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龍
摘要:本文聚焦打工經(jīng)歷在鄭小瓊詩中具體呈現(xiàn)出的寫法和主題。與工廠空間相關的體驗和記憶,在詩人筆下常常轉化為“身體物質化”的修辭方式,指示著個體生命在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勞動中終將枯竭的真相,以及個人生活在周而復始的勞動中逾漸暗淡的過程。同時,詩人能從打工經(jīng)歷中發(fā)見工業(yè)時代的暴戾層面,由私人處境延展出對于現(xiàn)實和歷史帶有公共意味的詩性批判。此外,詩人有意識地將目光從自我轉向打工群體,將城市空間中因標簽化而面目模糊的勞力者書寫為具體的“我們”。
關鍵詞:鄭小瓊;工廠空間;身體物質化;“我們”
一、車間中的靈與肉
翻檢多年來談論鄭小瓊詩歌的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標題中頻繁出現(xiàn)“疼痛”“底層”“草根”“打工”“鐵”等關鍵詞,它們確實從不同角度切中了詩人作品中的重要主題和修辭策略:工廠車間嘈雜卻沉悶的環(huán)境,流水線上耗損著工人青春的半成品,冰冷而危險的機器設備,監(jiān)工者與考勤制度投來的嚴苛視線,城中村逼仄的生存空間,以及來自打工者個體或群體的、飽含著身心之痛的默然和呼求,等等。源自打工者經(jīng)驗的詩意以及呈現(xiàn)這些詩意的詩法,也確實是鄭小瓊詩中異常動人的部分。然而,任何關鍵詞式的概念,倘若將其意義固定在它們的發(fā)生時刻,不加辨析地為己所用,便非常有可能失去描述力和解釋力。也就是說,曾經(jīng)有效的一些切入點,很有可能隨著論者的懶惰,慢慢地與被談論對象之間產(chǎn)生歷史性的時差,甚而成為將被談論對象自身的嬗變和豐富性予以簡化的、失敗的工具。打工詩歌也好,底層文學也罷,這些概念的出現(xiàn),本是為了描述某個寫作者群體或某種寫作現(xiàn)象。然而,在面對具體的寫作個體時,論者若直接把這些概念作為一個固定的前提,就極有可能陷入先入為主的盲視。換言之,失敗的論說往往是將概念作為公式,用某個標簽來定義寫作者的全貌。這種簡化的理解,想必是鄭小瓊所難以認同的。對此,她在一篇訪談中做過明確的辨析:“相對來說,使別人更多地認同我是打工詩歌,這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其實它背后更多的是文學尷尬的處境,沒有多少人會真正去讀一個人的作品,更多是關注一些新聞以滿足某種好奇心。打工仔或者打工妹這個詞在中國現(xiàn)有的語境里就構成某種本能的歧視性,比如你去市場買菜,人家叫你老板,來買菜啊,你會接受;如果人家用另外一種叫法,打工仔,來買菜啊,二者給人的心理上差異太大了。包括現(xiàn)在詩歌界或者評論界由現(xiàn)實語境本能地產(chǎn)生了一種對冠以‘打工’二字的題材的詩歌與文學的歧視,總先入為主地認為打工詩歌沒有文學性啊,太粗糙之類的,不會去仔細地閱讀一個打工身份寫作者的文本,大眾媒體卻需要由打工身份帶來某種新聞效應,他們更不會關注一個寫作者的文本,正是因為這樣造成我是以‘打工詩歌’更為著名的?!盵1]也正如她在《延容》一詩中所寫道的那樣:“是的/在這冷漠的世界/我們/如此弱小/這么多年有人讀著/我詩句中的憤怒與悲傷/給我戴上/奇怪的帽子/其實對于思想與政治/我一直漠不關心/但是對于正義/我無法視而不見/對未來要有眺望”[2]。
