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受眾和明星天然存在距離,所以我們對于明星、名流的了解和印象,往往是建立在很多“人設”之上。這些“敘事斷片”被媒體編輯、發(fā)布,從而讓受眾形成標簽化印象,成為明星人設。同時,明星人設其實是一種公眾面孔,而非ta的(全部)真實自我;同時本文所謂的“反抗”人設(即直率表達、反抗虛偽、堅持做自己。)的敘事片段成就了當下眾多明星吸引粉絲的賣點。是因為,當下保持真實和反抗虛偽道德這種“反抗”人設在資本和受眾的合謀之下,已經成為了明星的政治正確——平民社會里,政治正確永遠可以是屢試不爽的營銷策略。所以很多明星公然質疑業(yè)界權威、為平權運動仗義執(zhí)言,一方面可能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在本質上遵循如下邏輯。
“敘事斷片”建立人設初印象,當下粉絲通過社交媒體及時反饋,明星自覺或不自覺得接受市場選擇的“優(yōu)質人設”,并繼續(xù)通過媒體去呈現“敘事斷片”而鞏固人設。正如福柯將名流文化看成一種治理性問題,受眾的類型或形式與特定的文化產業(yè)之間圍繞名流的公眾面孔的持續(xù)談判。后結構主義者理查德·戴爾揭示了明星形象互文性的構建和發(fā)展:“人的心里和身體構成了一套資源,這套資源必須由承擔為大眾消費設計名流任務的文化產業(yè)中介即大眾媒體來修飾和完善?!餍堑男蜗笫艿酱蟊妭髅胶褪鼙妱?chuàng)造性同化吸收的扭曲、修正。”所以也是粉絲的接受和喜愛,進一步增強了明星對于此類人設的選擇。
為什么“反抗”人設這么好賣?說起來,這個上面這個問題也挺矛盾,人設本身是一種虛偽,而這種虛偽的變現形式是:“堅持真實和反抗虛偽”。為什么“反抗虛偽”的人設這么好賣?可能需要一個比較長的邏輯。反抗的原生性欲望要追溯到當下社會觀念導致的成就饑渴上。
抽象欲望的循環(huán)的缺口導致成就饑渴
克里斯·羅杰克對后天名流的現象進行了考古,他認為后天名流作為相對于先天名流(傳統(tǒng)等級森嚴社會里的貴族血統(tǒng))的現象,產生于民主制度下的平民社會。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即是后天名流公眾面孔涌現的根基性背景。
這是如何作用的呢?上帝死后,在一個沒有卓越價值觀念的社會中,民主似乎是權威唯一合理的基礎。“大家覺得好才是真的好”的政治觀念催生出兩個潛在價值:1、社會中人與人之間自由平等,每個人都有向上流動的資格;2、證明自己的價值需要多數人認可。
這兩個價值其實可以構成一種抽象欲望的循環(huán):
眾生平等之后,民主與自由為大家許諾每個人都有向上流動的機會,平民社會中的獎勵文化則是賜予成就者金錢和地位。如何判定成就?宗教價值被“多數人的認可”所代替。(1)號、(2)號關系的勾連,解釋了對成就的渴望作為人身份認同的標準內嵌于社會之中,民主文化必然是一種成就文化。并導出一個結果——西方民主政治的核心悖論:“這一制度在形式上傳達了平等和自由,但卻不可避免的造成了地位上和財富上的不平等?!币云降鹊男问阶非蟛黄降?,之后成就譜系頂端的人獲得認可的可能性更大,反之則更小,因而(3)號關系在實踐中則出現斷裂。絕大部分被兜售“有夢想誰都了不起”觀點的人們,漸漸發(fā)現自己有限的資源和平庸的才能同遙不可及的成就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因此這一抽象欲望循環(huán)在對于“平等的被認可機會”缺失的情況下永遠不可能閉合,被拒絕感和無效感使得“成就饑渴”將會一直存在。
反叛精神滿足受眾情感投射
如大衛(wèi)·馬歇爾所認為的那樣:名流是一種社會構建;同時,被構建的社會來塑造名流。埃加德·莫蘭也認為:“名流的力量是作為觀眾被壓抑需求的一種投射?!?/p>
克里斯·羅杰克也在研究中列舉了眾多反英雄題材的敘事作品以及具有反抗精神的后天名流與虛擬名流(文藝作品中的角色),他們因為越軌行為臭名昭著,但無論如何,臭名昭著同樣也是獲得聲望的表現。而且現實中,正因為越軌行為(超越一般社會互動規(guī)范的角色界限,甚至常常涉及違法行為),臭名昭著的名流還是會獲得眾多擁躉,迷戀他們的“正義”、直率、勇敢和反抗精神,進而擁有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
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去理解日常生活中人們對越軌行為的潛在看法:1、打破消極的規(guī)則束縛和權力壓制的勇敢行為,是一種自我超越的能力,具有極大的誘惑力;2、擾亂社會秩序、甚至違法的行為。如果從精神分析角度來看,前者是Id/本我的,后者是Ego/自我的。
