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在抵抗“老”的過程中,遭遇了形形色色的騙子。他的倔強、古怪、刁蠻、反復(fù)無常,是老年癡呆的癥狀,還是他斗智斗勇的策略?
上
老頭七十五了。
在老頭自己的印象中,“老”,差不多是從他六十五歲的那一年開始找到他、纏上他的。
其實,“老”從來都不是突然而至的,它是慢慢滲透過來的,但是對于老頭這樣的從來不認為自己會老的人來說,“老”就是突然而至的。
開始的時候,他很不適應(yīng),不愿意承認,甚至強硬地拒絕“老”。所以一切的習(xí)慣,還都是從前的習(xí)慣,急性子還是急性子,倔脾氣還是倔脾氣,走路還是帶風(fēng),穿褲子時還是習(xí)慣一條腿站立,穿鞋子還是彎腰低頭前沖,說話還是搶別人的先頭,玩智力游戲贏了,還是到處炫耀,總之,雖然“老”已經(jīng)來了,但他完全沒有接受。
這不是你接受不接受的事情,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老”既然來了,它是不會離去的,它終歸會讓你知道它的存在,終歸會完全徹底地霸占你的全部身心。
果然,漸漸地,老頭就感覺到了,他持續(xù)了幾乎一輩子的這些習(xí)慣,已經(jīng)不能讓他隨心所欲了。比如他再像從前那樣“噔噔噔”地走路,心就慌了,腿也打軟;坐個電動扶梯,明明站得筆挺,兩腿也還有力,可感覺上卻是搖搖晃晃的,下意識就要去扶扶手了;老頭一直就愛和別人爭個長短,張狂的時候真能把別人氣氣斷了,眼氣瞎了,奶氣沒了,現(xiàn)在他話尚未出口,已經(jīng)被自己氣得張口結(jié)舌,頭暈眼花了。又過了一陣,他又發(fā)現(xiàn),尿尿竟然成為生活中的一個較大的煩惱,每天他的思想都會在尿尿這件事上糾纏。這讓他很來火。
他氣呼呼地跟兒子說,什么意思,小個便都不能痛痛快快。
兒子朝他看看,輕描淡寫地說,什么意思,小意思。
確實,對于整個身體的狀況來說,尿尿真的只是個小意思,因為身體的哪里哪里,都天天在告訴他,“老”終于來找他了。
有人給“老”分過檔,說六十五到七十四,這是年輕的老人,七十五以后,那就是真正的老人了。
老頭七十五了。從六十五到七十五,簡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老頭有點焦慮了。
老頭是中學(xué)老師,六十歲退休。那時候老伴身體也好,兩個人都覺得日子從來沒有這么滋潤過,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有時候兒子女兒的小家庭需要他們幫把手,他們還嘮嘮叨叨的不太樂意。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老了以后就是這樣自由美好的日子了,殊不知這樣的美好日子并不長久,先是老伴生病走了,接著,老頭就老了。
等到他慢慢適應(yīng)了沒有老伴的生活,他就真正成為一個孤獨的老人了。
老頭的子女還不算太渣,老娘走后,兒子曾經(jīng)主動邀請老頭去他家住,老頭也應(yīng)了,就去了。兒媳婦并不樂意,但畢竟都算是有底線的人,即便心里有啥想法,表面上也得裝出歡迎的樣子,把老頭住的房間,也收拾得蠻清爽,吃的啥的,也合他的口味。
這就很不錯了嘛,還想咋的。
可老頭不好對付,他賊精,誰心里想的什么,他都能看得見。過了不多久,他就跟兒子說,我還是不住你家了,你媳婦不自在。
兒子說,她說不自在了嗎?
老頭說,那還用說出來嗎?臉上不寫著呢嗎。
兒子繼承了老頭的風(fēng)格,嘴巴和他一樣厲害,說,爸,你火眼金睛啊,人臉上寫著字你都看得出來,那你看看我臉上寫的什么?
老頭說,你臉上不用寫,你嘴里都說出來了。
確實如此。兒子與老子天生犯沖,一點不客氣。兒子說,爸,你放眼看看,現(xiàn)在能和子女一起住的老人有幾個,你自求多福吧,你能住我這兒,你就安逸一點、太平一點吧。
老頭就生氣,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恩賜我啦,我感恩戴德我感激流涕好吧。
兒子說,不是這個意思,你在家就在家,別下樓到處亂竄,這把年紀了,跌斷了骨頭算誰的?
老頭說,你這不是讓我養(yǎng)老,你這是叫我吃官司,還不如吃官司呢,吃官司還可以放個風(fēng)呢。
兒子也生氣,數(shù)落說,你也不想想,你現(xiàn)在的日子有多舒服,不像我們忙得要死,壓力大得要命,還有小祖宗要伺候,你才是真正的自由人,早晨想睡多久就多久——
老頭立刻打斷他說,等等等等,你那說的不是我,我沒有想睡多久就多久,人老了,睡不了多久了,天不亮就醒了,要想睡得久的話,除非睡下去就不醒了——
嘴真臭。
還好兒子是適應(yīng)他的風(fēng)格的,兒子和老子也有得一拼,說起來很忙,卻有時間和老頭干嘴仗。兒子說,那你看看電視也好,教你用智能手機,一部手機,就能走遍天下,看遍古今中外。
老頭又說,我要走遍天下干什么,我要古今中外干什么,我只要和你們說說話,教教你們怎么做人做事。
兒子回道,干嗎非要和我們說那么多話,我們不累嗎?我們在單位,和同事說話,和客戶說話,在外面應(yīng)酬,和所有的人說話,天天說話,時時說話,連夢里也在說話,煩都煩死了,沒人煩你,多清凈,你哪世里修來的哦。
這父子犯沖就是這樣,互相不依不饒,老頭氣不順,走了,回去了。
可是不行呀,老頭一個人住,隔三岔五又是電話,又是信息,一會兒水管漏了,一會兒馬桶堵了,一會兒吃壞了肚子。兒子煩不勝煩,就和妹妹商量,女兒也可以呀,就讓老頭住到她家。
可還是不行,女兒是個悶葫蘆,女婿也是個悶葫蘆,老頭和外孫女說說話吧,外孫女說,外公,你別說話,我要寫作業(yè)。
老頭在女兒家住的時間更短,又折騰回去了。
現(xiàn)在無論是老頭自己,還是兒子或女兒,也都安分了,反正都試過了,心意也表達過了,折騰也折騰過了,沒人管得了他,也沒人愿意管他,老頭你愛咋的就咋的吧。
從此老頭就一直一個人住了。
老頭的房子是老公寓房,沒有電梯,他住四樓,早幾年子女來看他,爬上四樓直喘氣,老頭還很驕傲,說,呵呵,你們年輕人,都不如我個老頭子,我上四樓,噔噔噔的,輕松。
子女糾正他說,沒有年輕人了,我們也都人到中年往老年奔了。
老頭仍然驕傲,說,我才不管你們中年老年,我反正永遠都比你們老,你們的身體還不如我。
子女就假裝恭維說,那是那是,老爸你可不是一般人,更不是一般的老頭。
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老頭七十五了。
七十五的老頭就是一個普通的真正的老頭了。
他還以為自己是個老英雄,爬上四樓想不喘氣,憋住,結(jié)果憋得嗆出了一口血。
有一次老頭的一個鄰居在路上偶遇老頭的兒子,拉住說了大半天,說他好幾次看到老頭坐在三樓的樓梯那兒,坐了半個多小時,那一層樓,不過十幾級臺階,硬是上不去。
子女商量,說要給老頭換電梯房,老頭說,不換。
子女說,你明明爬不動了,還要硬撐?
