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目,土木工程師,寫作小說多年,作品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
一
胡多分開鐵棚下抱著手玩“猜四”的那班人,快步走向自家大門。視線穿過格柵,遙遙望見庭院已縮成灰暗的一小團。轉(zhuǎn)動生銹的鐵門,摩擦聲讓人牙酸。夜色已包圍此地,僅余一抹殘照,斜落在院中的魚塘里?;璋道锩俺鰜硪粋€聲音問他,喂,胡叔,你養(yǎng)的那條同炭樣黑的狗賣無賣,看都看餓了。胡多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不說話。啪,棚內(nèi)燈管亮了,頓時群蠓嗡嗡飛繞。開猜了!有人喊。二二二,三三三,四四四—啊,輸了!剛才的聲音又問,舍不得?留給自己食?你一只人吃得盡嗎你?
不賣!胡多用力把門一合,再“咔”一插門銷,頭也不回地走向西北角的小屋。此時天已黑透,草叢里的土狗(一種土色蟋蟀)已經(jīng)等不及叫起來了。
小屋頂上也搭了個鐵棚,不僅看起來寒酸,且讓人起疑:為什么不干脆把鼓包掉皮、生霉長菌的小屋拆掉,像別家那樣起個別墅形式的小樓呢?
胡多站在屋門口,不去開門,先挪到窗子前往里張望。過了一會兒,才將鎖匙慢慢插入鎖孔,轉(zhuǎn)動后輕輕推開。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確認沒響動后才伸手去摸開關(guān)。亮光頓時回到了這個空間,一切都保持他走之前的樣,放在門后不遠的一雙水鞋都保持著一倒一立的原狀。那臺二手電視和雙格小冰箱也還在。他拉開抽屜,檢查夾了兩百二十五塊錢的那本《鯉魚養(yǎng)殖技術(shù)》。松了口氣,都在。然后才回過頭來,按下另一個開關(guān)。棚架下的燈泡閃爍了三兩下,亮了。走到棚柱底下往上看,只見原來放置了兩個監(jiān)控頭的地方已然空了。再到地上一尋,找到幾塊監(jiān)控頭支架殘片。
果然是這樣。他就猜到,好端端的兩個監(jiān)控頭不會同時掉線。此前,在三百五十多公里外的兒子家中,他得閑就捧手機看監(jiān)控,對著水塘上泛起的圈圈波紋、龍眼樹因風(fēng)抖動的枝葉看了一遍又一遍。因為高血壓被兒子“囚”在邕桂市,真有點生不如死的感覺??僧吘共荒苤闭f待不下去,無法在水泥籠子里過活。便一次次地講起庭院里的這方魚塘。胡多說,魚也肥了,果也掛了。他仔說,今晚準你飲點紅酒,就一小杯,軟化血管。
直到昨晚他如常進行夜間的遙望,卻發(fā)現(xiàn)畫面一片漆黑,當中一個大紅叉,似是他的魚塘和小院已被從地球上移除。叫兒子調(diào)整設(shè)置,始終未見畫面重現(xiàn)。睜眼撐過漫長一夜,天明時又忍不住刷起監(jiān)控。兒子早早去上班了。捱到下午的日頭照得四壁發(fā)熱,再也按捺不住,揣了錢包(沒帶衣物,反正老家有),跳上公交。到了高鐵站,為免被頭頂高懸的各種指示牌晃花眼,直接叫住一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子,請人帶他去買票。機器嘶拉嘶拉吐出那張紅色小票,他抄起來,跟小伙子講聲多謝,就匆匆進了候車大廳,舍棄電梯,從步行梯躥上二樓,沖向安檢口,趕在車門關(guān)閉前跳進車廂。他找到座位坐下,等氣喘勻,才掏出用了二十年的Nokia 1001給兒子發(fā)去短信……
打壞攝像頭的人,極有可能,就是門口賭錢的那幫野仔之一。這幫野仔經(jīng)常賭得不知日午,忘記肚餓,胃咕咕亂叫時就不管不顧,翻墻落來覓食。龍眼、番薯、木菠蘿、木冬瓜這些靜止物固然不免被偷吃,偶爾出現(xiàn)的勤奮野仔還會費事拿來網(wǎng)兜弄魚上來烤食。