對“奇怪的帽子”的無奈,并不意味著詩人想要回避作為打工者的深刻經(jīng)歷和過往身份,即便她如今工作的場所已從噪響的工廠車間轉變?yōu)槲膶W期刊編輯的辦公室。但背井離鄉(xiāng)、進城務工的那幾年,是她“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3],是她寫作所依憑的經(jīng)驗之一,也是她在作品中關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群體的內(nèi)驅力。鄭小瓊所質疑的,是論者在關注寫作者的經(jīng)驗時,將經(jīng)驗本身作為衡量文學價值的單一尺度,而忽視了經(jīng)驗如何形塑文學性的細微過程。對“作者已死”的論調(diào)存疑,以知人論世的態(tài)度去閱讀某個作者,這本身或許沒錯。但若將焦點從文本上偏離,僅就作者的經(jīng)歷去談價值、講意義的話,即便論及的作品亦如鄭小瓊不少詩歌那樣具有顯著的自敘傳特征,得出的結論也可能與文學無關了。鄭小瓊有過打工者的經(jīng)歷,但既然談論的是她的詩,那么,在涉及詩人個體經(jīng)驗時,理應關切她過往的經(jīng)歷是怎樣轉化為具體的詩學方法和獨特的修辭體系的。重讀鄭小瓊的“打工詩歌”,其中最為觸目驚心的一部分,或許是打工者與車間機臺終日相對的狀態(tài):身體的疲倦連同內(nèi)心的煎熬,作為深刻的日常經(jīng)驗,在文本中逐漸生發(fā)出一種“身心物質化”的想象力和喻指模式。例如:“在爐火的火焰與明亮的白晝間/我看見自己正像這些鑄鐵一樣/一小點,一小點的,被打磨,被裁減,慢慢地/變成一塊無法言說的零件,工具,機械/變成這無聲的,沉默的,黯啞的生活”[4](《聲音》);“這些年,城市在輝煌著,/而我們正在老去,有過的/悲傷與喜悅,幸運與不幸/淚水與汗都讓城市收藏砌進墻里/釘在制品間,或者埋在水泥道間/成為風景,溫暖著別人的夢”[5](《給許強》);“你們不知道,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合同,頭發(fā)正由黑變白,剩下喧嘩,奔波/加班,薪水……”[6](《生活》);“在日復一日地重復/打擊中,他的肉體也漸如這臺衰老的機臺/松散,浸滿了遲鈍的油膩與漆黑”[7](《廠房角落的男員工》);“十七歲的她像簡單的電子元件/插進生活的線路板/未來是/前途不明的漩渦/充滿誘惑與危險”[8](《劉美麗》);“人生被拆成流水線/螺絲釘/她覺得自己像機臺/轉動/衰老/露出一截/油膩的未來[9](《謝慶芳》)。
上述詩句中帶有異化特征的生存狀態(tài),會使人想起喜劇大師卓別林(Charles Chaplin)在電影《摩登時代》(“Modern Times” ,1936)中演繹的名場面:受盡壓榨的底層主人公查理在機器轟鳴聲不斷的車間干活,為了微薄的收入,他日以繼夜重復著沉重的工作;最終因極度疲倦,他把工人的鼻子當螺絲釘來擰,還被卷入流水線機器的皮帶。影像荒誕不經(jīng),卻透露出人物命運的酷烈:“人”消失,被機器吞噬,最終成為機器的一部分。通過將“工具是人的延伸”轉寫為“人是工具的延伸”,進而批判消費社會或工業(yè)機制對個人主體性的壓抑、瓦解,這種方式在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書寫中也有范例。例如,老舍《駱駝祥子》中有一段寫到車夫祥子與人力車間的同構關系:“那輛車也真是可愛,拉過了半年來的,仿佛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馬上應和著,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他與它之間沒有一點隔膜別扭的地方”“車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樣的小心。小心與大膽放在一處,他便越來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10]。表面上看,這里寫祥子操持人力車的嫻熟,寫他對作為謀生工具的人力車的樸素情感。但當祥子將自己的命,決然托付給人力車并“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之際,獨屬于機械工具的冰冷、堅硬便取代了他肉身的鮮活,祥子則全程處于對異化的無意識狀態(tài)中?;氐洁嵭…傇娮鳌吧硇奈镔|化”的想象力和喻指模式,其中展示出個體生命的鮮活怎樣在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勞動中漸漸枯竭,以及個人生活的前景如何在周而復始的勞動中慢慢暗淡。
