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文
一
天色微明,裴軒就登上了鳳凰臺,這是喬山縣城里的一處土岡,站在這里,居高臨下,可以俯視整個縣城。登高遠(yuǎn)望,他不僅僅為了觀景,盡管從這里迎接當(dāng)天第一縷陽光降臨山城,絕對是一天里最美好的享受,但他更喜歡的是在凌晨時分把自己沐浴在清泠的微風(fēng)中,面對艷艷旭日,去高聲吟詠先賢詩文: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
這是健身的吐納之法,更是他每天必有的勵志之儀。
裴軒的聲音洪亮厚實,這是多年來咆哮公堂鍛煉出來的,他轉(zhuǎn)任多地知縣,審過的官司該有成千上萬了吧。這斷案不光是傷腦子,還是力氣活呢。碰上那些蠻不講理的刁民,不光他們咆哮公堂,他也要咆哮公堂,而且聲音必須蓋過他們。
《岳陽樓記》開頭這一段話,正對裴軒的心境。他雖然不是被貶謫到喬山,但從南方的魚米之鄉(xiāng)來到這西北的貧瘠之地,明面上是平調(diào),但暗地里其實是降級了。正因為這樣,他才喜歡范公的這一段話: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是進(jìn)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這與其說是他的曠達(dá),倒不如說是他給自己的寬慰和鼓勵。畢竟他還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騰躍,也想盡快離開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不過他知道這并非易事,他已經(jīng)不算年輕了,以往的任上也沒有什么突出的政績,轉(zhuǎn)任多地而不得升遷,可見上司對他的態(tài)度。在競爭激烈的官場上,不升就是暗降。但他并不甘心,他必須在喬山為自己搏一搏,即使不能高就,起碼不要走下坡路,否則的話,下一任他要去的地方肯定是西北更西的苦寒之地。那里黃塵漫天,戈壁無垠,想一想都令人渾身打顫。
“老爺,快回去,有人擂鼓了!”
裴軒的吟誦被攔腰截斷,他回過神來,看到縣衙的捕頭王十三氣喘吁吁地跑上土岡,向他稟報。
裴軒下了土岡,鼓聲迎面撲來,催逼得他的腳步都有些凌亂。他來喬山半年多了,這還是第一次碰到擊鼓報案的,而且是大清早。
裴軒已經(jīng)很著急了,可是這時偏偏卻被人攔住了。確切地說,不是他被攔住了,是他的捕頭王十三被一個人攔腰抱住了。那人背著一個背簍,拽住王十三說:“大人,你給我做主,你給我做主啊,他們欺負(fù)我!”王十三急著陪裴軒上堂,他一邊掰扯那人的手,一邊煩躁地問:“咋了?你咋了!”那人帶著哭腔指著對面的鋪子說:“他們訛了我的雞!”
這里是東關(guān)街面,早市已經(jīng)開張了。告狀的漢子說“劉記燒雞鋪”的人把他的一只雞抓走了,不給錢?!斑@雞不是我一個人的,村里幾家人讓我代賣,要是我的,你們拿去也就算了,這是別人的,我回去說不清啊!”漢子把背簍放在地上,揭開頂上的蓋子,讓王十三去看里面的雞。裴軒雖然沒有看見,但他聽見了雞叫聲。
“劉記燒雞鋪”門口圍了不少人,店里伙計指著告狀的漢子說:“噫噫噫,你說笑話吧,我們百年老店,在乎你一只雞嗎?”那些圍觀的也紛紛附和,說你這鄉(xiāng)下人真是無賴,我們都是證人,沒有人拿你的雞。
王十三看見大家都這么說,而且他也著急擺脫,就呵斥這鄉(xiāng)民:“放手!你自己好好數(shù)一下,是不是眼花了?別耽誤我的公事,我忙著呢!”
那人被王十三的吆喝嚇住了,他松了手,眼淚卻流出來了。“我數(shù)幾遍了,就是少一只啊?!?/p>
王十三不管那人,他招呼裴軒:“老爺,咱們趕緊走,那邊等著您呢?!?/p>
裴軒卻不動,他知道那個漢子本來應(yīng)該是來攔他的,因為他穿著便衣,那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審案是他的本分,抓人才是捕頭的職責(zé)。他對王十三說:“你先回去,準(zhǔn)備升堂的儀式,我馬上就來。”
王十三說:“老爺,那邊鼓擂得緊!”
裴軒說:“那邊是官司,這邊也是官司,你先走,我隨后就到!”
王十三走之前對現(xiàn)場的人說道:“這是本縣知縣裴軒大人,你們這些刁民都小心著!”
那些人不敢嘻嘻哈哈了。
裴軒問那漢子:“你的雞咋了?”漢子說他剛才背著雞從這里路過,“劉記燒雞鋪”的伙計說他們店里收雞,他就讓他們驗看,其中一個伙計抓走一只進(jìn)了店鋪,卻不出來付錢。
裴軒問當(dāng)值的伙計,伙計說他們今天沒有收雞,他們是大店,收雞也是批量購進(jìn),不會零收。問旁邊的觀眾,那些人都說他們沒有看見。
裴軒叫上那位賣雞的,跟他一起進(jìn)到店里,再喊來伙計帶他們?nèi)タ措u圈。雞圈里烏央烏央關(guān)著幾百只雞,性別花色都不一樣。裴軒問伙計這些雞收來多久了,伙計說他們每三天收一次雞。裴軒問身邊的漢子,這里有你的雞嗎?那漢子圍著雞圈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指著一只被擠到角落的蘆花公雞說,就是這只!
裴軒看了看那只雞,它跟圈里同樣花色的沒有區(qū)別,就提醒賣雞的:“你敢確定嗎?”
那人說:“沒問題,我這雞是做了記號的,它腿上綁著線繩。我替別人賣,每家都有自己的記號。”
裴軒讓那人把雞抓住,雞腿上果然纏著一圈黑絲線。裴軒問店鋪的伙計:“你們的雞也有這個嗎?”伙計說:“這些雞都是鄉(xiāng)下收來的,鄉(xiāng)下的雞都在野外亂跑,腳上腿上纏上一些絲絲線線的也難免,我們沒有一只一只驗看,誰知道呢?”
裴軒覺得有道理。他轉(zhuǎn)身再問賣雞的:“你這雞吃的啥?”
鄉(xiāng)民說:“鄉(xiāng)下的雞都是散養(yǎng)的,它們跑出去只能吃草啊?!?/p>
裴軒說:“把這只雞殺掉!”
伙計和漢子都愣了。
裴軒呵斥伙計道:“你沒聽見嗎?拿刀子來!”
伙計拿來刀子,裴軒命令他殺雞。漢子趕緊攔著:“這是我的雞??!”
