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故
簡介:沒有人知道,京城曾經(jīng)發(fā)生過那樣一場荒唐的鬧劇,賀家的賀瀾之,曾妄想帶走未來的榮王側妃。
1
賀瀾之喝醉了。
因為我宮殿的大門又被“篤篤篤”地敲響,我摁了摁眉心,吩咐小曇去把宮門打開。
小曇有些高興,說:“定是賀太師來了?!?/p>
我又摁了摁眉心,點點頭,說:“請他進來?!?/p>
賀瀾之素來愛酒,可自他成為太師,便甚少飲酒了。他如今身在高位,又掌重權,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連覺都不可能睡得安穩(wěn),又怎么能放縱自己喝醉?
我記得他上次醉酒還是在三年前,是送阿柔去和親的時候。阿柔的嫁妝里備了兩座城池,無數(shù)財寶,從沒有哪個公主和親有這樣大的陣仗。
阿柔是我的長女,如今天子的長姐,也是賀瀾之看著長大的姑娘。
我還記得很清楚,阿柔出嫁那天,他親自帶人,騎著馬送了好長好長的路程,回來時已經(jīng)夜深。我在坊間的酒肆找到他,他那時已經(jīng)醉得不清醒,抬頭看了我好久才認出我來,拽著我的衣袖說:“阿微,為什么?為什么我從前留不住你,如今我權傾朝野,還是留不住阿柔……”
然后他就哭了起來,仿佛孩童般無助。
他今天又喝醉了。
我想,大概是因為十五年前的今天,我承旨成了當時還是榮王的先帝的側妃。是他,親手把我送到先帝身邊的。
宮門還在被人敲著,我想了想,又攔住小曇,說:“我去?!?/p>
我親自開了宮門,然后屏退了殿內的宮女。不用想都知道明天前朝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波,言官們又會在折子里勸諫些什么。不過我不在乎,因為有賀瀾之在,他不會讓任何人真正傷害到我。
他位高權重,宋家的江山易姓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賀瀾之不是沒有野心的人,不過我想,他之所以遲遲不這樣做,是因為如今在帝位上的那個人是我的兒子,體內有我一半血脈,所以他才會看著宋炔健康地長大,甚至一路輔佐他。
宋炔今年七歲,已經(jīng)登基兩年。先帝去的時候他才五歲,我那時不過是個小小的貴人,是賀瀾之牽著宋炔的手,在朝堂上宣布先帝遺言,立宋炔為帝。
朝中手握重兵的傅將軍是他的黨羽,賀家又是百年世家,他說出的話幾乎無人敢質疑。只有我知道,先帝從沒說過要立宋炔為帝。
先帝心里恨毒了我,死時還向我撲過來,卻體力不支地重重倒在地上。他伸出手扯住我的裙角,咬著牙說:“陳微,你與賀瀾之……不得好死!”
陳微與賀瀾之。
我與他的名字,有多久沒這樣成對地出現(xiàn)過了?我蹲下身子去看先帝,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只能瞪著眼睛看著我。我笑了笑,說:“我與賀瀾之或許不得好死,可惜陛下看不見那一天了?!?/p>
他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你——”
他大概想說什么,到底還是氣絕了。賀瀾之那時才推門進來,他皺皺眉,有些嫌棄地看著先帝。
我有些疲憊,問:“如今怎么做?”