二、勞動者及其身處的工業(yè)時代
與此同時,不應忽視上述文本里主體的性別特征,鄭小瓊詩中的打工者往往是包含“我”在內(nèi)的、具體的女性,而非面目模糊的群落。對現(xiàn)代中國的婦女來說,“勞動”原本是能夠促發(fā)平權與獨立的解放性力量,正如有學者分析的那樣:“事實上,中國女性參與社會勞動的積極意義和輝煌成就在于它賦予了女性新的角色,她們不再僅僅是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而是鉗工、服務員、干部、教師和經(jīng)理。這種打破傳統(tǒng)兩性勞動的分工使女性第一次可以通過社會角色——職業(yè)角色確立社會身份,而不用再依靠父親、丈夫或兒子來確立自己的身份,這是女性從‘無我’到‘有我’的過程。由此,女性職業(yè)發(fā)展與其主體性之間建立起了穩(wěn)定而多元的關系。”[11]時過境遷,“80后”詩人鄭小瓊筆下,20世紀末以來當代中國的“勞動”之于女工,解放性的力量已愈發(fā)稀薄。相較于身心付出的代價——無法跟上物價上漲的收入水平,不容樂觀的健康狀況,無法確保的職工權益,難以融入的城市機制,以及與父母兒女長久的分離,“勞動”常常只是維系最低限度的生存的必要條件。與“祥子式”的無意識相較,鄭小瓊詩中的“身心物質化”則始終伴隨清晰的自我意識和真切的體膚之痛,并因此而顯得更為殘酷:“我”或“她們”眼睜睜看著機臺前身心的耗損,但卻無能為力,沉默的忍耐,久而久之會使貧窮和受辱被認知為宿命,絲毫沒有更改的可能。當文本里打工者的血肉變成鑄鐵、零件、工具和半成品,她們的身體便齏粉般消散,只余下因疼痛發(fā)出的呻吟與內(nèi)心的煎熬在低聲回響。集裝箱里的貨物,物流線上的包裹,櫥窗后的新品,或者說,城市景觀的每個褶皺,都凝結著打工者實實在在卻又隱秘無蹤的血肉。當下的輿論環(huán)境中,主流話語總因經(jīng)濟增量和物質進步而激動不已,但打工群體的處境卻得不到持續(xù)的正視。倘若“歷史的代價”“發(fā)展的必然”一類的結論,最終被用以概括打工群體或正面臨的困局,這個時代將過于無情和傲慢。鄭小瓊書寫的“勞動”中,殘酷的真相之一便是勞動者的失語和消失。長久卻無望的拉鋸中,打工群體按照既定的標準制造著不計其數(shù)的商品,他們的身體感受和內(nèi)心需求被物質的表象所遮蔽。鄭小瓊詩中的“身心物質化”正是呈現(xiàn)了這種遮蔽發(fā)生的過程。
打工的經(jīng)歷激發(fā)了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也使她對于時代的特征與自身的處境有了更具縱深度的認知。僅就那些“打工詩歌”來說,鄭小瓊的寫作有一種趨向具體和澄澈的動能,與之相對,是主流話語在描述打工群體時常常誤入的抽象和混沌。簡言之,詩人使當下的工廠空間和打工群體的日常生活不再諱莫如深。畢竟,像富士康這樣的企業(yè),它們的車間似乎并不歡迎調(diào)查記者、紀錄片導演或社會學家的潛入和書寫,工廠內(nèi)部的真實情景對于打工群體之外的人們而言,近乎秘境。更為重要的是,鄭小瓊筆下,打工群體并非標簽,他們被還原為真切異常的普通人,這首先是指她那些帶有顯著自敘傳特征的詩作。她的《疲憊分食我……》[12]寫勞動造成的身體痛楚與精神危機:“疲憊分食我斷指的疼痛和悲傷?!薄皠诶蹖⑸畹膲|片增高一些,愛情/像披鋒刀裁下的毛邊,粗糙而苦澀/遺棄在廢品筐?!