亦有可能,是小孩進來偷果怕被發(fā)現(xiàn)而干的。他按亮手電,光柱在龍眼樹茂密的枝葉間上下晃動。除了自然落葉,并無人為折斷的痕跡。一般小孩也沒可能那般大膽。且他向來并不過分追究小孩偷果,他們沒必要非把監(jiān)控打下來不可。
難道是二哥的孫仔做的?以前這扇門鎖匙留二哥保管,希望他不時進來照看。誰知他只想進來放牛,搞得到處灑滿牛屎,早春時節(jié),每垛黑餅子上都是個小型的青草集會。卻不搞衛(wèi)生,亂堆炭,垃圾和衣服亂丟,屋瓦漏了也沒眼看見。兩年前二哥沒了,才趁機要到鎖匙回來,從此禁止一切雙腳同四腳的牲畜進來。二哥孫子氣不順了好久,就因為從那往后他要牽牛繞路去遠遠的山坡食草。幾次問要鎖匙都拒絕了他,或者竟然因此而懷恨在心了。
胡多走至塘邊,手中光柱插入渾濁的塘水中。魚似乎真的少了一些,或許睡覺去了。魚沒有眼皮,睡著也不會歪倒,被捉時肯定好易驚醒走脫,就算這樣還是難免被捉住劏掉吃落肚里,用仔的話來講—真是“魚生多艱”啊。
他沿著塘邊繞前,希望能找到別的線索。在一塊頂面平靜而光滑的踏腳石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過濾嘴。他捻起來,注視著(“哦,是芙蓉王啊”),霎時回到了那個晚上。那時正值初夏,清明后投放的快生魚種開始生肉了,夠塞牙齒洞了。就有人偷偷來釣。他借著清明拜山的由頭留在村里,一再忽略兒子的催促。即便如此,都有人沙膽到無視他存在,白日頭來捕魚,被他一通責(zé)罵后悻悻離去。那日晚上,他睡不著,起身走到窗前往魚塘一望,發(fā)覺月光下一個黑影蹲在墻頭上,伸個長長的釣竿入塘。他猛地打開房門,弄出很大聲響,嚇得那人慌張中一扯釣竿,轉(zhuǎn)身拋竿落地,跳下去逃了。
第二日早上,他在墻頭發(fā)現(xiàn)半包抽剩的煙,正是“芙蓉王”,他揣進兜里藏好。又仔細看了好一會兒,算出那五尾養(yǎng)了三年以上的草魚似乎少了一條,最大的快要成精的那條。本打算回邕桂市時捉了帶過去給兒子的。下午,孫子輩的五十四出現(xiàn)在他面前,瞪著雙豹眼說,我的煙,你拿了?胡多說,我的魚,你釣了?五十四用拇指搓搓鼻翼,偏著頭說,誰拿你魚?不是我。煙快還我。胡多說,拿魚來換。五十四說,都講不是我,老東西聽不懂?胡多說,當年我替你阿爺出頭那陣,你還未知是個什么細東西呢!誰拿的讓他過來,我換回給他,懂了?五十四指了指胡多,你等住。后來卻沒見有人拿魚來換,想是魚早已烤來吃掉,吃完才發(fā)覺煙丟了。
一定是他。他們家不出什么好種。當年大哥快死那陣時,最后心愿就是在祖公的地頭上咽下最后一口氣,二哥三哥咬緊牙不松口讓地,直至我看不下去,我這個最細的讓了塊祖公地出來給大哥。他就叫村中青頭仔在上邊搭了棚,睡在棚下等待死亡來臨。未料到躺了幾日卻死不了,從鬼門關(guān)收了那只腳返來,明明已經(jīng)是拎著尿袋過活的殘破人了……逼著又返到醫(yī)院掛水。又一次腳伸到鬼門關(guān)了,啟程回祖公骨,車到半中路途,傳來三哥一家已經(jīng)火速拆掉棚子的消息,聽說連架子都打彎了。拆棚主力便是他那雙厲害兒子:三十七和三十八。而那只卵仔,三哥的一個孫,五十四,表現(xiàn)更突出—拿起鐵棒就朝勸說的人身上敲。大哥最后是在冷冰冰的醫(yī)院鐵床上走的,沒有實現(xiàn)愿望。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送他返去時,從醫(yī)院偷運他出來,一邊推著輪椅,一邊幫捏著他尿袋……未曾料到現(xiàn)今為了半包芙蓉王,五十四又同我杠上了。
他捻著煙頭往屋頭走,進屋把煙頭丟到垃圾斗里,到廚房轉(zhuǎn)了一圈,把水槽里發(fā)芽的馬鈴薯也丟了,抹了案臺,燒上開水,這才返回廳中。廳子靠墻擺了張木床,床腳已霉黑,坐上去嘎吱作響。他用食指抹了抹唯一的那張書臺,搓了搓,拍干凈。環(huán)顧四周,目光最后停留在那柄獵槍上。我一定要老死在這里,他想。