賀瀾之剛想說話,藏在桌下的宋炔卻哭了起來,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我皺了皺眉,偏過頭去看賀瀾之。
賀瀾之沒有說話,彎下腰來輕輕抱住我。后來的事情我也記不太清了,我大概是哭了,又或許沒哭,反正后來沒過多久,他就在朝堂上宣布了先帝遺言,再然后,他就輔佐著宋炔,替他掃平前路,讓他登上了皇位。
2
“嘎吱——”
我打開宮門,然后就看見了賀瀾之。他穿玄色的衣袍,發(fā)絲有些凌亂,我以為他又像從前一樣喝得酩酊大醉,可是沒有。
他看向我的眼神那樣清明澄澈,他終于說話了。
他說:“阿微,我來時見園里梅花已經(jīng)開了,你陪我去看看?!?/p>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然后一步一步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我又想起從前的許多年,我們幼時,我也常這樣跟在他身后。他裝作不耐煩,又怕我走丟,最后還是轉過身來,牽住我的手,說:“你那么蠢,可別丟了?!?/p>
賀瀾之回過頭,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英俊的臉上,高挺的鼻上,菲薄的唇上。這張臉我再熟悉不過,可如今再看,又覺得陌生了些。我與賀瀾之上次相見還是在除夕夜宴上,我坐正上方,他在我右下方,那時候,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距離那一眼,已經(jīng)快有一年的日子了。
賀瀾之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后終于問出來:“阿微,你心里怪過我沒有?”
我知道他為什么說這句話,十五年前的今天,我入了榮王府,成了榮王的側妃。而榮王能認識我,全是因為賀瀾之。
我年輕的時候,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號的美人。榮王是出了名的草包,只不過他是皇后嫡出,既是嫡子,又是長子,無論怎么看,未來都是他繼承大統(tǒng)。可陛下之所以遲遲不立他為太子,實在是因為他太平庸了。
陛下膝下還有一子,平王。平王此人,不論是騎射,抑或是文采,都要強出榮王百倍,朝中也不乏大臣看好他,只是他生母是陛下酒后寵幸的一名宮女,這事在宮中一直算作是丑聞。
當初榮王向我父親求娶我,陛下還以為他終于長了腦子,知道去拉攏些朝中大臣??蓸s王,他的確只是單純地貪圖美色。
我爹也看不上他,隨便尋了個由頭打發(fā)了他,可沒過多久,陛下的圣旨便下來了,要我嫁給榮王,還是以側妃的身份入府,同時還賜了榮王與顧大將軍女兒的婚事。
那時候,朝中大臣便清楚了陛下的心意,盡管榮王蠢鈍,可他身份高貴,皇后母族強勢,帝位終究還是落在了他的手上。
我爹也清楚,所以他摸了摸我的臉,十分心疼地道:“委屈你了,可陛下下了圣旨,不得不從?!?/p>
我當時心思完全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聽見我爹的話時,胡亂地點了點頭。
別看賀瀾之如今一副沉穩(wěn)大氣又殺伐果決的模樣,時光往前倒退個十五年,他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兒郎,有著少年心性,也做過些蠢事。
其中最蠢的一件,便是知道我要嫁給榮王以后,不管不顧地想帶著我逃。
最開始,我們騎的是上好的千里馬,后來馬跑得累死了,他拉著我的手繼續(xù)往前跑。我跑不動了,他又背著我跑。我看見他額頭上沁出了汗珠,甚至連小腿肚兒都開始發(fā)顫了,但他還是不肯放我下來,咬著牙說:“阿微,不能停,會被抓回去的。”
后來,他也跑不動了,我們兩個互相攙扶著往前走。我們那時候已經(jīng)連續(xù)奔波了好幾天,他已經(jīng)疲憊得快要暈過去了,他死死地握住我的手,對我說:“阿微,不會有人把我們分開的。”
可沒過多久,賀家的人便追了上來。賀父派出的都是個中好手,陣仗雖大,動靜卻小。所以我和賀瀾之被抓回去以后,上面都不知道京城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場荒唐的鬧劇。
他們想將我與賀瀾之分開,可他無論如何都死死地扣住我的手,幾番掙扎間,賀家家仆的劍不小心劃破了我的手背,賀瀾之拽住我的手怎么都不放開,只是我手背上鮮血汩汩而下,他到底還是不敢再使太大的力。
賀大人見狀,冷笑一聲,說:“你若想要她死,想要她違抗圣命,便這一輩子都不要松手,你們倆便可以如愿以償,雙宿雙飛,共赴斷頭臺?!?/p>
賀瀾之終于松開我,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他的眼底很紅,淚珠慢慢溢出,睫毛輕輕地顫抖著。他笑了笑,眼底卻是深不見底的絕望,他說:“阿微,我不要你死。”
3
我爹勸我:“認命吧……”
其實那天夜里我翻墻走的時候,我爹正帶著府里的一位姨娘想來寬慰我,卻撞見我站在墻上,捏著嗓子小聲問賀瀾之“你到底接不接得住我”這一幕。
隨后,我便縱身跳了下去。
那位姨娘驚得差點兒叫出來,我爹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是我爹的第一個孩子,即便他后來有了更多子嗣,可最疼愛的還是我。
那位姨娘有些不服氣,說:“難道就為了微丫頭一個人的自在快活,便把我們陳府上上下下這么多人頭都搭進去?”
