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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眼沉降在后腦

      2021-09-05 08:17唐糖
      西湖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溫陽建國奶奶

      唐糖,重慶人,現(xiàn)居北京,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研究生班。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獲第八屆重慶文學(xué)獎。

      1

      我的奶奶趙成碧,是在林建國那通不足半分鐘的電話中才被宣告去世的,比她原本去世的時間晚了4小時。在這4小時中,我一直在按照甲方爸爸的需求,修改一套品牌圍巾的宣傳方案,這已經(jīng)是第三版,如果再通不過,我真的要……可以說,這是通救援電話,當(dāng)然,它其實可以來得更早一點。我長舒一口氣,蜷縮的雙腿慢慢撐直,心中升騰起一團愈聚愈濃的喜悅。這樣一來,稿子第三版便是終稿;昨天在群里不小心說錯話惹得領(lǐng)導(dǎo)不高興,應(yīng)該會得到原諒;下周的季度總結(jié)會,我也可以不參加……最重要的是,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年假了。我拉過被圈得烏七八糟的臺歷:今天周四,算上接下來的周末,再請5天年假——這次底氣十足——掐頭去尾,我他娘的可以連休9天。9天啊,完完整整的9天,失聯(lián)的9天,可以不回微信睡懶覺逛街涮火鍋吃燒烤聚會甚至可以陪張美娟去趟周邊游的9天。

      我保存好第三版宣傳方案,腳步輕盈飛至領(lǐng)導(dǎo)門前。直到敲門的那一刻,我才深呼吸,沉下臉,抑下嘴角。領(lǐng)導(dǎo)見是我,眼睛一乜,眉上那顆黑痣微微一跳,恰如其分地昭示她還有余怒。我有些心虛,緩慢而懇切地說明來意,自然用了些修辭。那顆黑痣又復(fù)歸原位。領(lǐng)導(dǎo)信佛,摸摸念珠,蹙著眉點點頭,“但王總那邊要的稿子,他還不太滿意,你得再想想。”然后咕噥著,“八九天也太長了,現(xiàn)在也忙……”

      “好的,好的!馬上交最新版給你看看。只是我們那邊風(fēng)俗是這樣,還得回老家,至少得過了頭七。沒辦法,青姐,我盡量……”

      這時,領(lǐng)導(dǎo)電話進(jìn)來,她一只手撣撣眼前,像撣灰塵般示意我出去。我低著頭,大拇指掐著掌心,生怕心中那團濃稠化開,漫上臉去,直至坐進(jìn)去機場的網(wǎng)約車?yán)铮也欧湃文菆F濃稠如海浪般一層一層地,向車窗上、天上的云、遠(yuǎn)處的山、道路兩旁將要蹦出金黃的銀杏樹葉上微微蕩漾開去。

      “出差啊?”一個明顯被煙草熏出來的聲音打斷了我。

      “回家?!?/p>

      “我就說,臉上這么開心。回家好啊,像你們這樣的孩子,一年也回不去幾次吧?”后視鏡里填上一雙小而疲乏的三角眼。我沖著它們點點頭。

      “不容易啊,不過你們都是文化人。比我們可好多啦?!?/p>

      “什么文化人啊,師傅!你才是自己當(dāng)老板?!苯裉煸缟?,我被擠碎在地鐵門邊,瞄見一旁坐著的男生正讀著英文版的《莎士比亞》。我跟著讀幾行,感嘆自己以后等空閑也要再看看莎士比亞而不要總刷無腦綜藝時,地鐵到站。碎掉的身體迅速組合起來,扔下那份文化人的念頭,沖向閘門。

      “我們這都是租個牌照,一年兩萬,算上油費,一天跑不到四五百以上基本算白瞎。現(xiàn)在還到處都是攝像頭。前兩天,我就給一顧客行方便,剎一腳,兩百就又泡湯咯……”林建國此前也跑過出租,我自然是清楚。

      “我們天天加班熬夜,身體耗不起,哪兒哪兒都疼。各有各的難處,都說自己難?!蔽蚁胫浦顾抡f的興頭,我不想假期才開始就去反芻日常。我仰向天空,臨近機場,低矮的房樓上,一架搖搖晃晃的飛機像是要往我嘴里降落。

      我確定,我是餓了。

      但過完安檢,我并不打算吃一頓。我得留著肚子給渝城燒烤。離奶奶趙成碧的靈棚不到三四百米的地方,就有條小吃街。比起渝城的火鍋,我更愿意給外地朋友推薦渝城的燒烤??镜闷鹋輧旱姆叫诬嫫?,刷一層薄而透紅的辣椒油,撩上香蔥粒和自制的泡蘿卜丁——這是成敗關(guān)鍵,疊成三分之一大小的厚塊,用兩根竹簽一串,再撒上辣椒粉、花椒粉、五香粉。從燒烤架上拿起來的10秒內(nèi),不要怕燙,一口咬下去,苕皮的軟糯,泡蘿卜的爽脆,小香蔥的鮮嫩,激發(fā)出層次極為豐富的口感。錫紙碗里烤的腦花,淹在泡椒、豆瓣逼出的紅油里,精髓是墊在腦花下那一片烤得發(fā)焦的藕片……最好還能配上一碗三鮮砂鍋米線,所謂的三鮮,也就是鮮瘦豬肉、鮮豬肝、火腿片。一卷米線放入砂鍋,澆上滾燙的豬骨雞湯,放入三鮮,輔以干黃花菜、木耳、番茄、黃瓜、豆芽等能增鮮的蔬菜,咕嘟幾分鐘,那味道真叫一個絕。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喉嚨翻動,面對著登機口外的麥當(dāng)勞炸雞廣告牌都無動于衷了。