老頭真是硬撐,不服,說,誰硬撐?你們不懂的,這是鍛煉,人家沒有樓梯還特意找樓梯爬,我這是天天免費鍛煉。
子女說,按科學(xué)的說法,爬樓梯不是鍛煉,傷膝蓋的。
老頭說,那是你們的科學(xué),我的科學(xué)跟你們不一樣。子女跟他頂嘴,他又不高興了,口氣很沖,說,干嗎,我在這里住了幾十年,住得好好的,干嗎要挪窩?你們難道不知道,人老了,不能隨便換地方???再說了,換電梯房,你們嘴上說得輕巧,那要多貼多少錢你們不知道嗎?
子女態(tài)度還真不錯,商量著說,老爸要是考慮錢的問題,那也是好商量的,要不這樣,差額部分,我們?nèi)礁鞒鲆稽c,老爸你用一點積蓄,我們兄妹各補貼你一點。
老頭來火,說,干嗎,你們這么著急就來惦記我的積蓄啦。
老頭的不講理,子女其實是習(xí)慣了的,可以不生他的氣,但就因為是子女,所以還是生他的氣,不理他了,不換就不換,爬死你拉倒。
換房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老頭仍然天天爬四樓,有時候要出去買兩樣?xùn)|西,結(jié)果只買了一樣就回來了,不行,再跑一趟,趕上刮風(fēng)下雨降溫,就感冒了,子女臨時請了個保姆來照顧幾天。
老頭要強,從來都不要別人照顧,但現(xiàn)在他發(fā)燒了,渾身疼痛,想趕人走的力氣也沒有,只好被伺候了幾天。
子女覺得事情有轉(zhuǎn)機了,既然老頭不肯跟他們住,也不肯換電梯房,不如給他請個長期的保姆,照顧著,也好讓子女安心過自己的日子。
他們跟保姆也說好了,保姆雖然不喜歡這個老頭,但是那幾天因為老頭病著,沒有力氣作怪,所以覺得還算好對付,提了點薪金的要求,子女都答應(yīng)了,保姆也就做好長期做下去的準備了。
哪料這老頭,身體剛一好轉(zhuǎn),精神頭起來了,就開始作怪,對保姆吹毛求疵、求全責(zé)備,這也不舒服,那也不滿意,氣得保姆向他的子女投訴,子女好話說盡,又勉強留了一陣,但終究還是被老頭氣走了。
保姆走了,老頭一有點小事,就大驚小怪地喊子女,作天作地作人。
子女只好又過來,批評他說,你是存心的吧,這么好的保姆,打著燈籠也難找,你這不是跟她過不去,你是跟我們過不去。
老頭說,你們懂個屁,你們只會看表面現(xiàn)象,我才心明眼亮,假模假式抹一把灰,角落里看不見的地方,從來不搞,燒的菜,就是豬食,我一個月要給她幾千塊,我傻呀。
那子女說,爸,那保姆的費用我們替你出。
老頭說,你們就不會好好說話,什么叫我們替你出,老子不是你們的親老子嗎?還什么替不替的——你們出也不行,我不要人伺候。
子女又迂回曲折,說,要不,重新?lián)Q一個試試?
老頭果斷地說,不要,天下烏鴉一般黑。
真是油鹽不進,子女真急了,批評老頭說,你就不能看看別人好的地方?
老頭說,干嗎,我都敷衍一輩子了,說了一輩子謊話、假話,臨到老了,還要我說謊話、假話,明明不好,要我說好,休想。
他見子女不服,又再上綱上線說,告訴你們,保姆是有意圖的,她還問我有多少存款,還關(guān)心我能活到幾歲,哼哼,跟我玩。
他的子女也蠻固執(zhí),雖然老頭很強,他們也跟他來硬的,又自說自話給他物色過好幾個,硬塞進老頭家里,但結(jié)果都被老頭用各種不同的手段一個一個地攆走了。
子女怎么辦呢,日子不得太平,再想辦法呀,又商量了說,爸,你老了,一個人獨住,我們總是不放心,也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呀,現(xiàn)在外面的養(yǎng)老院,今非昔比了,已經(jīng)很贊了,條件比高檔的賓館還要好,你要不要先找?guī)准胰ヒ暡煲暡臁?/p>
老頭一口回絕,說,養(yǎng)老院我不去的,我又不是絕子絕孫,我去什么養(yǎng)老院。
子女說,現(xiàn)在養(yǎng)老院里,住的都不是孤老,都是有兒有女的,為了老人有個幸福的有尊嚴的晚年,還是進養(yǎng)老院好。
老頭說,干嗎,我七老八十不能動了嗎?
子女面面相覷,捂嘴嘲笑。
老頭確實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
子女說,爸,你哪怕今天不進,明天不進,恐怕總有一天要進的,現(xiàn)在條件好的養(yǎng)老院都要提前排隊的,要不我們先去報個名,排到了就住進去。
老頭依然反對,說,我才不要排什么隊,要排隊,干脆直接去火葬場排隊算了。
反正子女說不過他,也拿他沒辦法,只好退讓,那就由你去了,不過你要明白,你老了,你要服老,不要亂走亂動,不要自說自話。
老頭不服呀,老頭說,我老什么老,我學(xué)校的后輩同事看見我都說,姜老師你真年輕,你怎么不老呀,你駐顏有術(shù),呵呵。
子女嘲笑他說,這種敷衍的話你也信?
就這樣,老頭過著過著,就到七十五了。
七十五怎么樣呢,七十五也不怎么樣。就是有一天老頭突然心里一悸,他感覺到了,那個東西來了。
那個東西,就是一個字:老。
這個“老”,真不是個東西,它一來,人的心里就沒著沒落了,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一輩子人生積累了那么多的財富,好像一夜之間就清空了。
老頭有點慌了,有點 了,“老”就是這樣毫不講理地野蠻粗魯?shù)貨_過來了,老頭即便是一座銅墻鐵壁,它也穿墻而過,來了。
老頭防不勝防,不認也得認了。
老頭雖然一輩子倔強,可到了這時候,誰也倔不過“老”,還是識個時務(wù)吧。老頭嘆了一口氣,偷偷地從退休同事那兒搞了一本老年手冊,據(jù)說那上面列出了上百種之多的老年人需要注意的事項。
老頭回家翻閱,看到手冊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處處都是“老年人”三個字,心里就別扭,再看看里邊的內(nèi)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什么三不五要,什么七走八不彎,什么九吃十不碰,幾乎全部都是針對老年病的。除此之外,就是吩咐老年人,要早作準備,要把金融賬戶交給子女,要提前寫好遺囑,要提前定好喪事怎么辦,免得到時候子女手足無措。
老頭看出了一肚子的氣,同時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家的共識就是,人老了,只需要做一件事:等死?;蛘哒f得文雅一點:為死做好準備。
老頭不要等死。老頭要發(fā)揮余熱,可這余熱不僅沒人要,還被人嫌棄。有一次家庭聚會,老頭看到上初中的外孫女悶悶不樂,一問,才知道老師布置的作文沒完成,不會寫。這個事情,對教過多年高三語文的特級教師姜老師來說,真是手到擒來,瞞著女兒,三下兩下就輔導(dǎo)出來了。老頭驕傲地對外孫女說,交上去,等著老師表揚吧。女兒知道后,要阻止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結(jié)果當(dāng)然不出預(yù)料,老師才不喜歡這樣的作文,給批了個頭臭,打了好多紅叉叉,還當(dāng)成反面教材在課堂上念,甚至還把家長叫了去,說這樣寫作文,孩子就廢了、就毀了,什么什么。
哪兒跟哪兒啊。
老頭急得一擼袖子,要去學(xué)校找老師理論,嚇得女兒全家差一點給他跪下了,求他別再多事了。
老頭一邊心里不服老師,一邊又自知理虧,嘀咕道,我就是想發(fā)揮點余熱——
兒子立刻打斷他說,爸,你就饒過我們吧,你那點余熱,不發(fā)揮也罷,你一發(fā)揮,把我們都烤焦了。
老頭無言以對。老了,不等死還能干什么呢?他心里很清楚,已經(jīng)沒有人也沒有事需要他了。
老頭實在心有不甘,一個人,怎么說廢就廢了呢,從前風(fēng)光的日子還在眼前,還沒轉(zhuǎn)身就沒落成這樣?前些時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寫文章說,如果沒有什么事,媽就先死了。
這文章老頭讀了一下,沒讀完,不想讀了,太悲觀了。那時老頭還想,年輕有年輕的風(fēng)光,老了有老了的風(fēng)景——可是,現(xiàn)在老頭明白了,沒有風(fēng)景了,老頭看不到風(fēng)景了。
老頭很郁悶,卻又無法化解這樣的郁悶,老頭生自己的氣,也生子女的氣。他把氣都撒在兒子身上,他還跟兒子上綱上線,簡直把兒子當(dāng)敵人了。他指責(zé)兒子說,姜漸行,我告訴你,老人也是人,你們別不把老人當(dāng)人!
