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早春的鹽巴草
比起漫長的夏天,漫長的冬天才是這個濕漉漉平原的真相。比如那些破冰而行的捕魚人,竹篙從水里拔上來,瞬間就結(jié)滿了滑溜溜的冰。
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的冬天的確難熬,但比人更艱辛的是那些畜生們。雞好辦,它們會去尋找灰堆扒食。狗也好辦,因為它鼻子好使。
豬是最難受的了,它飯量大,偏偏飼料總是滿足不了它。人都吃兩頓了,泔水還能有多少?好久不去機米了,米糠眼見著往下少。稻草軋出的草糠是非常難下咽的。母親就和上幾勺子漚好的芋頭莛(父親深秋時分連夜用鍘刀鍘出的芋頭莛泡出來的特殊飼料)。芋頭莛的味道肯定也是不好的,但豬還是吃下去了。
漚泡在瓦缸里芋頭莛也少了許多。村莊里除了公雞的打鳴聲,就是豬們在拼命喊餓的聲音。本來可以年前賣掉,可太瘦了,賣掉很不劃算。要是在夏天,我可以去拾豬草,一筐又一筐,往豬圈里背。一半被豬吃掉了,一半被豬踩成了肥料。
田野里沒有綠茵茵的豬草。父親卻要求我們?nèi)焓澳切┛菰诠喔惹叺柠}巴草。灌溉渠有淺淺的水,鹽巴草長得好。
那是一個特別寒冷的早春天,別人家過年走親戚,我們一家卻在破冰,搖船去田里扯鹽巴草。父親說,豬瘦了,但鹽巴草里有葡萄糖!不信,你們可以嚼鹽巴草,最后嘴巴里是甜的!
的確有點甜……可又是誰,告訴了文盲的父親鹽巴草里有葡萄糖?也許是父親猜的。因為我們村莊的人,都迷信葡萄糖。
村莊是滿的,田野是空曠的。田野里沒有人,那寒風吹得更為猖狂。扯鹽巴草的手指都凍僵了,根本用不上力——熬過了冬天的鹽巴草的力氣比我們還要大!
那一天,我們從荒野中扯了很多鹽巴草。好像我們戰(zhàn)勝了它們,但到了夏天,還會有許多鹽巴草會蔓延出來。
鹽巴草,多像窮日子里的那些頑強。
有很多年,我一直想把鹽巴草的學名找出來,但一直沒找到,后來我終于在亂山似的書房里找到了鹽巴草的學名。鹽巴草只是它在我們那里的小名,在其他地方它并不叫這名字。它的標準學名叫狗牙根。
有的地方叫它為爬根草。
云南人則把它叫作鐵線草。
鐵線草,我喜歡這個名字,像鐵線一樣,扯不斷,也得用力扯的鐵線草哦。只要一想起來,它們就像地球上的經(jīng)緯線爬滿了那片濕漉漉的平原。
最先醒來的蟲子
驚蟄時節(jié),在這片濕漉漉的平原上,最先醒過來的是哪個蟲子?
有人說“蜇”字下面的“蟲”是“長蟲”。即蛇同學。也有不同意見,為什么不是蜈蚣同學呢、蚯蚓同學、青蛙同學、或者螞蟻同學?要知道,這些睡懶覺的同學都在等待雷公校長的鼓聲哦。
比如蛇同學,越冬常常因陋就簡,隨便將就。在那個濕漉漉的平原上,我竟在土墻縫里摸到一排蛇蛋。如子彈樣的橢圓形的白殼蛇蛋,并排粘在一起。我記得是四枚,我在眾伙伴的慫恿下打開了蛇蛋,有蛋清也有蛋黃,蛋黃里已有小蚯蚓一樣的幼蛇。這是冬眠前的蛇生下來的。
相比蛇同學的粗心,蜈蚣同學準備更充分,蜈蚣們會鉆洞,鉆得很深很深,鉆到寒冷無法侵入的深度,有時候,能鉆到一米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動。如此沉睡的時候,蜈蚣最怕的是公雞。公雞是蜈蚣的天敵,它們的利爪總是在曠野里扒拉。如果蜈蚣冬眠的地點太淺,正好是公雞的食物。蜈蚣為五毒之一,為什么公雞不懼怕蜈蚣?父親說,蜈蚣和公雞是死仇。
為什么?
