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重任,這個人沒有任何的一枚總師、總指揮的手中帥印;要說頭銜,這個人也沒有專家、首席的任何一頂沉甸甸的帽子。但是他的一雙手,因常年給衛(wèi)星“加注燃料”,已經被“燒”得又粗又硬。他的家,還有一箱子的東西,什么?通行證,拿出來可以鋪滿一張大床,這種“證”是進入“特區(qū)”——中國衛(wèi)星發(fā)射現(xiàn)場有武警把門的“燃料加注間”的身份證明,花花綠綠地數(shù)下來竟有97張,每一張都代表著一次“加注任務”,整整攢了26年。
是歷史的陪伴?歲月的記錄?青春的鐫刻?幸運的旁證?
白師傅說:“也沒有什么,就是命運選擇了我,我也認準了一條道?!?/p>
為了衛(wèi)星的發(fā)射,白師傅常年來不敢有絲毫的疏忽與懈怠,每一次知道了第二天要“加注”,頭一天就怎么都睡不好覺:無數(shù)的細節(jié),幾百道口令,一遍遍在他腦子里過……
一輩子加注的《工作筆記》摞在地上,高到“等身”,每一顆衛(wèi)星的上天,時間、地點、型號、加注的全過程……他都一一寫在本子上。
這位“白師傅”是誰?
白崑順,人事檔案里寫著中國航天科技集團五院502所推進系統(tǒng)部燃料加注高級技師,航天的崗位一干就是48年。
2017年海南,文昌航天發(fā)射場,白師傅曾經在這里送走了中國最大的火箭“胖5”三次搭載的實驗衛(wèi)星上天,而第二次加注前,遠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發(fā)射場——中國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也要發(fā)射一顆很重要的衛(wèi)星,總指揮在現(xiàn)場怎么也找不到白師傅的身影,就問“大白呢?”得知白師傅此時正在文昌,他立刻和相關領導協(xié)調:“趕快,先把白師傅調到這邊來!”就這樣,文昌——西昌,西昌——文昌,等西昌的這顆星燃料加完了,再回到文昌,白師傅也成了“空中飛人”。
多少年來,很多領導都會在發(fā)射現(xiàn)場問一句:“白師傅在嗎?”
“在”,有“白師傅在!”大家心里就踏實、就放心,就覺得不會出問題。
“行了,就這一句,就夠了?!?/p>
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人們都熟悉“一窮二白”,那是當時國家經濟、國力都依然匱乏的真實寫照??删褪窃谀欠N情況下,全體中國人都支持共和國的領袖下決心:為了國防,為了弱小的新國家不會受到核大國的威脅,我們寧肯勒緊褲帶,也要搞“兩彈一星”!
“兩彈”= 核彈+導彈,“一星”就是人造地球衛(wèi)星。
然而,“兩彈一星”說說容易,咋個搞?
當時沒有資金,沒有原料,沒有強大的工業(yè)基礎,也沒有充足的專業(yè)隊伍,就連研制核彈需要進行“海量計算”的工具——計算器,我們也只是有“手搖的”。
但是中國人為什么永遠不可戰(zhàn)勝,就是因為我們擁有沖天的勇氣,又有不怕吃苦、不信命的奮斗意志。
中國的航天科技起步較晚,但發(fā)展迅速,1970開始發(fā)射航天器,第一顆衛(wèi)星就是“東方紅一號”,當國人熟悉的《東方紅》樂曲響徹太空的那一刻,中國也向世界宣告:我們擁有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
隨后:從“神舟一號”到“神舟十二號”;從“嫦娥一號”到“嫦娥五號”;從空間實驗室“天宮一號”“天宮二號”到空間站;同時還有“天問一號”;“北斗”導航系統(tǒng);中國的通信衛(wèi)星;中國的氣象衛(wèi)星;地球資源衛(wèi)星……
無數(shù)愛國的知識分子,自海外、自祖國的四面八方,投入到馬拉松一樣的科學探索的戰(zhàn)場,用汗水、智慧,甚至健康、犧牲換來了寰宇太空的話語權,一顆顆巨大的蘑菇云下走出來了一大批共和國的功勛,但除了這些領頭羊,他們的身側還有無數(shù)普通的科研人員、普通工人,以及運輸、保衛(wèi)、后勤……“每一位”都名不見經傳,但“每一位”都為黨、為祖國付出了自己的火熱青春,畢生的辛勞。
他們當中就有“白師傅”,這是航天人的代表,也是優(yōu)秀共產黨員的代表——有他在,人們就踏實、就放心,“一句‘白師傅在嗎就夠了”。兩次面對面地采訪,我都曾經認真地問,白師傅兩次都很滿足地說:“是的,夠了,這難道不就是最大的榮耀與光環(huán)?”
贊美在這樣的回答面前已顯得沒必要開口,但回報呢?“您覺得您一生有沒有回報?”
白師傅:“有啊!我有回報。什么時候一想到天上轉著的衛(wèi)星,每一顆都有我和我徒弟們的汗水,我們沒讓一顆星出問題,就覺得心里特別高興——這‘高興不就是千金難換的幸福?”
是啊,白師傅說得太好了——他幸福并千金難換著!