兒子不客氣地說,老人要自尊,要自己把自己當(dāng)人,你看看別的老人,人家是怎么過日子的——我告訴你,人老了,最要緊的是惜命,怎樣惜命?養(yǎng)生呀、保健呀、運動鍛煉呀——你老了,但是你在干什么呢?你在跟兒女作對、給兒女添堵。
老頭再一次低下了倔強的頭顱,好吧,新的日子,就從養(yǎng)生保健開始了。
養(yǎng)生的學(xué)問可大了,好在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太方便了,有很多很多的養(yǎng)生保健知識學(xué)問,分分鐘都能搞到。老頭感覺自己太富有了,他覺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睡覺,都來不及學(xué)習(xí)新知識,他的學(xué)習(xí)熱情前所未有地高漲。
但是很快,老頭碰到問題了,老頭蒙了,他學(xué)習(xí)的許多東西,都是自相矛盾的。老頭能干,一輩子都沒有什么解答不了的難題,但是現(xiàn)在,他一下子竟然就有了許多問題:
喝湯到底好不好?
粗糧到底能不能當(dāng)主食?
阿司匹林到底吃不吃?
老人到底應(yīng)該吃素還是吃葷?
……
還有健身的:
正方:光走路不行!
反方:老人鍛煉只能步行!
正方:廣場舞有利于老年人的腰腿!
反方:腰不好不能跳舞!
正方:倒退走路最健身!
反方:千萬不能倒退走路!
……
老頭被搞得頭暈了,徹底蒙圈。
好在老頭向來是我行我素的老家伙,他終究是個想得開的人,后來他終于想通了,不再做知識的奴隸了,愛干嗎干嗎。
他出門去散心了。
街心的公園很熱鬧,老頭找把椅子坐下,享受陽光的沐浴,可是老太們在那里跳舞唱歌,老頭不喜歡這種俗氣的活動,嫌她們太吵鬧,他去叫她們把錄音機聲音調(diào)低一點,可老太不同意。她們說,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這個地方,沒有影響到誰,社區(qū)沒有意見,群眾也都沒有意見,我們?yōu)槭裁匆犇愕模?/p>
老頭說,影響到我了,我有意見——他本來還準備了一大套的理論來跟她們爭個高低,結(jié)果一下子圍上來一大堆老太。
也有好心人在旁邊提醒老頭說,別跟老太計較,老太很厲害,有一次把跟她們搶場地的高中生都打哭了。
老頭其實心里清楚,“老”已經(jīng)來了,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快意人生,該受的氣也得受了,可他心里實在不服呀,至少,嘴上不能認輸呀,所以仍舊嘴兇說,敢,誰敢?
一群老太都轟他,嘲笑他,七嘴八舌,把老頭腦袋吵暈了。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哪怕她們都已經(jīng)活得不像女人了,但她們畢竟還是女的,沒有變性。女人沒弄頭的,老女人更沒有弄頭。
老頭起身,離她們遠一點。另一邊有人在下棋,這個活動老頭覺得尚可,他過去參與其中,跟人下一盤,可是沒走幾步棋,就心知不是對手,心里不爽,嘴上就廢話連篇,貶損別人。
老頭嘴兇損人,人家也不會乖乖吃進,雖然嘴上占不了便宜,卻可以手下無情,幾下反擊,就將了老頭的軍。
想當(dāng)初老頭工作時在同事中棋術(shù)水平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沒想到這一日流落到街頭,反而如此不經(jīng)一搏,臉上掛不住,將棋盤一推,不玩了。
人家嘲笑他,說,老頭真輸不起,哈哈。
老頭嘴還兇,說,誰輸了?棋沒下完,談不上輸贏。
旁邊的人就起哄,說,是呀是呀,一盤沒有下完的輸棋。
老頭拍拍屁股就走,離他們遠一點。這些人,小市民,沒境界、沒意思、沒共同語言,寧可一個人坐遠一點,哪怕抬頭看看天上的云,低頭看看地上的螞蟻,也比跟他們攪在一起有意思。
老頭確實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們,覺得他們一輩子渾渾噩噩,沒有追求、沒有理想,浪費寶貴的時間,但他又忍不住每天要來轉(zhuǎn)一圈。哪天不來,好像當(dāng)老師的沒有上課一樣心里不安。
其實老頭和公園里的老人互相也都認得,甚至知根知底,都知道是附近哪個小區(qū)的,但是因為老頭不屑于與他們?yōu)槲椋麄円簿椭划?dāng)不認得他、不知道他是誰。所以當(dāng)面背后都喊他老頭,連姓也沒有。
他坐下的時候,就有人喊,喂,老頭,你讓讓開,這里我們要放東西的。
他生氣,說,我不姓老。
也有一個有知識的老人,調(diào)侃他說,哦,原來你不姓老,我們都以為你是老子的后人呢。
被老頭抓住了把柄,立刻他就批評人家說,你自以為是,老子姓老嗎?