      炸雞廣告背后的顯示屏上,一屏屏滾動著航班號和地名。有些地方聽過,還有些看起來很陌生,大概是這輩子都不會去的。不過,前年我也去過亞的斯亞貝巴,這個名字我此前完全沒留意過,因為我不太喜歡旅游,總覺得匆匆出去一趟,不如在家好好看一部紀(jì)錄片來得實在。但前男友溫陽不這么認(rèn)為,他總是計劃出行,前年春節(jié),在他旅行社好友的攛掇下,我們竟然去了一趟埃塞俄比亞,亞的斯亞貝巴是它的首都。不過,除了穿梭各處的人和低矮破敗的房子,我對這座城市沒太大感覺。并且,哪怕隔著時差,我仍在和運營同事隨時保持著溝通。那天,在當(dāng)?shù)氐氖ト唤烫?,我們隨導(dǎo)游脫鞋進(jìn)入,聽唱詩班演出。剛擠到前排坐定,領(lǐng)導(dǎo)連續(xù)發(fā)來七八條信息,問我為什么不將產(chǎn)品“合家歡”的點深挖,趕上春節(jié)這樣的流量高峰,稿子點擊量都沒破十萬,“你馬上給我回個電話,立馬寫下分析總結(jié)”。我慌忙起身,側(cè)著鉆出人群,差點被走道旁的大花盆絆倒。我的手忙腳亂被神父看在眼里,他愣了一下,禮貌地向我點點頭,接著在胸口畫了個十字,臉上的神情慈愛又困惑。我舉著手機,盯著廣場上兩只起起落落的灰鴿子頻頻點頭,“好的,好的”。回到賓館,我抽出原本不想帶的筆記本開始猛敲。這哪兒是為工作給人配了一臺電腦,不過是給電腦配了個人。但這是我揣著二本學(xué)歷能找到的最好公司,我不敢懈怠。對此,溫陽始終不能理解,像不能理解其他很多事一樣。

      我搖搖頭,將自己甩出時間縫隙。別想了,這次我反正沒帶電腦,微信群也調(diào)成了免打擾模式。

      登機后立馬關(guān)機。我靠在窗上,準(zhǔn)備睡一覺,可左歪右扭,總也尋不到一個舒適的姿勢。機窗外,遠(yuǎn)遠(yuǎn)的天際線上,浮著農(nóng)歷二十的月亮,不夠彎,也不足夠圓,看過去像一盞劣質(zhì)臺燈,在云層的縫隙里明明滅滅。

      上一次盯著月亮這么看,還是不久前觀望百年一遇的“藍(lán)月亮”。當(dāng)天晚上,月亮不僅出現(xiàn)在各大媒體的標(biāo)題上,也在大多數(shù)人的朋友圈里升起。只是那幾小時一過,月亮又似憑空消失了一般,不再被人提起了。

      不過,除了李峰。

      李峰是我們部門之前的實習(xí)生。作為業(yè)余追星攝影師,他的朋友圈散布著各式月亮、星軌、星座等照片。我經(jīng)常在累了一天之后,去他的朋友圈翻翻,借來遙遠(yuǎn)的宇宙解解乏,偶爾也順手點個贊。漸漸地,他會把新鮮出爐的照片先發(fā)給我看,那些沒在朋友圈里公開漂浮過的宇宙,在我們的對話框里私密地膨脹開來。

      看他的預(yù)告,三天后,也就是周日凌晨五點,會有一顆彗星從地球上空劃過。他私信我說,凌晨四點就可以起床等著,如果天氣好,走到一個空曠的地方朝東北方看,“很可能肉眼就能看到”。我說,“姐姐老了,看你拍的就行,凌晨四五點可太要人命,或者你到時候打電話給我,看看我們能不能看見個百年一遇?!彼匾粋€咧嘴笑的表情,就再無其他表示了。話都遞進(jìn)嘴里,人家也不想松口。其實,自從去年秋天和溫陽分手后,我基本沒再想過這事,畢竟當(dāng)初是因為溫陽來這里,分手后留下來,竟還有點名不正言不順。最好再少一些牽絆,往后才能來去自如。畢竟,就算人走了,有些牽絆也還在。我以前不愛運動,溫陽搬走后留下了瑜伽墊和啞鈴,我竟然現(xiàn)在一周都要用好幾次。

      機艙里燈光暗了下來,月亮躲進(jìn)云層。窗外只有機翼燈一明一滅,印出周圍裊裊的流云,如仙界,或者冥界。距奶奶趙成碧離開已經(jīng)八九個小時,她的魂魄是走了,還是留在原地呢?她這樣一個人,是會上天,還是入地呢?下輩子又會變成什么呢,頭七那天會在面粉地上留下什么樣的腳印呢?