1972年,白崑順從北京地壇中學畢業(yè),說是“畢業(yè)”,其實趕上了“十年文革”,他在初中也并沒有學到什么東西。那時候不是學工、學農,就是拉練、下鄉(xiāng),初三都快“畢業(yè)”了,要么“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要么當兵,被工廠招工,數(shù)量不多,令人艷羨——這都是他眼前可能會面對的“未來的命運”。
白師傅回憶,那個時候他和他們班上同學,每天上學,就是一大清早坐到教室里等“命運”。如果到了上午9點多鐘了,還沒有消息,就說明今天的“著落”沒戲了,大家就都可以站起來回家。臨了要走向社會了,老師才讓同學們趕快學會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大寫和表示公斤的kg,因為有人萬一被分配去了商業(yè)部門,你總不能是個中學生,卻連個發(fā)票都不會開。
終于有一天,他坐著還是在“等”,教室的門開了,有人從外面遞進來一張條子,老師照著條子開始喊人,連喊了三個,里面就有“白崑順”——好了,白崑順熱血沸騰,“真是盼星星、盼月亮,那時候我就盼著能趕快參加工作!”他迅速離開教室,知道這一“離”,門外就是社會,門里還是學校,出去了便是成人,沒出來的,您就暫時還是“待業(yè)青年”。
此次招工的單位現(xiàn)在叫中國航天科技集團五院,就是后來白師傅一直工作到退休的部門。當時并不叫502所,而是叫“京字172部隊”。但是白師傅不管,不管招工單位叫什么,只要能畢業(yè)、有工作,而且單位還是“保密機構”,這豈不是更好?
對于當兵,白崑順從小就非常羨慕。那時候家里窮,每到寒暑假,他都會被送到三姨或四姨家,這樣家里的7個孩子至少就少了一張嘴來吃飯。他的四姨父,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戰(zhàn)場上開著坦克車,呼呼呼地沖向敵陣,多少戰(zhàn)友倒在他的身邊,多少敵人更死在了他的炮火下,自己雖然受傷、挨凍,但這一生能保家衛(wèi)國,能“雄赳赳、氣昂昂地越過了鴨綠江”,也算為國家和自己的小家贏得了驕傲,是莫大的榮光。
因此能當兵讓白崑順已經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
“但是我們的‘兵,不穿軍裝,也沒有領章帽徽。不過在這里做工人,直接服務的是國家,是為黨‘干大事,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p>
沒過多久,一輛大卡車,在約好了的時間、地點,接走了北京市總共31名學生,大家都事先被通知了要帶洗臉盆、被褥和換洗的衣服,這就表明工廠很遠,不能天天回家。
其實真的到了“工廠”,白崑順發(fā)現(xiàn)也并不遠,離著他家所住的北京市東城區(qū)“地壇”車程也就一小時。但工廠沒有廠房、工作沒有車間,他們被安排整天要干的活兒,就是拉沙子、搬磚。
這算什么?。客瑢W們開始小聲地議論。
“唉,服從命令吧!”白師傅說。
502所那時候正在搞基建,一幫突然到來的青年學生正好出苦力,同時也能“鍛煉鍛煉”??珊⒆觽儌€個都莫名其妙。
“反正領導讓干啥就干啥!”這是白師傅給自己拿的主意。
于是,男孩子每天從大卡車上爬上爬下,跟著車到京郊房山的竇店去拉沙子、裝磚,然后再押車回來卸沙子、卸磚;女孩們就整天碼磚、收拾、刷漆、和灰。大熱的天,一群十七八歲的男男女女,沒人告訴他們將來的前途是什么。反正眼下就是“這活兒”,你耐得住吃苦,不偷奸?;詈缶蜁缓Y出,分到重要的崗位。耐不住的,也會分配——但自己的“路”自己“選”。誰會想到每天艱苦的工作、單調的“搬磚”,其實恰是對大家一場“不知情”的考驗,尤其老師傅還會經常嚇唬孩子們:“你們好好干,不好好干,趕明兒就把你們給送回去!”
白崑順可不能讓人給自己“送回去”,他的家生活條件艱苦,好不容易有了工作,能替媽媽解決一點負擔,多苦的工作他都得咬牙堅持。
一個天上下火的酷暑,白崑順拎了一大桶紅油漆,被要求爬上高高的腳手架,去涂刷寫在墻上的大標語,他身材矮小,又瘦又弱,看得領隊的師傅都心疼,但是師傅還是在心里默默地盼著這孩子“可別半途而廢啊、可別……”
整整三個月,31個人,最后就優(yōu)選出3位,白崑順就是其中之一,他們被接到了位于北京東北方向懷柔縣的一片大山里,這回,地方可遠了。那里,有一個中國衛(wèi)星發(fā)動機的試驗站,白崑順進了站,必須從ABC開始,了解航天、人造衛(wèi)星,衛(wèi)星里為什么還會有很多的發(fā)動機……
衛(wèi)星之所以需要發(fā)動機,是因為它們被火箭送入茫茫太空,火箭的任務完成了,衛(wèi)星就得靠自己定位,轉身、騰挪、移動,然后根據(jù)地面的指令不斷地“矯正”自己在空中的姿態(tài)。這樣,衛(wèi)星也就要像汽車一樣需要動力推進,而“發(fā)動機”就是衛(wèi)星的動力來源,只不過發(fā)動機也得吃飯,甚至還要帶足了“干糧”,進入太空幾十年,它“有去不還”。
發(fā)動機的“干糧”是“燃料”這很容易理解,“燃料”是要靠人工“加注”,白崑順以后要干的“大事”就是指這個,只不過那是后來命運的選擇,此刻在“試驗站”,他得先給衛(wèi)星發(fā)動機做好“熱試車”。
這項工作一個是苦,一個是累,開始是一周,后來就兩周才能回一次家。
20世紀70年代,中國還沒有雙休日,北京的交通條件也很差,從家到單位,他得先坐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然后到了懷柔縣城,簡單地吃點東西,還要再倒車,一站又一站:臺上、臺下、上莊、下莊,最后到了一個叫“墳頭”的站,就該下車了。當然,下了車,還要走半個小時左右的山路——這還只是路途。
還是那句話:“不要講條件,有工作就是算幸運!”