裴軒說:“殺!”店鋪伙計手起刀落,砍下雞頭。裴軒讓他剖開雞肚子,雞嗉子里包裹的都是絲絲縷縷的草渣滓。裴軒指著雞圈里的食盆,問店鋪伙計:“你們的雞吃的啥?”伙計傻眼了,那食盆里是小米。
裴軒斷喝一聲:“掌柜的出來!”
隨著聲音落下,里屋一個人急急忙忙竄了出來,咕咚一聲跪在裴軒面前。
裴軒怒斥道:“你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lián)屓素斘?,還號稱百年老店!”
殺雞的伙計小聲說:“老爺,他不是掌柜的,掌柜的還沒有到店里來呢?!?/p>
那個人給裴軒磕頭說:“老爺饒恕我,我不是訛他,是跟他開玩笑呢。”
“你這個流氓潑皮,竟敢在我面前撒謊,看來不打你是不說實話了!”裴軒吆喝道:“跟我到衙門去一趟?!?/p>
那人爬在地上不起來,口里不斷告饒:“老爺,我真的不敢,我看他是個鄉(xiāng)下人,老實,只是想耍弄他一下……”
旁邊的伙計替他討?zhàn)垼骸袄蠣敚桓?,他就是這樣的人,愛戲弄鄉(xiāng)下人,圖個痛快?!?/p>
“狗眼看人低!”裴軒指著那人說,“我要治治你這個病。你是跟我去衙門挨打呢,還是去見你們掌柜的?”
“老爺行行好,我不敢見掌柜的,他要知道了,我的飯碗就砸了!”這人都帶哭腔了。
“那你是愿意挨打,二十大板!”裴軒盯著他。
那人哭了?!袄蠣旔埩宋野桑野げ黄鸲蟀??!?/p>
“不能饒,我要你長點記性。愿意挨罰嗎?”裴軒問。
“我愿意,我愿意?!蹦侨诉殿^如雞啄米。
“賠人家十只雞的價款!”裴軒一錘定音。
二
回到縣衙,裴軒急忙從后門拐了進(jìn)去,到里屋換衣服。夫人已經(jīng)起床了,正在對鏡梳妝。裴軒說:“趕緊的,把我的官服拿來?!狈蛉艘换仡^,裴軒嚇了一跳,她的鼻孔竟然滲出血來!裴軒慌了,掏出自己的手帕去給夫人擦拭,夫人撥開他的手說:“不要緊,用涼水浸一下額頭就止血了?!边@里太干燥,前些日子她嘴唇裂口子,今天就流鼻血了。夫人是南方人,很難一下子適應(yīng)西北氣候。
裴軒端起臉盆就要去打水,夫人攔住他說:“你別侍候我了,趕緊升堂去吧,那鼓擂得我心驚肉跳的?!迸彳幹坏梅畔路蛉?,胡亂套上官服,一路小跑進(jìn)了大堂。
升堂之后,捕頭把報案人帶了進(jìn)來,裴軒一看,很是詫異:就這么一個柔弱的婦人,怎么會把鼓擂得地動山搖?那婦人一進(jìn)來就聲嘶力竭地高呼:“殺人了,老爺,殺人了??!”
“誰殺了誰?”裴軒眉頭一皺,心里暗暗叫苦,只要攤上命案,他這縣老爺?shù)娜兆泳筒坏冒采?。人命關(guān)天,馬虎不得,限期破案自不必說,這案子還得上報州府衙門,被上級逐層復(fù)審,稍有瑕疵,小則申斥降級,大則撤職查辦。
裴軒這一問,那婦人方才“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芭倚∈遄託⒘伺艺煞颍 ?/p>
裴軒心里又一緊。以他的辦案經(jīng)驗,這種倫常悲劇比一般的命案更加麻煩。一般命案,比如搶劫斗毆之類,起因簡單,目的明確,手段直接,因此破案比較容易,緝拿案犯也不會大費周章。而血親互害,其間的緣由幽暗曲折,犯案手段既隱蔽又離奇,要拿下此類案子,實在是與罪犯賭心眼,太熬煎人了。
裴軒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來了,他得打起精神,耐得性子。他對那位婦人說:“你且住了哭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xì)說出來。”
這婦人依然抽抽泣泣,不過其中夾雜的訴說讓裴軒大致明白了事由:這婦人名叫綺云,其夫是本縣富戶萬金來,今天早晨丈夫忽然暴斃,她懷疑是小叔子萬文來暗下毒手。
“你有何證據(jù)?”裴軒問她。
“鸚鵡!”那婦人說。
“什么?”裴軒再次詫異。
綺云說:“鸚鵡向我求婚?!?/p>
裴軒更糊涂了。
那婦人解釋說,鸚鵡是萬文來飼養(yǎng)的,今天她丈夫剛一死,那鸚鵡見了她就說:“嫂子嫁給我吧!”這不是明顯地謀財害命嗎?
裴軒問綺云:“你在哪里見到的鸚鵡?”那婦人說:“在小叔子家里?!?/p>
裴軒覺得奇怪,繼續(xù)問:“你丈夫暴斃,你不在家里料理后事,跑到小叔子家干什么去了?”
“我就是去料理后事,夫君死在他弟弟家!”那婦人說。
裴軒更疑惑了,問道:“你男人為啥不在自己家?”
綺云說:“我也不知道嘛,他已經(jīng)兩個月不在家了,要不是小叔子今天叫我去看望他,我壓根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裴軒一頭霧水。他問:“尸體現(xiàn)在在哪里?”。
“還在小叔子家?!?/p>
裴軒命令捕頭:“帶上仵作,咱們?nèi)ヲ炇?!?/p>
三
出了縣衙,婦人帶路向城西走去,裴軒覺得奇怪,就問:“怎么往西走?”城東是富戶區(qū),有錢人都住在向陽的東坡上。綺云說:“我們早就分家了,小叔子住以前的老屋?!?/p>
這果然是簡陋的地方。萬文來的家在城壕邊上,進(jìn)了門,上首是一孔窯洞,兩側(cè)一邊一間低矮的偏廈房。房主顯然不知道有人把他告官了,當(dāng)萬文來看到一幫公人推門而入時,一臉的驚訝和恐慌。
“就是他,兇手萬文來!”婦人指著當(dāng)院里的小叔子,近乎歇斯底里。
捕頭王十三一揮手,幾個捕快如狼似虎撲過去,擒住了萬文來。萬文來當(dāng)下就嚇癱了,雙腿軟軟地?fù)尾蛔?,身體直往地上哧溜。
裴軒吆喝一聲:“萬文來,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竟然謀害親兄長!”
