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晨艷
明末清初張岱經(jīng)典小品文《湖心亭看雪》,憑寥寥159字,創(chuàng)空靈清絕之境,傳復(fù)雜微妙之心。一朝成文,西湖美景便再難撞擊出騷人墨客奇思妙想的火花了。一個“癡”字怎不生動?怎不動情?又怎不讓人魂牽夢縈?
何謂“癡”,清代張潮《情真與才趣》言:“情必近于癡而始真。”而“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看似舟子喃喃抱怨,又何嘗不是張岱的真情掙扎?
作為 “癡人”,文中又有哪些“癡”處呢?
一、“癡人”按“癡時”訪“癡地”
開篇“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交代看雪時、地。十二月,一年中最寒冷之季?!按笱┤铡保诒比硕?,不足奇。然杭州之冬大雨、大雪皆鮮有,典型美景乃“斷橋殘雪”小雪點染。古往頌西湖的春夏金句更是不勝枚舉??梢姡骱静槐亍按笱┤铡辈诺每?,偏選此時、此地,只因張岱對西湖有獨特的感情。
張岱游湖追求“董遇三余”,即“冬者歲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就在此時,愛繁華、愛熱鬧的張岱等到繁華盡散、熱鬧盡了,深情領(lǐng)略著備受冷落的西湖。至此,不難理解張岱之“癡”。三日大雪過后,可謂“天時”;“人鳥聲俱絕”“更定”,可謂“地利”;再加上“人和”,三余之真意趣皆備。
“癡人”按無人之時,訪落寞之境,才是“真”領(lǐng)略!
二、“癡人”著“癡形”為“癡行”
再察張岱與金陵客的衣冠、裝備、器皿,又會發(fā)現(xiàn)別有一番魏晉風(fēng)度之味。
張岱對茶有獨特喜好,這于《自為墓志銘》“茶淫橘虐”一語見分曉。而自古文人都有取雪煮茶之尚。高濂《四時幽賞錄》云:“茶以雪烹,味更清冽?!薄都t樓夢》“冷香丸”,遍采四季白花之蕊為藥,盡集四時降水為引,怎生是食人間煙火者想得出?妙玉集梅花樹雪以壇存,用以煮茶,連黛玉喝了都贊嘆不已。如此觀之,張岱“擁毳衣爐火”便與驅(qū)趕寒冷毫無關(guān)系,而是為了享受取雪烹茶之雅。
張岱到亭上又有何發(fā)現(xiàn)?“鋪氈”非席地;“童子”非歌妓;“燒酒”非侍弄菜肴;飽覽雪景成了金陵客彰顯品位的契機(jī)。
一場反季節(jié)的旅行,被晚明文人重性情、任自然的瀟灑裝備提升出清新俊逸的美感?!鞍V人”著風(fēng)骨裝、向絕處逆行,可謂“真”性情。
三、“癡人”賞“癡景”味“癡趣”
慣常寫大雪,喜費勁筆墨:天有多寒,地有多凍,雪積多厚,心已多冷。洋洋灑灑鋪陳萬里,漫漫風(fēng)霜冰雪滿紙飄飛。然張岱文筆洗練,不寫其影,先寫未聞其聲。可萬籟無聲又有誰曉?恰恰這無聲之中大有人在,于是“獨”往之行,便有著落。單單從聽覺入手,營造心靈的震撼,塑就了大雪的威懾。淋漓地渲染出張岱不落俗套的閑雅與孤獨。
虛詞不虛是張岱另一特色。俱:全都,絕,消失。讀者不由想到柳宗元《江雪》。在這萬物肅殺的嚴(yán)寒中,偏偏冒寒看雪之趣,奇也!癡哉!