白崑順的家,當時的條件真的是“很困難”。
7個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三,全家9口人只靠在鐵路上工作的父親一個人掙錢。最開始他們家也并不在北京市內,遠在石景山,也就是首都鋼鐵公司的所在區(qū)。爸爸先是在安定門火車站做地勤,然后調到東直門日雜商店賣勞保用品。
“記得那時我爸的工資一個月是62塊,這個錢數(shù),對一般的工人或普通的店員來說還算高的?!?/p>
我堅持問白師傅:“那您從小聽話、吃苦,是受到了誰的影響?比如說父母、老師?”
白師傅說:“父親。我父親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吃苦,換句話說‘他不吃苦也不行?!?/p>
那時候白崑順的父親之所以“掙得還可以”,是用“特別能吃苦”換來的——計件工作,多勞多得,所以就“拼命地干”。比如說送貨(類似現(xiàn)在的外賣),父親肯定要搶,不計遠近,不挑肥揀瘦,有時騎著自行車從北京城里到郊區(qū),好幾十公里,一趟又一趟。
“因此您工作以后不怕吃苦也不喊累,其實也是受到了父親的言傳身教?”采訪的時候我盯著問。
白師傅說:“是的,應該有這個影響,但更重要的是現(xiàn)實,殘酷的現(xiàn)實?!?/p>
什么“殘酷的現(xiàn)實”?
“就是我剛剛工作整一年,1973年5月1日,那一天正趕上‘國際勞動節(jié),能休息一下,可父親他也不歇,又騎著自行車回石景山住在山上的我姥姥家去幫忙蓋房子,結果遇到一個大上坡,他累了,本想停下來喘口氣,然后再推著車往上爬??蛇@會兒遇到了一個村里的熟人,兩人就聊了一會兒,還抽了一根煙。之后老鄉(xiāng)說他要下山了,父親說‘我也得趕快上山去了,于是兩人分了手。但此后,父親沒有動,應該是突發(fā)了心肌梗死?總之是等被同村的其他人發(fā)現(xiàn),爸爸已經歪在一棵小樹旁,自行車還支在自己的身邊,人,已經都沒氣兒了……”
飛來橫禍!簡直是一場飛來橫禍!
從此,九口之家唯一的經濟“支柱”倒了——“我們的家,也塌了天?!?/p>
隨后的日子無論全家人怎么省,也都難以為繼。
母親不得不出去工作。但即便是這樣,每個月的后半個月,白家也都要到胡同里的鄰居家里去借錢。
“借錢也不能只盯著一家借啊,得借好幾家,一來,那個年月家家戶戶也都不富裕,二來,你只借一家,人家也借不起?。 ?/p>
好在白崑順父親活著的時候就是個“熱心腸”,鄰里有難,他總會出手幫助,這樣白家突然遇了難,鄰居們能幫忙的也都愿意“搭上一把手”。
白師傅的兒子白洋向我提起他爸爸小時候受的苦,也曾跟我補充:“記得我奶奶后來跟我們孫子輩的孩子們常說,那時候每個月的工資一發(fā),就得先把該還人家的錢給挨家挨戶地去還上,剩下的有多少花多少,不夠了,到月底還得去再借?!?/p>
70年代,北京人吃糧還是“配給制”,還都要靠“糧票”。白崑順的母親經常會把家里的細糧換成粗糧,“細糧票”能買大米白面,“粗糧票”則只能買棒子面,但是細糧比粗糧貴啊,吃不起,買粗糧,為的就是便宜。
白師傅回憶:“所以我們小的時候整天吃的就是窩頭、貼餅子,要不就是棒子面粥……”
“故事”聽到這兒,我大概就已經知道了為什么白師傅長大,比一般的同齡孩子都能吃苦,但同時,從小沒喂壯,都初中畢業(yè)了,他的個子也只有一米六幾,從此就再也沒有長高過一厘米。
白崑順師傅在為衛(wèi)星燃料加注做準備
“苦孩子”的出路就靠“能吃苦”?我這樣總結著。
白師傅使勁地點頭:“對對對,除此,你也沒有別的辦法啊!”
或許是三個月“搬磚”搬得從不停腳?
或許是類似“那個下火的酷暑”白崑順拎了一大桶油漆,吃力地爬上了高高的腳手架,不喊累也不偷懶,讓領隊的師傅看了都覺得心疼?
總之是他被看中、被留下,從此與衛(wèi)星發(fā)動機結緣。到2020年,48年,中國誰也沒有在“衛(wèi)星加注”的這個崗位上比他的工齡更長,“我一輩子從來沒換過第二個地方,就是跟衛(wèi)星、發(fā)動機、燃料為伴……”白師傅說。
“那您是‘衛(wèi)星加注馬拉松的冠軍了?”我開起玩笑。
白師傅同意:“那還真是——有人后來就走了,也有人中途改行賺了大錢,但我就從普普通通的一個工人一路干下來,現(xiàn)在已經是‘高級技師了,也挺自豪的、滿足的?!?h3>苦累之外,最大的是危險
說起給衛(wèi)星發(fā)動機加注燃料,很多“小白”也包括我,都會很自然地聯(lián)想:“哦,液體啊,那不就是拿根管子,或像加油站里的汽車加油槍,往衛(wèi)星的什么油箱、油罐子里咕嘟咕嘟地開始灌?”但看了材料,我真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不好意思。
白師傅說:“沒什么,我們一開始,也是什么都不懂?!?/p>
發(fā)動機是起動力作用的,這一點已經明確。但是衛(wèi)星的發(fā)動機長什么樣?放在哪兒?