萬文來辯解道:“我沒有,大老爺明察,我是讀書人啊,怎么會干那種事!”
裴軒喝問:“你的鸚鵡呢?”
萬文來一頭霧水。裴軒再問一聲:“鸚鵡,你的鸚鵡!”
萬文來朝西廂房指了指,裴軒讓綺云把鳥籠子提了過來,當(dāng)著萬文來的面,他要看這鳥的反應(yīng)。綺云抖了一下鳥籠,那鳥很機(jī)靈,果然開口說話了,聲音脆生生的:“人之初,性本善!”
裴軒望著綺云。綺云又抖鳥籠子,鳥又開口了:“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
綺云臉色煞白,她再次使勁抖鳥籠,那鳥在里面顛得翻跟頭,它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媽!”
裴軒一直盯著綺云,綺云焦急地說:“它早晨就是那么說的嘛!”
裴軒對王十三說:“把這婦人也看管起來!”
案情顯然不像婦人說的那樣,真相到底如何,現(xiàn)在只能先去驗尸。
尸體就陳放在東側(cè)的廈房里。仵作驗看了尸體全身,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外傷,可以排除暴力行兇。不過裴軒看出了一些異樣,死人的嘴巴閉得很嚴(yán)實,甚至有點咬牙切齒的樣子,這不符合一般的死相。一般人最后時刻因為呼吸急促,咽氣時嘴巴都是張開的。裴軒示意仵作把死者的嘴巴撬開,他看了看,然后順著死者的脖頸摸下去,在下方的褥子上摸到了一片濕漬,他使勁一捏,竟然擠出水來,他把指頭湊在鼻尖聞了許久。
“你哥哥今天吃了草藥?”裴軒出來問萬文來。
“是的,一大早我給熬的?!?/p>
“他喝過就死了?”裴軒再問。
“他喝了一半,吐了,說他很難受,讓我趕緊去叫嫂子,我叫來人,他已經(jīng)斷氣了?!比f文來眼睛紅紅的。
“你哥哥為啥住在你這里?”裴軒對這個問題很疑惑。
萬文來看了一眼綺云,對裴軒說:“您讓我嫂子避開,可以嗎?”
裴軒對王十三說:“把她關(guān)到窯洞里。”
綺云邊走邊罵萬文來:“我就知道你有鬼,你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看到綺云被拉走了,萬文來才對裴軒說:“老爺,這是丟人的事,我不想讓嫂子知道。”
裴軒說:“別啰嗦了,你就說吧?!?/p>
萬文來告訴裴軒:“他哥哥兩個月前得了楊梅大瘡,怕老婆知道,就偷偷跑到他這里藏起來,找郎中治療,打算治好了病再回去?!?/p>
“誰知道他最后死在我這里,讓我落下嫌疑……”萬文來哽咽道。
“他找哪個郎中看的???”裴軒問道。
萬文來說:“咱們縣城里的醫(yī)館都求遍了。”
裴軒問萬文來要藥方子,萬文來很驚訝,他說:“藥方不在他手里啊,本地規(guī)矩,在醫(yī)館看病,在醫(yī)館配藥,最后藥方也要留在這家醫(yī)館,不能外流,怕的是別的醫(yī)館抄襲?!?/p>
“藥渣呢?”裴軒問。
“藥渣都倒進(jìn)城壕了。”萬文來開了院子后門,領(lǐng)裴軒到了城壕邊,裴軒朝下看去,下面層層疊疊都是黑乎乎的殘渣,他沿著斜坡溜到溝底,折下一根樹枝,剜開坨住的藥渣,仔細(xì)查看,還不時把樹枝湊近鼻子嗅一嗅。
忙完這些,裴軒爬上壕溝,回到院子,問萬文來:“你抽大煙吧?”
萬文來說:“不抽?!?/p>
裴軒厲聲喝問:“老實說,抽不抽?我都聞出你身上的大煙味了?!?/p>
萬文來說:“我是讀書人……”
裴軒嘿嘿一聲冷笑,對王十三說:“把那婦人放出來,我要問話?!?/p>
綺云出來后,裴軒問她萬文來是否抽大煙,綺云鄙夷地說:“抽!要不他們兄弟為啥分家呢,不分家他把我們都抽干了!”
萬文來蔫了,他不敢跟大家對視。
裴軒對王十三說:“去搜查一下,把煙具找出來。”
其實不用搜,萬文來壓根來不及藏,王十三從西廂房立即就拿出來了。
裴軒威嚴(yán)地哼了一聲,王十三趕緊喊道:“大家安靜,老爺要判案了!”院子里立即啞靜下來。兩位捕快從里屋抬出一張椅子來,裴軒端坐其上。他目光犀利地掃了眾人一圈,然后喝道:“把萬文來綁起來!”
王十三在萬文來的腿彎里踢一腳,萬文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王十三手腳麻利,嗤啦嗤啦幾下就把萬文來五花大綁。
“萬文來毒死萬金來!”裴軒一字一句說得很慢,但咬字很重?!坝玫亩舅幘褪区f片?!?/p>
“我冤枉!”萬文來喊道。
“你有何冤枉?”裴軒冷冷地問道。
“我是抽大煙,可是我沒有給我哥哥吃鴉片,他是吃藥以后死去的?!比f文來分辨。
“你說得不錯,我檢查了你哥哥的嘔吐物和藥渣,里面的鴉片香味還留著。”
“那是郎中開的方,醫(yī)館配的藥,與我無關(guān)。”
“你的狡猾就在這里?!迸彳幍溃澳阏f沒有藥方,我無法查證這鴉片到底是郎中給的還是你加的,你可以輕松地把責(zé)任推給郎中。即使有藥方,你還可以搗鬼,因為鴉片本身就是一味藥材,適量治病,超量就是毒藥,可是到底多少才是適量,全憑郎中自己把握,你把這藥拿回來,熬藥時偷偷給里面添加劑量,毒死你哥,再嫁禍郎中!”
“我沒有!”萬文來哭了起來,“我真的沒有,我冤枉啊……”
“青天大老爺,您給我們伸冤了,小女子給您磕頭……”綺云撲通一聲跪下來,跪在裴軒當(dāng)面?!胺蚓闼赖迷┌ 本_云放聲大哭。
就在這兩個人的哭聲當(dāng)中,掛在房檐下的鸚鵡忽然說話了:“嫂嫂,嫁給我吧!”
鸚鵡叫聲讓所有人愣住了。
“嫂嫂,嫁給我吧!”鸚鵡又說。
裴軒喝問萬文來:“你還有何話可說!”
萬文來聲嘶力竭地叫道:“我冤枉!”
裴軒命令:“釋放綺云,讓她料理丈夫后事。把萬文來押回縣衙,關(guān)進(jìn)大牢!”