再觀張、柳二人文中都現(xiàn)“鳥”這一意象。傳統(tǒng)詩詞中出現(xiàn)“鳥”不在少數(shù):“鳥鳴”山才“更幽”;“處處”聞得“鳥啼”春才算復(fù)得生機(jī);“飛鳥”相與歸“還”才使人心溫暖……然“別”時猶恨“鳥驚心”、春山一路的鳥啼徒勞無功,更別說“鳥飛絕”“人鳥聲俱絕”。花鳥無情人有情,鳥沾染著人的悲調(diào)傷心,也成了寂寞的代名詞。
張岱描寫天地全然一白,天、云、山、水、生命全然以“與”勾連。“一橫”像是攜孤心、撐扁舟,飄蕩湖面的張岱,得見“與”這只蒼茫天地伸出之手,避世的憂憤、孤傲的情懷,在渺遠(yuǎn)博大的天地之間,終于容忍。若是能再加一個“與”,恐怕就是與“我”了吧,張岱多么渴望為他無處安放的心緒找一個歸宿呀,于是,“與”成了一種渴望、一種期待、一種憧憬。天人合一的碎碎念,杳然其中。
至于西湖之景由“痕”到“?!贝蔚隗E縮,一如張岱人生軌跡,少紈绔愛繁華,明亡“避跡山居”,繁華轉(zhuǎn)瞬人生如夢。
“癡人”賞空濛癡景味山水、天地、物我之癡趣。癡到極致,見雪頓悟,方為真。
四、“癡人”逢“癡遇”飲“癡酒”
張岱西湖賞雪何以直撲湖心亭?《西湖新志》稱湖心亭“實踞全湖之勝”乃賞湖最佳位。吳敬梓《儒林外史》的吃貨馬二對西湖景點全然不識,游湖完美避過勝景,不解風(fēng)雅可謂俗。而張岱深知關(guān)竅,“金陵客”亦心有靈犀。只因“湖心亭”即可將普通游客從風(fēng)雅之士中過濾干凈。同理可見《陋室銘》“鴻儒”笑訪“陋室”;《蘭亭集序》“群賢”畢至蘭亭。
崇禎五年并未亡國,作者感念知音,不在于來自何處,只為志趣相投。哪怕他是秣陵客、廣陵客、蘭陵客,都可一見如故,舉杯痛飲。
游湖賞景之時,張岱本以為獨有遺世獨立之趣,豈料,湖心亭被捷足先登。而好好的酒被煮“沸”,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了。
金陵人見岱“大喜”:“焉得更有此人”?!把傻谩?,哪能。“更有”,還有。言下之意是,不可能、不該再有了。金陵人也如作者一樣孤高。而“更有此人”是竟然有與我一樣的人。何等欣喜,何等意外。對張岱的肯定與褒贊溢于言表?!袄币粋€簡單粗暴的情緒外化動作,同樣率真熱情,同樣繼承了魏晉風(fēng)度,同樣不拘泥于繁文縟節(jié)。再看張岱,精選細(xì)節(jié),描寫氛圍,表現(xiàn)其性格、情趣和情感,也將主觀感受滲透其中。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是張岱在《五異人傳》的“奇論”。金陵人竟與張岱擇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以同等裝備賞同一景致,其癖好雅趣癡情都堪稱一絕!怎能不“強(qiáng)飲三大白”?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自敘酒量極差,即使面對志氣、才藝、性情相得的陳章侯,也不輕易喝酒。然,湖心亭癡遇,三大白的酒匆匆下肚,還不是拼盡全力、誠意滿滿?若非賞識,怎能連喝“三大白”?“強(qiáng)”既讓我們看到他不善飲酒,又告訴我們,即使率真如他,也不隨便應(yīng)酬面前之人。實在是志趣相投,連拒絕的心都沒法有。
“癡人”逢志趣相投之友,飲盡興癡酒,興起而來,興盡而歸。瀟灑恣肆此又一真。
五、“癡人”留“癡心”題“癡筆”夢“癡憶”
金陵人答非所問,正屬作者微言大義之筆。本文主要事件在“看雪”,與亭中人相遇乃意外,對方姓氏名號更屬微末,勿需詳盡。此含而不露筆法,喚得讀者無窮聯(lián)想。
二者,張岱與亭中人萍水相逢,因同賞深夜雪景而識,君子之交淡如水,能共賞雪夜幽景,暢飲而別足矣,相逢何必曾相識,不必刨根問底追問再三。這樣的閑淡,應(yīng)該更符合張岱深夜看雪的幽寂心境。
三者,地名可勾留記憶。如“日暮里”讓魯迅銘記,能觸發(fā)其對家國日暮途窮之憂?!盎炭譃薄傲愣⊙蟆笔俏奶煜榈你懶目坦?。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許是金陵對應(yīng)風(fēng)雅柔軟的水鄉(xiāng),唯有“金陵”才能滋養(yǎng)出懂景之人,張岱記住了“金陵”,而當(dāng)年的驚鴻一瞥,時過境遷后,反而勾出新四。
湖是那湖,亭是那亭,到如今,山河破碎換了天,流離失所無所歸,故人早已不復(fù)見。何處是吾鄉(xiāng)?當(dāng)年的“客”成了如今的己。還需要詳細(xì)對白嗎?不了,張岱悄然收了孤獨的筆。
“癡人”留故國“癡心”題孤獨“癡筆”空憶前朝舊夢。
作者單位:江蘇省宜興市行知實驗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