白師傅說:“外觀就很像一個尺把長的‘小喇叭?!?/p>
“???那么???”我很驚訝。
白師傅給我看照片。果然,一般衛(wèi)星的發(fā)動機就是一把把的“小喇叭”?!袄瓤凇钡牡胤绞菄娍?,“身子”后面跟著兩根管子,一根是加注氧化劑的,另一根是加注燃燒劑的,其中“氧化劑”就是“四氧化二氮”;“燃燒劑”就是“甲基肼”,但“氧路”“燃路”各走各的道,兩種液體只要“一相遇”,立刻就會自燃。所以每個衛(wèi)星肚子里都有兩個完全被隔開了的貯存罐,分別儲著兩種液體。同時,衛(wèi)星還必須攜帶一個“氦氣罐”,那個“氦氣”就是用來根據(jù)指令專門“頂”出液體的,什么時候兩種液體需要讓它們“見面”了,“推手”就是靠“氣”——好幾噸重的衛(wèi)星就可以在太空中自己完成“推進”。當然,不同的衛(wèi)星,發(fā)動機的大小會不同,加注的燃料也不同……
哦,說到這一步,我終于算明白了。
但另一個問題立刻冒出:“‘四氧化二氮和‘甲基肼會不會易燃、易爆?有毒嗎?有害嗎?”我立刻問。
“當然易燃、易爆,有毒也有害,而且危險系數(shù)還很高?!卑讕煾荡稹?/p>
曾經,航天五院502推進系統(tǒng)部的主任李永有一次面對“澎湃新聞”的記者,他說:“現(xiàn)在,我們國家的衛(wèi)星推進系統(tǒng)主要分為單組元和雙組元。無論是單組元還是雙組元,它們用的推進劑都是有毒的,若發(fā)生事故,可能會造成‘星毀人亡的嚴重后果。”
“星毀人亡”?如此的邪乎?
就是當說到“危險”,我才仔細地看了白師傅的手。
他的手干了幾十年加注,已經被“四氧化二氮”和“甲基肼”腐蝕得掉了無數(shù)層皮,看著像掃帚,摸著更是又粗又硬。
白師傅說:“您看現(xiàn)在的皮都軟多了,2020年我退休后,手已經慢慢地恢復到有了正常的顏色。過去總是結硬皮,我就忍不住一層層往下撕。撕了,露出嫩肉,很疼,然后再變硬、再忍不住地往下撕……”
我沒有想到,白師傅的手被加注液體腐蝕得常年疼痛不說,而且改變了組織。后來再回北京,他的家按統(tǒng)一規(guī)定安裝了電子門鎖,但白師傅已經沒有了指紋,用他的手想開門,不行——“電子門鎖”根本不認!
后來澎湃記者寫了一篇名《與魔鬼共舞40余年》的文章,特別舉例:以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經常發(fā)射的“東方紅四號”為例子,這類衛(wèi)星就是采用“雙組元”的推進系統(tǒng),其中“四氧化二氮”所需加注的量是1900千克,“甲基肼”1100千克,兩項加起來有3噸。衛(wèi)星加注前,工作人員首先得花7至10天的時間檢查推進系統(tǒng)各個管道的“氣密性”,對“推進劑”進行化驗,然后正式“加注”開始:“氧化劑”要從早上7點加注到晚上11點;“燃燒劑”也要從早上的7點加注到晚上的7點。這就是為什么每一次“加注”下來,白師傅他們都要不間斷地工作十幾個小時,嚴格地按口令一個一個地執(zhí)行……
“口令”?
“口令”是什么?
當然就是工作流程,一點都不能錯。
我曾經看到“北斗三號”加注現(xiàn)場的指揮劉振新說:“我們的工作,每一次加注,要涉及大約8個人協(xié)同作戰(zhàn),口令有五六百條,管路接點有300多個,還有閥門50多個,閥門操作要數(shù)百次,這些都要操作人員在連續(xù)十五六個小時的作業(yè)時間里,每位同志頭腦清醒,口令清晰,操作精準,數(shù)據(jù)讀取無誤……”
“加注”原來技術要求“如此之高”?
“我?guī)煾蹈善鸹顑簛硐窭C花,每次加注,他都要爬上兩米高的大罐框架,有時候,加注的管道長達幾百米,好幾百個接口,得一一進行檢查,他也不煩不躁,一絲不茍地按照流程,嚴格執(zhí)行。”這是白師傅的大徒弟王國超跟記者說的。
有一個字,“肼”,一開始我不知道是指什么,更不理解“滴肼不漏”對于“衛(wèi)星加注”為什么說重要到“簡直要命”!
后來請教,“肼”又稱“聯(lián)氨”,是火箭和噴氣式發(fā)動機的燃料,很容易和水相溶?!暗坞虏宦本褪侵感l(wèi)星加注時要“一滴”燃料都不能漏。
漏了就意味著……?
那就意味著污染,意味著傷人!
“可是,一滴都不漏,漏了就會傷人,那你們工作時肯定要穿防護服吧?”我自然地想。
白師傅說:“那肯定,只是最開始的時候,我們的防護服比較差,性能也不好,像雨衣,不透氣,好幾個小時穿下來,人很難受,我戴的手套就經常一脫,里面全是水……”
“啊,那不得把人給捂死?”
“是啊,沒辦法,衛(wèi)星加注很復雜,也很危險,機器無法替代人工,操作人員就得近距離地去接觸?!?/p>
就拿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這一個基地的工作量來說:這個發(fā)射場自1984年開始首次執(zhí)行發(fā)射任務,不到40年,已經組織了一百多次航天發(fā)射,成功將一百多顆衛(wèi)星送入了預定軌道,而白崑順一人加注的衛(wèi)星就有97顆(主要在西昌,還有其他發(fā)射場的一小部分)——一個人啊,“滴肼不漏”,顆顆衛(wèi)星加注成功,這不僅是在“與魔鬼共舞”,而且是在“刀尖上跳舞”。白師傅之所以被譽為中國“衛(wèi)星加注”數(shù)量上的“第一人”,真是“?!敝疅o愧!