四
忙完案子,裴軒回到家里已是饑腸轆轆了,早飯來不及吃,中午當(dāng)然餓得早。夫人端出香噴噴的飯菜,其中竟然有一盤清蒸魚,這在黃土高原上是少見的佳肴啊。裴軒急不可待地吃了一口,可惜有淡淡的泥腥味兒。夫人大概看出他輕微蹙眉,苦笑著說:“渭河的魚。”
裴軒覺得自己過分了。在這里能吃上魚就不錯了,夫人也已經(jīng)盡力了,你看這道菜放了多少姜絲和剁椒,就是為了去腥啊??墒堑~,而且是渾濁的渭河水,你能指望魚沒有土腥味嗎?裴軒趕緊說好吃好吃,還做出奇香無比的樣子。
夫人說:“今天去街上買菜時,碰見了縣丞夫人,閑話中提到了知府的生日,這個你不會忘記吧?”
裴軒整天忙得顛三倒四的,還真把這事給忘記了。不過他不敢讓夫人知道這個疏忽,“哪能呢,這么重要的事,我哪敢忘記!”他笑著說。所幸夫人沒有問他太守生日的具體時間,否則他真就露餡了。
他得趕緊查一查,時間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夫人提醒他,其實是提醒他提前琢磨禮物的事。他最煩這個,可又不得不用心。
午飯后,裴軒躺下剛打了個盹,捕頭王十三急急忙忙跑來叫醒他?!袄蠣敚鍪铝?!”
裴軒打了一個激靈,“又咋了?”
王十三說:“劉圣手死了!”
劉圣手是給萬金來看病的最后一個郎中。裴軒為了把案子辦成鐵案,覺得還是需要把劉圣手給萬金來開的藥方拿到手。這藥里到底有沒有鴉片?鴉片的劑量有多少?而且這藥方的配伍也值得研究:單個藥材無毒,但不同藥材相配就會生毒!把犯人押回縣衙后,裴軒讓王十三吃完飯后去濟(jì)世堂醫(yī)館走一趟,找那里坐堂的劉圣手,讓他把藥方交出來。
“怎么死的?”裴軒問。
“被人殺了!”
裴軒倒抽一口涼氣。這才半天,縣城里就出了兩條人命!“去現(xiàn)場!”他吼了起來。
王十三吃了一驚,他跟隨裴老爺半年了,他總體上是一個沉穩(wěn)的人,今天怎么這樣毛躁?
到了現(xiàn)場,裴軒更頭疼了。這竟然是無頭尸體!
據(jù)濟(jì)世堂的伙計講,劉圣手上午還在醫(yī)館坐堂的,中午回家吃飯,現(xiàn)在就被人殺死在家里,而且是殘忍的斬首斷頸,更可怕的是,現(xiàn)場找不到頭顱!
王十三帶領(lǐng)捕快們搜索了房間的各個角落以及庭院周邊的所有地方,都沒有發(fā)現(xiàn)劉圣手的首級。
兇手真是膽大心細(xì)。白天殺人是膽大,現(xiàn)場收拾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這是心細(xì)。裴軒知道遇上老手了!
仵作還在尸體上忙活著,希望找到破案的線索。但裴軒覺得有一個首要的問題必須弄清楚:這尸體是劉圣手的嗎?也就是說,死的人是劉圣手嗎?
劉圣手是半年前一個人來到喬山縣城的,他租賃了這個小院。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也未見他有家眷親友。裴軒讓濟(jì)世堂的人來辨認(rèn),他們也說不清楚,誰也沒有與他肌膚相親,不知道他的身體特征。
“擴(kuò)大搜索范圍,全城尋找!”裴軒命令王十三。
劉圣手現(xiàn)在不光是萬金來命案的線索,他本身已經(jīng)成了又一個命案。命案就是天大的事。
五
“咚咚咚!”衙門外的鼓聲又響了。裴軒心里罵道:“又來了,還讓不讓人消停,果然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他今天早晨起得晚,現(xiàn)在正吃早飯呢。昨天忙得人困馬乏,今天想偷個懶,沒想到又被催逼了。盡管今天這鼓聲有氣無力,不像昨天那么凌厲,可無論如何,這報案鼓一敲,縣老爺就得受理??!
裴軒升堂后,捕頭王十三帶進(jìn)一個病病殃殃的人,王十三一松手,他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裴軒喝問:“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小人萬金來?!?/p>
“你……你你……是誰?”裴軒大吃一驚。
“萬金來,家住城東的萬金來?!?/p>
“你妻子叫綺云?”
“對?!?/p>
“你兄弟是萬文來?”
“是?!?/p>
裴軒一甩驚堂木,“啪”一聲巨響,他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裝神弄鬼!萬金來已經(jīng)死了,昨天下午就埋葬了,送葬的隊伍從衙門口經(jīng)過,我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又活過來了?!蹦侨苏f,“我不敢欺騙老爺,我就是萬金來。”
王十三這時說話了,他告訴裴軒,剛才他在外面找人辨認(rèn)過了,這人確實是萬金來。
裴軒驚訝得眼珠都要掉出來了。死人復(fù)活?世上真有這種奇事?他不大相信,繼續(xù)盤問:“那你……你你……說一下你是怎么活來的?!?/p>
萬金來說:“盜墓賊救了我!昨晚上半夜三更,一個盜墓賊掘開墳坑,挖開墓室,撬壞棺材,把我往外邊拖,不知咋的,我忽然就醒了,活過來了。他見我活了,就想掐死我,我答應(yīng)給他錢,他就把我送回家?!?/p>
裴軒想了想,這件事情里面有蹊蹺。萬金來或者是假死?他喝了摻雜鴉片的藥湯,這劑量本來足以致死,可是沒想到藥味太沖,他吐了。減半的劑量只讓他深度麻痹,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墳?zāi)估锍睗耜幚?,對他是一種肌膚刺激,再加上盜墓賊撬棺材的震動,搬挪尸體時的折疊和按壓,這些都等于是給他順氣,終于把他折騰還陽了。
“盜墓賊呢?”裴軒問道。
“把我送回家,拿了錢,走了?!比f金來回答。
“立即給我抓回來!”裴軒命令王十三。捕頭問了萬金來盜墓賊的衣著長相,馬上帶人追捕去了。他估計這人跑不遠(yuǎn)。
裴軒覺得死去活來這事情真要搞清楚,盜墓賊是活見證。而且盜墓本身是傷天害理的事,必須懲治。
“你既然活著回來了,找縣衙干什么?”裴軒問萬金來。
“為我弟弟鳴冤啊?!?/p>
“你現(xiàn)在活了,不就等于你弟弟沒有給你投毒!”