      等我坐在離她只有兩三百米的燒烤攤前時,這些問題我也不想關(guān)心了。我用力嚼著烤得略硬的苕皮,一邊在“七仙女”高中室友群里問上,“這周末大家有空嗎?出來吃個飯,好想去你們之前說的云山民宿住一晚?!迸渖蠋讉€狗頭的表情。云山民宿在城郊,開車得一兩個小時。幾分鐘,群里有了回應(yīng),“你回來啦,約飯約飯!”“你可快一年沒回來了,這次待多久?。俊?/p>

      除了我和一位留在國外做商貿(mào)的朋友,群里剩下的都留在渝城。每次回來,大家都會聚上一聚,只是近幾年大家各忙各的,很難湊齊。眼見沒人回復(fù)自己云山民宿的提議,我也知趣,“回來四五天吧,周末找個時間大家吃個飯?”

      我想再說些什么,但又忍住了。在她們面前,我已經(jīng)足夠主動了。

      等待回復(fù)期間,手指還是忍不住劃開顯示有53條未讀信息的工作群。其實,飛機落地后,我就打開看了。迅速一瞥,和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但我發(fā)給青姐的第三版方案,她還是沒回復(fù),不知她轉(zhuǎn)給甲方爸爸沒。那位頂著奧特曼頭像的甲方爸爸還沒動靜,他要是發(fā)現(xiàn)問題,就會像失控的機關(guān)槍一樣,噼里啪啦地發(fā)射出長長短短的白色炸彈,而我只能用綠色“好的!”牌盾牌擋一擋。我想我這兩年喜歡上打聯(lián)機游戲的原因,多半就是想將平日那些“好的!好的!”換成鏗鏘有力的“媽的!”。我還時不時地幻想著,哪天能在群里直接發(fā)“媽的,老子不干了”“媽的,老子不伺候了”……要不說林建國今天的電話打得及時呢,我當(dāng)時差不多就快要罵出“媽的”了。

      這樣說來,我忽然覺得奶奶趙成碧或許還是愛我的,到最后,竟然救我一命。

      2

      小雨戳著大排檔的頂棚,窸窸窣窣。我喝完最后一口三鮮湯,起身付錢。聽說出殯下雨,后人會發(fā)財,這雨是下早了。好在,從燒烤攤到奶奶趙成碧的靈棚,只需穿過一條斜長的街道,街道兩側(cè)的小葉榕長得密密實實,小雨也淋不透。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傳來,應(yīng)該是有遠(yuǎn)親去看奶奶趙成碧。我給張美娟打電話,告訴她我馬上就到。

      “磕個頭就回來。我回家去了,待那兒沒意思。”語氣里顯然有些怨氣,我不想問,這一家的糊涂賬翻來覆去也就老三樣。

      我“嗯嗯”應(yīng)著,繼續(xù)拖著行李箱在不太平整的行道路上嘩嘩啦啦向前。跨進(jìn)小姑家安置小區(qū)大鐵門,迎面就看見用帆布搭成的靈棚。夜深,又下雨,來的人不多,棚外立著四五張桌子。林建國和我大伯、二伯坐在靠里的桌子邊,一人捧著一茶杯,沒拿小雨當(dāng)回事兒??匆娢遥纸ㄈA起身,想笑又收住了,“回來啦,還以為你不好請假。去給婆婆磕個頭?!?/p>

      我沒回他,而是將周圍臉熟的親戚都喊了一遍。有個遠(yuǎn)房的表叔還拍拍我的肩,“林月,好久沒見了。聽你爸說你……現(xiàn)在能干了喲。弟弟今年考到北京了,到時候多照顧到撒?!?/p>

      “弟弟能干些,到時候我才需要他多多照顧?!绷纸▏舆^我的包,打了個抿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或者有什么值得笑。小姑遞給我厚厚一沓黃錢紙,“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我也只能打個抿笑,跪在蒲團上,將黃錢紙一張一張撕下來,放進(jìn)燃起火的炭盆里。

      “婆婆還是想著你們這些孫子的,最后說了個什么,我沒聽清楚。還是你勇哥和她說,讓她放心,孫輩們都好好的。就差你了,都還問你啥時候回來?!毙」谜f著,像是陳述。自然奶奶趙成碧最后的話不是想說給我聽的。

      “也算是有福氣的,沒受什么罪。”

      “嗯嗯。”我不想和她多聊奶奶趙成碧。

      “月月,你工作忙哈?聽你爸說,你現(xiàn)在收入高喲?!?/p>

      “還好?!蔽覍⑺杭堝X的速度放慢了一點,微微抬了抬頭。越過火光,一米開外,并排的兩個條凳上撐著水晶棺。水晶棺底部和兩側(cè)都是綠色,周圍立著七八個花圈,一直堆到了靈棚深處的方桌前。方桌上擺著蠟燭和幾盤糕點、水果,后方掛著白底黑字的“奠”,中間立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齊耳短發(fā)的奶奶趙成碧才六十多歲的樣子,似笑非笑地盯著前方。照片拍得很好,不知是誰拍的。我以前困惑過遺照到底是怎么來的,如果平時不怎么照相,光遺照這件事就夠周圍人忙活了。曾經(jīng)和一個客戶吃飯,他聊起一位朋友,做啥啥不成,處處麻煩人,但就在準(zhǔn)備自殺時,直接將自己微信頭像換成了黑白照片,各種密碼都寫好了,到最后沒再多麻煩身邊人。這樣一看,奶奶趙成碧也沒多麻煩人,既沒常年臥床又沒給葬禮制造什么困難。正看著,一陣風(fēng)從脖子后吹來,遺像兩側(cè)的對聯(lián)被搗落。我盯著在地面上卷曲的那兩行字,是“慈恩似海滄海恒流垂千古,母愛如天在天之靈佑后人”。林建國放下茶杯,沖過去拾起來,重往棚上貼緊實。他在“恒流”二字上尤其緊壓了壓,那下面應(yīng)該有不少糨糊。

