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權(quán)
(梧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梧州 543002)
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桂東民間戲劇唱本創(chuàng)作由于既深受務實、包容而又靈活、進取的地域性格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文化心理影響,又在傳承傳統(tǒng)文藝創(chuàng)作手法的同時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因此形成了其較為成熟的藝術(shù)手法并產(chǎn)生了獨特的藝術(shù)效果,令人印象深刻。在深入而廣泛的調(diào)查研究基礎(chǔ)上,本文嘗試以該地區(qū)的民間小戲的唱本為例去深入分析它們的藝術(shù)得失,借此給當前的民間編劇提供一定參考。
有學者指出,由于“中華民族將‘圓’視作審美理想的完美精神和最高追求。因此中國古典戲劇就表現(xiàn)為苦樂相錯、悲喜交融、順境逆境相互對轉(zhuǎn)的圓形結(jié)構(gòu)?!蔽樟酥袊诺渌囆g(shù)精華的桂東民間戲劇在創(chuàng)作上自然也有一個“由平和而悲痛再回歸平和的圓合過程?!奔醋非蟮氖且环N閉合式圓形敘事,即前后有照應,大悲會大喜,有始就有終,有因必有果,善惡終有報等,其唱本敘事大多有一種模式化傾向,如中狀元模式,才子佳人模式,婆媳沖突模式,善惡有報模式,嫌貧愛富模式等等。所以講述的故事情節(jié)大多曲折生動,人物遭遇離奇悲慘,既引人入勝又讓人唏噓感嘆。有的主人公貧病交加,行乞度日,飽受冷眼,受盡磨難;有的含冤受屈,身陷囹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但不管他們的磨難過程如何悲苦,其人生最終總會走向幸福美滿,故事結(jié)局因而會皆大歡喜:或者是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或者是婆媳和解,家和業(yè)興;或者是因禍得福,富貴雙全??傊o@得作品結(jié)構(gòu)完整,敘事情感圓滿,因而無論是閱讀唱本還是觀劇都會收獲接受快感。諸如此類的大團圓敘事既反映老百姓對曲折人生的普遍認同,也表明他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熱切盼望和普遍自信。
基于桂東人真摯強烈、愛憎分明的情感心態(tài),其民間敘事普遍摒棄深閨幽怨、纏綿悱惻之情愛故事而鐘情于描述一些勇敢、直率、真切的情感告白,贊揚人物純樸、真摯的善良品性,從而體現(xiàn)出下層勞動人民普遍的審美追求和道德訴求。鹿兒劇《三戲無情婦》,敘寫民女黃秀嬌攜其母親在探親路途遇上歹人搶劫,危難時刻幸得賣柴郎白云飛搭救才免遭毒手。當?shù)孟ぞ让魅说呢毧嗌硎兰捌淝趧趫詮姷钠沸院螅S秀嬌心里頓生愛慕之情,于是當面大膽表露心跡,“勸聲恩兄莫多憂,六十甲子會返頭。如果恩兄無嫌意,奴奴愿許結(jié)鸞逑?!蓖瑫r她也強調(diào),此舉并非為了報恩,而是看重他的人品,“世上難尋你人品,就算乞兒都愿跟”。最終在黃母點頭下,白云飛也克服自卑終于答應了她的熱烈追求,“既然姑娘咁心堅,貧生同你訂百年”。牛歌戲《豆腐西施》敘述民間兒女的情愛追求也同樣表現(xiàn)出他們行動堅決、情感強烈的一面。該劇中豆腐西施作為女兒身不顧封建禮教束縛,敢于大膽表白與追求自己心儀的中奇皇子,從而最終贏得了自己的幸福人生。
由于思想觀念的多元開放,當代桂東民間戲劇創(chuàng)作不再恪守清規(guī),它們常常會有靈活穿插和改寫其他文化藝術(shù)表達的現(xiàn)象。在穿插挪用方面,有的會移用廣府粵語方言,如“真好睇來真好睇,那家女子得咁威”(“咁威”為廣州話,意為“這么漂亮”);有的會穿插木魚臺詞,如“雷公乒乓響連聲,傾盆大雨落冇停。一時天昏地又暗,五雷六令嚇心驚?!保ú刹钁颉督杵蕖罚?;有的則挪用其他劇種的熱門臺詞,如“樹上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黃梅戲《天仙配》)。而在改寫方面,有的把粵語童謠“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媳婦實艱難”改寫為“雞公仔,尾彎彎,得了老婆冇要娘”(鹿兒劇《家和萬事興》);有的把古詩《游園不值》改寫成“正月桃花二月開,燦爛陽光耀妝臺。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保箖簞 度龖驘o情婦》);有的則把蔣大為的革命歌曲《送別》改寫為“送君送到大路旁,夫妻恩愛永不忘。今日送君上京去,不知何時轉(zhuǎn)家堂?!保ú刹鑴 断毖┢旁罚?,等等。恰到好處的穿插移用和改寫,往往使得行文表達通俗詼諧,別具韻味。