我爹嘆了一口氣,說:“讓他們逃吧,逃也逃不掉,賀家會派人去追的。”
所以這場逃亡其實是我爹贈給我的一場美夢,他特意對外稱我抱病在家臥床。賀家的人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賀瀾之不見了,我爹偷偷為我多爭取了一夜的美夢。
可如今夢醒了,我還是要嫁給榮王。
賀瀾之為此一度十分痛苦,他一直覺得,如果不是因為他,榮王不會認識我,更不會娶我,若他不娶我,我便也不會有后來的悲慘人生。
賀瀾之并不是打出生就一副沉穩(wěn)做派的,他也有不聽話的時候,有交了酒肉朋友在外玩樂的時候,也有跟著朋友去花樓找樂子的時候。
賀瀾之當時的狐朋狗友里有一個就是榮王,也是榮王帶著他去的花樓。當時我得知賀瀾之竟敢去花樓的時候差點兒氣死,氣沖沖地就找了過去。
去之前,我就想好了,一定要揪他的耳朵,還要罵他,罵他小小年紀竟然不學好??晌铱匆娝粋€人坐在窗邊自斟自飲的時候又覺得十分委屈,一張口竟然哭了出來。他當時便慌了神,忙不迭地伸手來擦我的眼淚,說:“你哭什么呢?我什么都沒有做啊……”
賀瀾之從來沒有那么方寸大亂的時候,但我還是止不住眼淚,最后他只能放軟聲音,向我求饒,說:“阿微,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別哭了,你這眼睛要是哭瞎了,以后便只能靠著我照顧一輩子了,那你看不見了,我來花樓你又找不到,豈非要氣死?”
我終于忍不住笑出來,可還是覺得生氣,伸手捶他,說:“你才哭瞎眼睛呢!”
我雖然長得稍微有那么一兩分姿色,但榮王也不是沒見過比我更好看的姑娘,我后來想起為什么榮王一下子忽然對我有那么濃厚的興趣,大概是因為賀瀾之,他太緊張我了。
我不過掉幾滴淚,他便一副天塌了的樣子,他平日里總是一副冷冷清清事不關己的模樣,竟然會為一個女子做到這種地步。
所以榮王多看了我兩眼,他雖然草包,好歹一張臉長得還不錯,平日里又慣裝得一副矜貴公子的模樣,笑了笑朝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方手帕,溫聲道:“擦擦吧,臉都花了。”
賀瀾之卻裝作沒聽見的模樣,拉著我離開了。
我總感覺有人在背后盯著我,叫我覺得毛骨悚然,一回頭果然是榮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4
我認命了。
明天就是我進榮王府的日子,我央求我爹,想要再見賀瀾之一面。
我爹搖搖頭,苦口婆心地勸我,說:“你便見他一面,多看他一眼又怎么樣?過了明日,你就是榮王的側妃了。”
我想了想,說:“爹,榮王昏庸荒淫,若非圣旨,我死也不會嫁給他。若再見賀瀾之一面,多看他一眼,我便會活得久一些,才會覺得沒有那么絕望?!?/p>
我爹聽了我的話,跌坐在軟椅上,嘆了一口氣,說:“好,但這是最后一面了,以后只能把賀瀾之藏在心里了?!?/p>
那是我成婚前見賀瀾之的最后一面,他被賀大人家法處置后,整個人躺在床上高燒不止,昏迷不醒,只是嘴里不斷地喃喃著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成婚后,榮王待我也不薄。新婚之夜,他來的是我房里,這已經(jīng)算是天大的殊榮了。他沒碰我,對著我淡淡地笑,溫聲道:“我知道你心中有賀瀾之,不過阿微,我是真心愛你,愿意等你。”
我當時以為榮王是那樣的正人君子。