      燒完最后一疊紙錢,我磕了三個頭??念^,自然是要許愿的。嗯,第一個愿望,麻煩奶奶就成全我第三版方案通過吧;第二個愿望,能年底升職;第三個愿望,溫陽或者峰……算了,先留著吧。奶奶你還是先保佑我能升職吧,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或許比其他任何東西都來得踏實。小時候,你可以在林建國外出時,只給我的堂兄、堂妹雪糕,獨獨忘了我,甚至你都不是重男輕女,或許只是沒來由地偏心,就像我們沒來由地成了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沒想到,就是那五毛錢的雪糕,讓我們沒能成為真正的親人。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紙灰,“爸,那我先回去了?!?/p>

      他點點頭。我倆大半年沒見,卻又像上周剛剛見過一樣。我這才注意到,五十來歲的林建國滿頭都是白色發(fā)茬。白發(fā)這是林家的傳統(tǒng)。聽說奶奶趙成碧四五十歲頭發(fā)就全白了;八十多歲時頭發(fā)濃密,白得锃亮。這種遺傳學(xué)上的關(guān)聯(lián),讓我無可奈何,特別注意頭發(fā)護(hù)理。我始終忘不了溫陽第一次從我右側(cè)耳后扯下兩根白發(fā)時,喚了一聲,“我的老太婆”。我不知為何白發(fā)都會比其他頭發(fā)更粗壯、堅硬一些?;蛟S正因如此強悍,才需要有更多的照拂?后來按摩店的人說我是肝經(jīng)不通,所以耳后附近好生白發(fā)。

      回到家,雞湯和回鍋肉已經(jīng)盛上桌,我吃不下,但也得坐到飯桌前,象征性地吃一點。

      窗外黑洞洞的,陽臺上燃著三盤蚊香,風(fēng)一吹,煙味嗆人。

      “煩死了!”張美娟走到陽臺,掐滅兩盤,“你爸,沒跟你說?”

      “什么?”

      “呵。兩個外孫女,你婆婆最后剩了四個金戒指,全都給她們倆了。你一個孫女……”

      “你在場?再說,他啷個會給我說這些?”

      “聽你二伯媽說的。我明天要去當(dāng)著他那些姐姐妹妹問清楚,憑什么???到死了,還要欺負(fù)人?”

      “這有什么奇怪。我又不在乎?!蔽液攘丝陔u湯,和天麻一起燉的,難怪開門有股異樣的臭味,但吃在嘴里很舒服,“要不,過兩天我?guī)闳コ啥纪姘??!?/p>

      “我才不去,我要把老太婆的賬算清楚了來。你婆還有二十多萬呢!”張美娟將電視聲音調(diào)小了點,“不曉得貼補你那幾個姑媽多少了。真的,比如你小姑媽,我到林家來就沒見她干過什么正經(jīng)工作,天天泡在麻將桌上,她男人也就打點零工,你說說她家怎么買得起新房的……”張美娟要說的話,我都能背出來了。天麻咬起來比山藥更有嚼勁兒,估計是聽我說起這段時間常常頭疼,張美娟就想著給我燉天麻雞湯的。比起上次見,張美娟整個人又癟了一圈,臉上更是如枯水期的河岸,嶙峋的骨頭顯露,我只好打斷她,“真不出去玩玩?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假期喲?!?/p>

      比起林建國喝酒、打牌、泡茶館,張美娟生活單調(diào)得多,給人家做完保潔,就只能蹲在電視前。我總想有點假期,就帶她出去走走??汕皫啄辏娴扔悬c時間,要不就累得只想在家隨時待命,要不就和溫陽出去了。更早以前,我也想過成為張美娟的驕傲,要在我奶奶趙成碧面前爭口氣??墒浅宋以诰┏枪ぷ鬟@一點——這還是張美娟和林建國自認(rèn)為的——我覺得我什么都不行。因為他們這種想法,和溫陽分手后,我把想回來的念頭一壓再壓。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要是有一天我真回渝城來了,張美娟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我沒問過。

      “不去,不去。你那么忙,個人好好歇一陣嘛?!睆埫谰晔帐捌鹞业娘埻耄皠e吃多了,還沒嫁人呢,身材還是要保持下的,趕緊洗漱睡覺。明天我就要找你爹去問問,憑什么啊。必須討回公道。”她還憤憤不平,然后又吐槽起林建國平日各種陋習(xí),也是那些我在電話里聽過無數(shù)遍的事兒。我們一起躺在床上,她還沒停,“真是倒八輩子霉了……”直到我說,媽,我真想要睡覺了。她才停下來。

      我沒有睡。燒烤著實吃撐了,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黑暗之中出現(xiàn)的是品牌圍巾的LOGO,一片桑葉中,鏤空出品牌的三個英文字母。它們在房頂上旋轉(zhuǎn),扭曲,跳躍……也不知第三版,到底通過了沒。