人家自愿落敗而去,不跟他斗。
老頭是有點學(xué)問的,他知道老子是姓李,但是說過那句話之后,心里不知怎么有點不踏實,回去查了一下,居然也有老子姓老的說法,他就有點心虛,怕下次別人來跟他對證,反擊他。
老頭真是想多了。
其實才不會。根本沒有人關(guān)心他姓什么,更不關(guān)心老子姓什么。
就這樣老頭靠近了熱鬧,然后又遠離了熱鬧。他一個人坐到角落里,看著遠處來來去去、熱熱鬧鬧的世界,那個已經(jīng)爬上身的“老”字,再一次敲打了他。
后來,騙子就來了。
騙子選擇老頭下手,不是隨機的。他們選擇對象,是有一套完整的規(guī)范的程序以及積累了多年的豐富經(jīng)驗的。
人選的主要特點:年紀偏大,耳朵不好,有房,有存款,老伴去世,子女不住一起,不服老,有個性,固執(zhí),有一點知識和業(yè)余愛好,自以為是,孤獨,怕老,怕死。
對照以上這些,老頭簡直完美。
所以騙子是準備了足夠的信心才出場的。
這個騙子年紀雖然不大,但他出道早,在他們的行業(yè)中,早已是個出類拔萃者,不說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是久經(jīng)沙場了。
騙子來的時候, 老頭一個人遠離喧囂,坐在公園一個角落的長椅上。騙子走到老頭身邊,并不坐下,卻是盯著老頭的身體,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兒,滿臉贊嘆地說,老人家,您這身材體形,沒得說,比年輕人還……
老頭下意識地朝自己的身體看看,滿臉警覺地說,你看我身體干什么?想了想,覺得有點吃不透,他發(fā)現(xiàn)騙子又在盯著他的手看,又說,你這是什么新套路?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竟有點心虛,將兩手朝身后一背,心想,怎么,你還能把我的手砍了去,按指紋開密碼?
那騙子則兩眼放光,興奮地說,老師,您的體形保持得這么好——
老頭嘲諷他說,你看我的體形干什么,我又不是美女,我也不做演員,我也不要參加老年模特隊,要體形有什么用——老頭想了想,又感覺有點驕傲,撒嬌說,不過你別說什么保持,我可不是保持出來的。
騙子笑了,說,那您是天生麗質(zhì)。
老頭有點高興,但他假裝不高興,說,不會用詞就別亂用,天生麗質(zhì)那是說女人的。
騙子說,哦,對的對的,那您這是基因好啊——一看您就是長壽的基因啊。
什么騙術(shù)都很難拿下的賊精的老頭,就這“長壽”二字,一下子擊中了老頭的心臟,他只覺得心里“怦”了一下,就有點亂了。
全在騙子的腳本和算計中。
老頭不光怕老,老頭還怕死。
其實我們都知道,“老”,從來就不是單獨而來的,和“老”一起來的,必定還有一個字:死。
“死”這個該死的東西,比“老”更煩人,它雖然不像“老”那樣具體而實在,它會持續(xù)不斷地在你的肉體上體現(xiàn)出來,告訴你,你老了。而“死”,則是個捉摸不透行蹤不定的家伙,時不時地,它就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無痛無癢地提醒你說,你別忘了,我在你身邊呢。
真是讓你又痛又癢。
不過這也算不了什么,沒啥了不起,一旦進入老年,年輕時完全不在乎、不知道、不想知道的許多想法,就隨之而來了,其中最纏人最黏人的就是那個“死”。
人人都一樣,誰也不比誰更想得開,誰也不比誰更瀟灑,而且據(jù)說,個性越強的人,比個性軟弱的人更在乎、更敏感、更慌張。
有一回過什么節(jié)慶,家里人一起聚餐,兒輩們的興趣無非是升職加薪,他們相互顯擺,互相攀比。老頭瞧不上他們那點出息,哼了兩聲,還是去聽聽孫輩的話題吧。
那邊正在大談未來。
老頭更是一頭的惱火。
未來對于老頭,簡直就是一個恐怖的定時炸彈,誰不小心提了,炸彈必定會被引爆。
可是孫子和外孫們并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他們也不會在乎,一個很Low了的老東西,不喜歡未來,關(guān)我們何事,我們喜歡就行。
所以他們自顧大談以后的日子:
一個說,2035年,我們要從地球前往火星。
一個說,2045年,人類將永生不死。
另一個反對說,不對,2045年,人類將徹底毀滅。
再一個說,2055年——
老頭一聽什么2035、2045、2055,沒來由地就心悸起來,慌得不行,卻又無法表達,心慌漸漸演變成火焰,瞬間就火冒三丈了,沖著兒子吼道,你要的這個飲料,一股怪味,這是人喝的嗎?這是要想喝死人嗎?
真是無緣無故莫名其妙,大家面面相覷。
雖然兒子隨他,天性聰明,但兒子畢竟沒到那個年齡,他無法體會老頭的心情,他哪里知道老頭是怕死了呢,他哪里知道老頭是因為知道自己看不到幾幾年幾幾年才發(fā)火呢。
兒子生氣地說,爸,你好好的日子就好好過,不要作天作地,作死作死,不作不死。
老頭就忌諱這個“死”字,也不顧忌臉面了,也不充英雄裝好漢了,沖著兒子嚷嚷,你一口一個死不死的,你是不是巴望我早點死——
兒子畢竟基因強大,腦子反應(yīng)夠快,頓時就領(lǐng)悟了,趕緊說,喲,原來爸是怕死了啊,你放心你放心,爸,你就是個老不死。
“老不死”本來是個罵人的詞,可是現(xiàn)在在老頭聽來,卻很受用,老頭瞬間轉(zhuǎn)怒為喜,哈哈笑起來,說,老不死好,我就做個老不死的。
女兒看不過去,建議說,老不死太難聽了,不如叫老壽星吧。
大家互相擠眉弄眼,嘴上恭稱老壽星。
老頭老了后,和別的老人都差不多,身體各方面機能都逐漸退步,耳朵聽力下降,尤其是分辨率越來越低,很多聲音聽得見,卻聽不清,都要反復(fù)問幾遍。開始以為他心不在焉,不耐煩一件事情反復(fù)說,所以都煩他,后來才漸漸發(fā)現(xiàn),不是他心不在焉,是耳朵老了。
老頭記憶也差了,最突出的癥狀就是臉盲。老頭從前可是個記人臉很厲害的角色,許多陌生人,他只要看到過一兩眼,就會過目不忘;但凡教一個新的班級,全班五十多個學(xué)生,只要一兩天時間,他個個都能記住。而這個特長,現(xiàn)在卻恰恰成了老頭的弱項。也許就是應(yīng)了一句老話:出來混都要還的。你年輕時記人臉的本事比別人大是吧,到老了,記人臉的本事就比別人弱,這也算公平。
好在人老了,也不需要結(jié)識很多新人了,記得不記得,也都無關(guān)緊要,有雞湯文章寫得好,說余生只需和自己喜歡的人來往。那些見過后就忘記的人,分明就是自己不喜歡的、沒緣分的,忘記也罷。
可是老頭總覺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老頭,一方面,老頭不覺得“余生”兩個字應(yīng)該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另一方面,他心里很清楚,“余生”已經(jīng)緊緊地糾纏住他了,來日無多的想法,每天都在敲打老頭的心臟。
以至于,這會兒騙子口中輕輕地吐出來的那兩個字——長壽,一下子就擊中了他的心臟,他的心,頓時亂了起來。
騙子擊中了老頭,就揚長而去了。
天色也差不多了,老頭該回家了,可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走不動了,腿軟了。
都是那“長壽”兩個字惹的事。
老頭有氣無力地往回走,挪到公園門口時,發(fā)現(xiàn)公園門口的空地上,擺起了長桌,立著水牌,有兩個身穿白大褂的人,一字排開坐在桌子后面,周邊圍了好多人。
老頭過去,看到那塊水牌上寫著“生命工程”“生物技術(shù)”之類的字,還有兩個超大的紅色的字:基因。
再細看下面的單位落款,是捷億生命工程有限公司。
其中的一位白大褂正在給一位婦女耐心地解釋基因的種種原理,挺復(fù)雜的,婦女聽了個似懂非懂,卻連連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老頭插上前去說,你們是大夫?你們是來義診嗎?