他慢慢走過去,取下那柄獵槍,摩挲著。再平舉,做了個瞄準的動作。當他不經(jīng)意地把槍管橫移,對準窗外時,他又聽到了魚塘里頭老魚的跳水聲。他緩緩把頭擺正,靠近窗子。只見在黑暗的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團拳頭大的白光。光團慢慢長大,抽出四肢,抬起頭顱,化成一個光身小男孩的形象。小男孩在水面上奔走,時不時彎腰逗弄下魚兒,引得跳水聲連連。他緩緩放下獵槍,看得出神。直至小男孩緩緩沉入塘中,水沒過其雙腿,沒過其胸口,沒過其頭頂,終于消失不見。
而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小魂靈了。
二
他穿過清早的濃霧(此時鐵棚下尚未聚集蚊蚋般的賭錢佬),從祖公廳前走過,聞到香燭的氣味,想祖公們?nèi)杖章犚娙速€錢,難免也技癢而在泉下開臺。夾在牛棚豬欄中的一條小徑帶他迅速到達目的地。很快,他就敲響了那扇新簇簇的不銹鋼大門。
不多時,從主人手中領(lǐng)回了黑狗“山火”。山火見到它,人立起來,汪汪直叫,他連連撫摸山火的腦袋。山火是條十歲的老狗了,是老妻患病去世后,兒子送給鰥居的他作伴的。剛抱回來那陣,毛茸茸的一團,小舌頭在手背舔來舔去,竟令向來厭惡貓狗的他心生喜愛。因為黑,先是取名阿炭。阿炭很乖巧,是收魚季巡塘的好手。阿炭向來只同他親,對那些個賭錢佬兇巴巴的,碰一下鐵門都要吼半天。對小孩同女人卻比較友善,就算偷果也不會狂吠,只默默走到胡多的床前輕輕叫幾聲,喚他起來捉賊。阿炭歲半,鄰村小孩過墻來摘龍眼,不知怎么竟和阿炭交上朋友。小孩離去時四只兜都鼓的,被胡多撞見,胡多也不惱,揮手讓嚇愣在墻頭的小孩快走。那小孩他認得,鄰村沈姓,在同輩中排行第十,人叫沈阿十。從此,沈阿十日日過來同阿炭廝混,有時還帶作業(yè)簿來寫。每次必帶煎得香香的肥豬肉給阿炭享用。沈阿十問胡多狗叫什么名,胡多撿起一根木炭,避開水漬和霉斑,在墻白處飛上一個“炭”字。因是草筆字,沈阿十錯認了,說,是山火嗎?好勁的名呢。胡多微微一笑,也不糾正。山火竟也好似對這名十分認可,一叫就豎起雙耳站起來,再叫就鐵定奔來。慢慢地,再聽到舊稱,竟然連眼都懶得睜開了。
而沈阿十,這個和山火好得不得了的小男孩,卻在去年夏天溺死了。就在面前這張日看夜看的魚塘中。前一日他早早出村,在路邊截班車,搖晃了一路,去到工作了四十多年的明珠市辦理醫(yī)保異地安置,順便和舊時工友吹水,傾談當年在捕撈公司出海冒險的往事。在濕黏淡腥的海濱空氣中,多飲了幾杯,酒醉起不了身。第二日揉著太陽穴往家趕?;氐皆洪T前,見地上雜沓紛亂一堆腳印,鐵門旁墻頭的青苔被踩光了幾塊。入到院中,枝果凌亂,澀生的龍眼和熟爛的楊桃都被丟棄在地,亂腳踩扁踩融。窗戶破了一扇,一個木瓜扎滿玻璃碎片躺在窗外。早點聽兒子的話就好了,裝個監(jiān)控就沒事了。
他的血壓頓時升高了不少。和同歲人相比,他身體算保養(yǎng)得十分好的,降壓藥也堅持吃,所以高血壓向來對他影響甚微—直到這個晚上。畢竟上了年紀了,他暗暗嘆息。
而就在此時,他見到了塘中浮起的小男孩尸體,上半身浮上來了,下半身還在水下,姿勢有點像彎腰洗頭。過去這邊小孩沒有淋浴的條件和習(xí)慣,都是先用桶洗頭后再沖身的。他坐下來喘氣,眼前紫黑光暈一圈圈閃現(xiàn)。
汪,汪。一條淡紅舌頭伸過來舔他的手背,把他拉回眼前的世界。餓了吧。他摸摸山火的頭。做點東西給你吃吧,你都瘦了,要是阿十在,會講我的。說著把剛才順路買來的豬骨頭同五花肉拿進廚房。湯歸胡多,骨歸山火,肉對半分,一餐就這樣搞定。