边@首詩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在于詩人將“物”如何把“人”吞噬的過程展示了出來:在疼痛中,“我”的肉體與靈魂仿佛成了機器的一部分,似乎永遠無法擺脫車間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對于身心的困境,詩人描繪道:“虛弱加濃職業(yè)病,荒涼的咳嗽/給無味的生活帶來血跡、塵肺/我的影子消融于白熾燈的寒冷中/美好冷似雪花,鐵模具里凝結的/冬天與橡膠,把抱怨釘進制品中/綠油漆覆蓋了它。生命像水晶/閃亮于你的孤獨?!眲趧邮谷似>耄钊送纯嗟?,是在勞動重壓下無法獲得任何情感上的慰藉。沒有值得信任的親密關系,也沒有值得期待的生活愿景,只有本不豐腴的生命本身在日復一日的機械勞動中變得愈發(fā)貧乏。鄭小瓊的確是在傳達所謂的底層經(jīng)驗,但她無意將私密經(jīng)驗寫成奪人眼球或惹人同情的通俗事件。她著重揭示的,是現(xiàn)實如何在潛移默化中使人痛苦到絕望的境地。這個主題在《在孤獨中……》[13]中有較好的呈現(xiàn)。詩人想象著勞動中的主體如何與機器相愛:“在孤獨中,我跟一枚螺絲相互觸摸/彼此的身體,在日與夜的縫隙間/我們相愛著,在同一機臺,我們彼此/召喚,尋找,確認,機臺拆解我們/又裝配我們,用細小的鐵片、膠片/齒輪,重復的日子讓我們盲從?!边@種想象中的情愛場景沒有快感,只有疲憊與傷痕,年輕的生命滑向難以阻止的消損:“我們的愛在加班的午夜,你松散/我疲憊……在封閉的車間,我們彼此燃燒/你用清晰的螺紋,我用明亮的青春/靜靜地,我們的肉身苦澀而盲目?!痹娙私K歸要表述的,是個體的情欲如何在勞動中受到抑制,以及勞動者孤立無援的絕望狀態(tài),一如詩尾所示——機器有保質期,產(chǎn)品有廢品率,與冰冷的機床相愛的“我”也終將成為“工業(yè)的次品”:“在機臺的顫抖間,你磨損,我衰老/最終成工業(yè)的次品,被分離,被拋棄?!?/p>
當下,確實流行著很多樂于透支個人經(jīng)歷的分行文字,常有寫作者把生活里一丁點兒雞毛蒜皮之事做反復的推敲、升華,緊抓所謂的小確幸或小沮喪不放。與這類自戀特征明顯的寫法相比,鄭小瓊詩中的一個優(yōu)良質地便很顯然了:她從不會刻意把個體經(jīng)歷制作成獨一無二的奇觀,她竭力走出一己之私的封閉圈,尋求個體經(jīng)驗深處蘊藉的時代特征及其普遍性。例如,在《女工》中,身處“瘦弱的身體像天空中被光污染的星星/機器磨損的苦澀,被拆散,分散,熔化/薄薄的薪水愛撫”[14]這樣的處境,詩人想到城市化進程中鄉(xiāng)村的頹敗與打工者權益難以保障的普遍困境。在《她》中,詩人審視著“不再按時到來的月經(jīng)/猛烈的咳嗽”[15],從中看到過度擴張的工業(yè)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對人類未來的預支,以及個人處境與經(jīng)濟全球化之間深刻的關聯(lián)。
詩人時常從個人處境伸延出工業(yè)時代的暴戾場景。例如,她在《午夜女工》中寫道:“午夜的機臺上低垂的/困倦,如那顆倏忽閃亮的星/易碎的光芒也必將被這工業(yè)時代污染。”“無聲的疼痛,被切割機切斷,搗碎/她的無奈,驚慌的眼神,悄悄的嘆息/都被工業(yè)時代淹沒?!盵16]詩人感知到的工業(yè)時代,是一個隨意貶低個體價值、肆意否定人格尊嚴的時代。對此,她精確地找到“次品”一詞。在《拆》中,她寫道:“我還將在這個時代把自己分拆成彈弓/開關閥門,電線,鋼針,某盞路燈/如果實在不行,我被時代定義為次品/我仍將再次回到爐火間,將自己鍛壓/成型,把自己拆成一顆尖銳的釘子/也將釘在時代的墻上?!盵17]再比如,她在《抽搐》中寫道:“她把暗紅的生活放在線切割機上切割/割掉那些多余的念頭與水分,那些圓形/方形,棱角,尺度多像她規(guī)劃的人生/不合時宜的愛急速地轉動,將它們/造成一個不合格的次品?!盵18]詩人無法規(guī)避的工業(yè)時代,習慣于用粗暴的、計算商品價格的方式去定義并榨取打工群體的剩余價值,“人”先被視為工具,經(jīng)歷多年損耗后再被判定為殘次品,遭受任意的嘲弄與輕易的減價處理。這一點,招工簡章上對年齡的要求便是明證,工業(yè)時代只需要“人”的青春,卻不會對打工者群體中年之后的生活做出任何與生存權相關的承諾。