父親說不出原因,就像他說不清他如此地辛苦勞作,卻依舊喂不飽他饑餓的子女們。
蚯蚓同學與蜈蚣同學類似,它們的冬眠常常會遭遇釣魚人的暴力拆遷。很多釣魚人,在那么寒冷的冬天,將浮到水面上曬太陽的魚釣上來,總覺得有趁人之危的味道。
作為歌唱家和捕蟲專家兩棲界青蛙和癩蛤蟆,它們冬眠時會異常安靜。在石頭臺階下,我發(fā)現(xiàn)過扁成一張紙的癩蛤蟆,真成了張薄薄的癩蛤蟆紙!它們把喉嚨里的歌聲也壓扁了嗎?它們的骨頭呢?它們的內(nèi)臟呢?后來學到“蟄伏”這個詞,我一下想到了這張扁成紙的癩蛤?。鹤畹偷纳顦藴剩钇D難的堅持,還有沉默中的苦熬!
有精品房的螞蟻們越冬準備超過了人類。在入冬之前,它們先運草種,再搬運蚜蟲灰蝶幼蟲等這些客人,請這些客人到蟻巢內(nèi)過冬。但它們的友情不是無私的,而是實用的,螞蟻們將這些客人的排泄物作為越冬的食物。等到貯藏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雷公校長的鼓聲就該響了。
但如此精心如此努力的螞蟻們,如果遇到我們手中的樟腦丸,如果碰上了我們淘氣的一泡尿,它們會立即被淘汰,沒有驚呼,也沒有嘆息,連一聲悼念都沒有。
生存不易,夢想更不易,都得好好惜生。春雷響了,正好九九,久違的溫暖總會這片濕漉漉的平原上的眾生感慨不已。
父親說:沒有閑時了。
是啊,九盡楊花開,農(nóng)活一齊來。到了這個季節(jié),就沒有閑時憂傷了,也沒有閑時快樂了,季節(jié)不等人,一刻值千金。
恍惚之間,這世間最忙碌的蟲子,是在這片濕漉漉平原上過日子的人。
浩蕩的春風吹遍
過了慢悠悠的正月,就是快步奔跑的農(nóng)歷二月了。拿冬天愛睡懶覺的太陽來說,到了春天,太陽這家伙像是和我們比賽似的。每次起床,都不好意思伸懶腰了。才七點鐘啊,平原上的太陽就升得老高老高的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暖陽潑在我們的身上。
春風來了。
春天,就是風一陣一陣地刮過來的。我們在減衣服,而我們的視線所及之處,柳樹們多了綠辮子,而蘋果樹桃樹們還長出了花衣裳。在這些綠辮子花衣服之間,最燦爛的就說金黃金黃的油菜花了——向陽坡上的油菜花們率先開始了金黃的合唱。
那些還沒合唱的油菜們,則一個個像長頸鹿。那些長頸鹿,就說美味的菜薹。打豬草的我,總是饑餓的我,常常掐一段菜薹,撕去外皮,汁液飽滿的油菜薹,比蘿卜好吃。相比純綠色的菜薹,比較有味的是暗紅皮的菜薹。往往這樣的菜薹,有股野性的甜。有時候我嚼著菜薹,有幾只野蜂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嗡嗡嗡的抗議,抗議我們吃掉了它們未來的蜜源。
但誰怕誰呢?
我怕的是父親的巴掌:浪費這些菜薹,會響雷打頭的!