所以一方面,平庸的日常時刻需要“超越”的驚喜,另一方面,民主政治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承諾,催生了越軌的渴望。然而普通人越軌成本太高,將情感投射到某一個角色身上,讓他(她)替我們“吶喊”,仿佛他(她)代表我,我就是他(她),既滿足了反抗情緒,有彌合了抽象欲望的循環(huán)。薩德侯爵可以臭名昭著、拜倫也有類似的名聲、波德萊爾也是一個浪蕩公子;當然后來反抗成為一種后現代主義的政治正確,馬爾塞·杜尚的《泉》成為重新思考藝術的追問、大衛(wèi)鮑伊的雌雄同體形象觸及了異性戀邊界;如今高分反抗敘事,在解構中進一步滿足了觀眾的感官和心理:《小丑》、《死侍》、《黑袍糾察隊》、《韋恩》……我們甚至把這種越軌的行為、暴力的使用解釋為因自己非凡的品質達不到認可而產生的報復。
《酷天下》作者迪克·龐坦和大衛(wèi)羅賓斯認為“酷”是“個體反叛的永恒形態(tài)”,當下我們更愛用“颯”、“剛”、“keep real”(源自根植于反抗精神的嘻哈文化)來表達這一狀態(tài)。因而“反抗虛偽”是觀眾受挫欲望的表達,是意識形態(tài)的化身,受眾的類型或形式與特定的文化產業(yè)之間圍繞名流的公眾面孔的持續(xù)談判。
所以這樣時代背景下的觀眾選擇了具有反抗精神的明星(或真實或虛擬),蘊藏著越軌和反叛情緒投射的率真,但必然真實地接近“瘋狂”。
“生活政治”受技術加持,人人皆可立人設
“生活政治”是魯道夫·巴羅提出的一個復雜概念,核心觀點是,追求自我實現作為新的政治取代了曾經聚焦于人類平等、集體變革的解放政治。當吉登斯對“生活政治”進行集中研究時,認為生活政治的原則就是——體現。他認為現代性生活中,“自反性重建”是社會互動——“體現”——的慣常特征?!白苑葱灾亟ā币馕吨覀冊谏鐣煌^程中,持續(xù)關注著自己的公共外表,并利用公共領域的元素重新設計自我。個人價值被附加在精神和打扮的外表上。
“名流存在于和普通人不一樣的世界,因而這個事實獲得了某種許可,可以去做普通人只能夢想的事。”這樣的世代已經過時了?,F代技術從攝影技術到社交媒體給平等眾生提供了越來越低門檻的自我呈現的方式,人們通過社交媒體展示、兜售自己,從網紅代際的更迭就可以看出人們自我兜售技術的深化:從鳳姐為代表的審丑網紅,是一種標簽化的樸素戲謔與反叛;到豆瓣女神、雪梨為代表的精致化、專業(yè)化的身體呈現策略;再到如今papi醬以及之后更多垂類的Vloger精致生活方式的呈現,是一種從扁平、單一、樸素向深化、立體、精致的自我呈現技術的發(fā)展。
于是人人在社交媒體里呈現自己的“敘事斷片”,這些“斷片”成為個性和魅力的載體,且貨幣為美的判斷和感知建立了量化等級。“上海名媛”現象不過是當下我們所有人“生活政治”的縮影。
反叛異化為策略,媒介戰(zhàn)勝現實
然而商品經濟要持續(xù)運轉下去,需要源源不斷的需求紅利,明星形象和商品經濟的相互依附性越強,也就越依賴一個前提,足夠多的流量。在這樣一個邏輯下,“反抗”性質的人設扮演著這樣的角色:明星作為有機資源進行“反叛行為”兜售人設“敘事斷片”,激發(fā)新話題,吸引關注度,提高經濟轉化可能。然而,大量的流量與關注度就意味著明星人設需要在眾口難調的興趣里取最大公約數,因而人設的本質核心絕不可能是反叛,而是究極保守,偶爾跳脫規(guī)范,不過是“人性化”的把戲。
另外自我呈現技術,無論在物理層面還是社會層面的“進化”,都在向我們一步步昭示著,“敘事斷片”構建人設取代現實生活成為可能;后天名流依靠媒介獲得名望,媒介也因此“反噬”現實獲得權力,家境優(yōu)渥的先天名流也越來越需要通過媒介獲得后天名流的身份認同。
最后我要重申的觀點是,名流在和社會的協商之下構建人設,同時也為社會樹立模仿的“榜樣”,這些榜樣正中民眾“成就饑渴”的下懷,往往以直率、反叛的形象引起觀眾共鳴,獲得巨大流量?,F代社會的“生活政治”揭示了作為普通人的我們以自我實現為生活目標,而個人價值的體現,如今需要寓于在“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靈魂”中,好看的皮囊依靠整容、攝影技術和時尚;有趣的靈魂,需要以社交媒體“敘事斷片”的自我呈現技術為中介。
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反思我們保守的“反抗”外衣下精致的利己自我呈現。
參考文獻:
[1]克里斯·羅杰克:《名流:關于名人現象的文化研究》,李立瑋譯,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
[2]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5頁。
[3]許高勇,王蕾婷:《“人設戲精”網絡亞文化的自我呈現、社會表征及其反思》,《新疆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
[4]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夏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7頁。
作者簡介:
張亞男,女,1994年9月,山西陽泉人,碩士學位,河北大學,研究方向:國際傳播、政治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