山火吃飽,舔舔鼻子嘴巴,輕輕走出屋門去,繞著魚塘打圈。胡多跟在它身后,也開始消食運動。按計劃,等一會兒他會拖出屋角的飼料袋,給久未飽餐的魚兒們一頓盛宴。山火走到北邊較為平整的地方,停下,顫鼻,嗅聞著什么。自從沈阿十溺死后,它時常凝望塘中灰色水一動不動。只有豬骨香能讓它掉頭轉(zhuǎn)向屋內(nèi)。天陰時,它會趴在那塊平地上做夢。胡多叫它都不醒,畢竟是條老狗了。但山火從未像今日這樣,搏命似的要從地面嗅出什么來。那塊平地,就是沈阿十被他父親從塘里拖出來,隨意一擲的地方。阿十在那躺得久,頭發(fā)都被烈日烤干了,才被趕來的法醫(yī)帶走。山火低頭嗚嗚微鳴,嗅著,仿似往日阿十的氣味尚存;仿似當時濕淋淋的阿十,氣味隨水滴入土中,凝固不散。
落雨了。啪嗒啪嗒,疏而大,打響鐵棚。他招呼一聲,對面山火黑炭般的身影就奔了回來。到棚下站住,等胡多進屋,才抖動身子,旋轉(zhuǎn)甩水。
或者,明天帶山火去找五十四算賬。山火也最憎他,定嚇得五十四當場瀨尿。胡多斜靠著床,在沙沙聲中慢慢滑入睡眠。先是,置身明亮整潔的車廂內(nèi),辨認良久,從窗外黑色背景不時掠過的廣告燈箱方知這是地鐵。兒子就等在地鐵線的目標站點,等他過去養(yǎng)老,等他死在水泥森林里,然后燒了他,倒進一個甕里,天天食供奉的香。兒子叮囑過,要提前一站起身,擠到門邊,不然怕來不及。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一站下車了。
他醒了過來,一股濃烈的味道臭醒了他。屋內(nèi)像是誰投了煙霧彈。說不清同時有幾個地方在冒煙。他彈起身,山火呢,怎么不叫?這么重的燒焦味,是乒乓球?他一手捂著摳鼻,一手打開窗。外面雨已經(jīng)歇了。他取下獵槍,也不出去,往外叫道,哪個野仔夠膽出來!
沒有人回答。
等了幾分鐘,他放下槍,拿起掃把,掃那些冒煙的乒乓球到垃圾斗里,倒進水槽,擰開龍頭。
山火不會這樣就走開,它總會先叫上兩聲。他端上獵槍,出了門,沖向北邊的圍墻,那里地勢稍高,容易上墻,當年沈阿十父親就是從那兒跳下來,狂奔入塘,從他手中奪過阿十尸體的。
他把槍往墻頭一放,右腳上跨,左手用力一撐,輕松翻上,不禁覺到輕微的安慰,這身老骨沒散還挺耐用。環(huán)顧四野,北邊和東邊全是甘蔗地(每塊地里都突兀地聳立著一兩棟歐式小洋樓),西面是五十四家,南面大門口是賭錢佬的地盤。山火—山火—他大叫。遠處一個澆糞的老婦抬頭朝這邊望了望,又繼續(xù)低頭抓著她的瓢往菜根上淋去。胡多沿著墻頭往東走,那邊有茬竹叢,山火以前很鐘意在下頭伏低睡覺。但自從沈阿十沒了之后,山火都不去那邊了,睡覺都守在塘邊。就在胡多小心翼翼向東走的過程中,他感到陰沉的天空下,空氣里有什么異樣的波動。很快就發(fā)現(xiàn),小男孩赤著上身從塘中央升了上來。阿十舉起左手,指向了西頭。阿十滿頭滿身泥污,眼白好白,瞳孔好黑。
胡多點點頭,慢慢轉(zhuǎn)身,向西邊走去。阿十無言無語,低頭彎腰,陷入塘面,消失不見了。水平靜極了,連個氣泡都沒有。
山火?你是講阿炭,你養(yǎng)的那條狗?我怎知啊,或者去哪里撩母狗了吧。我窩屋里頭睡覺,什么都聽不到。三十八說著,用又長又黃的尾指甲彈了彈煙灰。胡多說,我看你襯衫西褲,不知幾齊整,不似剛在睡覺的樣。三十八手夾香煙豎起來,指了指胡多,三叔,菜可以亂食,話不能亂講,我動作快行不行?胡多笑了笑,行行行,那剛又是誰向我屋頭丟著火乒乓波啊,我看得好清楚是你仔。三十八把煙往地上一擲,踩上去擰幾下。沒法同你交流了,五十四不用上課嗎?日日同你搞這些?胡多說,沒猜錯的話,監(jiān)控頭也是他弄壞的?三十八說,三叔,我白送一對給你行嗎,費事你老人家日日冤我仔。胡多擺擺手,這倒不用,我只想找回山火。三十八說,走走走,這連根狗毛都沒有。
是嗎?胡多瞥見屋后有幾團黑毛和零星血點。三十八指指旁邊鐵盤里的殷紅液體說,鴨毛鴨紅來的,別亂想,走吧你。
