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元
一
一談起道前街這條古城名街,就勾起我許多兒時記憶。它歷史悠久,雖然不怎么長,卻是我少時記憶中一條相當繁華的商業(yè)街。
聽老蘇州人說,古時蘇州南北通衢為路,東西徑道為街。明代設蘇松常兵備道于此,老百姓也叫道臺衙門,因為街在衙門前,道前街也因此得名。
1949年后這里設立蘇州市人民委員會,簡稱市人委。我小學時代即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鋪著彈石子路面的道前街商店林立,車水馬龍,行人川流不息,夜間七八點鐘路過街道兩邊還是燈火通明。
六十多年前的道前街,是一面臨河全長不足500米的東西向大街,東起吉利橋西至歌薰橋,沿河坐南朝北店面一家接一家。東頭有王由吉醬油店,從食鹽醬油醬菜南北貨,到食油石堿零拷酒,是我們小孩眼中品種齊全的大店。接著還有時尚的裁縫店,裁剪師趙春林名氣蠻響,是我鄰居。再往西有采香齋糖果店,對開柜臺,品種繁多,困難時期還有高級餅高級糖,生意興隆。西隔壁是三珍齋熟肉店,醬肉醬鴨名氣特旺,常要排隊,夏天傍晚店門口支起一只大鐵鍋,油氽五香小肉,六城門都要趕來購買品嘗,整條馬路香氣誘人。再往西就是鐘表店、老萬年銀樓、修傘鋪、野荸薺食品店、小橋糖果店和規(guī)模不小的賣煙酒針線草紙的煙紙莊店。隔開一座南北向的小橋“公和橋”,在市人委斜對面東北角有個救火會,停放一輛紅色锃亮的救火車,守衛(wèi)一方平安。司機劉師傳身材魁梧,是個豪爽的四川人,他兒子是我小學同學。我常去他家玩,有時還為能爬進駕駛室探險而深感自豪。
救火會的兩側,一邊是長發(fā)旅社和鼎峰煤球店,另一邊是蘇州電廠的變電所。市人委對面,照壁豁圈門南面一過橋就是西善長巷,照壁旁二級臺階兩邊分別開設四囗電廠的義井,為方便附近居民飲水及洗滌之用,白天氵大衣洗物的人群常年不斷。再往西是一爿又一爿的缸甏店、石灰店、吳中旅社和史記大餅店,還有朱記豆腐作坊,里面一到傍晚人呼驢叫熱鬧非凡。再有裁縫店、竹器店,一直到公孫橋頭的佛樓香燭店。公孫橋是座很高的石拱橋,兩邊橋欄上塑著各路神仙,每到初一、月半,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香火真是旺。
公孫橋的南邊是西善長巷和念珠街。在1960到1962年,這里自然形成了一個集市,每天早市賣菜,一到金秋滿街桂花飄香時候,四鄉(xiāng)的農婦會用捂著棉蓋的臉盆放滿煮熟的栗子、山芋吆喝著叫賣。
道前街北側,是一爿連一爿坐北朝南店,多得說不全。從東往西有九如香燭店、于記雜貨店、大吉祥百貨店。大吉祥百貨店要比如今的便利店小超市規(guī)模大得多,店里商品琳瑯滿目,是從胥門運河岸來的四鄉(xiāng)近郊農民的購物天堂,也是居家婦女和小孩子常逛之地。接著是大記布店,布店里收賬臺上有連到各個柜臺的一根根鐵絲網,上面連著一個個夾子,生意忙時,錢和發(fā)票就夾在這里,在賬臺與營業(yè)員之間飛來飛去,有一番特別的繁忙景象。
邊上還有五金店、大德生、生春陽火腿店和步老板醬油店、春蕾洗染店;還有百年藥房“童葆春”,內有老中醫(yī)坐堂門診,前店后坊,煎藥工場送藥的自行車停著好多輛,可見業(yè)務量大。
“童葆春”藥房邊上還有法律顧問處,代人寫狀紙,小時候我常去聽各種家庭小故事。往西的舒巷口是史家漆盤店和新亞理發(fā)店、廣東人開的烘焙蛋卷店,還有修鞋輔、饅頭店,邊上吳苑茶館,茶館下午有評彈,是胥門過來的農民心目中的娛樂中心。邊上有小弄堂,弄堂到底是個溫泉浴池,我們都叫它混堂弄,接待農民伯伯喝茶吃飯洗浴一條龍服務。浴池里有位服務員,丹陽小白臉,叫毛和發(fā),是我家鄰居,過年洗上一次澡,他服務很熱情。過茶館往西,有王記玻璃店、吳記白鐵匠店,還有那時很時髦的全年鮮花店。
接著就是道前街的主角“道臺衙門”,市人委、勞動局、教育局都在里面,要讀書要工作都要來此咨詢,接待群眾要分流往西走東支家巷開的后門。市人委往西分別有照相館、服裝店和農林局,還有市政公司,它擁有蘇州市獨有的一掛十輪大卡車。跟著往西還有藏書羊肉老店、顧家自行車修理鋪等,往后直到剪金橋巷、歌薰橋,基本都為市機關單位。
道前街還有鬧中取靜的一面。我小時候住在舒巷,是道前街北邊的一條小巷,巷的東西兩邊有兩個土丘叫高墩墩,道前街左右鄰近的小孩子都喜歡來。春天放風箏,夏天夜里乘風涼講故事,秋天觀紅楓,寒冬下雪打雪仗,平時放學后就來一場“官兵捉強盜”。土丘旁住有位愛勞動的邱老太,承包十多家馬桶洗刷,還開荒弄了個小菜園,園內有絲瓜棚,掛著一根根長長的絲瓜,更有黃瓜綠、蕃茄紅,還有金黃色的向日葵露出院墻,小田園里的迤邐風光著實叫人流連忘返。