那白大褂朝老頭看看,臉色有些奇怪,猶豫了一下,還是指了指自己的臉說,老師認不出我了,剛才我們還在公園里聊天呢,難道,你是有臉盲癥嗎?
老頭哪里肯承認自己臉盲,急急地否認說,我怎么認不出你,我是故意考驗考驗?zāi)悖俸?,嘿嘿,你眼力不錯。一邊心想,這就是剛才那個騙子嗎?剛才是怎么看怎么像騙子,現(xiàn)在看著,就是個大夫嘛。
老頭竟然有點激動,像見到了熟人、親人似的,說,原來你在這兒,你怎么會在這兒?
那白大褂指了指水牌說,老師,我們既是醫(yī)生,又不是醫(yī)生,醫(yī)生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我們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老頭說,根本?根本在哪里?
白大褂說,基因呀——老師,我剛才就跟你說過,從你的體形看,你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體形,說明你的優(yōu)質(zhì)基因非同一般。
老頭按壓著激動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重復(fù)問了一下,基因什么?你說的是基因什么?
白大褂告訴老頭,基因解碼測試,可以測出你的基因,看看你的血統(tǒng)的分布情況,就能知道你的基因的優(yōu)秀程度和長壽的依據(jù);還有,可以測出你會不會患病、會患什么病,最重要的,就是根據(jù)基因檢測的結(jié)果,來認真對待自己的身體,揚長避短,健康長壽。
老頭心里又是一陣亂跳,真是句句話說在老頭的心坎上。
自從“老”來到以后,“病”也就跟著來了。當(dāng)然,這些“病”,有的是真毛病,有的是疑心病。老頭這幾年里,沒少懷疑自己,有時候心里毛躁起來,覺得全身都是病,自己把自己嚇壞了。
老頭剛剛“老”的時候,有一次因為什么事情生氣,突然間胸口發(fā)悶,氣喘不上來了,感覺大限臨頭,叫了120急救車,送到醫(yī)院搶救,一量血壓,高壓180、低壓120。老頭一聽,嚇得大喊,爆了爆了!
搞得醫(yī)生都笑了起來,說,爆了你還這么大嗓門?
兒子也在旁邊說,爆了你就一言不語了。
老頭說,醫(yī)生,你別安慰我,180、120,還不爆?
醫(yī)生說,你那是嚇出來的,交感神經(jīng)太興奮,紊亂——
老頭不承認,說,我嚇什么嚇,我又不是貪官,我又不是罪犯,我一輩子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做事,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醫(yī)生說,你怕老呀,你怕死呀。
醫(yī)生真是一語成讖。
又有一次,老頭發(fā)現(xiàn)大便呈紅色,又趕緊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痔瘡,老頭不認,又是腸胃鏡,又是增強CT,折騰幾天,最后的結(jié)論還是痔瘡。
現(xiàn)在老頭被“長壽”兩個字擊中,心里一直慌慌亂亂的,好像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他再次湊到白大褂跟前,小心地說,你說的這個基因檢測,怎么個檢測法?
白大褂說,很簡單的,只要你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檢測了。
老頭咳了一聲,想吐唾沫了,可想了想,又問,你們這個基因檢測,要收錢的吧?
旁邊的人都哄笑了起來。
老頭有點不好意思,解釋說,我不是說要免費,高科技是值錢的,這個我懂,我就是問一問價格。
白大褂笑著指了指水牌,老頭仔細看了一下,水牌上確實標得清清楚楚,基因檢測一次收費二百五十元。
老頭一看,立刻嚷嚷說,二百五?這個高科技,才二百五,不貴不貴。
旁邊的人也紛紛附和:
是呀是呀!
不貴不貴!
老頭想了想,不能跟這些沒頭沒腦的烏合之眾一個調(diào)調(diào),還是得顯示一下自己的與眾不同,所以又說,就算給騙了,也不多,不心疼。
旁邊的人也繼續(xù)附和:
是呀是呀!
騙二百五,不多不多!
老頭重新又到白大褂跟前,說,我做一個,我現(xiàn)在就付給你二百五嗎?可是我沒帶現(xiàn)金呀。老頭掏出手機晃了晃,說,現(xiàn)在我們出門,都不帶現(xiàn)金的,我有支付寶,微信支付也可以。
白大褂笑道,老師,你這樣真把我當(dāng)騙子了,我哪能當(dāng)場收您的錢,我們在這里,是做宣傳,提供咨詢,不是收錢的,我們公司有規(guī)范流程的,是講規(guī)矩的。你可以先掃一下我們的二維碼,回去請子女幫你看看, 如果真的想做, 請他們幫你填個表,也可以讓他們先上網(wǎng)了解查詢一下我們公司。
老頭說, 干嗎要叫他們弄, 我自己會搞。一邊說,一邊心想,還真不是騙子,因為騙子最擔(dān)心的,就是老人回去告訴子女,這白大褂居然還主動讓他們回去跟子女說。
白大褂朝老頭蹺了蹺大拇指,夸贊說,老師,你果然厲害,你的基因,值得測試一下。如果你登錄并確定檢測,公司會寄一個專用盒子給你,你吐一口唾沫在里邊,再寄回去,一周之內(nèi),就出結(jié)果了。另外,你有了我們的微信,愿意的話,也方便加入我們的基因俱樂部……
老頭回家,戴上老花鏡,先登錄填寫了詳細地址,把基因測試的二百五十元轉(zhuǎn)了賬,然后又開始研究基因俱樂部的宣傳材料??戳税胩?,也沒看出個什么名堂,懷疑是不是老了,自己腦子不夠用,有點窩火,恰好兒子打電話來問老頭小區(qū)安裝電梯的事情,居委會有沒有上門征求意見。老頭卻不愛聽,說,沒有沒有,我們小區(qū)不裝,總共都是四層的樓,裝什么電梯呀,四層樓都爬不動,干脆直接進火葬場算了。
兒子說,那他們怎么老給我打電話,跟我啰唆,說你們那一個樓道里,就你一家不同意——
老頭說,你聽他們胡謅——不說電梯了,你有空過來,幫我看看這些基因方面的宣傳材料,有個基因俱樂部……
兒子一聽,立刻打斷他說,爸,你付錢了沒有?
老頭說,二百五。
兒子說,你真是個二百五,我發(fā)個鏈接給你看看,這個基因騙局已經(jīng)被揭露多回了,你還上一當(dāng)。想想氣不過,不是心疼二百五,主要是老頭這不聽勸的臭脾氣太氣人,一激動又嚷嚷著教訓(xùn)老頭:叫你平時少出門,沒事別出門,你偏要出去亂跑,又被騙了吧?
老頭不服說,什么叫又被騙了,我被騙過好多次嗎?
兒子說,你不聽我的,以后還有得你上當(dāng)受騙的,騙子就是吃準了你們老了怕死,想長壽,才能得手。
老頭氣得一迭聲反問,想長壽?想長壽丟臉嗎?誰不想長壽?你不想長壽?