胡多卻站住不動。三十八說,不走是嗎,正好我來同你講講老賬,你現(xiàn)在那塊地,原來是我家里的,我不知我死鬼老頭怎么同你換了,現(xiàn)在我要換回來。胡多說,當年你老頭去鄰村賣豆腐花被那邊小販打,打到趴床上起不來身,我丟下工作連夜趕回來叫大家抓到那人,逼他又道歉又賠醫(yī)藥費,你老頭這口惡氣才出了,現(xiàn)在你來同我講數(shù),問我他怎么會同意換地?三十八說,過去的事老提干什么?你不同意換回來,有朝一日我推平你塘信不信!胡多長嘆一口氣,看來你真不把你三叔當親叔了,我放十個膽給你來推!說著拍拍背上的獵槍。
那條蠢狗被我轟走了。五十四從屋歐的另一邊冒出來。誰叫我食蔗他偏要飛過來吠我?三十八瞪了他一眼。五十四說,別說我沒告訴你,那截黑炭吠我之后,又吠阿十老頭去了。
胡多半信半疑地轉(zhuǎn)身,往鄰村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想,兩年了,終歸要同這人碰上一面。他回頭看了自家院墻幾眼,隱隱約約見阿十的腦袋冒出墻頭,在木冬瓜的葉子縫隙里朝他望來。但胡多馬上又否定了自己,因為阿十自從沒了呼吸之后,就從未離開過那張讓他殞命的魚塘。
我仔死掉你一分銀紙都未賠,現(xiàn)在找我要條狗?沈老頭正在自己同自己翻牌玩,說到“狗”字時,重重地把牌往地上一丟。他身旁散落著一堆劈開的木柴,斧頭卻不見蹤影。胡多遲疑了一下說,阿十在我那里……好好的。沈老頭說,你什么意思,人不是在你塘里沒的?你不該負責(zé)?胡多說,先不講該不該,就算我想賠你,也沒錢賠,我連自己家樓都沒錢起,現(xiàn)在哪家不是在起樓?沈老頭卻依然不死心,說起最近傳講有公路過胡多的魚塘,只要他點頭,就有大把錢落袋,到時就可賠給他了。
確實,曾有戴著登山帽的勘察人員去過胡多那邊,捧著白圖對院子的墻頭指指點點。鎮(zhèn)政府征拆辦的工作人員也來打聽過他的意愿。他當然一口回絕了。
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所在。沈老頭說,問題是你。胡多說,我?我能有什么問題?沈老頭眼神曖昧,嘴角擠弄出一抹冷笑,不知你是不是那種變態(tài)了……胡多不說話。沈老頭又說,我仔生得白皮又好看,日日走去你那頭,你有的是機會。沈老頭松悠悠地坐下,眼睛盯住胡多說,別不承認,有人看見你抱過他,不止一次。胡多哦了一聲。沈老頭繼續(xù)說,你做寡公佬也好多年了,妖魔了又有什么出奇?
胡多瞄準了沈老頭的額頭死死盯住,直到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血洞,硬幣般大,且慢慢擴大。可以望穿過去,看到沈老頭身后污臟的墻壁。沈老頭還在不停開合的兩片薄唇顯得更滑稽了。
我知道你對阿十是怎么樣的,胡多說,他身上沒塊好地方,經(jīng)常餓到失魂。沈老頭跳起身,還說你不是鬼怪,你不脫光他衫褲,怎知他沒塊好地方?胡多閉上了眼,面龐微微發(fā)抖。
沈老頭說,我警告你,我得不到自己要的,什么事都做得出。胡多想起阿十曾經(jīng)講過,驚怕他爸有日將他斬死:他爸講他沒報告媽媽同湖南佬逃走,害得發(fā)現(xiàn)遲了追不返來,如果不是被他拖累早就去湛江或者佛山撈錢,說不定已經(jīng)發(fā)達做老板了,對他動不動就打,阿十就連問聲“肚餓有飯食嗎”都會被踹到臺下,經(jīng)常拿著菜刀追著他作勢要斬,而且沒人勸就不會收手。
胡多說,我抱他上樹摘龍眼而已,他餓。沈老頭嗤笑一聲,你都有眼看到他是溺死不是我打死的了,還問什么?胡多說,誰害死他的,誰心中有數(shù)。沈老頭說,你當時怎么不裝攝像頭,現(xiàn)在裝有鬼用?胡多說,這么說是你打壞我攝像頭?
