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溯
波斯風(fēng)格的“芬園”
也許你曾泛舟于波光粼粼的昆明湖、太液池,領(lǐng)略過皇家園林的湖光山色;也許你曾駐足層樓疊榭的醉白池、滄浪亭,欣賞過蘇州園林的小橋流水。東方的園藝家、建筑師們,或從重巒疊嶂的群山、波瀾壯闊的河湖中汲取靈感,重建古遠傳說中的蓬萊福地;或循“一沙一世界”的哲學(xué),觀石成山,望水成湖,植木成林,打造私有的園中世界。
那么,凝聚著伊斯蘭藝術(shù)精髓的波斯花園,一定會讓習(xí)慣于東方花園的你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波斯花園,沒有長橋臥波、檐牙高啄,但它有郁郁蔥蔥的果林、清澈宜人的噴泉,而這正是絲路商人最期盼的慰藉,也是蘇丹埃米爾們最得意的特權(quán)。
阿爾罕布拉宮中心的獅子苑
在中東,路人所見多是光禿禿的懸崖峭壁,仿佛是整塊的天外隕石砸在地上;只有起伏綿延的丘陵草原稍有一絲綠意,而更多是那無邊無際的戈壁沙漠。處于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們便渴望如天堂般的花園。
早在公元前約2000年,蘇美爾的泥板就記錄了國王吉爾伽美什一番上天入地后,把烏魯克建設(shè)成花園之城的故事。到了公元前6世紀(jì),尼布甲尼撒二世為安慰思鄉(xiāng)心切的愛妻阿米蒂斯(這位公主出自米底國),建造了傳為佳話的巴比倫空中花園。
據(jù)基督教的《圣經(jīng)》記載,人類始祖亞當(dāng)、夏娃居住的伊甸園,就是一座由四條河流交匯而成的花園。無獨有偶,在伊斯蘭經(jīng)書里,安拉許諾給正信者的天堂,也流淌著四支奇異的河流:有水河,水質(zhì)不腐;有乳河,乳味不變;有酒河,飲者稱快;有蜜河,蜜質(zhì)純潔。此外,穆斯林的彼岸樂園中,茂密的果樹林結(jié)著累累的各色水果,四時不絕。
由此,在宗教與文化的影響下,由四條河流交叉分隔成四片園圃的四格花園(“田”字形),成為波斯花園的經(jīng)典范式。其實,這一設(shè)計的源頭甚至可以追溯到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
根據(jù)德國專家上世紀(jì)60年代的考古勘探結(jié)果,居魯士大帝的王城帕薩爾加德,就建有水渠縱橫四分的花園。也是在這一時期,希臘人色諾芬將古波斯語“圍墻花園”(pairi-daeza)的概念引入西方,逐漸延伸為今天我們所熟知的“天堂”(paradise)一詞。
“伊斯蘭化”在改變伊朗文化風(fēng)貌的同時,也為波斯文明注入了新的血液。花園規(guī)劃和建設(shè)的技藝更上一層樓,留下了許多令人贊嘆和流連的園林杰作。卡尚附近的“芬園”便是一例。
1590年,它由薩法維朝君主阿巴斯一世敕造,是帝王出游宴飲的行宮。近乎正方形的園子有高高的土墻環(huán)繞,四邊的角樓兼具保衛(wèi)功能,內(nèi)部建筑包含宮殿、半地下浴室、敞開式覲見大廳等。涼亭的天花板上,以青花配色線描著《列王紀(jì)》經(jīng)典場景,雕梁畫棟,美不勝收。
“ 芬園”拱頂?shù)膱D案
波斯風(fēng)格的“芬園”
由四條河流交叉分隔成四片園圃的四格花園,成為波斯花園的經(jīng)典范式。
此園更有清泉入室的獨創(chuàng)設(shè)計,將新鮮的地下清流通過綠松石馬賽克鋪就的水渠送入宮殿,給悶熱的房間送去陣陣涼意。池面還會飄起裊裊水霧,清風(fēng)與水汽交織縈繞。
愷加王朝時期,這一園林得以擴建,形成今天所見的格局。但也就在這一時期,園子的浴室里,發(fā)生了令人唏噓的歷史慘案。1852年,當(dāng)時受人愛戴的改革派名臣、推動伊朗現(xiàn)代化的先驅(qū)阿米爾·卡比爾,毫無防備地在沐浴時遇刺。這一歷史事件,如今被還原為蠟像,陳列在由宮殿改造的博物館里。昔日庶人莫近的王家禁地,變成了伊朗百姓度假游玩的打卡勝地。