從微觀的感官世界和隱秘的內(nèi)心生活入手,詩人細致地將打工者身心的困局展開,并從中認知到一種深刻的時代普遍性:“我”的遭遇并非孤立的個案,它是無數(shù)打工者的共同處境;工業(yè)時代的暴戾無度,或許也不僅只是打工群體的對立面,它作為現(xiàn)階段歷史的內(nèi)在邏輯,也輻射著與打工群體共存于此刻的同時代人。同時代人閱讀鄭小瓊的“打工詩歌”,倘若僅以同情者的心態(tài)將其視為對于苦難的控訴,顯然是略顯遺憾的讀法,這樣的解讀盲視了個體痛苦的普遍意味,這樣的解讀者急于一廂情愿地將自身位置想象為隔岸觀火的安全地帶。換言之,鄭小瓊的“打工詩歌”富有一種基于個人經(jīng)歷卻又超越私密經(jīng)驗的質地,它可能引發(fā)的共鳴,或許不止于讀者對打工者的命運報以喟嘆。詩人筆下的勞動主體及其真切的身心狀況,喻指著我們時代某些緊要卻又無聲的真相。
三、城市,標語,“我們”
除卻自敘傳式的詩歌,鄭小瓊也會基于相似的經(jīng)歷,對同為進城務工者的他者投去充滿同理心的目光。鄭小瓊的詩歌譜系中,文本的主語時常會從單數(shù)的“我”或“她”延展為不同形式的復數(shù)。比如,在《村莊》中,詩人寫到“毛織廠的姑娘”:“整整六年,我都在這個村莊里觀望等待,看她們是怎樣地從遠方來/又回到遠方,多年以后,我還看見她們/就像看見現(xiàn)在的情形,背著沉重的行李/與閃亮的希望來到黃麻嶺,帶著蒼老與疲憊/回去,多少年了,我一直活在她們中。”[19]再如,在《風吹》中,詩人寫道:“風吹著,那些五金廠玻璃廠制衣廠/風吹著,這些湖南人湖北人四川人以及本地人//風吹著,她,或者他們,/在這個黃麻嶺的村莊,像一首老了的歌曲/他們在不同的風中翻唱,老去/只剩下緩慢起皺的皮膚、骨頭、毛發(fā)?!盵20]這些雕刻群像的詩句里,詩人并未將自我與他者隔絕開來,“我”與“她們”或“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卻有著共通的經(jīng)歷和命運,從中可以讀到群體的歸屬感以及“同是天涯淪落人”式的喟嘆。在主流話語通常的敘述中,打工群體是身處城市邊緣地帶的底層,他們往往經(jīng)受著“城市土著”和城市管理者自上而下的俯視,即便這些俯視中會摻入些同情的成分,但時不時地,便難免令被俯視的對象感到屈辱,甚而造成類似于“受害者有罪論”的輿論氛圍——畢竟,在有些人看來,打工者群體的困境終歸是自己造成的,假如在早年好好學知識,開闊眼界,努力提升自我,抑或在某種專業(yè)技能上用心鉆研,就不會如此被動、廉價地出賣體力了。對打工者而言,城市空間有著既開放又封閉的特征:農(nóng)民可以進城找工作,但制度上的重重壁壘增加了進城務工者真正融入城市的難度;本地人與外來者被區(qū)別對待的情形,也會使打工群體被恥感困擾。有學者就曾在著作中記錄過進城務工者以第一人稱視角所坦露的受辱感:“像我們這樣生活在城市邊緣的異鄉(xiāng)人,剛到北京的時候,總有種強烈的羞辱感。我們在郊區(qū)的村子里租房住,最怕的就是聯(lián)防來查暫住證。有時候在屋里睡覺,也得把門從外面反鎖上,制造屋里沒人的假象。”[21]
對于鄭小瓊來說,富于同情卻不乏偏見的俯視一定是粗暴的謬誤,而上述引文中充滿恥感的主體意識,即使發(fā)自真實的處境,或許也難以完全得到詩人的認同。在另一首塑造群像的《他們》中,“我”雖為打工者卻并不引以為辱,她寫道:“我記得他們的臉,渾濁的目光,細微的顫栗/他們起繭的手指,簡單而粗陋的生活/我低聲說:他們是我,我是他們/我們的憂傷,疼痛,希望都是緘默而隱忍的我們的傾訴,內(nèi)心,愛情都流淚/都有著鐵一樣的沉默與孤苦,或者疼痛/我說著,在廣闊的人群中,我們都是一致的/有著愛,恨,有著呼吸,有著高貴的心靈/有著堅硬的孤獨與憐憫!”[22]