胡多被沈老頭推了出來。剛才他仔細觀察了沈老頭的屋內(nèi),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屋前屋后也轉(zhuǎn)了幾圈,仍找不到什么,只好又往回走。
法醫(yī)當年的結(jié)論是,溺亡。身上沒有生前致命傷。胡多一直知道。
算了算了,狗呢,找不到就等等,搞不好去哪里野了,野完自己會回來。胡多停下來,掏出一小包威化餅吃掉,喉頭干燥,打算回去喝水。經(jīng)過五十四家門時卻又想,但山火呢,還是不能不找。
五十四的眼睛像粘在了平板上似的,頭也不抬地說,不懂不懂,你自己條狗看不好丟了關(guān)我什么事。胡多遞過去一支煙,食煙嗎?五十四抬頭看他一眼,接過煙,夾在耳上,馬上又回到他的塔防游戲上,滿屏幕花花綠綠的爆炸。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和阿十在我那張?zhí)烈黄鹜娴倪€有誰?你五十九弟,六十四?胡多說著,掏出打火機。
五十四瞪了他一眼,含著煙湊上那朵在風(fēng)中搖曳的小火焰。四爺,我最后講一遍給你知,沒錯,那日我們?nèi)齻€是在一起玩,我是說六十四和我同沈阿十,我們是在塘邊玩,我同六十四都不太愿同他玩,他都不怎么出聲的,但后尾我兩個翻墻頭走人了,他不知怎的跌入塘死翹翹了。胡多說,是嗎?五十四說,剩下那幾支煙也給我吧,我知常有人講他落水那陣時我們在場,但你別信,你就是送我一百只膽我都不敢不叫人來救他。胡多無言,默然把煙遞給他。
胡多自然是聽說過另一個版本的。三個小孩趁主人不在偷入院子摘果,膩了就去撈魚,玩笑中踹了阿十進塘,說是讓他捉魚,未料到那地方正是最深處,不會游水的沈阿十從此再未冒出水面。
五十四說,我承認我們跟他開了個小玩笑,說他如果捉條魚上來才同他玩,他自己入水的,就在淺水區(qū)摸來摸去半天什么都沒摸到,后尾我同六十四煩了,就走了,走前我回頭一眼,他也要爬上岸的樣子,再后面的事就不知了。
令胡多困惑的是,期間山火不知跑去了哪里,山火水性極好,在的話不會不救。而阿十不經(jīng)自己允許,一般不敢去捉魚。他在學(xué)校受人嘲笑,被罵“沒媽生的”倒是真的,但胡多不信這良善孩子會因為孤單,渴望結(jié)交朋友而去捉魚。最有可能,還是這幫野仔逼他入塘,而且不準上岸。山火后尾返來對著阿十的尸嗚咽,朝趕來墻頭看熱鬧的五十四狂吠,絕對有原因。檢查過山火頭身,發(fā)覺有傷,像是石頭砸的和棍棒打的,應(yīng)該是在救阿十時被打跑了。確實他也曾在墻外發(fā)現(xiàn)一根裂開的竹竿。但是法醫(yī)沒在阿十頭身,雙手發(fā)現(xiàn)有傷,傷都在雙腿,他爸前一晚打的,說是因為成績差被老師叫家長,丟盡了他爸的面子。六十四那邊也問不出什么東西,畏畏縮縮,要么說不知道,要么說阿十自己抱石頭跳塘。人們?nèi)剖^,確實也在塘底發(fā)現(xiàn)起碼有五六塊西瓜大石頭,但說不清楚是否阿十抱了其中一塊跳塘,因為另一群小孩說石頭是以前他們貪玩丟進去的。
如果我是福爾摩斯就好了,胡多想。八十年代參加工作后,他曾買過一本《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很鐘意封面上戴高帽的主角凌厲的眼神,可惜婚后再也找不到此書了。
空氣中又出現(xiàn)了輕微的嗡嗡之聲。胡多蹲下身。幾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這么靠近沈阿十。阿十冒出來的位置在淺區(qū),靠塘邊只有幾十公分。胡多的鼻子差點要碰上阿十的鼻子。胡多說,我無能啊,查不清楚。阿十聽了,只睜著懵懂無知的雙眼看他。胡多說,好在還有這張?zhí)两o你個扎腳的地方,你就安心在這里吧。
三
山火死了。死去的時刻陽光在周圍一團團爆炸。身上算不清幾多傷口,鮮紅的血肉綻翻出來,好似黑色土地上流出了熔巖漿。它搖搖晃晃地返來,吠聲卻仍有力,雙眼兇狠,懷著不甘與怨怒。直至山火走到跟前,胡多才從僵硬的姿態(tài)解凍,反應(yīng)過來,一把抱住他即將倒地的老朋友。山火嗚咽幾聲,側(cè)眼望他許久,慢慢合上了眼。
有人圍過來—這條狗還能吃嗎,發(fā)癲未?好可惜啊胡三叔—?。『阃献友b什么裝,扔我,信不信拆了你這把老骨?你年輕那陣時吃過的狗還少嗎?裝你老母!