      3

      最終見到“七仙女”是在周六中午。七個來了三個,不算我。當(dāng)天早上五點多,奶奶趙成碧出殯。作為孫女,我并沒太多需要負(fù)責(zé)的,只要隨車跟著就行?;鸹?,通知親人見最后一面,我蹭到人群尾端,沒有看。姑姑們哭吼出幾聲:“媽啊——媽媽啊——”聲音過分凄厲,好像這是角色扮演最重要的一環(huán)。一旁的林建國,就站在幾個姑媽的身后,象征性地喊了兩聲“媽——媽——”,聲音低了幾度,還有些羞怯。

      從殯儀館出來,天就放晴了。周五下了一天雨,淅淅瀝瀝的雨打在靈棚上熱鬧得很。意料之中,張美娟昨天還是沒鬧。她一般只在我面前放狠話。臨到林建國面前,林建國眼一瞪,她也就只能閉嘴。當(dāng)著外人面,張美娟愛面子。我也不愿她太糾結(jié)這件事。那戒指我可以不要,希望奶奶趙成碧記住我那幾個愿望就行了。

      “我中午有事,就出去一趟。”送葬結(jié)束后,原本應(yīng)該在附近酒店跟送葬的親戚們吃頓答謝宴,我在不在都沒什么關(guān)系,但我還是問了下林建國。他點了個頭。張美娟順勢說,“我也跟你回去了?!?/p>

      回去的路上,張美娟忽然有些傷感,“人有啥子意思嘛?活到老,還不是一把灰?!?/p>

      這是個哲學(xué)問題,我不知如何回復(fù),“那不如出去玩一趟?”

      “就曉得玩,你看你媽都多大了,還能幫你幾年。錢存好,將來用,你以為結(jié)婚、養(yǎng)孩子不花錢呀?還在那種花錢的地方,自己省著點?!睆埫谰曜鲧婞c工,背著個清潔筐,全城到處跑,好的時候一個月能賺四五千。

      “哎呀,我曉得了?!蔽翼槃輪柫藛枺澳俏乙腔貋?,你覺得如何?”

      “怎么了?你和溫陽分手了啊?”

      張美娟不知道我和溫陽分手。當(dāng)年大學(xué)畢業(yè),我為了讀研的溫陽放棄了渝城穩(wěn)定的工作,她很反對。后來見了溫陽,張美娟便覺得那是她心中理想女婿的樣子。往后態(tài)度也大轉(zhuǎn),常常囑咐我要對溫陽好點。

      “沒分啦,就是問問?!?/p>

      她盯著我看,“是不是真分了,我看得出來喲!”但她又抽了抽嘴角,不敢點破。

      “哎呀呀,沒分沒分。你先回答我的問題?!?/p>

      “我不曉得。”她的臉轉(zhuǎn)向車窗外。回到家,我換了身平日不常穿的裙子。平日上班怎么舒服怎么來,見閨蜜還是不能糊弄。我湊到鏡子前精心地描著眉毛、眼線和口紅,頭發(fā)也往高了扎,貼了一個黑色的蝴蝶結(jié),瞬間年輕了好幾歲。送我出門時,張美娟捏捏我的肩,“早點回來哈?!?/p>

      我點點頭。我知道她說的是晚上早點回家,而不是早日回渝城。

      和仙女們約在了商圈里的一家網(wǎng)紅火鍋,我領(lǐng)完號,眼看著還得等一兩個小時,正好趁這段時間逛逛街。上次進(jìn)商場是什么時候,我都快忘了。羅雪說她會提前到,我就溜達(dá)著等她一起?!捌呦膳崩铮_雪與我關(guān)系最好,當(dāng)年聽說我要離開渝城,懷著雙胞胎的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老公胡晨沒好氣地勸:“人家那是找好生活去了,你哭啥啊?!焙髞砹_雪找補,那應(yīng)該是孕期激素在作祟。但我卻深受感動,人與人之間也不外乎如此了吧?來來往往的,又有幾個人還會為你的離開而傷心呢?

      羅雪穿了一身運動裝,比起另外幾位仙女,她吃穿不太講究,錢都存起來干大事。去年為了孩子將來上學(xué),她買了一套不錯的學(xué)區(qū)房。一見面,我倆就手挽著手,像是我們還上高中時,但凡陽光不錯,我和她就會牽著手去小賣部買上兩個鹵雞腿以慶祝晴天。

      “胡蘿卜真煩死了,你說說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他也就周末回來。平時只要我不找他,他真的可以一個電話都不給我打,今天出門前又吵了他一頓……”

      胡蘿卜是羅雪老公胡晨的代稱,干工程的,錢賺得不少,但一周最多回來一兩天。對他的吐槽,羅雪在群里幾乎沒停過。大家安慰的話最后都會集中在這一句上,“算了,你又不會離婚。”或許胡晨也明白這一點。

      “你知道我今天為啥生氣嗎?我給他說,我給你說今天要出門一趟,大周末的,你都不問我和誰一起出去,你不怕我和別的男人鬼混嗎?”

