍得住啊。羅巍問,陳櫓死前我們聊過些什么。我說沒有,就約了個見面。我一直不愿去想和陳櫓的最后一次通話,是的,他的確約我過幾天再見面。在此之前,他在電話里說起他想換房子,問我是不是換個環(huán)境比較好,還說附近地鐵施工也有點響。他又提起上大學(xué)時的一些往事,語氣輕松又快樂。那天我心情不太好,沒什么具體的原因,就是某一天你出門時拐彎,一輛車超了過去;天氣預(yù)報天晴你洗完衣服就下雨;或者十年了,你進同一個電梯,坐在同一個位置上班,突然就有種恨不得分分鐘辭職的膩煩。我也不想聽他像個老人一樣懷舊,我說過幾天就見面了,見面再聊吧。他說哦那你忙吧。這就是我們最后的通話。我怎么會想到這是我們最后的通話,我怎么會想到意外就這么發(fā)生了。
年底部室調(diào)整,我依然留在電子閱覽室。小胡說,沈兄你就是太老實了。不要老是斯斯文文溫吞水,吃不開的,該出手時就得出手。小胡平時才不會和我這么坦誠,人之將走,其言也善,他辭職了,只等正式手續(xù)批下來。這是我們單位有史以來從未有過之大事,足以存史。大家之前還一直在討論年度體檢結(jié)果,尿酸偏高、結(jié)石、結(jié)節(jié)、肺部陰影、高血壓、甘油三酯偏高……忌口,不吃海鮮,少吃肉,定期復(fù)查……每次體檢完,我才深刻地感覺到人人都是如此珍惜生命。小胡要辭職的消息一傳出來,大家就都紛紛放下生死大事了。其實壓根沒什么好討論的,小胡辭職的理由其實很簡單——錢太少。他在民俗街新開了個酒吧。里面可是泰國風(fēng)味哦,有空的時候來玩。小胡說,到時他請我喝酒。
六
東西都在原處,凳子、桌子、碗筷各歸各位,我不知道是陳櫓以前收拾的,還是他父親,或者請的別人。院子的花盆大約被忘記了,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想了很久,我還是想帶回去,看看能種些什么。我給陳櫓父親打電話,他說拿走吧。掛了電話,過一會他居然回撥了過來,我以為他問鑰匙的事,趕緊說這幾天就寄回給他。他說你幫我收拾一下屋子吧。我問他是不是已經(jīng)把房子掛出去了,他說不賣了。
書柜里的書和碟片碼得整整齊齊,他在這方面有點強迫癥,書分門別類做了標簽,碟片上寫了觀看的時間。社科、心理學(xué)、歷史、設(shè)計、電影學(xué)……《宇宙》《劍橋插圖天文學(xué)史》《宗子維城》……陳櫓什么時候開始對天文、考古學(xué)感興趣了?這些不僅僅是收藏,因為他也會在扉頁上寫“某年某月某日讀”,有些書寫的日期是大學(xué)時候,但那時我并沒有聽他談起過。
一個人在這里沒什么好怕的,只是有點太冷清了。窗臺、書桌、音箱、播放器,上面都落滿了灰。不由自主地,我按了一下播放器開關(guān),才發(fā)現(xiàn)電閘已經(jīng)拉了。拉開電閘,播放器燈亮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張碟片。陳櫓有這個習(xí)慣,放碟就忘記退出來,這該是他最后看過的一張碟。
周末,我約了中介看房。中介還是小胡和我當(dāng)同事時推給我的,讓我有空多學(xué)點投資什么的。除了打了下招呼,我和中介就一直沒怎么聊過,誰的朋友圈還沒幾個房產(chǎn)中介呢。下午,我們?nèi)チ岁悪嫎堑男^(qū)。小區(qū)和幾年前大不一樣了,那時小區(qū)大門才修好,也沒什么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站著兩個年輕的保安,外來人都需要登記身份證件。小區(qū)中心的健身器材附近有好些在鍛煉的人,隨著這幾年土拍水漲船高,這個原來滯銷的小區(qū)現(xiàn)在也賣得很好了。中介聽說我要看18樓,還有點驚訝,他說我可不能瞞你,這小區(qū)前幾年不是有人從天臺掉下去了嗎?這個你肯定知道吧,畢竟當(dāng)時報紙、微信都上了。這18樓本來就不好賣,出了這事以后,好多買家才不管是哪棟樓出的事兒,干脆就只要是18樓都不看了。你看看,他指了指,出事的是前面那幢樓,鬼知道是不小心掉下去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中介又問我是自住還是投資,我說自住。他說你要自住,現(xiàn)在這套房最劃算的了,你要誠心想買,房東還可以講價。前幾天不是剛拍掉城東一塊地,單價都破一萬了,現(xiàn)在面粉都要比面包貴了,要買可得趕緊下手。
我讓中介坐電梯先上去,我打完電話就上來。樓梯窄窄的,我從安全出口一步步走上一個又一個臺階,每走兩層都要歇一下。陳櫓出事那天,這里整個片區(qū)都停電了,他就那么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頂樓,還走上了天臺。走著走著,幾段黑白影像在我腦海里不斷剪輯、重組,又統(tǒng)統(tǒng)打碎,有歌聲傳來,那是陳櫓看過的最后一部電影,黑澤明的《生之欲》里的畫面。歌里唱道:
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紅唇還沒褪色前,趁熱情還沒變冷,誰都不知明天事,誰都不知明天事;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黑發(fā)還沒褪色前,趁愛情火焰還沒熄滅,今天一去不復(fù)來,今天一去不復(fù)來……
一個市民課的小課長蹉跎一生,臨退休前身患絕癥,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四處奔走,努力為市民建成了社區(qū)公園。片尾時,下起了雪,老課長一個人在公園蕩著秋千唱起了歌。
中介站在天臺上,他跺跺腳:這多劃算,等于送個露臺,還能曬東西、種花什么的……
天臺的視野很好,向東可以看到在建的幾個樓盤,樓房的上半部籠罩在巨大的陰影里,下面還有工人在忙碌,遠看只是幾個桔色和藍色的小點;一個樓盤已經(jīng)開始收頂,幾幢新樓簇擁在周圍。云朵又大又厚,就像垂落在了樓頂,紅色的霞光讓云層有了復(fù)雜的層次感。天空已是深藍色,比白天時更加深邃,又仿佛觸手可及,如此神圣。
真好。我說。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