另一處堪任波斯園林名片的花園,是位于伊朗西南部的“王子花園”。這里是愷加王朝末代王子阿卜杜·哈米德·米爾扎的宅邸。1850年,克爾曼的當(dāng)?shù)亻L官穆罕默德·哈?!ず?,在干旱貧瘠的戈壁荒漠中,打造了宛如海市蜃樓一般的沙漠綠林。
得益于在伊朗歷史悠久的坎兒井技術(shù),這片綠意盎然的沙漠綠林不懼周圍環(huán)境的惡劣,拔地而起。占地5.5公頃的園子里,外側(cè)種著高大挺拔的松樹、柏樹,可以防風(fēng)濾沙;枝葉茂密的榆樹和楊樹則立在行道的兩側(cè),撐起了綠傘;中間各類果樹在不同的時節(jié)結(jié)出櫻桃、杏、桃、梨等酸甜可口的果實。而階梯式布局的水池,在沒有水泵的舊時代,巧妙地借助流體動力,打造了水珠跳躍、水花涌動的噴泉。伴著清脆叮咚的水聲,聞著花香,品著果味,可謂眼耳鼻舌多感官的極致享受。
無論是四格花圃,還是階梯噴泉,這些波斯“原創(chuàng)”在本土不斷發(fā)展,還隨著中亞波斯化突厥鐵騎的腳步,在南亞次大陸開枝散葉。例如舉世聞名的建筑奇觀—印度的泰姬陵,背靠圣河支流亞穆納河,面對的即是方方正正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四格花園,在這宛如天堂倒影的景觀中,現(xiàn)世與來生的世界相貫通。
胡馬雍、阿克巴等莫臥兒皇帝,也都把自己的長眠之地安置在花園中。他們的祖輩、王朝的奠基人,一生戎馬還能吟詩著書的全才巴布爾,就非常熱衷于在新征服的土地上開辟花園,甚至還親自指揮和參與翻土播種。
同時,在歐亞大陸最西端安達盧西亞的摩爾人城堡中,也能一見四格花園的影子。阿爾罕布拉宮中心的獅子苑里,繁復(fù)精細的石膏雕花連廊圍成一個方形庭院,中間的水池由12頭石獅子馱起,溢出的噴泉經(jīng)四條十字形交叉的水渠,流向四邊的回廊。
先不論伊斯蘭文化的影響,其實歐洲的造園師和波斯的園藝家們,在很多時候都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強調(diào)中軸對稱的法國古典主義園林,與波斯花園的四分法如出一轍。
“四十柱宮”
強調(diào)中軸對稱的法國古典主義園林,與波斯花園的四分法如出一轍。
薩法維古都伊斯法罕的“四十柱宮”,雖然沒有凡爾賽宮苑的開闊與宏偉,但精雕細琢的立柱、修剪一新的樹木與其在宮前長池中的倒影,輝映著平衡與和諧之美。深藏在克什米爾山區(qū)里的莫臥兒皇家別苑“愉園”,巧妙地借用了山麓地勢,以層層下沉的噴泉直通達爾湖。這一創(chuàng)意讓人想起坐落在芬蘭灣海岸、有著巨大疊水造景的彼得夏宮。
對絕大多數(shù)的伊朗人來說,雖不能像皇室貴族那般隨心所欲地大興土木,敕令建園,但塵間天堂仍然以其他形式向他們敞著大門?;▓@,可以是諾魯孜節(jié)(波斯春分節(jié)日)的一次闔家旅行;花園,可以是屋檐下、陽臺上精心照料著的花草盆栽;花園,更可以是腳下幾尺見方的一張地毯,書架上的一本詩集。
波斯地毯中的庫爾德流派,就以四格花園的紋樣見長。矩形的地毯上,綻放著用毛線織出的五顏六色花朵,繁花錦簇之間由象征著噴泉的藍色紋路分隔成四個區(qū)域。有時,細心的織工還會在藍色的絲線上,點綴幾只魚和鴨子,為這一方定格的花園添加幾分靈動的生氣。
如果在屋外無法擁有一座花園,那么你或可以在屋里鋪上一張花園地毯;如果沒有地毯,那還可以翻開一本波斯詩集,給心靈的花園澆澆水、松松土、修修枝—波斯文壇四柱之一的薩迪,為伊斯蘭文學(xué)貢獻了自己流傳千年、影響甚廣的代表作《花園》和《果園》。
旅行家伊本·白圖泰,走到時為元代的杭州西湖游玩時,就聽到歌伶吟唱薩迪的詩篇。19世紀(jì),在歐洲文藝圈引起一陣熱潮的東方浪漫奇詩《魯拜》,就是出自波斯數(shù)學(xué)家奧瑪爾·海亞姆一冊名為《春園》的小詩集。對于東方學(xué)者來說,帖木兒朝史家米爾洪德編修的大部頭通史《真理潔凈園》,更是繞不開的史料經(jīng)典。
在波斯文明里,天堂花園不僅是經(jīng)書記錄、口耳相傳的宗教神話,也不僅是帝王貴胄獨占的皇家禁地,它還是所有人念念不忘、孜孜追求的一種情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