“藥是我自己去醫(yī)館配的?!?/p>
“可是藥是他給你熬的吧?特別是最后一次!”
“是的?!?/p>
“那就對了,鸚鵡也證明了這一點!”
“鸚鵡是我教的。”萬金來說,“我病得越來越重,怕扛不過去,家產(chǎn)落入別人手里,就勸弟弟我死之后娶了嫂子,可是弟弟不愿意,怕人說他乘人之危。我給弟弟和老婆寫了遺書,把我的主意告訴他們,遺書被弟弟給燒了。我又不能見老婆,給她說明我的意愿,只好拿弟弟送給我解悶的鸚鵡當(dāng)中介,教它說話,給他們穿針引線?!?/p>
“你怎么能保證鸚鵡只有當(dāng)著他倆的面才會那樣說?”裴軒追問。
“只有我死了,他倆才會碰面,只有他倆一起哭,鸚鵡才會代弟弟向嫂子求婚?!?/p>
“你怎么訓(xùn)練的呢?”裴軒懷疑。
“這個好辦?!比f金來說,“我跟弟弟的聲音很像,我又熟悉老婆的聲音,我模仿弟弟哭,再模仿老婆哭,在哭聲中教鸚鵡,他就記住了?!?/p>
裴軒終于理解了鸚鵡昨天的不同表現(xiàn)。不過裴軒覺得萬文來的嫌疑還是不能完全解除,萬金來確實是被人謀殺的,如果不是湊巧被盜墓賊刨了出來,必死無疑,不能因為他現(xiàn)在復(fù)活了就撤去這個案子,在沒有抓到真兇之前,所有卷入這個案件的人都值得懷疑。
“你弟弟現(xiàn)在不能釋放!”
“他不是兇手?!?/p>
“那你說誰是兇手?”裴軒問。
“我……不知道,只能由大老爺來判斷了?!?/p>
裴軒對萬金來說:“你這個案子,牽扯到你和你弟弟的家產(chǎn)分配,你那么富有,他那么貧困,這是有問題的,我要去你家里看看,評估一下你們分家析產(chǎn)是不是公平?!?/p>
裴軒來到城東萬府,這的確是一棟豪宅。高大的青磚院墻,雕花的門樓,里面一套雙跨大房,兩邊各一溜廂房。院中有一座涼亭,綺云在石桌上擺出時令鮮果,熱情招待裴軒一行。
裴軒觀察綺云,氣色很好,大概是丈夫起死回生的緣故吧。他問女主人:“你夫君忽然回來,你嚇得不輕吧?”裴軒想象,半夜三更,月黑風(fēng)高,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忽然在外面叫門,家里的弱女子該是什么反應(yīng)?
“我嚇?biāo)懒?!”綺云說。
裴軒問萬金來:“你一定在外面等了好久吧?”
“也沒有等多久,她就開門了。”
裴軒閑話了一陣,借口如廁,來到后院。后院有一座后門,鎖著。裴軒從門縫看出去,外面是背街,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往遠(yuǎn)處,遠(yuǎn)處是田野,玉米高過人頭。裴軒低頭看了一眼門臼,里面濕濕的,他伸出指頭摸了一下,是油,潤滑門軸的。
離開萬府的時候,裴軒忽然翻了臉,他命令隨行的捕快:“把綺云押回縣衙,關(guān)進(jìn)牢房!”
綺云不服,質(zhì)問裴軒:“我犯了啥罪?”
裴軒說:“誣陷萬文來!”
六
盜墓賊被抓了回來。
裴軒立即審問他。這個名叫小六子的男人身材細(xì)長,窄臉鷹鼻,跪在地上,乍看上去像一只碩大的老鼠。就他的長相,天生就是盜墓的胚子。裴軒核實了萬金來的事,萬金來確實是他挖出來的。
“你挖出寶了嗎?”裴軒問。
“沒有?!?/p>
“你老實說!”
“真的沒有,老爺,你們已經(jīng)搜查了我的褡褳,里面除了萬金來給的報酬,沒有別的。”
“那你盜墓之前,知道死者有陪葬品嗎?”
“不知道。”
“不知道你為什么去挖?”裴軒盯著小六子。他直覺這里面有名堂,這個人是盜墓賊,但他又不僅僅是盜墓賊。盜墓是為了寶貝,只有達(dá)官貴人才有豐厚的陪葬品,一般盜墓賊誰會在意平頭老百姓的墳頭?即使萬金來家境殷實,除了棺材和壽衣豪華奢侈一些,他家人又舍得把多少金銀財寶埋到地下?盜這樣的凡人之墓,盜墓賊一定會提前打探的,除非真有好貨,否則斷不會輕易下手的。盜墓辛苦,而且危險重重,他自然會掂量成本??墒乾F(xiàn)在的事實是,小六子基本挖了一個空墓。
這不符合情理。
小六子說:“我是碰運氣的?!?/p>
“胡說!”裴軒呵斥道,“你一定有另外的目的?!?/p>
“沒……沒有?!?/p>
“看來你是不想說實話了?!迸彳幰慌捏@堂木,“大刑伺候!”
兩旁的衙役舉起杠棒,氣勢洶洶地逼近小六子。他嚇得臉色煞白,連連磕頭:“老爺,我說我說。”
裴軒示意衙役退下。小六子說:“我是為了盜尸?!?/p>
“盜尸干嗎?”
“配冥婚。”
噢,裴軒明白了。怪不得小六子看到萬金來醒來后要掐死他,盜尸的要死人不要活人。
“大王莊的王員外死了女兒,托人找到我,訂購一具男尸,正好這里死了萬金來。”小六子說,“我趕緊來挖了,圖個新鮮?!?/p>
裴軒如有所思,他問小六子:“干這個活兒的人多嗎?”
小六子覺得法不責(zé)眾,就說:“也不少,我為啥這么著急挖出萬金來呢,就怕別人跟我搶生意?!?/p>
裴軒罵道:“挖墓盜尸,毀人祖宗,這是要千刀萬剮的事,你知道嗎?”
小六子叩頭如搗蒜:“老爺饒命,我知罪,我再也不敢了?!?/p>
“我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jī)會,你愿意嗎?”
“我愿意,我愿意。”
裴軒示意小六子來到他身邊,他對盜墓賊耳語一陣,然后命令道:“把小六子押下去!”
處理完盜墓賊,裴軒把捕頭王十三招來,問劉圣手的人頭找到?jīng)]有。王十三告訴他,喬山縣城已經(jīng)找遍了,到現(xiàn)在沒有下落。
裴軒沉吟了一下說:“懸紅吧。”
“懸多少?”