      “他肯定知道你不會……”

      “不!人家像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樣,說,哎呀,真是哈,想起來有點后怕……然后,就沒有然后,眼睛又盯著游戲去了……”

      我沒繼續(xù)接話,而是拉著羅雪走進(jìn)商場,眼花繚亂中,她的嘴里總算沒有胡蘿卜了。我沒買,她倒是看上一雙鞋,看上了迅速刷卡,“狠狠刷他的工資卡,哼!”

      雞腿說她也到了,但不想逛街,就讓我們?nèi)ヌ鹌返暾宜?。雞腿在事業(yè)單位做財務(wù),原本成績一般,但她爸爸是電力局副局長,家里送她到英國鍍了金,回來也安排好了工作。跟我一樣,她目前還是單身,考慮到她酷似男孩子的個性和長相,她說她做好一直單身的準(zhǔn)備了。

      “買房了。這輩子要跟我的大房子一起過了。”雞腿剛見到我們,就報了喜訊。

      “真的?。吭谀膬??我也想買。”羅雪說。

      “你還要買啊?!彪u腿佯裝瞪瞪眼,“在蔡家灣,還算便宜。我爹說了,未來發(fā)展?jié)摿Υ?。月月,你考慮不???”

      “我?。恳部紤]。真可以,我就去看看。”我的確有這心思,但一直沒跟林建國和張美娟提過。存款有限,月供高一點也行。但林建國和張美娟掙的錢也就剛夠他們生活,或許真可能二三十萬都拿不出來吧,我自己手上只有二十來萬,在偏遠(yuǎn)一點的地方付首付都夠嗆。實在不行就把老房子賣了?想了想,我又后悔平日那些沖動消費以及游戲克金了。甜品在嘴里化開,沒有甜味,只剩冰涼。我又去刷了一眼工作群,青姐還是沒回話。

      火鍋就我們仨吃。琪琪下午有相親局,讓我們一起去咖啡店里給她壯壯氣勢。涮著火鍋,雞腿給我科普了渝城各個區(qū)買房的經(jīng)驗,我一邊聽她說,一邊刷著房產(chǎn)中介App。一個老牌地產(chǎn)在遠(yuǎn)郊開發(fā)了新樓盤,有個緊湊型三室兩廳兩衛(wèi)的戶型,建面96平,不算大,但竟然還有個6米長的大陽臺。如果真買這戶型,張美娟就可以在陽臺上種些喜歡的花花草草和蔬菜,而不是像現(xiàn)在,只能在客廳兩扇窗下用泡沫箱種些香蔥和韭菜。林建國也可以將躺椅擺放在陽臺上,而不是常年折疊放在床下。最關(guān)鍵的是,這個戶型有兩個衛(wèi)生間,即便以后我結(jié)婚、有孩子,三代人住一起,也不再會為上廁所左右為難。想著想著,我甚至已經(jīng)想好要裝修成什么風(fēng)格、家具該如何擺放。如果賣掉房子,不另外貼錢,得貸款將近百萬,月供就是五千多。我開始后悔自己無端請這么長的假。一旦我的工作出問題,什么也白搭。

      “要是早幾年行動起來,現(xiàn)在都能賺一倍了?!彪u腿將最后一盤肥腸扔進(jìn)火鍋。我想,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呢?或者早知道了,錢不也得湊?

      趕到琪琪相親的咖啡館時,男方還沒到。琪琪翻照片給我們看,男方長得像學(xué)生會干部,方方正正的頭,大臉,顴骨突兀,金絲邊眼鏡,眼睛又小得不太協(xié)調(diào)。

      “你們知道的,真不是我的菜,我是顏控。我姨說是紀(jì)委辦公室的,有前途?!辩麋魇嶂哆@個殺手不太冷》里小女孩的發(fā)型,著裝打扮也是酷妹風(fēng)格,“真的怕他給我講三大紀(jì)律,我們在微信上都沒什么話說,不知道為何還要見面?!闭f完翻了一個大白眼。

      “有人介紹就好啊,我還沒人介紹啊?!蔽倚χ蛉ぃf的也是實話。

      “那是你忙,沒時間去看。我真是閑的。你知道嗎?真的不行。你都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差的人,前幾天介紹的一個,大半夜給我發(fā)恐怖視頻。還有個,才見第二面就說要搬到我家來住……我真的服了,所以,我覺得你和溫陽要有可能和好,就和好。畢竟這么多年的感情,真的,后面的人越來越差……”琪琪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喝完一大杯涼白開,坐回隔壁接著等男方。

      “對啊,分了之后,他都沒來找你?你當(dāng)初可是為了他跑那么遠(yuǎn)去。”雞腿把話接上了。

      “這么久沒聽你說,還以為你們復(fù)合了啊。”羅雪這句話,讓我有一點詫異。不久前,我才和她說過,可能她確實心里沒位置再裝其他的了。

      “沒找了。我們倆的公司就隔著條街,都沒碰見過?!狈质趾?,溫陽的確沒找過我,但我去他出租屋樓下等過他,鬧也鬧了,哭也哭了,但見了面,還是勸我回家。他說他現(xiàn)在是真心不想談戀愛。這些我都不想說出來,那個我從21歲到26歲都認(rèn)定的人,連我們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的人,最后說走就走了。但是我卻從他的微博上搜到,他頻繁給一個女孩兒點贊,還留些曖昧不清的話。那女孩兒是他們做活動時的一個主持人,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