清代戲曲理論家李漁曾提出“趣”和“尖新”兩個概念,“其含義是指戲曲語言除了應當‘語求肖似’之外,還要多采用精巧新穎、鮮明生動、富有形象感的語言,而切不可都只是些邏輯、概念的抽象說明?!闭Z言的運用其實涉及的是遣詞造句的技巧即修辭問題。在桂東民間戲劇的唱本中,生動淺切、鮮明強烈的唱詞及其靈活的修辭手法隨處可見。
戲曲的合轍押韻是指“按語言和歌唱的規(guī)律,來運用聲韻,使唱詞既朗朗上口,和諧動聽,同時又通過周期性同韻字的出現(xiàn),使唱詞產(chǎn)生抑、揚、頓、挫的旋律,容易記憶和傳誦并產(chǎn)生聽覺上的美感?!睘榱耸挂繇崈?yōu)美,桂東民間戲劇唱詞在用韻方面一般都要求每一唱段的一、二、四句末字押韻,但其第四句末字或末詞卻可以根據(jù)語意與方言讀音靈活調(diào)整。如桂東鹿兒戲《侍女鳴冤》中有以下四段唱詞:
未夫不用你擔憂,萬事為妻會謀求。祝夫此去功名就,皇都金榜轉(zhuǎn)門樓。
今年京中科考期,明日為夫上京畿。你在他鄉(xiāng)非為上,欲接你轉(zhuǎn)姐門楣。
為夫今日上京城,奮發(fā)功名占頭名。為妻爭頂鳳冠戴,青史留名在門庭。
女兒生不能事親,傷風敗俗壞門倫。實在無面來見你,只好陰司會閻君。
按照溝漏粵語的語音特點,這些唱詞當中的“求”和“樓”“畿”和“楣”“名”和“庭”“倫”和“君”相押,符合押韻要求。更重要的是,四個唱段分別用了“門樓”“門楣”“門庭”“門倫”等四個近義詞去表達,避免了行文用詞單調(diào)無變化?;顫姷挠迷~加上音韻和諧,使得劇本唱詞既具有聲律美又有豐富的情感和意味,充分發(fā)揮了唱詞應有的表意和聽讀效果。
為了增強表達的形象性和含蓄性,桂東民間戲劇還常常會用到土白話諧音和一些粗俗的借代修辭。前者如“床底困雞啼醒我,金玉良言似雷聲。它日兒大我年老,都盼兒媳賢孝情”(《賢孝媳婦》)“八月種蔥點蒜好(呀)”(《劈山救母》)“半邊豬腳冇成蹄(提) ”(《劈山救母》)等。甚至在一些劇作當中,還有用名字諧音來調(diào)侃人物的情形,如把朱幼玲故意讀成豬皺鈴,馬文才讀成冇文才,畢公平寫作不公平等,這樣便增加了戲劇的喜劇元素。后者如“待我年扯東籬,困西壁”?!澳氵@長發(fā)婆見識短”,“你個光頭佬嫌命長”等手法,都顯得通俗、活潑而又有一定的形象性和含蓄性。
有學者認為,比興即是指“以自然景物來激起人們情緒的一種藝術(shù)手段。”而相對傳統(tǒng)比興手法的含蓄雋永,桂東民間戲劇的比興則顯得通俗淺顯,生動活潑,詼諧有趣。
“老牛最怕過寒冬,為人最苦老來窮。”(《唱歌得嬌妻》)道出了世俗認可的一個深刻的道理,感嘆人到老年若生活貧苦,則會處境凄涼。
“青苗難挨寒霜打,嫩草需要你培栽。老樹遮蔭正應該,小苗方可長成才?!保ā肚∏蓴噱e鴛鴦》)意指老人應呵護幼小者,讓其健康成長??蓜≈虚L者牛貴祥卻硬逼包小花成婚,故店家嘲笑其無良粗暴并深感悲憤。
“丟荒大田出老草,幾時等到人開犁”(《楊麗香》)宮女朱幼玲感嘆自己青春流勢,無人關(guān)愛。
以當?shù)孛耖g常見之事物作比,道理很淺顯,引發(fā)的情感很自然,因而易引發(fā)共鳴。
在桂東民間戲劇唱本中,常用的對比有以下幾種情況:一是將世俗事物進行直接比較,如“媳婦火勢大無窮,夫人水弱來相沖”“你是府上小姐身,鳳凰不應入雞群”“老牛常想吃嫩草,乞兒總念瘦肉褒”等;二是用典對比,如“彭祖壽源高八百,三十命之是顏回”“蒙正貧窮富石崇,世間冇有我咁窮”;三是對人物形象、行為、品質(zhì)、命運遭遇等展開鮮明對比描述,如鹿兒劇《天注良緣》中程雪雁與程雪娥兩個親姐妹,一個奇丑無比,一個貌美如花?!度莼ㄌ谩分型瑸樯暇┶s考的書生,史策與劉雙賦,一個骯臟猥瑣,一個正氣凜然。同為高中狀元,高文舉“不忘糟糠之妻”,“星夜離相府”(《高文舉》),陳世美卻攀龍附鳳不認妻(《秦香蓮》)。通過對比,形象反差明顯,色彩更鮮明,情感更強烈,更關(guān)鍵的是能增強戲劇性。
總之,桂東民間戲劇在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適應著當?shù)孛癖姷膶徝廊の?,不斷突顯著其通俗詼諧,生動形象、鮮明強烈的風格,煥發(fā)出地方小戲的生命活力,令人欣喜。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承認,由于民間藝人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畢竟有限,再加上投入和產(chǎn)出比例較大,民間藝術(shù)的局限性還是很明顯的。具體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情感粗疏,人物性格模糊,行文邏輯不嚴,語言粗俗且多錯漏現(xiàn)象等多個方面。因此,正確對待和不斷完善其唱本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手法,才能令桂東民間戲劇得以有效地傳承與健康發(fā)展下去。
注釋:
①指以廣西梧州市為中心的桂東與桂東南文化帶,又稱為西江文化帶,本文簡稱桂東。
②我國民間戲劇種類眾多,總體上可以分為民間大戲與民間小戲。桂東地方戲劇多屬民間小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