聲音漸去漸遠了。胡多把山火抱到北邊,抱到阿十從前死去的地方。他挖了個工工整整的坑,仔仔細細盡力抹凈山火(但那些傷永遠無法愈合了),然后才把山火輕輕安置其中。
五十四的家人和沈老頭的子侄先后打上門來,說五十四和沈老頭被這頭癲狗咬傷了,要賠錢,否則推搪!胡多緊鎖大門,不理不睬。
到了晚上,終于安靜下來。他的腦海里卻始終懸著一對眼睛。那是阿十布滿血絲的雙眼。胡多埋葬山火時,阿十就從水里冒出半個頭來,口鼻浸在水面下,就露出兩只睜得大大的眼睛。
兒子打來電話,說他聽說了這事,勸他莫要太傷心,不如趁現(xiàn)今把地賣了,回邕桂市快樂過活。以前鄉(xiāng)村空氣好,環(huán)境好;現(xiàn)在到處亂建,垃圾遍地,旁邊又要起化肥廠,加上狗也死掉了,你還留在那里干什么呢?
胡多說,我要守塘。
守它做什么?
阿十同山火住在里頭。
胡多又看見山火了。同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一樣閃著磷光。山火在阿十身邊跑來跑去,兩個老朋友終于又聚在一起。多年成精的老草魚也出洞來跳水助興,水草隨著微波款款擺動。清新的果木香鉆進鼻孔,胡多差點想返回屋頭搜尋那瓶上次兒子留下的紅酒。如果不是他突然望到,墻外四周田地里,黑黢黢的完工或半完工的樓宇正在逼近的話。
最近,已不準許在耕地里起樓了。趁執(zhí)行還未那么嚴格,許多人偷偷在自家玉米田里做樓,在“確權(quán)”的最后期限來臨前,到處是工人在腳手架上忙碌的身影。有時這邊搭了混凝土框架,施工隊就被叫走去別的地方澆天面。而胡多的院子,因為魚塘和果樹的緣故,一直很怕不能全部劃歸住宅地。如果被歸為耕地,很可能就被回收,畢竟他已不能承受繁重的勞作了。他大半輩子在海上討生活,地里的事確實不太懂。
胡多感到一塊大石壓在心口。如果把塘填平再起一棟樓,那就不用擔(dān)心這么多了,但兩位朋友就會失去棲身之地。他呆呆地凝望塘中水面。山火搖搖尾巴,一個猛子扎入水中不見。阿十也漸漸小了下去,像燃盡的白燭。水塘復(fù)歸于平靜。一切草、木、蟲、魚都乏了。
五十四和沈老頭終于還是找上門來,亂丟土法燃燒瓶,燒著了一棵被白蟻咬死的樹?;鹧嬖谝粓鱿∈璧男∮曛腥猿掷m(xù)了頗久。有時,五十四拿刀偷斬樹枝。有時,沈老頭往魚塘丟豬屎、牛糞甚至石灰包,搞到不少魚兒翻了白肚。等胡多搬獵槍趕出去,他們早已翻過墻頭,冷笑說誰叫你害死阿十,現(xiàn)在又放狗咬我們,不賠光你褲別想安寧。
胡多去請村支書做和事佬,計劃賠他們一些錢算了。誰知對方三番五次不同意,獅子大開口。兒子打算結(jié)婚,正是用錢之際,胡多又豈能答應(yīng)他們呢。支書說,你的地不符合住宅地要求,遲早要被收,多出點錢或許能用得久一點。兒子打來電話說,算了算了,跟這幫爛佬又有什么好爭,這張?zhí)辆彤敳灰?,你偷偷上來我這邊避避風(fēng)。胡多敷衍著,卻明白避無可避,暴風(fēng)雨來臨時,他單人孤舟漂泊在海上。
一天早上,沈老頭騎在墻頭,興奮地說他去告胡多了,告他的土地被錯劃了性質(zhì),鎮(zhèn)政府的人很快就會來收回他的土地了。胡多扔了塊石頭,擦著沈老頭頭皮而過。好,叫你傲,沈老頭說,等不到那天我就開鉤機填平你塘……
胡多心里堅定了一個想法:趁土地還是我的,我要死在這上頭。