不過他的耐心只有一個月,一個月后,我還是那副淡淡的樣子,他便忍不住把那副故作溫文的面具卸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除了哭還能做什么,榮王卻很開心,說:“你哭起來果然比笑更美,那天第一次見你,你就是這樣對著賀瀾之哭的?!?/p>
榮王他不僅是個草包,還是個變態(tài)。
婚后一年我有了身孕,由于成日郁郁寡歡,這個孩子差點兒保不住。臨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小曇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說:“夫人,賀將軍凱旋的消息已經(jīng)傳回來了,他回京也就是這兩日的事情了。”
自我成了榮王側妃,賀瀾之便跟著他叔父從了軍,他表現(xiàn)頗佳,圣上就封了他將軍。其實賀瀾之遠沒到那種地步,只是圣上看在賀家的面子上,給了他這個頭銜。
小曇忍不住哭起來,說:“小姐,您還沒看見賀將軍呢?!?/p>
小曇是真的慌了,竟然像在家時那樣叫我“小姐”,可我早就嫁為人婦了。我產(chǎn)后體虛,父親讓府里的姨娘帶了上好的參片來,吊著我一條命,我就這樣活了下來。
小曇抱著阿柔在我床邊逗我開心,她故作苦惱地說:“夫人,阿柔怎么皺巴巴的一張小臉,長大不會嫁不出去吧?”
我從榻上撐起身子來,伸出手點了點她的額頭,說:“剛出生的小孩兒,你還想要她多漂亮?”
我能從床上起身的時候,賀瀾之終于回來了。小曇出去打聽,說是因為大雪連綿,山路難行,所以遲了一個月才回來。
小曇想了想,又偷偷偏過頭來問我,說:“我們要偷偷去看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了。我與賀瀾之,此生的情分早就到頭了,如今若再要去強求,只會把彼此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以為和賀瀾之再沒有交集,可沒想到榮王要在府中宴請賀瀾之。他家世顯赫,如今又有功名在身,也算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人,父親朝我遞來話,說平王有意拉攏賀瀾之。
可賀瀾之連戎裝都來不及換就到了榮王府邸,他這是投誠。
后來的許多年,他幫著榮王除去對手,榮王指哪兒他打哪兒,他成了榮王麾下最盡心盡力的將軍。
都是為了我。
他為榮王做得越多,榮王便越會善待我。
5
后來便是榮王登基后的事情了,他成了陛下,平王也被他貶去了封地,他母族強大,雖說朝中有些臣子不服,不過也不礙事。
如今最礙眼的,首當其沖便數(shù)賀瀾之。
邊境蠻族來犯的時候,陛下便讓賀瀾之帶兵出征。餞行的時候,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對著我說:“貴妃與賀瀾之親如兄妹,如今他就要遠征,你去送送他吧?!?/p>
我爹年紀大了,府里又沒有什么爭氣的弟弟妹妹,陳家的權勢一日不如一日,雖說我是個貴妃,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因為陛下忌憚賀瀾之。
我與賀瀾之已經(jīng)七年不曾見過了。我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只會躲在他身后哭的無知少女了,賀瀾之如今也成了殺伐果決的將軍。
我送他的時候帶上了阿柔,她那天哭得很厲害。我聽小曇說,她帶阿柔出去玩兒的時候,總會遇見賀瀾之,他待阿柔甚好,一來二去,阿柔也喜歡親近賀瀾之。
我不知道說什么,賀瀾之卻忽然笑了笑,問我:“宮中可有人欺負你?”