兒子說,是,我也想長壽,但想長壽也不至于想到去送錢給騙子。
老頭說,姜漸行,你別囂張,你是沒到那時候——
兒子得意地說,呵呵,到我那時候,早就沒有錢了,只有數(shù)字貨幣,騙子找我,我就對他做個手勢,喏,250,這個數(shù)字,你拿去吧,呵呵……
老頭知道,兒子炫耀的不是知識,而是年輕。
老頭滿懷信心等了好幾天,也沒有收到那個裝唾沫的盒子,心里已然清楚,果真上當(dāng)了。人老了,別說家屬子女瞧不上眼,連騙子也專揀他們欺負,老頭越想越來氣,就這么輸給騙子,老頭心不甘呀。
老頭悶坐了半天,突發(fā)奇想了,他有事可干了。
老頭要干的事情,就是下功夫研究騙子,然后去和騙子打交道。既然滿大街都是騙子,案例太多,這樣的學(xué)問,真是太好做了。
騙子果然又來了。
老頭依舊在公園的長椅上坐著,因為百般無聊,他的坐姿簡直是無法無天——他盡量地伸展著四肢,坐在長椅中央,本來可以坐三到四人的長椅,被他這樣一坐,別人過來再坐,就有點局促了。
騙子看到這情形,猶豫了一下,好像在考慮要不要坐下去。
老頭稍稍收斂了一點,挪出一點地方。其實老頭是有點心虛的,因為他不記得這個人是不是上次的那個騙子,在腦海里拼命搜索也搜索不出來,只好以退為進、以守為攻,想讓騙子坐下來,讓他慢慢試探和研究。
可騙子并沒有坐下,他也沒有要坐的意思。老頭不高興,心想,我給你讓座,你還不坐,嫌我是個老頭嗎?
心里一不高興,臭脾氣就上來了,城府也沒有了,引君入甕的計劃也打亂了,就直接打人家臉,說,你誰呀,你又不認得我,沖我笑什么笑——見人三分笑,非奸即盜。
騙子不覺尷尬,也不生氣,還是笑著,說,老先生,你說話中氣很足哎。
老頭說,你的腳本錯啦,你應(yīng)該說,老先生,你中氣不足哎,你需要進補啦,這樣你才可以下手嘛。
騙子仍然笑,他很低調(diào),老老實實地說,老先生,我不是賣補藥的。
老頭來勁說,你是賣中氣的。
這個低調(diào)的騙子被逗得哈哈哈哈地笑起來,邊笑邊說,哎喲,老人家,你很幽默哎。
老頭得意地說,我幽默嗎?那我再來幽你一默,你看你自己,年紀輕輕,大白天都不用上班,到公園的長椅上找人說說話,你的職業(yè),我一猜就能猜到。老頭自我感覺良好,大度地揮著手說,沒事沒事,你盡管跟我說話,我才不怕和你說話,說說話不會把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說沒了。他伸手指了指遠處跳舞下棋的那些老人,說,我可不是他們。
騙子趕緊拍馬屁說,那是那是,一看就知道,您心態(tài)很年輕,不像我媽,天天在家里唉聲嘆氣,開口閉口我老了、我不行了、我透不過氣來、我直不起腰來、我記不起事來,我怎么怎么怎么。
老頭其實也有“透不過氣”“直不起腰”“記不起事”類似諸多情形,但他不愿意承認,他挺了挺腰,硬戧戧地說,我還好啦,跟從前沒有什么區(qū)別。一邊說著,一邊又橫了騙子幾眼,目光如炬那種,又說,喂,你老是繞在我身邊到底想干什么,我一開始就跟你說過,你休想。
騙子說,我什么也沒想,我看您有學(xué)問的,喊您老師吧,老師,我姓馬,你喊我小馬就行。
老頭說,嘁,我為什么要喊你小馬,我認得你嗎?
那騙子小馬笑道,沒事沒事,老師您不喊我小馬也不要緊……
老頭開始賣弄那些他用心研究得出的關(guān)于騙子的學(xué)問,指了指小馬說,你是不是剛剛出道,連行情都沒搞清楚?你們干那些事情,也都與時俱進嘛,開始賣點假保健品,兜售偽劣日用品,后來轉(zhuǎn)型升級,都是網(wǎng)絡(luò)詐騙、電信詐騙了,人都沒見著,連聲音都是假的,錢就沒了——可你這又算什么,重新回到真人出場?這一套,早就過時了。
騙子小馬只是笑,未置可否。
老頭得意揚揚,窮追猛打說,怎么,無話可說了,你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你是腳本臺詞沒背熟吧,業(yè)務(wù)不夠精進哦。要不,就是你背的劇本臺詞不適合我這樣的對象——我告訴你,我這樣的對象,一般的臺本,你們對付不來的,你們得為我量身定制的,哈哈……
這樣看起來,騙子小馬還真是個菜鳥級別,不然怎么剛一上陣,被老頭劈頭蓋臉一頓,腦袋砸暈了,真把腳本全忘了,再也對不出臺詞,最后他怏怏地離開了。
老頭在背后嘲笑他,騙子小馬已經(jīng)認了輸,也不想和老頭爭高低了,他恐怕也不是老頭的對手。他加快腳步,一會兒都快到拐彎處了,就聽到那老頭在后面喊了一聲,喂!
騙子小馬不以為是喊他的,沒有停步,老頭只好喊他名字了,喂,那個,姓馬的,小馬。
騙子小馬這才回過頭來,朝老頭張望,他不敢確定老頭是不是喊他的,所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看到老頭朝他招手,他就趕緊回來了。
老頭說,你又有機會了。
騙子小馬滿臉通紅地說,老師、老師,您不是當(dāng)老師的,您是警察?
老頭更加得意了,朝自己蹺了蹺大拇指說,我比警察厲害,不過你也不用太過自責(zé),這不是你的錯,你也沒有拿錯腳本,是因為你沒料到,我這個人是高度的不配合,我一不配合,你就亂了陣腳,臨時編不出臺詞了,啊哈哈哈哈——
騙子小馬唯唯諾諾,滿臉惶恐,直朝老頭作揖,說,老師、老師,謝謝您的指點,不過,我還是向您介紹一下,我是專門做養(yǎng)老投資的。
老頭一拍巴掌,大聲道,哎呀,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我正想要找人咨詢養(yǎng)老投資的事情,你就找上門來了,時機掌握得太好啦。
騙子小馬沒有聽出老頭暗藏的譏諷,興奮地說,是呀是呀,現(xiàn)在養(yǎng)老投資,可是大熱門,你只要投入一張床的錢,下半輩子,無論你活多久,哪怕一百歲、一百二十歲,你都可以衣食無憂。
老頭也說,是呀是呀,我早就聽說有這樣的好事,一直也找不到它,想不到今天好事找上門了——喂,小馬,我跟你說,不光我要做養(yǎng)老投資,我的好些個老同事,他們都委托我了……
騙子小馬兩眼放光,正欲往下再說什么,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騙子小馬接了手機后,對老頭說有點急事先走了。
老頭心里“哼”了一聲,還玩欲擒故縱呢。
騙子小馬說,老師,明天下午我還會來這里。
老頭立刻配合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明天下午也會來,我還會約我的老同事大家一起來呢。
騙子小馬走后,老頭并不急著起身,他意猶未盡,重新又回憶了剛才的整個過程。有了這第一回合的全勝,老頭自我感覺大好,信心百倍,開始醞釀準備明天的內(nèi)容。很快老頭就把自己的臺本想好了,而且還備有預(yù)案,萬一騙子不按他的臺本對話,他還有第二本、第三本、第N本,隨機應(yīng)變。
老頭甚至開始設(shè)想明天下午他和騙子第二次見面的場景,并且預(yù)估了幾種情況:也許是小馬先到,也許是老頭先到,或者巧起來,他們兩個人心有靈犀一起到了。
如果是小馬先到,坐在長椅上等老頭,老頭看到他,就說,喲,你在等我?你知道我會再來?
小馬會說,是呀,我知道您會再來。
老頭會接著說,我要是不來呢,你不是白等了?
小馬就說,我猜想您會來的,您不來,一個人待在家里不難受嗎?