從自敘傳到書寫他者,打工經(jīng)驗最終在鄭小瓊的詩歌中生成為一種雙重的見證力量:既呈現(xiàn)出打工者個體(“我”)的心靈簡史,又記錄了打工者群體(“我們”)的生存片斷。圍繞著底層勞動者的命運,鄭小瓊詩中常有一種與主流話語抗辯的語勢。多年前,主流話語聲稱“農(nóng)民工”是種污名化的命名方式,應改換為類似“進城務工者”式的稱謂。與此同時,有學者開始使用“新工人”等概念。從“農(nóng)民工”到“進城務工者”或“新工人”,命名方式的轉變,就官方聲明來說,是為了表達對打工群體的尊重;從學術話語體系而論,則是為了盡量準確地對一個群體做出定位、定向和定性。但是,命名方式的轉變并不意味著與打工群體權益息息相關的法規(guī)、制度能夠得到全然的落實,即便有法可依,現(xiàn)實情形往往是底層勞動者的合理訴求和合法權益難以得到全然的保障。對此,學者呂途在《中國新工人:女工傳記》做過詳細的記錄:女工在尋求社保等權利的過程中,常會遭受來自廠方的報復或某些相關部門的漠視、刁難。[23]與主流話語對打工群體的命名及其策略上的轉變相對,鄭小瓊則常在詩中明確寫下“農(nóng)民工”一詞,并由此開始思考個體身上的鄉(xiāng)村印記與城市文明之間發(fā)生的對撞。比如,她在《楊霓》中寫道:“在暫住的背后你確認你的身份/盡管你沒有如同我/對戶籍制度/充滿恥辱的感受/卻仍敏感/屬于鄉(xiāng)村人的身份/比如在農(nóng)民與/工人之間/我們?nèi)詫儆谵r(nóng)民的血統(tǒng)/在農(nóng)民之后加上工人的尾綴/你成為/不倫不類的農(nóng)民工它與種田不種田/無關/與開不開機器無關/它與性別無關/在這標簽之外/你是普工/流水線插件工。”“你一直笨拙地模仿城市的時尚/遮住來自鄉(xiāng)村的血緣……這些年/你和這個城市有相同的品味/城市拼命造著/世界之窗/粗劣地將金字塔/艾菲爾鐵塔……復制成城市的風景/轟鳴的機器正山寨著蘋果/康師傅……我們在山寨著城市人。”[24]詩中“不倫不類”一詞可謂精準地切中了打工群體面臨的“‘在城市待不下去’和‘回農(nóng)村回不去’的迷失狀態(tài)”[25]。
主流話語的命名及其定義群體的方式有著天然的傲慢,它習慣于將復雜的現(xiàn)實簡化,將沉重的生命故事講述為例外狀態(tài)或個別事件,甚而從中牽引出“正能量”。處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鄭小瓊的詩集《女工記》通過講述眾多女工帶有共性卻各自不同的生活片斷,以群像之豐富抵御著主流話語之貧乏?,F(xiàn)今的輿論環(huán)境里,對打工群體之外的人們來說,“進城務工者”或“新工人”已變得愈發(fā)抽象,即便大家身處同一個城市,打工群體的身影似乎只偶爾存在于帶有殘酷情節(jié)的新聞中,他們的不幸以及艱難的維權之路會時不時地擠進新聞熱搜,但存續(xù)的時間卻總是無比短暫。打工群體的諸多遭際,總會迅速而自然地被消解為轉型期中國必須付出的“歷史的代價”,他們?nèi)粘I畹恼鎸崍D景則長期在城市的主流話語中缺位。以這種缺位為參照,《女工記》中女工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性便顯得珍貴異常,同時也糾正了某些通俗演義對打工群體不切實際甚而近乎不道德的想象、虛構。比如,多年前曾流行過一陣子的所謂“底層文學”,它們的寫作者或許不乏社會責任感,但卻常被據(jù)守道德制高點的幻覺弄得五迷三道,在編排打工群體的故事時,逐漸形成一套常見的狗血模式:進城的男主人公,原本勤勞樸實,最終因事業(yè)受挫和感情失敗而自戕或犯罪;進城的女主人公,原本美麗善良,最終因抵抗不住物質生活的誘惑而自甘墮落。當然,這類“底層文學”一定有著相應的現(xiàn)實基礎,但可怕的是,它們將個體的毀滅理解為打工群體的通常命運,用獵奇故事式的情節(jié)窄化了打工群體的真實生活,卻從不計較時代的陰翳,對底層勞動者日常處境中那些相較而言的“普通”層面也毫無興趣。