“二十兩銀子?!?/p>
王十三為難了?!翱h衙拿得出這么多嗎?”這是個窮地方,縣衙公人們的俸祿都不能及時發(fā)放。
“我們出五兩,剩余的萬金來補(bǔ),他家的事,他應(yīng)該?!?/p>
七
懸賞的事很快傳遍全城,就連在街邊擺攤的小商小販都眼紅了。賣菜的韓奎聽旁邊的同行在算賬,他們每天起早貪黑的,也就賺得幾文錢,這二十兩銀子,夠他們一輩子的利潤了。有人跺腳說:“他娘的,不做這小本生意了,找人頭去!”
另一個人笑著說:“好找的話別人早找到了,還能輪到你?你還不如把自己的人頭割下來獻(xiàn)上去,掙了這個錢!”
那個人笑著回應(yīng)說:“只怕我割了也白割,對不上號啊?!?/p>
旁邊賣肉的屠夫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教你一個法子,把頭割了埋入地下,十天后皮爛了,誰認(rèn)識誰???”
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一陣好樂。
韓奎回家后把這個笑話講給父親聽,想讓他老人家也樂一下。他的家在縣城東門外的一塊臺塬邊上,那里有幾分菜地,他和父親相依為命,靠種菜維生。他們是外來戶,多年前逃荒到這里,只能在別人不愿來的荒坡上開墾田地?;钠赂珊?,種菜費水,他們只能到坡下的水渠挑水,累死累活,勉強(qiáng)糊口。即使這樣,父親也一直省了又省,摳了再摳,想積攢一點錢財給韓奎娶一個媳婦,讓韓家的香火能續(xù)接下去。不幸的是,去年父親忽然中風(fēng),為了給他治病,韓奎把那點可憐的家底全部搭進(jìn)去了。錢花完了,父親雖然保住一條命,卻留下了偏癱的毛病,他們的生活難上加難。他老人家整天愁眉不展,唉聲嘆氣。
韓奎的笑話并沒有讓父親開顏,他反而更沉默了,連嘆氣也沒有聲音。
第二天買菜回來,父親不在屋里,韓奎慌了,父親行動艱難,平日里只能躺在炕上。他趕忙尋找,最后在旁邊的茅廁里找到了。父親坐在尿缸跟前,頭扎進(jìn)缸里,把自己淹死了。那尿缸收集的尿水是他們澆菜的肥料啊。
韓奎大哭一場,把父親埋葬在自家的菜地里。填土之前,他拿菜刀把父親身首分離。
十天之后,韓奎刨出人頭,拿麻袋包裹,提到了縣衙。裴軒看了,問韓奎這人頭是從哪里找見的,韓奎說他到塬下河渠擔(dān)水,在淤泥里刨出來的。裴軒說怪不得在城里找不到,兇手把人頭拋到城外的河渠里了。
裴軒認(rèn)定這是劉圣手的腦袋,把賞銀給了韓奎。
王十三覺得裴軒未免太草率了,這么輕易就認(rèn)定了人頭。不過他也沒有更好的反對理由。皮膚腐爛了,面目根本無法辨認(rèn),都是刀砍的,創(chuàng)口也不會有多大差別,再說,誰又能湊巧再弄來一顆跟尸體腐爛程度差不多的腦袋來呢?
宣布劉圣手死訊之后,裴軒把綺云從獄中提了出來,當(dāng)庭釋放。他對綺云說:“劉圣手已經(jīng)死了,藥方的線索斷了,我們當(dāng)然還要繼續(xù)查下去,但就目前來看,下毒的兇手最有可能是萬文來,你沒有誣陷他?!?/p>
綺云走出縣衙,外面陽光燦爛,惠風(fēng)和暢,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在監(jiān)牢可把人憋壞了。她倒是沒有受什么皮肉之苦,自從進(jìn)去就沒有人理過她,她被單獨關(guān)押在一個小號里,想找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F(xiàn)在沒事了,她真想哼幾句曲子,可是她不敢,輕狂的姿態(tài)不能讓人看見。
同樣高興的人還有裴軒,他讓夫人溫一壺酒,他想喝幾口。夫人覺得奇怪,當(dāng)然也高興,這一陣子裴軒忙得顛三倒四,難得輕松一下。
“這案子要結(jié)束了。”裴軒說。
“怪不得!”
“還有這個,給上司的壽禮也有著落了?!迸彳幇淹嬷粋€像果盤一樣的器物。
夫人撇撇嘴:“銹跡斑斑的破碗,你也拿得出手?”
裴軒問夫人:“你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嗎?這是青銅器,西周的寶貝,簋!”
“哪來的?”夫人問,“花了多少錢?”
“一文錢沒花。”裴軒說,“記得我前幾天給你說過的盜墓賊嗎?”
雍州知府號稱金石學(xué)家,裴軒覺得這個禮物應(yīng)該能打動那位老夫子。
八
第二天一早,綺云給萬金來打了招呼,就出門到城外的觀音寺燒香去了。觀音寺在萬壽山上,距離縣城大約二十多里。喬山縣的觀音寺也叫娘娘廟,很靈驗的,求子的人終年絡(luò)繹不絕。
晚秋的季節(jié)真是爽朗,天空藍(lán)得悠遠(yuǎn),白云隨意飄蕩,一陣秋風(fēng)掠過,黃葉像金箔一樣簌簌落下。綺云坐在轎子里,從窗口探出頭來,觀賞著沿途的風(fēng)景,轎子晃悠,一閃一彈,她覺得自己好像要飛了起來。盡管已經(jīng)有飛翔的感覺了,綺云還嫌速度慢了一點,她催促轎夫加快腳步。
萬壽山下有一座小鎮(zhèn),鎮(zhèn)上經(jīng)營的多是與寺廟相關(guān)的香燭紙裱之類的物品,零星夾雜其間的也有幾家醫(yī)館藥鋪,他們的生意也應(yīng)該與娘娘廟有關(guān)。綺云的轎子在小鎮(zhèn)的一家藥鋪門口停了下來,她下了轎子,走進(jìn)藥鋪,把一張藥方子遞給一個伙計,看樣子她是要配一副藥。
就在此時,門外呼啦擁進(jìn)幾個人來,把綺云和那個伙計扭住,押了出去。
藥鋪的人都目瞪口呆。這伙人中的一個氣勢洶洶地呵斥道:“沒你們的事,衙門的公差辦案!”
綺云和伙計被押回縣衙,裴軒正端坐在大堂上等待他們。
看到跪在堂下的犯人,裴軒吆喝一聲:“抬起頭來!”綺云一臉委屈,那個伙計一臉無辜。
裴軒喝問綺云:“知道為什么抓你回來嗎?”