“可人再細心負責,總是會有疏忽的時候啊?!蔽疑陨該摹?/p>
白師傅非常堅定:“永遠都不能疏忽!一疏忽就出事!出事就是大事!”
因此在每次加注前,衛(wèi)星發(fā)射場都要組織演練,“就是消防車、救護車,急救人員、搶救人員都要到現(xiàn)場,模擬加注失敗后如何救人、滅火、控制污染。我這個人個子小,好抬,常年就被當成‘救助的對象。好在26年,我們的衛(wèi)星發(fā)射了26年,還從沒失誤過一次,但救火車、救護車至今都還是次次都要在場待命?!?/p>
“四氧化二氮”揮發(fā)性很強,到了零度就會進入“氣液共存”的狀態(tài),人可以吸入到肺中,對上呼吸道黏膜帶來損傷;“甲基肼”腐蝕性更強,一旦操作不當,會燒衣服、燒肉、燒頭發(fā),進入到人體后還無法代謝——直接對肝臟帶來傷害。
四面八方,很多人,都給我傳遞“衛(wèi)星燃料加注”的危險,而除了危險,長時間的等待、單調,也讓人很難熬。
“每次加注,一定要十幾個小時不間斷,對嗎?”——這又涉及常識、原理,我成了“小白”,但又不能不問。
白師傅還是說“沒辦法”,衛(wèi)星發(fā)動機的氧灌、燃料灌,里面都有網狀的裝置和過濾器,因此你的加注就不能快,一快了就起氣泡,起了氣泡就外泄。平時我們在家里把食用油從大瓶子里倒入小瓶,倒急了,瓶口處還會形成氣泡,那油就噗噗噗地會往外流,我想這和衛(wèi)星加注在道理上也應該是一樣的?白師傅說“對。只不過‘四氧化二氮和‘甲基肼一旦外泄,那跟食用油外流可不能同日而語,‘星毀人亡的說法一點都不夸張。”所以衛(wèi)星“加注”的時間必須“慢”,跨度長,工作瑣碎,每一道程序都要嚴格遵守,容不得有絲毫的閃失,半點也不能“走神兒”。
比較在衛(wèi)星發(fā)動機試驗站,到了衛(wèi)星發(fā)射場,那里的工作強度、責任心,可不是增加了一點,白師傅有一次跟我脫口而出:“很多次都把人給熬醉了?!?/p>
他用了一個“熬”字,還把人“熬”得——以至于“醉”?
舉個例子吧,我建議。
白師傅就說:“好。有一次,上一顆星,也就是前面已經發(fā)射了的衛(wèi)星,應該是某環(huán)節(jié)有些問題,領導和專家們就開會,要歸零,找出問題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這個會從早上一直開到了下午3點鐘,我們負責加注的幾個師傅并不知情,還是一大清早就來到了加注現(xiàn)場??墒堑攘舜蟀胩欤蠹叶家呀浝哿?,還以為今天這活兒‘肯定干不了了,但是到了下午3點鐘,一個電話打過來,現(xiàn)場總指揮說:‘白師傅,你們現(xiàn)在可以加注了,而且還得辛苦一下——馬上干!?。慷际裁磿r候了?大家都已經熬了大半天,從現(xiàn)在?再開始?又接下來十幾個小時?”
但領導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白師傅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在任何的一次任務前討價還價,這次也當然要“無條件”地上!
“衛(wèi)星加注”,因為是衛(wèi)星安裝到火箭上之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因此每到此時,整個基地都要清場,氣氛莊嚴,不是戰(zhàn)場,也似“戰(zhàn)場”。
白師傅所在的部門,全科室總共有5位師傅都姓白,外面有時來電話,說“請幫忙找一下白師傅”,接電話的人總會問:“找哪位白師傅???是大白?二白?三白?四白?還是五白?”——“大白”說的就是白崑順,這樣稱呼并不是因為他個大,是年齡,白崑順排行“老大”,“老二”叫白玉明,小師傅12歲。因此白崑順說怎么干,大家也往往都跟著就怎么干。
加注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不熬夜是不可能的,這是第一個“熬”;另外,隨時待命、隨時上架子,這種“隨時隨刻”的“熬”有時更考驗人。所以白師傅跟我說有時真能把人給熬到“醉”,是活生生的表述,非親身經歷者不可能知道那個“醉”是什么滋味,會讓人困到什么程度。
近十幾、二十年,國家富裕了、強大了,衛(wèi)星的發(fā)射也變得頻密。衛(wèi)星加注工作跟著更多、更耗人。
從1994年白師傅經常被從北京懷柔派往西昌,最長的一次“出差”,一待就是10個月,其余的半年、幾個月的更是家常便飯。他的兒子白洋——小白師傅,后來也加入到航天502所負責信息系統(tǒng)的運維,采訪時跟我說:“我爸單位在北京,但他那哪里是常出差?。亢喼本透L在基地一樣,是發(fā)射場的一員!”
我問白洋:“那你有沒有覺得,父親有時回來了,你倒感覺有點陌生?”
白洋說:“您提的這個問題,現(xiàn)在都不用問我了,就接著問我的兒子吧?!?/p>
小白師傅的兒子后來看到爺爺回家,每次都這樣問爺爺:“您這一次,在我家會住上幾天?”——天哪,這個家,本來就是爺爺?shù)?,但是爺爺因為常年不在家,在孫子眼里,倒成了客人!