      “男人真的狗。”羅雪加了一句,“結(jié)婚了,也就那樣?!?/p>

      雞腿示意她稍微小聲點,琪琪的相親對象已經(jīng)坐下了。

      “伽伽本來說要來的,但結(jié)婚真的麻煩。她老公父母離婚了,她得去拜訪兩家,今天是得去縣城拜訪她老公的媽家,說要是晚上能趕回來就和我們聚聚?!彪u腿和伽伽走得近,伽伽和我說的是盡量來,只有蒙蒙是孩子發(fā)燒離不了人。

      我們仨用叉子搗著一盤冰淇淋華夫餅,窗外的長江緩緩地流淌著,陽光在淺淺的波紋里蕩出黃金。突然就安靜了幾分鐘。十年前我們剛畢業(yè)時,誰都沒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或許也只有我沒想到。

      沒想到的事兒很多。前一天晚上,奶奶趙成碧告別會上,大伯作為長子捏著一張皺巴巴的A4紙,發(fā)言回顧了奶奶趙成碧的一生。奶奶趙成碧出生在上世紀(jì)30年代,青春期頂著戰(zhàn)火,各處顛沛流離。重慶大轟炸時,父母雙亡,她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而后跟哥哥東躲西藏,靠在河邊撿拾些小魚小蝦過活,還沒出嫁,哥哥也去世了……這些事,我以前都沒聽過。如果她是一個跟我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我甚至有點佩服她身上的生命力。最后,主持人沖著話筒悲戚又夸張地吶喊:“趙成碧老人,您永遠(yuǎn)地走了!如今,您的兒孫淚流滿面,面對您的靈堂,向您磕頭,向您致敬,祝您在黃泉路上一路走好?!蔽冶亲泳谷灰凰?。但我轉(zhuǎn)眼就看到了張美娟和林建國無動于衷的表情,像在聽一個陌生的故事。我要真流一滴淚下來,就顯得多余又可恥,像是背叛。尤其林建國,就擠站在奶奶張成碧的水晶棺前,眼神卻木然地往前看看,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窗外高樓吞下一半太陽時,琪琪的相親也結(jié)束了。讓大家始料未及的是,她竟在群里發(fā)消息說,要和男方一起去吃飯。

      “我也沒想到,感覺還可以聊聊?!比缓笈渖稀肮钡谋砬?,“月月,對不起了,下次約,你多久走?”

      “你的幸福更重要,我還要好一陣呢!”我趕緊回上。

      吃了一下午甜點,雞腿、羅雪和我都沒什么胃口了,而要說的話,好像也都說完了。正好羅雪的孩子打電話來,哭著找媽。我們?nèi)司透髯陨⒘?。這自然不是我期待中的聚會,又是最自然的聚會。

      我特意坐了公交回家,一路拐彎,上坡下坡。渝城再怎么發(fā)展,這種質(zhì)感始終沒變。我在區(qū)人民醫(yī)院站下車,提前了一站。

      上次回來,醫(yī)院全玻璃式的門診樓還沒修好,我還得穿過工地繞到舊樓才能掛號。那次回來,我連吃兩頓火鍋,就犯了急性腸胃炎。溫陽帶我去的醫(yī)院,還打趣我,“你的胃已經(jīng)背棄渝城,只能跟我走了,可別想再回來了?!表樦t(yī)院旁的緩坡人行道往上走十幾米,就是開了十幾年的嘉興菜市場。即便天晴了,菜市場里的地總還是濕漉漉的。周末人多,從菜市場踩出的濕腳印在市場門口深深淺淺地四散開去,像一朵永不凋謝的黑玫瑰。幾個老人蹲在“黑玫瑰”邊上賣土雞蛋和草藥。

      如今超市普及了,李美娟他們還是喜歡逛菜市場,總說菜市場的菜才算新鮮。其實,也不過是菜市場才有討價還價的可能。她會提著幾袋砍價成功的戰(zhàn)利品,繼續(xù)順著緩坡往前走,兩側(cè)日夜翻新的餐館、理發(fā)店、服裝店、小飾品店,都與她無關(guān)。她或許只會朝緩坡頂上的“春蕾茶莊”瞄上一眼,因為林建國下班后,總不先回家,而是到這里泡上一杯茶。林建國話不多,小茶館卻總不缺人講話。他或許會坐在更靠里一些的位置,以防被路過的張美娟盯上。其實,張美娟盯上了也不會怎樣,大不了剜他一眼,就繼續(xù)往前走。前面堡坎上兩棵碩大的泡桐樹,泡桐樹下一條近百步的臺階沿著堡坎壁延伸向下,張美娟需要小心翼翼地避開臺階上的青苔,走到底才算到了安置小區(qū)的后面的小路。高大的堡坎擋住了陽光,這條小路常年泥濘不堪,總洇著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水流。泡桐春天的紫花、夏末的紅色球果,大多也要陷入這片泥濘里,慢慢腐爛。張美娟需要沿著這條小路繞著小區(qū)走半圈,找到東側(cè)小門。但凡走上這條路的人,鞋上、褲管上都免不了沾上些泥點子,鼻子底也永遠(yuǎn)散不開一股正在腐爛的氣味。那次溫陽的話,讓我也在反思,或許我身上背棄了渝城的,不只是胃。