我身居高位行事又低調,所以大家都愿意親近我。榮王最近的新寵是梅嬪,她是賀瀾之的義妹,進宮后事事都護著我。
沒有人敢欺負我,因為有賀瀾之在,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
賀瀾之一去便是三個月,一點兒消息也沒傳回來,陛下近來心情很好,所以來我殿中看我。他給我斟酒,說:“貴妃,賀瀾之已經(jīng)大敗蠻族,果然沒叫朕失望?!?/p>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陛下最見不得我這副樣子,他將酒杯遞給我,說:“不過他回不來了。”
我終于慌張地抬起頭來看他,他大笑出聲,道:“他糧草不夠,援軍不去,賀瀾之注定只能死在回程的路上!”
說著,他伸出手掐住我的下巴,臉上有些故作的好奇,說:“怎么?知道賀瀾之回不來你竟然不哭?”他說完,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你知道的,朕覺得你哭起來最好看?!?/p>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人徒手掰出來一塊,疼得我連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陛下拍了拍我的臉,說:“賀瀾之不是狂妄嗎?不是妄想我的女人嗎?不是頗得民心嗎?可他永遠無法回來了!”
我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他卻抬起我的臉,強迫我看著他,說:“對,你哭起來才好看。”
他抱起我將我扔在榻上,紅羅帳下,我心里只能一遍遍反復地想著賀瀾之,他真的回不來了嗎?他真的要死在邊疆了嗎?他一輩子為了我,為了家國天下馬革裹尸,如今連尸骨都不能回到故土了嗎?
我從心里愿意相信這件事,是在陛下處死梅嬪以后。他心里恨死了賀瀾之,如今終于不用再顧忌著他,所以梅嬪死了。接著,他褫奪了我的封號,降我的位份,他遲遲不殺我,我想,大概還是因為賀瀾之。
我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抬起眼看他,說:“陛下,您根本不是恨賀瀾之。”
我勾起唇笑笑說:“你是嫉妒他。你嫉妒他文韜武略事事都強于你,他有善待他的父親和溫柔的母親,你雖然出身皇家,可如果不是先皇后的緣故,你只不過是個廢物。你娶我根本不是因為喜歡我,是因為你想要賀瀾之痛苦?!?/p>
他低頭看我,忽然笑了笑,最后一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臉上,說:“朕乃天子,賀瀾之有什么地方值得朕嫉妒?!”
我的嘴角沁出了血絲,以為自己終于要死了,因為我徹底惹惱了陛下??蓻]有,因為我又有了身孕。
這個孩子,出現(xiàn)在我最絕望、最難堪的時候。
他是陛下的孩子。
6
我沒想到賀瀾之還能回來。
陛下更沒有想到,不過只是一瞬,他又笑起來,說:“愛卿,你好讓朕擔心!”
他為賀瀾之設宴接風,賀瀾之長久地不在京中,他京中的勢力幾乎已被陛下連根拔起。他早就不需要再畏懼賀瀾之了,只是賀瀾之軍功顯赫,如今不好隨便尋個由頭要他的命而已。
陛下著人把我從殿內接出來,我那時已經(jīng)將近八個月的身孕,因為吃不下東西,整個人消瘦得不行,偏偏又挺著大肚子,怎么看怎么奇怪。
賀瀾之看見我的時候愣了愣,眼底浮起氤氳水光,不過又很快被他壓下去,他啞著嗓子道:“一別一年,貴妃娘娘身子尚安?”