“白洋小時候才10歲,我就開始經常往西昌跑,根本顧不了他。后來我孫子出生了,出生的那天我也在基地,領導知道我又因為工作不能回家,食堂吃飯,還特意要了兩瓶紅酒來為我祝賀?!?/p>
僅僅是給衛(wèi)星加注,白師傅一埋頭就干了26年,這26年他帶出了很多的徒弟,只要一有機會,他都會讓徒弟們先回家看看,“可不是嘛,很多年輕人也都剛成了家,有了小孩,長期這么在外面,不好,所以能回家了,我就往往把機會都讓給他們——我在這里盯著,你們先回、先回?!?/p>
“但是您不也是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嗎?當年您的孩子也還很小?!蔽矣悬c抱打不平。
“嗨,那是沒辦法啊,時間長了,我們家里也都習慣了?!?/p>
白師傅所說的“習慣”,不僅僅是指他的小家,還有他的大家。
父親去世后,家里的7個孩子都“很懂事”,不用相互招呼,每到周末或節(jié)假日,大家一準都會從各自的小家回到母親這里來陪伴媽媽。一大家子人吃飯,經常是幾十口,一張桌子得分三撥開飯。
“但是我們家里多少侄男甥女的婚禮,我爸都沒有參加過,倒是他在基地,附近村里人的很多紅白喜事他都去、去賀喜或幫忙?!边@還是白洋“抱怨”的。
“共產黨員嘛,總要先人后己。況且我是師傅,要給徒弟們做榜樣?!边@是白師傅的“托詞”。
這26年,白崑順真像“長”在了基地,附近村里的很多人,有時見了都會問:“您還沒有復員呢?您都在這兒當兵干了多少年了?”
當?shù)乩习傩詹粌H把白崑順當成了發(fā)射基地的人,就是發(fā)射場自己內部的人也有人常常驚訝:“哦,白師傅,您還在這兒?這一年四季的,怎么連個病都沒見您生過?病假、事假的,統(tǒng)統(tǒng)沒有呀……”
白師傅自嘲:“是啊,那還真是,我還從來沒去過醫(yī)務室、醫(yī)院,我這個人在加注的崗位,好像身體都明白——我是不敢生病的?!?/p>
時刻準備著,時刻都把神經繃得緊緊的。
但是人,常年總是這么“熬”著,總有一天會……這一天還真的出現(xiàn)了——白師傅有一次真的病了。
那是在北京,還不是在基地——白師傅連生病都躲開了衛(wèi)星發(fā)射的“檔期”。
“那次單位正要開會,他突然捂著肚子說疼得特別厲害?!卑子衩鲙煾蹈抑v,“我一看,情況不對呀,就趕快攙著他去了醫(yī)務室。醫(yī)務室的人還真的就是都不認識他,但看他的臉色,初步一檢查,說,不好啊,別耽誤了,你們趕快帶他去醫(yī)院吧,他這反應,咱這醫(yī)務室看不了。”
就這樣,白玉明“架”著白崑順好不容易挪上了車,把師傅送到了海淀醫(yī)院看急診。結果一查,是犯了急性尿結石,難怪人疼得都受不了。
后來經過治療,病情緩解了,白師傅還呵呵呵地笑:“這結石發(fā)作的真是時候,疼成這樣,如果我在加注臺,再堅持,也可能會出事。一旦出事,那就不是我的麻煩大了,而是衛(wèi)星的麻煩——可就大了?!?h3>工人?一個“工”字咱得頂天立地!
和白師傅聊天,因為大家差不多都是同齡人,因此我們有很多的時代語言、共同語言。
比如說“工人”,20世紀50到70年代,工人階級在中國很偉大,填寫檔案,如果你是出身“工人”“貧農”,那簡直就很棒;如果是“革干”“革軍”,當然更驕傲;但是如果你是屬于“職員”“小業(yè)主”,還不要說“中農”“富農”“地主”“資本家”,大家可就都要躲閃,心里既無奈又窩囊,這樣填表時就往往會用手擋著……
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組織,這是一句最硬的口號。
白師傅說他入黨的時間并不早,沒有在一參加工作就獲得這份殊榮。但是他,常年以來,一方面早就用共產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同時“咱是工人”,什么時候、哪里黨和國家有需要,我就得毫不猶豫地往前沖,這感召跟“共產黨員跟我上”一樣,都很帶勁!
在剛剛來到懷柔衛(wèi)星推進系統(tǒng)試驗站的時候,那時候的工作只要不特別忙,白崑順就會利用單位派他去附近工廠學工的機會認真地拜師學藝,連續(xù)幾年,車、鉗、銑、刨每一個工種,他都學。后來像模像樣地“出了徒”,工廠的正常生產,來了圖紙也會交給小白,白崑順都給人家一樣一樣地加工好、交上去——沒有工資,沒有獎勵,他只為了自己能練手。
其實“車鉗銑刨”跟“衛(wèi)星試驗”有什么關系嗎?
應該是沒有直接關系的。
但是年輕人內心應該有更大的追求,有幸加入“工人老大哥”的行列,“我就想多方面地掌握技能,然后有一天,一旦國家需要了,咱就能成為國家的棟梁、國家的依靠?!?/p>
人生的選擇,往往于邁步的初始,似乎看不出“道路”的價值所在,但是“有心人”是“有志者”的開山之斧,這斧子人人手里都有,就看你會不會用,舍不舍得花氣力來鍛煉自己。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如果不是青春時的好學進步,“藝不壓身”,到了八九十年代,國家要開始大踏步地發(fā)展航天事業(yè)了,502要派出優(yōu)秀的人才去一線的發(fā)射場,白崑順怎么會成為最合適的人選?
當然一顆螺絲釘擰在“衛(wèi)星加注”的這部機器上,按那個時代的“時尚”白師傅就會“干一行愛一行”,全心全意,直至退休,退休后還被單位返聘……
17歲,白師傅參加工作。65歲,回到北京,一個“回”字,再好不過地說明了他大半生的狀態(tài)——很少在京,很少回家,更很少對家庭、愛人孩子盡心盡職。
我問:“您愛人有沒有埋怨?”
