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柏成
那年六月三伏天,天熱得冒火,我與幺弟還賴在床鋪上不起床,我們把身子彎曲成大蝦,用我們瘦弱的身體,慢慢烘干昨夜尿濕的床單被褥。
“都啥時候了,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大舅母銳聲呵斥道。我們知道紙包不住火了,正在暗自商量對策,大舅母靈活地轉(zhuǎn)動一雙小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到我們床邊,一俯身抱起我們身上蓋著的鋪蓋。我心想,看來東窗事發(fā)了。
“哎呀,我就說嘛,今天這兩個鬼東西怎么賴床,原來又尿床了?!彼檬峙拇蛑鄣艿钠ü?,我們立刻跳下床,光著一雙腳丫往外跑。
“跑啥呀,看你們跑!”我們快,大舅母比我們還快。只見她張開雙臂,像一只大鳥展開寬闊的翅膀,動作敏捷地把我們朝懷里一薅,就把我們熟練地夾在了她溫暖的雙腋下。幺弟忍不住酥癢,嘻嘻一笑:“娘啊,你的胳肢窩夾得我們都喘不過氣了!”大舅母慌忙松開腋下夾著我們的小腦袋,緊繃的臉上,溢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我與幺弟偷偷一笑?!斑€好意思笑,尿床了,也不說一聲,用身子烘被褥,也不怕生???”大舅母扛起我們尿濕的被褥,晾在院壩里粗粗的竹竿上。
大舅母見我們低著頭,一副羞赧的樣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身后。她晾曬好被子,走到我們跟前,聲音變得舒緩柔和,說:“好了,以后夜里要警醒一些,多解手,尿床后要告訴大人。尿床是一種病,我要給你們找藥方子把這病看好。”大舅母說完話,戴上草帽,邁開碎步走了。
為了給我們治療尿床的毛病,大舅母后來打聽到一個土藥方,據(jù)說用芭蕉樹根與刀口肉(殺豬時進(jìn)刀的豬脖子肉)燉熟后和飯一起食用,治療小孩子尿床特別靈。為了給我們治病,大舅母到處打聽哪里在殺豬。在那樣一個清瘦的歲月,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哪有多少豬可殺?可是,大舅母就能在方圓幾百里以內(nèi),準(zhǔn)確地知曉哪家要?dú)⒇i。她仿佛長著一雙千里眼、順風(fēng)耳,每次出去,都是滿載而歸。有時候,人家知道大舅母是給娃兒治病,甚至分文不要,就爽快地把大舅母需要的東西,用粽葉子捆好,遞到她的手上。
大舅母就是在這些遠(yuǎn)近編織的友情大網(wǎng)中,找到了為我們治病所需的藥材。那時候吃刀口肉,我們就開了一次葷。但芭蕉樹根煮出來的顏色烏黑,其味苦如黃連,難以下咽。這時候,大舅母就會溫言細(xì)語地勸我們,要狠病吃苦藥。大舅母嚴(yán)肅的表情,讓我們深感問題的嚴(yán)重,不得不吃著她千辛萬苦弄來的藥。
一次,大舅母把刀口肉與芭蕉樹根切成小塊兒,放進(jìn)吊罐里加滿水,架上干柴正準(zhǔn)備清燉,剛好有人叫大舅母幫忙去接生,大舅母答應(yīng)著,在圍裙上擦拭干凈手,叫幺弟照看好柴火,別煮干了水汽,幺弟歡喜著連連點(diǎn)頭。
大舅母走后,幺弟吩咐我把三只山羊趕到坡地吃草,說等肉燉熟了叫我回來。我把羊群趕上山坡,心里一直盼著幺弟叫我回去。但直到太陽落山,我才聽到大舅母叫我回去。當(dāng)我飛跑著回去,半路上遇到滿嘴流油的幺弟,他低著頭,也不正眼看我,悶聲告訴我,飯在鍋里給我留著。等我趕回大舅家里,揭開鐵罐,迫不及待地用鐵瓢打撈豬肉,哪里還有一星半點(diǎn)兒肉花,吊罐里全是又苦又澀的芭蕉樹根。沒辦法,為了治好該死的尿床毛病,我還是流著委屈的淚水,吃著苦澀的芭蕉樹根。
我端著碗,坐在大門口的門墩上,那凄楚的神情最終沒有逃過大舅母的眼睛。她問清原因,把幺弟大罵了一頓,低聲好言勸慰我:“莫哭了,幺弟把肉吃完了,大舅母給你打兩個雞蛋吃。”我吃著大舅母做的香噴噴的荷包蛋,破涕為笑。
后來,不知道是大舅母尋來的土藥方有了療效,還是我們的生活條件逐漸好轉(zhuǎn),油水加厚了,那叫人難堪又羞恥的尿床的毛病,卻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我上初中的時候,離開了大壩塘,便很少見到大舅母。直到她八十大壽時,我才又一次看到老人家。
責(zé)任編輯:趙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