陛下笑了笑,擺擺手,說:“非也,如今她是陳貴人?!?/p>
大概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賀瀾之開始隱忍,開始與朝中重臣多有往來,開始想盡辦法聚權。
這段記憶在我的印象中已經(jīng)非常模糊,只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有一次賀瀾之被刺客襲擊,命懸一線,大夫都說他這次只怕是挺不過去了,但他偏偏強撐著一口氣活了下來。
阿柔那時來我宮中看我,她見我痛不欲生的模樣,終于忍不住大發(fā)雷霆,將殿內東西摔了一地,朝著我大吼大叫:“賀瀾之死了和您又有什么關系?您這副要死要活的模樣是做給父皇看的嗎?難怪人人都那般說您,難怪父皇不寵愛您……”她說著,又停了停,哽咽一聲,道,“您知不知道,宮中人人都取笑我和炔兒。父皇也說您不知廉恥!”
那是我第一次動手打阿柔,她挨了我一巴掌,捂著臉倔強地看著我,冷笑一聲,道:“您打我不就證明我說對了嗎?惱羞成怒了?”
小曇忙上來攔我,她看起來比我還難受,伸出手拍我的背,說:“小姐,您別難過,公主她年幼,她什么都不明白?!?/p>
阿柔已經(jīng)怒氣沖沖地跑了出去,小曇給我擦眼淚,說:“小姐……”
她大概想要安慰我,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我沒想過有朝一日我會落得這般下場,我用手遮住眼睛,說:“阿柔……這個渾丫頭,她知道什么?她知道什么?。 ?/p>
后來的時光便過得很快,賀瀾之重新大權在握,他處事有度,無論如何也挑不出錯來,再后來,便是陛下病倒了。
他這病來得突然,不過也不算奇怪,人人都知道他荒淫無度,如今病倒也在眾人意料之中。不過起初以為只是小癥,休養(yǎng)個把月便好了,卻沒想到他越躺越嚴重。
我終于又見到了賀瀾之。
他看起來瘦了很多,也蒼老了很多。他的眼角已經(jīng)有細細的皺紋了,可我還是覺得,他一點兒也沒變,還是我心中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郎。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我的頭,但剛舉起的手又放了下來。他低下頭來看我,眼底布滿了紅血絲,眼下還有很重的烏青,一看便知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不過,他又對著我笑了笑,說:“阿微,我不許任何人欺負你,即便是陛下,也不行?!?/p>
8
我去給陛下侍疾時,特意把殿內的宮人都遣了出去,所以他一見到我,整個人便怕得發(fā)抖。
我撩起袖子,手臂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傷痕,全拜陛下所賜。他是個瘋子,他說,最喜歡看我哭的樣子。
我卻對著他笑了笑,說:“陛下,您怕什么呢?臣妾可不會用像您待臣妾那般待您?!?/p>
榮王眼睛瞪得很大,死死地盯著我,說:“朕要你死!要你死……”
我沒管他說的話,捏著他的嘴巴把藥灌了下去。賀瀾之進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又昏迷了過去。
賀瀾之握住我的手,問:“怎么這么涼?冷嗎?”
我搖了搖頭,賀瀾之卻將我的手焐熱了。
我靠在他身上,頭一次在這深宮里感到了溫暖。
賀瀾之嘆了一口氣,說:“阿微,有我在,沒有人能再傷害你了?!?/p>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在我嫁給榮王前,賀瀾之帶著我逃的那一次。我把頭埋在他懷里,問他還記不記得。我說:“當時賀家的家仆不小心用刀劃破了我的手,劃了那么長那么深的一道口子,我當時真的好疼啊。”
他抱了抱我,沒有再說話。
我將身體盡量縮成一團,然后靠在他的懷中,輕聲說:“賀瀾之,你還愿意帶我走嗎?”
我從來不知春天的夜里也可以那么涼,迎面吹來的冷風仿佛直直地往我心口里灌,他將我送到宮門口的時候,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然后叫他的名字。
賀瀾之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我。我說:“這些年里,你為了我連死都不怕,現(xiàn)在我們之間沒什么好顧及的了,為什么,連帶我走都不敢了?”
我問賀瀾之,他還愿不愿意帶我走的時候,他只是用手摸了摸我的頭,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語氣道:“阿微,我讓你做太后,好不好?做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再沒有人敢欺負你?!?/p>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太后。小曇倒是看得很開,說:“娘娘,賀大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好呀!”