如果是老頭先到,然后老頭看到小馬來了,會有一種未卜先知的驕傲,老頭會說,我就知道你會再來。
小馬當(dāng)然也有應(yīng)對的臺詞,小馬應(yīng)該說,老師,您果然信守承諾。或者,老師,您很準時。之類。
如果兩個人一起到了,那就不用說了,那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等等。
總之,他們之間的第二個回合就開始了。
老頭的思緒像奔跑的野馬,奔著奔著,就歪了方向,他突然就產(chǎn)生了第四種想法:騙子不來了。
這個念頭讓老頭有點坐立不安了,一想到自己坐在長椅上焦急等待騙子的情形,老頭情緒就有點低落。他好像看到了那個望眼欲穿的孤獨的老頭,他甚至開始自我懷疑。他不夠自信,他有點沮喪了。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把小馬給耍了,可是如果小馬一直不出現(xiàn),老頭就會擔(dān)心,很可能是自己被小馬給耍了、已經(jīng)被耍了。
一想到這兒,老頭頓時緊張起來。他拿出手機反復(fù)地查看有沒有銀行的短信通知,如果騙子得逞,錢已經(jīng)被搞掉了,短信通知就來了,但是短信通知一直沒來——今天大半天,手機一聲也沒有響。
沒人搭理他。
老頭定下心來,前前后后反反復(fù)復(fù)想了個遍,又重新鼓足了信心,因為他是有備無患的。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
相信明天騙子小馬一定會再來的。
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拍拍屁股,回家。
因為心情不錯,老頭晚上特意給自己多燒了兩個菜,還倒了點黃酒,香噴噴地剛要開吃,兒子和女兒一前一后回來了,說是剛下班,直接就過來了。
老頭說,干嗎,這么急,看我死沒死?。?/p>
女兒不高興地說,剛才我往家里打電話,你沒接,下午又出去了?
老頭今天高興,跟女兒說話口氣也好一些,哈哈,今天你哥不監(jiān)視我了,換成你監(jiān)視了?
女兒好言相勸說,爸,我們不是不讓你出去,你出去可以,散散心也好,但是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
老頭立刻打斷她說,出去了不和陌生人說話,那誰來跟我說話,哪里有那么多熟人???熟人都顧著忙自己的事情,哪有時間、哪有心思來跟你說話。老頭今天發(fā)揮得好,越說越來勁,腦洞大開,簡直剎不住車。
女兒耐著性子說,爸,你找什么人說話不好,偏去找個騙子說話,還是我哥說得對,不作不死,作了要死。
老頭說,是,我就是作死,我告訴你,我和騙子已經(jīng)達成協(xié)議,明天繼續(xù),要不,明天下午你不要上班,也不要接孩子,過來看看,抓他個現(xiàn)行,哈哈……
女兒知道老爸戧她的,她自己一大攤子事,哪有時間去配合老頭作妖作怪,所以女兒賭氣說,隨便你,隨便你,反正我和我哥話都說盡了,你就是要小心,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說話。
老頭“嘎嘎嘎”地笑,陰陽怪氣地說,不和陌生人說話,又沒有熟人說話,那我豈不是成了啞巴?莫非,你們的意思,是要叫我給你們找個后媽,那后媽,就不算是陌生人了是吧,就可以和我說話、陪我出門了,是不是?
老頭一擊就擊中了要害,女兒頓時啞巴了。
老頭得意忘形乘勝追擊,就算找后媽,那我也得找呀,我得出門找呀,我要慢慢物色呀,我要好好相處,要培養(yǎng)感情,不能拉在籃里都是菜,不能瞎貓碰個死老鼠吧——死老鼠當(dāng)你們后媽,你們也不樂意吧。
女兒徹底敗下陣去。
兒子在一邊嘲笑妹妹,說風(fēng)涼話:你就別對牛彈琴啦。
老頭還沒盡興,繼續(xù)廢話說,關(guān)于后媽的事情,你們都不肯表態(tài),那我就知道你們的態(tài)度了,你們是不想我給你們找后媽,我懂我懂,與其讓我去給你們找后媽,還不如讓我找陌生人去說話。
兒子女兒都不是他的對手,無論是在電話里,還是當(dāng)著面,都被他懟得無語,張口結(jié)舌。
兩人都上了一天的班,肚子都餓了,當(dāng)然就在老爸這里跟著吃了。老頭朝他倆看了看,懷疑說,你們是約好的吧,知道我今天加餐?
兒子說,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做了這么多菜,莫非你知道我們要回來?
呸,老頭氣道,要是知道你們回來,我就等你們回來燒給我吃了——你們約好了回來干什么?
兒子生氣地說,爸,你真沒良心,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老頭翻了翻白眼,想不起來,說,今天什么日子?我生日?
兒子說,你生日個鬼,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
哦,老頭呵呵一笑,說,今天鬼生日。
農(nóng)歷七月十五,俗稱鬼節(jié),有燒紙給先人的習(xí)俗,老頭竟然忘了。兒子和老子犯沖,見面就掐,這會兒更是抓住了老頭的把柄,嘮嘮叨叨,怪老頭這么快就忘了相濡以沫多少年的老伴。
可他哪里是老頭的對手,老頭“哼”了一聲,就開腔說,我沒良心?我忘了?你們都記得是吧,你們特意回來,給老娘燒紙,真的是惦記老娘嗎?真的是孝敬老娘嗎?
女兒見老頭開腔,知道剎不住車了,埋怨哥哥說,叫你別多嘴,燒紙就燒紙,廢什么話。
兒子卻不服,犟嘴說,就是老頭不對,忘了誰也不能忘了老娘嘛。
老頭說,喲,就你們記得老娘——我還不知道你們這對寶貨,你們不是孝敬老娘,你們是想要老娘保佑,你們就怕忘了給老娘燒紙,老娘一生氣,不保佑你們了。
老頭今天興奮,廢話比平時更多,也更難聽,好在子女也習(xí)慣了他,隨他滿嘴胡言亂語,只當(dāng)老頭放屁。
吃過了晚飯,感覺時間還早,這時候燒紙,也太應(yīng)付了,就坐下來聊幾句。老頭忍不住用已經(jīng)準備好的明天針對騙子的臺本吹噓起來。剛剛說了“養(yǎng)老投資”幾個字,兒子女兒立刻跳了出來,老爸你又來了,老爸你又來了,跟你說不要去跟騙子接觸。
那老頭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得意道,這一次,我要搞個大的讓你們瞧瞧——不過,不是騙子騙我,而是我騙騙子。
兒子女兒一急,就胡言亂語起來。
你還想騙得了騙子,你肯定已經(jīng)被騙子騙了。
你趕緊把手機拿出來,讓我看看你的微信。
你掃了二維碼?完了完了,傾家蕩產(chǎn)了。
你點開那個鏈接了?完了完了,敗盡家業(yè)了。
你是不是支付寶、微信都綁上卡了?
你是不是銀行卡里已經(jīng)沒錢了?
是不是他說什么你都覺得說到你心上了?
是不是你覺得他是你的貼心人?