白師傅說:“應該有吧?!?/p>
白崑順的妻子在幼兒園當老師,天性喜歡出行旅游,可這輩子,丈夫從來也沒有帶著她出去玩過一次。很多年后她知道原來國家給公職人員每年還有15天的帶薪休假,這個“年假”,她壓根兒就不知道!
別說結婚以后沒機會帶愛人出去玩玩,就是談戀愛難舍難分的時候他也沒有多余的時間,他的生活也是圍著試驗轉,一個禮拜最多回市里一次,同事們都一塊兒回來,他的家離著東直門長途汽車站近,白崑順還要負責周日一清早去給大家先把車票買好,不然周一再回懷柔,很多人就沒有座。
慢慢地,白師傅成了一個好說話的“熱心腸”,而且“人家白師傅還什么都會!”
于是,單位、同事、朋友、鄰居,誰家有需要,比如洗衣機、電視、電冰箱壞了,都會找他來幫忙修理。
白洋說:“我小時候就知道,我爸今天又是‘活雷鋒去了,好不容易撈著一個禮拜日,他一叫就走、一叫就走。先是給人家去查看電器出了什么毛病,然后騎著自行車去買零件,然后再趕回來給人家立刻換上?!?/p>
“有這事?”我問。
白師傅有點很虧欠家里的樣子:“但是,大熱的天,你說人家空調壞了,或者是家里有老人突然生了病什么的需要電器,你能說不馬上去給人家看看嗎?”
“那零件也要由您來買?讓他們先準備好了不行?”我質疑。
白師傅說:“大部分零件使用者都不會買,我去了他們家一看,知道是什么品種、什么型號,我買回來的才能用?!?/p>
“哦,那您這‘活雷鋒學了有多少年?多少回?”
“這可就沒數(shù)了。上百家?上千臺?幾十年,只要我有空……”
不僅是北京、單位、身邊人,就是在西昌,白崑順的善行義舉也惠及了當?shù)亍?/p>
彝族同胞的婚喪嫁娶一定會請白崑順就不多說了,他常常幫助村里的鄉(xiāng)親,小到從北京給孩子們帶吃的、穿的,大到老彝胞有誰到北京辦事,他也是能接待的接待,能幫忙的幫忙,特別是有的人家孩子要上學,家庭困難的,他就出錢資助……
“何必這樣呢,您并沒有這個義務?!焙芏嗳硕颊f。
白師傅總是一句:“誰沒個難處?誰不需要個朋友?”
有一次他在麻葉林村偶爾看到村里人養(yǎng)蜂,但收集蜂蜜的設備又舊又不好用,他就暗暗記下了相關的尺寸和形狀,趁著自己回北京的時候,逛市場,找合適的替代物,最后買了一個大鐵皮桶,自己畫圖、設計,跟著又找人給加工,再回到西昌的時候,一套嶄新的蜂蜜收集設備就送到了村里。
咱是黨員,工人,一個“工”字,得做到頂天立地!
這就是白師傅內心的追求。
我從來沒聽說過一個工人,會把自己的身份詮釋得如此胸襟博大又腳踏實地!
但白師傅就是這樣想的,“工人老大哥”——這個稱呼他不能白當、不能白當……
無論從白師傅的“能吃苦”“熬到醉”,還是他作為一個“黨員”要起模范帶頭作用,抑或“做工人”也要讓自己“頂天立地”,我都能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種超乎尋常的力量——堅守,堅持!
在他年輕的時候,剛剛做了工人,社會上還沒有流行“大國工匠”,但白師傅心里就明白:一件事,要做好,不是一時,也不是一事,要用一輩子、用一生。
本文作者長江(右)與白崑順師傅在一起
熟能生巧,“巧”是什么?就是經驗的總結和沉淀,更是你獨家的絕活兒本領,這都需要時間,是滴水穿石的毅力和持之以恒。
記得我開始寫他從文昌到西昌、又從西昌又回文昌,兩個發(fā)射場,領導都拿他“當個寶”,記不清兩邊基地發(fā)射的都是些“什么星”了,就給白師傅打電話。白師傅說“哦,您等等!”跟著就去翻他的“本”——那些26年來他參與發(fā)射的97顆衛(wèi)星的《工作筆記》。
一會兒白師傅回我的微信了,說:我們國家總共在海南發(fā)射過三顆“胖五”火箭,第一次是在2016年10月3日晚上8點43分,搭載了一顆“實踐17”號實驗衛(wèi)星;第二次是在2017年6月1號,搭載的是“實踐18”;第三次是2019年10月31號,三次火箭發(fā)射搭載的三顆星,都是由我加注的……
哦——厲不厲害?
早聽說過白師傅的《工作筆記》,26年來每一次發(fā)射,在什么地方,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導航的、氣象的,還是通訊的,是否順利,有誰參與,涉及“加注”的工作又遇到了什么問題,是不是一切都正?!加浀们迩宄2稍L時我也要求看一看,白師傅說:“好,沒問題,但是太多了,你看我這個大床的底下,堆得滿滿都是。”還好那天他家的抽屜里就有幾本,是友鄰單位的同事要看,白師傅先挑出來的。我就拿起本子,那《筆記》薄厚并不統(tǒng)一,大小差不多也都是16開本的。隨手翻翻,字跡工整,密密麻麻,有公式、有程序,有術語、有口令,門外漢是根本看不懂的。不過很多“本子”,我是一眼就看出來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東西,其中有的封皮上還印著紅太陽、放光芒,“最高指示”“毛主席語錄”……
我說:“您一開始記這些要干嗎呀?后來攢了這么多,都可以進歷史博物館了?!?/p>
白師傅說:“就是隨手記慣了,不斷地總結經驗、教訓。開始也并沒想到要拿它當什么資料查,但我這個人比較重視積累,攢多了,還就不舍得扔了?!?/p>
“反反復復地做一件事,難道您不煩?”