“現(xiàn)代小說敘述的是個人作為主體的行動以及行動的后果,由一系列社會關系擺布著自身的命運?!盵26]與之相較,上述“底層文學”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書寫,它們近乎傳奇或羅曼式,只不過很不高明,一味地迎合著某類讀者的趣味,媚俗極了。有關打工群體最為重要的焦點在這類書寫中失焦了,鄭小瓊的《女工記》則將焦點還原回真實的層面,而她采取的詩法則是用近乎白描的語詞,耐心地鋪展女工生命故事中每一個重大的場景和噬心的時刻。鄭小瓊以往的修辭習慣有偏于繁復和駁雜的一面,相較來說,《女工記》無疑是做了減法??紤]到詩人多年前的長詩《人行天橋》,以及近年來發(fā)表的十四行體詩,便可知鄭小瓊有著極為自覺的文本意識。例如,在《人行天橋》中,詩人以直白和暴烈的方式切換著繁雜的城市風物和人事,以此形式來呈現(xiàn)城市生活中秩序的崩壞,以及當代人偽善和背德的眾生相。因此,《女工記》的刪繁就簡,想必是詩人有意為之,以期用清晰的方式,在標語喧囂的年代里保留下真正重要的圖景和聲音。在詩人身處的城市空間中,權力意志制造的政治標語與資本家們設計的廣告標語,從視覺和聽覺上輪番席卷每個城市人。這些標語遮蔽著城市生活中仍舊沉重的世態(tài)。閱讀鄭小瓊詩歌的過程,正是經(jīng)歷著一次次城市空間的還原時刻:還原城市化進程中鄉(xiāng)村的頹敗,還原郊區(qū)或城中村里窮人的身影,還原商業(yè)景觀中每一塊玻璃、鋼筋以及每一種時尚物件背后真實的血汗——以及,從主流話語中還原某些抽象的標簽之下個體日常生活的具體。
[注釋]
[1] 何言宏、鄭小瓊:《打工詩歌并非我的全部(訪談)》,《山花》,2011年第7期。
[2][8][9][24]鄭小瓊:《女工記》,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第22頁、第30頁、第70—71頁。
[3] 此處借用了詩人鄭小瓊《女工: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一詩的標題。
[4] [5][6][19][20][22]鄭小瓊:《鄭小瓊詩選》,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頁、第58頁、第65頁、第66頁、第80頁、第80頁。
[7][14][15][16][17][18]鄭小瓊:《散落在機臺上的詩》,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頁、第68頁、第25頁、第37頁、第59—60頁、第72頁。
[10] 老舍:《老舍小說全集·第4卷:牛天賜傳·天書代存·駱駝祥子》,舒濟、舒乙等編,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235—236頁。
[11] 佟新:《異化與抗爭——中國女工工作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12]鄭小瓊:《疲憊分食我……》, 《十月》,2019年第6期。
[13]鄭小瓊:《在孤獨中……》,《十月》,2019年第6期。
[21] 呂途:《中國新工人:文化與命運》,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383頁。
[23] 呂途:《中國新工人:女工傳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58—162頁。
[25] 呂途:《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328頁。
[26] 江弱水:《十三行小字中央》,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6頁。
本文系貴州師范大學2018年博士科研啟動項目《論當代漢語詩歌對城市空間的書寫》(項目編號12004/0519042)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