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您好啊。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p>
我和您一樣,從小在北京長大,您是滿族人,我是蒙族人。我小時候在北京南城廣渠門垂楊柳一帶晃悠,在東南護城河邊溜達,45歲搬回北京,垂楊柳已經(jīng)變成了北京CBD的后花園,護城河已經(jīng)被修整得不臭了,我一周三次在河邊跑步,一次十公里。北京還是被上海來的朋友們嘲笑“土”,我說:“雖然土,但是我每周三次在兩個世界文化遺產(chǎn)——京杭大運河和天壇中間跑步,北京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最多的城市,可能是歷史的塵埃太重,所以土?!?/p>
玩笑話歸玩笑話,我在北京街頭溜達,常常想起辛棄疾這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人道寄奴曾住”。我常常想:世事如棋,巷陌如棋盤。在北京這種建都800年的城市,如果有人沿著四個維度——地點、時間、人物、故事把人類相關(guān)的信息匯總,該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比如:我到了前門外楊梅竹斜街,看到一棟民國風(fēng)格的樓,拿出手機一查,立刻顯示什么時候、誰在這個樓里住過,誰和誰喝酒,誰愛上了誰,誰又睡了誰。當(dāng)然,北京現(xiàn)在也有各種文物保護單位,但是總數(shù)還是少得可憐,而且側(cè)重建筑而不是人。我每次跑過龍?zhí)逗脑鐭◤R,暫停,一拜,想想他被凌遲,被剮了3543刀,有近萬人搶到而生食之;我每次路過西直門和德勝門,想想已經(jīng)被填平了的太平湖,暫停,一拜,想想您在跳湖前二十四小時的心情。
動如脫兔,靜如處子。過去20年,平均每年飛一百次,2020年,新冠元年,從7月起,我滯留倫敦,如今2021年7月了,我一年一次沒飛。想起大約一百年前,您來倫敦教了5年漢語,寫了三部長篇小說。我從Kindle買了這三部長篇小說,再讀,還是常常想笑,常常被您的善良和樂觀暖到。在倫敦滯留這一年,我以死宅為主,狂看過去30年想看卻沒時間看的書,狂寫過去5年想寫卻沒時間寫的第七個長篇小說《我爸認識所有的魚》。我偶爾在倫敦街頭晃悠,常常想起您的《二馬》,體會哪些變了,哪些沒變,常常想笑。
有一次在一家西班牙菜路邊攤吃飯,餐廳叫Barrafina,在一個四層樓的一層。吃完飯出來時,無意中,我抬頭一看,四層樓的第一層和第二層是藍綠色,第三層和第四層是黃色,第三層朝街的墻面上貼了一個圓形的藍牌子,上面寫著:“KARL MARX,1818-1883,lived here1851-1856”。我一驚,馬克思我當(dāng)然知道,我又在餐廳里買了一瓶啤酒,坐在馬克思故居的馬路牙子上,默默地喝完,壓壓驚。
后來發(fā)現(xiàn),如果特別留意,倫敦建筑上這種藍牌子常常能看到。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總結(jié)基本情況如下:
一,William Ewart在1863年首次提出在建筑上貼藍牌的建議(1963年,建議提出的后100年,他在Eaton Place也有了紀念他的一塊藍牌)。1867年,第一塊藍牌在Holles街24號貼上墻,紀念拜倫(這個房子如今已經(jīng)被拆除了)。
二,如今,藍牌的總數(shù)在800左右,絕大多數(shù)是紀念人,少數(shù)是紀念建筑本身的歷史意義或在建筑里發(fā)生的歷史事件。每年,藍牌的增量在10到20個之間。
三,被貼藍牌的標準是:行業(yè)翹楚,對人類福祉作出重大貢獻,值得舉國認可,路人皆知。其中,最后一條的執(zhí)行最不嚴格,很多藍牌上的人,絕大多數(shù)路人不知道。但是有一條金標準從來沒有被打破過:能上藍牌的人必須已經(jīng)去世20年以上或者活到100歲以上。
您的外孫女是我原來的同事,聽說我對倫敦藍牌感興趣,告訴我您也有一塊,而且是中國人中的第一塊,還是印有中文字的第一塊。我馬上查了一下,果然,在Notting Hill區(qū)圣詹姆士花園街31號,上面寫著:“SHE LAO, 1899-1966, ChineseWriter, lived here 1925-1928”。
我打算下周找一天去看看您在倫敦的故居,在您的藍牌下面鞠個躬,買瓶啤酒,坐在您樓下的馬路牙子上喝幾口。
我老媽總揚言要走在我后頭,我估計我活不到100歲,我生前見不到我自己的藍牌了。有人從淘寶定制了一個送我,也是圓的,也是藍色的,上面寫著:“FENG TANG, Born 1971, Poet, Writer, Strategist, LivesHere”。
其實,我也知道,生前名、身后事都是虛幻,我們都是一粒無意義的塵埃。但是,偶爾想想這些虛幻,還是會小小地神往。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我也爭取在之后4年寫兩部長篇小說。這樣,和您一樣,我在倫敦5年也有三部長篇啦。
余不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