賀瀾之忙前忙后,根本無暇再來看我一眼。在此之前,我從不懷疑賀瀾之對我的愛,可古往今來那樣多的例子,有哪個男人會不愛權勢與江山呢?
直到我重病在床,賀瀾之終于來看我了。我那時已經(jīng)燒得迷迷糊糊,好像忽然忘了很多事情。忘了深宮的孤寂,忘了自己是榮王的妃子,也忘了自己是孩子的母親。我只記得自己是陳家的大小姐,所以賀瀾之來看我的時候我很開心,扯著他的衣袖,道:“賀哥哥,我今天乖乖吃藥了,爹說我的病很快就會好,等我好了,你帶我出去放風箏,好嗎?”
賀瀾之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握住我的手,他手掌很大,幾乎將我的手全部包裹住,終于輕聲說:“好。”
可是我聽見他的話,又忽然想哭。我拽住他的手,是真的覺得奇怪,所以我問他:“賀瀾之,為什么你從前為了我去死都愿意,現(xiàn)在又忽然好像一下就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了?賀瀾之,為什么呢?”
賀瀾之沒再說話,回答我的只有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
9
我嫁給榮王數(shù)十年,膝下一雙兒女,先帝駕崩,我成了大周最尊貴的太后,若后世史書記載,多半也能落下一句“此生完滿”的評價。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一生,一點兒也不圓滿。
賀瀾之離世的時候,我不管不顧,以太后之尊去看望他。那時候炔兒才登基五年,賀瀾之才三十五歲。
他才三十五歲,還那樣年輕,可我從來不知他的身體竟然已經(jīng)差到這樣的地步。太醫(yī)對我說,賀瀾之的身子在從戰(zhàn)場上回來以后就大不如前,后來又被刺殺,這些年早就是強弩之末。
可他竟然一點兒也想不告訴我,我以為他也像別人一樣貪戀權勢,我以為他也想君臨天下,所以才不肯帶我離開。原來他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地步,所以他才一路輔佐炔兒,他才讓我成了大周太后,他早已經(jīng)為我做好一切打算。
賀瀾之伸手擦去我的眼淚,我問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他的嘴唇發(fā)白幾乎沒有血色,很艱難才說出一句話:“阿微,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那么小,好像除了跟在我身后什么也不會。我不希望有人欺負你,阿微,我想讓你這輩子都開開心心的?!?/p>
他的目光漸漸混濁起來,握著我的手卻又加大了點兒力氣,他問我:“當時你的手被劃破的時候,是不是很疼?”
“阿微,”他又叫一遍我的名字,說,“我也好疼。”
賀瀾之閉上雙目,握著我的手也無力地松開了……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時候,他還很年輕,眉眼間都帶著少年的意氣風發(fā),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說:“阿微,我們倆永遠在一起?!?/p>
我回去以后大病了一場,炔兒很擔心我,一直焦急地守在我床邊,我卻揮了揮手讓小曇把他帶下去。
他的輪廓像我,眉眼卻像先帝,所以我不喜歡他。
我又渾渾噩噩地過了些年頭,一晃眼,炔兒已經(jīng)成了大人,連阿柔也趕回來看我。小曇在我床角哭了起來。我有些錯愕,握住小曇的手,問:“怎么你頭上竟有白發(fā),臉上也有皺紋了?”
我強撐著起身來到銅鏡前,終于恍然大悟,原來我也這樣老了。
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了賀瀾之,他騎著白馬停在我家的院子外。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墻頭,他朝我張開雙臂,說:“阿微,跳下來,我接著你?!?/p>
我心里有點兒害怕,可我一看見賀瀾之的臉,又什么都不怕了,因為他是賀瀾之,從不會讓我受一點兒委屈的賀瀾之。
所以我閉上眼睛縱身一跳,過了好久才敢睜開眼,我整個人被賀瀾之攔腰抱住,他正一臉笑意地看著我,所以我也對著他笑了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他懷里說:“賀瀾之,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