綺云說:“不知道,大老爺予取予奪,小民哪敢猜測?”
裴軒問:“跪在你身旁的人是誰?你認(rèn)識他嗎?”
“他是藥鋪的伙計,我不認(rèn)識!”
裴軒嘿嘿一聲冷笑,他走到那個男人面前,忽然出手揪下他的假胡子,揭去他臉上的偽胎記,然后再問綺云:“現(xiàn)在你認(rèn)識了吧?”
那個男人猝不及防,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
“劉圣手!”裴軒笑道。
?。‖F(xiàn)場的人呆若木雞。劉圣手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衙役們都不相信,這縣老爺搞的什么鬼!
藥鋪伙計很鎮(zhèn)靜,他問裴軒:“你是說我嗎?我叫郭小栓,萬壽藥鋪的人都知道?!?/p>
“縣城藥鋪的人也認(rèn)識你?!迸彳幷f,“讓濟(jì)世堂醫(yī)館的趙老板來認(rèn)人!”
趙老板一進(jìn)來,嚇得面色如土:“你……是人還是鬼?劉圣手,你……你不是死了嗎?”
“我也認(rèn)識他,”萬金來對裴軒說,“他就是劉圣手,我最后找他看的病?!?/p>
“他沒死!”裴軒盯著綺云說,“是吧?!?/p>
“那……那死的人是誰?”這時輪到王十三發(fā)問了。他覺得這實在太蹊蹺了。
“問得好!”裴軒坐回太師椅,一拍驚堂木,“現(xiàn)在該是揭開謎底的時候了?!彼麄髁畎讶f金來萬文來兄弟倆帶上堂來。
萬文來見了萬金來,眼睛都直了,他一直在牢房關(guān)著,不知道哥哥已經(jīng)復(fù)活了。
“是誰害死了萬金來?”裴軒喝問。
萬文來指著萬金來聲音顫抖著問:“那……這人是誰?”
萬金來說:“我是你哥哥呀,我又活了?!?/p>
萬文來對裴軒說:“老爺,他就沒有死嘛,哪有兇手?”
裴軒呵斥道:“胡說,他已經(jīng)死了,只是僥幸逃過一命,兇手運氣不好而已。”
萬文來說:“反正不是我害的,我哥哥在場,讓他說?!?/p>
“你哥哥說不清,我來說?!迸彳幱媚抗鈷咭曇蝗ο旅嫠腥?,大家都屏住呼吸,期待他的明斷,他一字一頓地說:“劉—圣—手!”
劉圣手不服,他問道:“老爺,您不能枉栽罪名,有什么證據(jù)?”
“你的頭就是證據(jù)!”裴軒問,“沒有殺人,你為啥偽造自己被殺?”
劉圣手語塞。
裴軒繼續(xù)說:“你的設(shè)計很完美,你知道萬文來抽大煙,所以在藥材中加入過量鴉片,只要萬金來吃了,一定會死。鴉片毒死人沒有特別明顯的異常尸相,家屬一般不會懷疑藥物有問題。即使懷疑,首先脫不了干系的是萬文來,他抽大煙,又怨恨哥哥分家不公,有殺人動機(jī)。你讓我佩服的是,你把所有的漏洞都堵塞了。你設(shè)想了最壞的結(jié)局,那就是最終你自己被懷疑了。為了讓辦案的人死心,你決定讓自己死去。你一死,這線索就斷了,被害者也有了報仇雪恨的感覺,他們也就不會再去追究了。你當(dāng)然沒有死,只是金蟬脫殼!”
劉圣手打斷裴軒,他說:“老爺,您是在編撰話本吧?!?/p>
“話本也沒有你這個故事精彩!”裴軒說,“為了讓人相信你死了,你訂購了一具無頭尸體。”
?。∨彳幍脑捵尨蠹页泽@,他們覺得有點匪夷所思。裴軒看到他們的表情,知道他們不信,就下命令:傳盜墓賊小六子!
小六子上堂后跪地磕頭:“老爺,按您的吩咐,我訪到那個人了,他叫郭蚰蜒。”
裴軒傳令:“帶上來!”
郭蚰蜒上來后,裴軒喝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郭蚰蜒低著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是……盜尸的?!?/p>
“好一個勾當(dāng)!”裴軒說,“辨認(rèn)一下現(xiàn)場的人,哪個跟你做過生意?”
郭蚰蜒把跪在下面的人巡視一遍,指著劉圣手說:“就是他,十幾天前,我偷偷給他屋里背了一具無頭尸?!?/p>
裴軒冷笑一聲說:“劉圣手,你這計劃完美無缺,可惜壞在一個女人身上?!?/p>
現(xiàn)場只有一個女人,大家都盯著綺云。
“綺云,你知罪不?”裴軒問。
綺云說:“大老爺,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這與小女子有何干系?”
裴軒說:“你真會演戲,差點就騙過我了。一開始我沒有懷疑你,你當(dāng)時哭得梨花帶雨,完全是受害者的樣子??墒抢芍械耐蝗蛔詺⒁鹆宋业囊苫螅l把我懷疑藥物的事那么快透露給郎中的呢?當(dāng)然那天去現(xiàn)場的人有好幾個,可是我只在你的身上聞出了淡淡的藥材味兒?!?/p>
綺云眼睛瞪圓了,下意識地舉起衣袖聞了聞。
裴軒說:“只有經(jīng)常跟郎中和藥鋪接觸的人,才會染上這種味道。還有一件事,加深了我的印象。你丈夫萬金來復(fù)活的那天晚上,你太鎮(zhèn)定了,這有點反常。你想想,一個人已經(jīng)死了,而且是你張羅著把他埋了的,他半夜三更卻回來叫門,這不嚇?biāo)廊藛幔坎灰f你一個弱女子,就是一個大老爺們,也不敢輕易出來開門?!?/p>
“我是嚇?biāo)懒?,你咋知道我不害怕呢?”綺云問。
“我問了你丈夫,也問了陪他回家的盜墓賊,他們都說你時隔不久就出來開門了。”裴軒說,“我因此斷定,當(dāng)天晚上有人在你身邊陪著,你才有這個膽量。后來我去你家,在后院發(fā)現(xiàn)了后門,門臼里澆了油,目的當(dāng)然是防止門軸發(fā)出響聲。一個女子,丈夫兩個多月不在家,是誰頻繁出入后門呢?”
綺云氣憤地說道:“你這都是憑空猜測!”