我終于要提出這個問題,但話到嘴邊,覺得不好,就變成:“那您這么多年搞加注,反反復復地……都在做哪些具體的工作?”
白師傅沒在意我真心要問的是他“煩不煩”,相反,既然問起他的工作,他就很認真地給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您看哈,每一個衛(wèi)星發(fā)射場加注的平臺都是混用的,所以我們無論到哪個基地,加注的準備都要從北京清點好了再運輸,這是第一;第二,到了現(xiàn)場,我們要展開設備,這些設備包括電子秤、壓力表、傳感器、熱電偶等等等等的;第三,電子秤的標定,因為地理位置不同海拔也不同,海拔高度又會影響到地球的引力,所以秤每次都要調,比如說你到了西昌,海拔高度是2000米,在北京一噸重的砝碼,到了西昌就可能給你差出去20斤;第四,搬運燃料,那更得千小心萬仔細,易燃易爆、有毒有害嘛;然后第五,連接設備,厘清高壓氣路,也就是氧路、燃路,以及安放好起穩(wěn)定作用的氣墊……”
“這些事情都做熟了,但每次還……”
我還是覺得一輩子人只干這一件事,怎么會不煩?
可白師傅說:“煩可不行。你得每一次都認真。毛主席不是講過了嘛,這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p>
認真?“共產黨最講認真和您這工作……?”我耳目一新。
但接下來想想——可不是嘛:
共產黨真是用“認真”建立起了中國的一個政黨、一個新的國家!
想當年國民黨和共產黨的力量對比,懸殊之大天壤之別,一個小米加步槍,一個擁有美式裝備的800萬軍隊,結果——共產黨“認真”出了政權、“認真”出了江山。
如今,共產黨又在帶領著十幾億中國人“認真”地出經濟、出富裕、出國防、出強大……
白崑順的“認真”,看似平凡與重復,但是他的“認真”,“挑戰(zhàn)”的是“永遠都不能出錯”——永遠啊,就這一點,是多大的困難?
什么是“大國工匠”的來路與生成基礎?干漂亮了自己的絕活兒,永遠都是頂梁柱不讓人擔心。
白師傅說:至今,只有一件事讓他感到很遺憾。我問:“是什么?”
他說就是希望通過自己的雙手,能為我們國家送出去100顆衛(wèi)星。但是60歲退休,先是按規(guī)定返聘了3年,領導舍不得,又續(xù)聘了2年,最后到2020年“北斗三號”的“收官之星”前,他工作時限到了,不得不離開。
“但是,最后那顆星,負責加注的不還是您徒弟嗎?”我說。
他承認,也高興。幾十年來,他親手帶出來的徒弟,已經接過了他的工作,認真、嚴謹,而且徒弟們一個個地也都學著師傅的樣兒,每個人、每一次任務,都認認真真地把前后工作記錄在本子上,白師傅的《工作筆記》也在不斷地在加高、加厚。
2021年是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了,我說您這老黨員“內心感到最驕傲的是?”
白師傅一秒鐘也沒耽誤,馬上說:“一百年的政黨,還能夠贏得民心!而具體到我自己——那還是一句‘老白在嗎?有我在,領導就放心?!?/p>
很多時候,他在通往西昌發(fā)射場的路上走著,不管是什么人,開著車從他身邊路過,都會停下來,搖下玻璃窗,大喊一聲:“大白,來,我捎你一段!”
有幾次駐軍的司令員迎面走過來,見到他總會快走幾步,上前就給他“敬了個軍禮”,弄得白師傅很不好意思,身后的警衛(wèi)、司機也更是會吃驚地睜大了雙眼,心說:“這是個什么人?。磕邮菔菪⌒〉?、普普通通的,可咱司令……”
還是要說有一次推遲的加注,本來安排的是白天加注,但因為計劃推遲,“加注”命令到了同一天下午3點鐘正式下達,需要連夜完成任務。在一線指揮的所領導當即找到白師傅:“時間緊,任務重,必須保證夜間操作安全!”白師傅知道這是領導對他的信任,他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任務再緊也不能讓加注有一絲一毫的差池?!?/p>
在白師傅等一線人員按照預案的周密安排,加注操作持續(xù)了十幾個小時,萬無一失,滴肼不漏。
一夜過去,任務圓滿結束,白師傅站在高高的工位上,已經非常疲憊。在場的領導和同事們都非常感動,快步上前把他扶了下來,感謝他和徒弟們完美地完成加注任務?!耙矝]什么感謝不感謝的”,白崑順后來說,他內心真正的自豪是“這輩子又多加了一顆衛(wèi)星”。
一個不珍惜英雄的民族,永遠都沒有后勁,而和平時代的英雄,是何人?有怎樣的表現(xiàn)?
他們往往都默默無聞,最平常,平常到可能是你、我、他。
但平常的人走過了英雄的路——那路便與眾不同,便永遠會與日月同輝,鋪展出光明、閃爍出召喚,養(yǎng)人的眼,暖人的心,讓后來者一個又一個地愿意去跟著他——去追隨……
長江,女,蒙古族。央視資深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博士。作為一個“有想法”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和作家,她總能在世俗的喧囂中靜下心來,默默耕耘著自己的探索。近年來連續(xù)在《北京文學》發(fā)表報告文學:《“養(yǎng)老”革命》《明月村的“月亮”》《我的生命誰做主?》《直面北京大城市病》《養(yǎng)老革命》等。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