他默默地整理房間,把不要的衣物撿拾出來,燒掉;借口備忘,將銀行卡、醫(yī)保等賬號密碼發(fā)給兒子收藏;將床底幾塊上好的木料贈給村東的吳姓寡公佬,反正現(xiàn)在也實行火葬了,而且數(shù)量也不夠做棺材板;角落里的鼠崽酒則送給了鄰村的跛腳四,因為每次經(jīng)過他屋前都聽到他因為風(fēng)濕痛而嚎叫,實在是煩。最后留下一本新買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中間夾著老妻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她三十五歲生日后到去世之間的照片都燒掉了,因為從三十五歲生日那時起,充斥下半生的只有無盡爭吵。他想了想,取出最后剩下來的唯一照片,放在上衣口袋里,貼近心臟的位置,打算到死都不再取出來。從現(xiàn)在開始,肉和菜只買一天的。降壓藥一次只買夠七日的量。剩下來的,只有等。
命定的那日來臨了,比預(yù)想的要快,但胡多也不吃驚。那夜比往常更黑,胡多正在塘邊等待山火和阿十出現(xiàn)—這是他一日中最快樂的時候,雖然他們無法同胡多說話。胡多會想起自己細時在這片土地上玩耍的樣子,會意識到他在保護的實質(zhì)上是一段段記憶。
但墻頭上傳來的聲音卻破壞了他的好心情。沈老頭狂笑著說,我昨晚聽到你發(fā)癲同空氣講話,叫我那條死仔同你那條死癲狗的名字,真笑死我了。趁你還沒癲徹底,快點賠錢給我了事,要不到時你仔返來又無塘又無人,好慘嘎。
胡多說,你不怕嗎?
沈老頭從墻上縱身跳下,一邊拍手一邊說,怕?聽說這種東西最怕黑狗血,我又劏了條狗,同你那條黑得一模一樣。
胡多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生生壓住,一字一頓地說,記住了,他叫山火。
我總算明了,你守的不是塘,而是不存在的賤狗同死人。哈哈,我就當死狗死仔存在好了,一出來整瓶黑狗血淋過去,看你以后還守什么?
—不過如果你識時務(wù),或者還有得商量,想必你也知我欠人家好多錢,你會做人的話就幫我還齊,我就準他們繼續(xù)貓在這里,你講,你還有得選嗎?
胡多一言不發(fā),望望眼前這個口水波噴噴的男人,又望望四周圍他熱愛的屋子、果木、圍墻。他的目光在一棵棵黑樹干上掠過,一共十六棵,當年他和滿心不情愿卻最終回來的妻子共同種下的。目光又撫摸過散發(fā)芬芳的魚塘水面,憶起當年老妻蹲在邊頭洗菜的身影。他想,我大半世跑船,最遠去到馬來,伙計被抓,自己好彩撿得條命返來,辛苦幾十年從船上退下,老婆走了,現(xiàn)今剩得眼前這塊地,還有兩個老朋友在這里。講什么都好,這是我的地,誰也搶不走,我死都要死在這里。
好吧,我答應(yīng)你。胡多笑著說,卻馬上舉起了槍。阿十和山火在圍墻的暗影里出現(xiàn)了。阿十顯得比平時平靜,山火也不動也不叫,坐下來靠著阿十,兩人就像剛剛從外頭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返來。
你開槍啊,沈老頭叫著,有膽嗎你。手中裝滿黑狗血的啤酒瓶已揚了起來。
胡多深吸一口氣,手指頭緊了緊。這瞬間,世界靜止了,那黑洞洞的槍口仿佛產(chǎn)生了無窮吸力,將所有聲音都吸了進去。但如果有人從旁邊望去,會搞不清楚他瞄準的到底是沈老頭,還是沈老頭背后的無盡暗夜。
過了不知多久,胡多慢慢放下槍,蹲在地上捂住了臉,好像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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