“我給你證據(jù)。”裴軒拿出一張黃紙展開,這是綺云交給劉圣手的藥方子。藥方子上寫著:
平貝母一錢 安息香一錢
大黃三錢? 吉祥草三錢
睡前煎服 鎮(zhèn)靜安神
裴軒說:“四味藥,鑲嵌了一句話:平安大吉!你這是給誰報信?這不是憑空猜測吧?!?/p>
綺云無話可說。
裴軒對綺云說:“劉圣手偽裝被殺后,他怕人認(rèn)出,跑到城外,我把你單獨關(guān)起來,你們通不了消息,彼此都很掛念,很著急。我以劉圣手人頭找到,確定他死亡,你沒有誣告萬文來為由,放你回家,讓你覺得萬事大吉。我知道你一定會盡快聯(lián)系劉圣手,向他通風(fēng)報信,就布置人暗中監(jiān)視你家,你一出門,我們的人就在后面跟著,最后的結(jié)局是人贓俱獲!”
“狗屁縣官!”劉圣手吼了一聲,“這事是我一人所為,與綺云無關(guān)!”
“好樣的!”裴軒說,“這才算是一個男人,敢作敢當(dāng)?!?/p>
劉圣手說:“你不要激將,我的事我擔(dān)待,我承認(rèn)是我給萬金來下毒的?!?/p>
萬金來罵道:“你狗日的,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啥害我!”
劉圣手回?fù)舻溃骸澳愎啡盏呐按_云,活該受死!”
萬金來愕然,呵斥道:“你胡說什么,我怎么虐待綺云了?”
劉圣手說:“你嫌她不生養(yǎng),打得她渾身暗傷,你在外面嫖娼,反復(fù)把楊梅大瘡帶回家,傳染給綺云,幾次治好,又幾次重犯。作為丈夫,你就是一個畜生!”
裴軒問道:“劉圣手,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一直不做聲的綺云開口了:“是我告訴他的。劉圣手是為了我才走到這一步的。我跟劉圣手是青梅竹馬,曾經(jīng)私定終身,可是我父母嫌貧愛富,最后硬把我嫁給了萬金來。我看不上萬金來,跟他沒有感情!萬金來經(jīng)常打我,還以我不生育為由,準(zhǔn)備納妾,我在這個家里生不如死!”綺云哭了。“后來我在縣城遇見了劉圣手……”
劉圣手接著說:“綺云嫁人了,我不甘心,跟隨她的花橋來到縣城。為了能看見她,我當(dāng)過菜販子、賣油郎、小貨郎,在她家附近徘徊。只要能見上她一面,再苦再累我也認(rèn)了。后面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去醫(yī)館藥鋪,我決定去學(xué)郎中,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見到她。我上終南山,拜白云觀的老道為師,學(xué)醫(yī)三年,出師后返回喬山縣城,在濟(jì)世堂醫(yī)館坐堂應(yīng)診。在醫(yī)館,我終于等來了綺云,當(dāng)她坐在我對面的那一刻,我……我……”
劉圣手哽咽了,他說不下去了。
“劉郎——”綺云一聲呼喚,淚流滿面。
“我決心把綺云從火坑里救出來?!眲⑹ナ忠а狼旋X,“老天爺給我機(jī)會了,萬金來終于找我看病,也算是他罪有應(yīng)得!”
聽完劉圣手和綺云的訴說,裴軒竟然有點愣怔,不過他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了?!安还苁裁蠢碛?,殺人罪不可赦?!彼镜厮α艘幌麦@堂木,“現(xiàn)在宣判!”
劉圣手——故意殺人,惡意栽贓,判處斬刑,秋后執(zhí)行。
綺云——不守婦道,與人通奸,杖三十,服徭役二年。
小六子——掘墓盜尸,辱人祖宗,傷風(fēng)敗俗,杖二十,罰做縣城收尸人一年。
郭蚰蜒——掘墓盜尸,辱人祖宗,傷風(fēng)敗俗,杖三十,罰做縣城收尸人二年。
萬文來——蒙受誣陷,無罪開釋。
最后一個押上來的是菜農(nóng)韓奎,裴軒一見他就火冒三丈,立即命令衙役:“放翻了,痛打三十大板!”
韓奎被打得哭天喊地,裴軒罵道:“我最恨不孝之人,打你三十大板,是給你父親出氣!”
韓奎哭著求饒:“老爺,我們也是窮得沒有辦法了?!?/p>
裴軒說:“不能饒你!再窮也不能傷天害理。除了這三十大板,另罰三年勞役!”
王十三說:“還有冒領(lǐng)的賞金呢?!?/p>
裴軒說:“收回十五兩銀子,剩下五兩,讓他重新厚葬父親?!?/p>
九
五年之后,因為公干,裴軒重新回到喬山縣城。
他只身便衣走在街道上,以旁觀者的心態(tài)輕松地游覽這個城市。不知不覺地,他竟然來到了東關(guān)街道的燒雞鋪前。自從調(diào)任到秦嶺以南的陽江縣,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里的清淡口味,夫人再也沒有給他做過北方飯菜。大概是老胃識味,當(dāng)年的味道不經(jīng)意地把他引到這里來了。
裴軒走進(jìn)鋪子。讓他稍微詫異的是,原來的“劉記燒雞鋪”招牌換成了“萬記燒雞鋪”。裴軒要了一盤燒雞、一壺老酒,自斟自飲起來。不知是不是這老酒的味道太沖了,幾杯下肚,裴軒竟然淚眼迷離。
正在這時,一個胖乎乎的男娃娃蹣蹣跚珊地跑過來,追一只大紅公雞。那公雞左躲右藏,鉆到裴軒的酒桌下,胖娃娃追得急,收不住腳步,一頭撞在桌沿上,哇地一聲哭了。
裴軒趕緊把男娃扶了起來,給他按摩額頭,嘴里說:“不疼不疼,娃娃乖。”
一個女人急匆匆從店鋪里面沖了出來,跑到裴軒跟前接過娃娃。在兩個人照面的一剎那,裴軒愣住了。他問道:“你是……綺云?”
那女人也認(rèn)出了裴軒,她激動地朝里面喊道:“掌柜的,你看誰來了!”
掌柜的一出來,裴軒更驚訝了,是萬文來!
看到裴軒的表情,綺云笑了,她說:“沒想到吧。”
裴軒打死也想不到。
綺云繼續(xù)說:“我當(dāng)年一進(jìn)萬家門,就看上了萬文來,可是他沒有膽子啊?!?/p>
萬文來說:“現(xiàn)在我們在一起,盤下了這家鋪子?!?/p>
“萬金來呢?”裴軒問。
“死了?!本_云說:“他這次真正死了!”
裴軒暈了,他大概是喝多了。
他暈暈乎乎地爬上縣城的鳳凰臺,黃昏時分,殘陽西照,黃土岡被染成一片血紅。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冷風(fēng)一吹,他打了一個激靈,仿佛聽見了自己當(dāng)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