我還是喜歡風,浩浩蕩蕩的春風,還給我們帶來了去年的老朋友:燕子。
呢喃的燕子們并不怕這春風,回到故鄉(xiāng)的它們斜著身子在春風里飛,把自己變成了一把把紫剪刀。這些紫剪刀在田野和我們的堂屋里來回地穿梭,它們比我們在田野里忙碌不停的父母親還要忙。
母親說,燕子們只在好人家壘窩。
說到好人,我總是不好意思看在我家飛進飛出的燕子。我感覺自己夠不上母親所說的好人,我不僅偷吃過菜薹,還拔過公雞的翎羽,搗毀過野蜜蜂藏在屋檐下蘆管里的蜂蜜。
春風依舊在吹,我們家新燕子窩壘好了。
小燕子們就要孵出來了,春風還在吹,浩浩蕩蕩的風聲中,我還聽到了野兔們的笑聲。為什么一定是野兔?我沒跟母親說。我怕母親笑話我:你什么時候聽見兔子在笑?
我真的聽見了。
有一個晚上,浩浩蕩蕩的春風把我們家的一個草垛給刮沒了。
一根草也沒有了。
它們都飛到哪里去了呢?
僅僅剩下草垛的底部,去年的稻草們遺留下的稻粒們已發(fā)了芽,像是長出了一簇綠頭發(fā)。綠頭發(fā)叢中,遍布了句號一樣的黑色野兔糞便。
我真的沒聽錯,春分那天,浩浩蕩蕩的風吹遍了這個濕漉漉的平原,帶走了我們家草垛,還帶走了那些跳躍在麥田深處的野兔們的笑聲。
暮春的平原是最佳的掩體
暮春的平原是最適合躲藏和掩護的。
長高的麥子們,結(jié)了籽莢的油菜們,都是天生的掩體,只要愿意,怎么躲藏,都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不會發(fā)現(xiàn),就會被尋找的玩伴所遺忘。
更多的,并不是遺忘,而是被家長叫走了,打棉花缽,需要下手。
有一次,我就被玩伴徹底遺忘了。本來聽到玩伴焦慮的呼喚聲,我還緊張,興奮。再后來,玩伴的呼喚聲越來越遠了。
先是寂靜捆住了我,再后來是不安,我背后的汗?jié)u漸收干了,四周全是長大了的陌生的莊稼們:它們什么時候變成巨人了?
好在我看到了正在長大的蠶豆,還有攀緣得好高的豌豆。
那個被玩伴遺忘的下午和黃昏,我吃下了平生最多的蠶豆和豌豆。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嫩豌豆甜,而蠶豆再嫩,也有一股青草的味道,留在我們的舌根處,揮之不去。
有個這樣的遺忘,我開始迷戀如此的遺忘,幸虧蠶豆和豌豆們長得很快,幾天的工夫,它們就咬不動了。
于是我開始尋找更多的食源,我嘗過類似豌豆的“蕎蕎兒”,又叫野豌豆。野豌豆實在不好吃。我還吃過油菜莢里的籽,那小小的籽還是青綠的,又小,就放棄了。
——饑餓年代的胃啊,有著令人驚詫的消化能力。
蠶豆和豌豆其實都是外來的物種?!笆w蕎兒”或者野豌豆,倒是我們祖先常吃的,叫作“薇”。古人們常?!安赊薄本然?。“采薇”最好的時節(jié)就是暮春。但我們也忘記了,就像我們把那個在平原深處躲迷藏的孩子給忘記了。
那只害羞的南瓜
掐了一朵南瓜花,向懷了瓜妞的花蕊間套去。這是種南瓜的好方法,也是窮人們豐收的錦囊妙計。
父親教過我這樣給南瓜套花。南瓜如果自然授粉,花粉量會不足,南瓜開花后“套花”目的是為了增加花粉量,讓南瓜長得更大。其實這是生物學的知識。但在那個曙光初現(xiàn)露水滿地的清晨,父親突然教我給南瓜“套花”,將雄花外面的花撕掉,僅僅留下雄花的花芯,帶著花蒂套進雌花中。
當時我剛十二歲,父親沒有講道理,但我突然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父親沒有看到我的臉紅,繼續(xù)讓我做樣套花的事情,但我的臉在發(fā)燙,身體在悸動。
自從給南瓜套花之后,我常常去看我套過花,希望那些南瓜拼命長大。很奇怪的是,我套過的南瓜,最后僅長大了一只,宛如一只地球,結(jié)在宇宙藤蔓上的地球,在平原的某處,秘密地長大。
(選自《草原》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