到了1984年,道前街南邊沿河岸所有房屋全部拆除,馬路拓寬為30米,原住戶遷往彩虹新村。河邊移栽的銀杏經過三十多年風雨已長大成材,一到深秋時節(jié)道前街銀杏林鋪就滿地“黃金甲”,已成為姑蘇城內奇特美景,引來無數(shù)的攝影愛好者。
兒時的道前街,是購物天堂、商業(yè)中心?,F(xiàn)時的道前街,是城市美景、銀杏花園。
二
“吃面吃遍六城門,喝茶喝遍六城門”,這是老蘇州長掛嘴邊的一句話,泛指姑蘇城內都跑到了。我要補一句,我家住宅住遍六城門。屈指算來,已住過八處地方,戶口本、身份證、房產證等“家庭檔案”上都有記載。
改革開放40年,就我個人而言,上山下鄉(xiāng)50年,返城40年。一滴水可見太陽的光輝。剖析一個小小的家庭,其中住宅的變化,也許能折射出整個國家所發(fā)生的日新月異、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為一名普通的“老三屆”,與多數(shù)同學一起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恢復高考又重返校園完成學業(yè),經歷著那個時代的青年所經歷的一切。別的暫且不表,先曬一曬住宅的變動:從南門內馬濟良巷——胥門內舒巷——相門內鐘樓新村——閶門外三元新村——葑門外富華苑——齊門外香城花園——金門內學士花園。
我出生在馬濟良巷,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祖父是私塾先生。住宅坐南朝北,兩進三室一客廳,中間是天井,南邊后花園種植了不少的香椿樹,春天的香椿頭吃也吃不完,孩童時的那段記憶蠻深。
然好景不長,祖父患病去世后,父親就去印刷所學生意,滿師后跑供銷。1949年,印刷所倒閉,老板跑路,幾名伙計合資撐下作坊,三位朋友、兩名工友靠一臺印刷機,承接商業(yè)發(fā)票印制、小學生練習簿制作等,終因經營不善破產關門。后來資不抵債,只得賣房還債。于是到處找房做房客,在舒巷找到65平方米二室一廳的住房,父母帶著我們7個子女擠在一起。今天算起來人均7平方米,不能說最困難,房租每月7元。后來情況有好轉,大姐當兵走了。二姐去市里當講解員了,三姐會計學校畢業(yè)分南京去了。再過兩年,我響應政府號召去蘇北農場上山下鄉(xiāng),兩弟弟招工上班去了,妹妹也下鄉(xiāng)插隊走了。最后剩下父母帶三個外孫生活。
改革開放的春風,給每一個人帶來生機與希望。幸運的我,搭上恢復高考返校園的末班車,跳出農門進校門,當了一名重點中學的教師。學校那時還是福利分房,我分到了一套鐘樓新村40平米的接龍房,一室半,兩戶合用廁所,但終于有了自己備課用的書房。
再后來,城東城西教師新村拔地而起,教育局安排我改善住房,分給我三元新村六樓63平方米二室一廳帶獨立衛(wèi)生設備的住房,這可以說是完整意義上的新房。當時我已年過四十,比起現(xiàn)在小青年的婚房,總會憶苦思甜,教育后代知恩圖報,知足常樂?。?/p>
1998年的春天,又得喜訊,住房改革要進入貨幣化、商品化。按有關規(guī)定,高級教師可享受110平方米,中級教師90平方米,按政策我分到了富華苑教師新村三室一廳面積94平方米的住房,當時記得開盤價是1680元/m2,脫出舊房,補差價4萬多元。我在那里一住就是10年,后來兒子談女朋友期間,又在小區(qū)內購了套二手房備用。再后來嫌小,以置換形式,去香城花園購房,開盤價不到4000/平方米。
2009年,我辦完退休手續(xù),至《蘇州教育志》編輯部當責編,辦公地點在盤門三景附近,來去不方便,想返回古城區(qū)住。經多方尋找,最后由朋友推薦,我又搬到了學士花園。那里在古城墻下,護城河畔,笑園隔壁,環(huán)境宜居,有健身步道,有綠樹紅花,有亭樓臺閣。兩室一廳下有車庫,人稱一樓半,正巧適合老年人居住。小區(qū)20幢房子,大多為退休醫(yī)生與教師。
居住變遷八大處,回首以往,叫人感慨萬千。改革開放四十年,住房變遷最明顯。家庭檔案看變化,必定要把住宅夸。曾有位老友奇怪地問我:“你現(xiàn)在住房面積不到三位數(shù),叫人難以相信?為啥不弄套別墅住住,這套租掉?”我淡然應答,天寬地寬不如心寬!房子是住的,不是炒的!改革開放好,居者有其屋。正應了千年之前杜甫老先生的一句名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選自《蘇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