      4

      我用紙巾將腳踝上的泥點子盡量擦干凈,才開了門。林建國正橫躺在沙發(fā)上看中央三套,張美娟在廚房里炒菜。屋里黑漆漆的,全靠電視的燈光。顯然,我這么早回來,他驚了一下,身子蜷了起來,“回來啦?也不說聲,打開燈嘛,黑漆麻烏的?!?/p>

      他這時候其實也不該在家閑躺著,奶奶趙成碧的喪事剛結(jié)束,后續(xù)還有一大堆事要處理,他現(xiàn)在理應(yīng)和姑姑、伯伯們商量余下的事。

      “下午吃多了,你們吃什么,我就隨便吃點?!?/p>

      “都沒弄什么菜哈?!睆埫谰甑穆曇魪膹N房傳來。

      我走到廚房門口,像是對他倆一起宣告,“今天和我同學(xué)聊了下,都說該趁早買新房?!?/p>

      “買啊!錢呢?”林建國坐直了身體。這套老房子,是當(dāng)年城郊老房子拆遷后的安置房,沒有電梯,我們在第三層,陽臺的小窗外就是三棵粗壯的黃桷樹,幾乎擋住了所有陽光,晴天還好,一旦陰天,家里正午也需要開燈。渝城熱,小半年都是夏天,密密匝匝的蚊子嗡嗡飛。近年外面還修了幾條快速路,整天整宿都安靜不下來。

      “賣房嘛,還能貸款嘛?!蔽冶M量往輕松了說,“就可能買的地方,要離這里遠(yuǎn)一點了?!?/p>

      “遠(yuǎn)點好!”張美娟正在熗鍋。

      “我還得在這邊上班。”林建國盯著電視說。

      “你上那個什么班?兩三千塊,還偉大得很?你不就想在這里喝茶打牌嗎?”張美娟在廚房里還了一嘴,“就要買遠(yuǎn)點!”

      “說得輕巧!你買?。俊绷纸▏鴮⑦b控器往茶幾上一摔。

      “是噻,要你媽像稀奇你妹兒那樣稀奇你,不早就買了?”張美娟的聲音變了形,從廚房里幾步?jīng)_了出來,“我給你說林建國,錢和戒指你不給我完完全全要回來,我給你沒完。”張美娟的眼睛,眼袋腫腫地往下掉,顯然是哭過了,自然不是為了奶奶趙成碧。

      “錢,我跟你說了,我們六個人一人三萬,這兩天就給。給別個點時間?!彪娨暲?,孫楠高亢的聲音也沒蓋過林建國。

      “憑什么六個人分,你那三個姐姐妹妹,生病的時候不平分?jǐn)偅F(xiàn)在憑什么要來分錢?當(dāng)初開發(fā)的時候也一樣,憑什么要讓他們來在宅基地上蓋房子?”比起有外人在的場合,回到家里的張美娟卸下了面子,“反正娃兒今天也在,你自己看看,過的什么日子,你不替我想想,替她想想啊,都二十八了,還一個人在外面飄,家不像個家的……”說完張美娟癱坐在塑料凳上,嗚嗚哭出了聲。那是真正傷心的哭聲,從鼻腔到喉嚨,抽動著胸腔,讓整個身體埋在暗影里。林建國縮在沙發(fā)一角,怔怔地盯著電視屏幕,臉上一道水痕印著電視里火紅的光。那是上一年的春晚回放,孫楠剛剛唱完,穿著鮮艷的主持人帶頭鼓掌。

      黃桷樹不是秋天落葉的樹木,但依然泛黃出夏末秋初的樣子,風(fēng)從它的葉子間灌了進(jìn)來,吹開我眼前的白霧,滾燙地淌落在脖子里。我們仨在葬禮上沒流的眼淚,都在這悶熱的晚風(fēng)中汩汩流出來了。

      我坍縮在墻角,打開手機定了機票。我忽然想看明天早上的彗星了,從遙遠(yuǎn)星系出發(fā),擦著地球而過的星體。我給峰發(fā)了信息,讓他明天記得叫醒我。我又劃開領(lǐng)導(dǎo)的對話框:“青姐,我想到一個新的方向,第三版若還不行,我就去和甲方聊聊?!?/p>

      這次領(lǐng)導(dǎo)竟然秒回了:“忘了和你說,第三版就不錯,如果有更好的,也可以再發(fā)來看看。”

      我眼前又浮起一團白霧,整個人軟下來,一時間輕飄飄的如虛脫一般。我順勢蹲了下來,環(huán)抱住自己的小腿,像是將要再一次完成那套做過七八十遍的睡前瑜伽。

      我隱約著意識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倒數(shù)第二個動作:抱膝滾動。

      語音指導(dǎo)的聲音再次在我腫脹的腦袋里響了起來,依然溫柔、舒緩:“曲雙膝,雙手抱緊小腿前側(cè),深陷入地板,感受自己腰背部的展寬。左右滾動按摩背部的皮膚,前后滾動按摩脊柱……”我閉上眼,將這套動作在腦海里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等著,等著那最后的溫柔結(jié)語降臨:“……雙腿依次向下伸直,放松雙肩、整個背部,閉緊雙眼。雙眼沉降在后腦。你有沒有感覺到整個人比起初更加舒展、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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