壞了壞了,這就是騙子呀。
壞了壞了,騙子就是這樣行騙的呀。
你一句,我一句,簡直把老頭說成個傻子、呆子。老頭倒不生氣,因為他胸有成竹,他還撇嘴一笑,十分瞧不上子女,說,瞧你們這點出息、這點膽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告訴你們,你們的老爸,不是普通的老爸,騙子被我玩得滴溜兒轉(zhuǎn)——
子女膽戰(zhàn)心驚,繼續(xù)胡說:
哪有騙子這么傻的。
哪有騙子承認自己是騙子的。
明明就是故意裝出來蒙你的。
明明是特意準備了搞你的。
什么什么什么……
說得口干舌燥,老頭根本聽不進去。最后兒子急得一拍桌子說,爸,你自己想想,你都七老八十了,這把年紀,還在外面惹是生非,哪里見過你這樣的老……
他們說無數(shù)句老頭也沒生氣,可這句話一出來,老頭來火了。他不怕別人說他蠢,因為他不蠢;他不怕別人笑他Low,因為他覺得自己很潮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說他老,因為他真的老了。
老頭來火說,既然你們這么說,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們,我和騙子約定了,明天見,不見不散。
兒子女兒嚇得趕緊閉嘴,到陽臺上燒紙去吧,這個老爸太不靠譜,還是去求求老娘吧。
燒紙的時候,他們照舊念念叨叨,無非就是要老娘保佑子女一家老小健康平安有福。老頭又聽不下去了,在旁邊多嘴多舌地說,怎么,光就保佑你們,不保佑我嗎?
兒子氣不過,說,你都要給我們找后媽了,還保佑你?
老頭說,知道知道,就怕我給你們找后媽。等兒子女兒燒過,他也跨到陽臺上,對著那只裝滿了紙灰的鉛桶說,算了算了,雖然你活著的時候那么兇,現(xiàn)在我不跟你計較了,畢竟夫妻一場,我也給你燒一點吧,來來來,拿去用哦,十個億的美金哦——一邊嘴上說著,腳下不慎被擱在陽臺上的拖把絆了一下,話音未落,人就倒了。
兒女在屋里,收拾收拾打算撤了,結(jié)果就聽到聲音了,先是陽臺那邊“撲通”一聲悶響,緊接著就是“啊呀呀”一聲巨大的慘叫。
老頭摔了個髖骨骨折。
下
傷筋動骨一百天,可醫(yī)院的病床那么緊張,可不是給你住一百天的,手術(shù)后一周,老頭就被趕出來了。后面等病床的病人排著長隊,好多都在走廊里躺著,就算你臉皮厚,好意思賴,醫(yī)院也不能讓你賴。
以老頭的脾氣,是要和醫(yī)院吵架的,是要賴在醫(yī)院不走的,但是老頭怕“病”,怕病的人都怕醫(yī)生。雖然手術(shù)已經(jīng)做了,而且做得很成功,但是接下來的休養(yǎng)、康復(fù),都是要靠醫(yī)生指點幫助的,老頭不敢把醫(yī)生和醫(yī)院得罪了,只能把怨氣撒在子女身上。
老頭躺著不能動,出院回家,子女也抬不動,出高價請了兩個民工,借了一副擔(dān)架。車子開到樓道口,剛下得車來,還沒開始登樓,老頭就“啊呀啊呀”亂叫起來,嫌他們動作太粗魯,又罵子女不顧老人死活;兩個民工也是一路抱怨,這么難搞的老頭,至少要請四個人抬;子女又懟老爸又懟民工,看兩個民工確實不好抬,還得上前幫忙。大家吵吵鬧鬧,引來一大堆看熱鬧的鄰居。
老頭心里冒火,一個千年不倒的老英雄,居然躺在擔(dān)架上要四個人抬,感覺老臉丟盡了。
這老公寓樓的樓道都窄,一副擔(dān)架拐來拐去,一會兒抬過頭頂,一會兒又需要傾斜著走。這一傾斜,老頭就往下滑,一滑,就動到傷處,疼得哇哇大叫。
沒辦法了,停在二樓拐角處,四個民工都喘氣,其中一個說,這樣上不去,一個人比一個家具難弄多了。另一個說,只有找繩子來捆上了。
老頭憋屈啊,可是再大的憋屈也只能自己咽下去,自己釀的苦果自己吃。老頭被緊緊捆在擔(dān)架上,扎得像個粽子,眾人這才跌跌爬爬、步履艱難地回到了家。
回家的日子更難過,老頭不能動彈,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子女受不了。在醫(yī)院時,請個護工,花錢雖然心疼,至少給自己和自己的小家庭買個安逸。現(xiàn)在麻煩大了,一個老頭摔倒,搞得幾個家庭的日子都亂了。
兒子女兒商量著,還是得把老頭送出去。老頭一聽,馬上喊了起來,養(yǎng)老院我不去,我跟你們說過,養(yǎng)老院我決不去,我又不是絕子絕孫,我去養(yǎng)老院干什么?
兒子急了,說,你就當(dāng)你是絕子絕孫好吧。
老頭說,不能,你這樣活生生地豎在我面前,我不能假裝看不見,假裝以為你不存在。
女兒說,爸,我們給你找的,不是養(yǎng)老院,是護理院。
老頭的嗓門更大了,簡直就是在叫喊了,護理院?那更不能去,你沒聽人家說,養(yǎng)老院是等死,護理院是送死。我們學(xué)校那個江老師,你們也認得的,一個小中風(fēng),治療康復(fù)得很好,沒什么后遺癥,沒有什么大不了。出院前我還去看過他,好好的,結(jié)果回到家里因為子女不肯照顧,送到護理院,你知道怎么護理嗎?綁起來就是護理,不許走動、不許下床,很快就肌肉萎縮,沒幾天就翹了。
兒子女兒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老頭就在家里賴著了。
但是老頭很快也就明白了,在家里的日子,實在是太不好過了。先是請了個護工,可不滿一天就逃走了,然后兒子女兒輪番請了假護理他。可他們哪是護理人的樣子,他要想喝口水,兒子就抱怨,你有那么渴嗎?明明知道自己上廁所不方便,還硬要喝那么多水,你這是折騰自己還是折騰我呢?
他真的渴了,但只得忍著,因為兒子說得沒錯,和口渴比起來,上個廁所要痛苦得多。
女兒則是另一種風(fēng)格和腔調(diào),女兒跟他說話,是帶著哭腔的,苦肉計,說,爸呀,爸呀,我昨天又失眠了,一晚上沒睡著,我懷疑我得抑郁癥了,一直都想那些不好的事情。
老頭氣得說,行了行了,你病得比我重,我照顧你好吧?
這一兒一女,配合得恰到好處,就是要把老頭從家里趕出去。本來嘛,現(xiàn)在哪里還有子女伺候老人這樣的事情。子女伺候他,滿臉的不耐煩,情緒惡劣。老頭向來不肯看人臉色,可現(xiàn)在他強硬不起來,不看臉色你還想怎樣?不想看臉色,你就得自力更生。想小個便,都要猶豫半天,求助還是不求助?結(jié)果大小便都憋著,很快肚子就脹成了鼓,再憋下去,骨傷沒好,別的病該要憋出來了。老頭一想到“病”,就 了、就認了,護理院就護理院吧,哪怕養(yǎng)老院,該去還得去呀,不能讓自己給自己的屎尿憋死在家里吧。
過了一天,兒子回來,告訴老頭,找到了一家,既不是養(yǎng)老院,也不是護理院,那叫護養(yǎng)院。
老頭假裝猶豫了一會兒,后來就應(yīng)承了,說,既然不是養(yǎng)老院,也不是護理院,就去。
其實那就是個護理院,取了個別名叫護養(yǎng)院。兒子偷著樂了,跟妹妹說,老頭就是個傻子。
那女兒比兒子更精,說,你以為,他才不傻,他知道家里待不下去,給自己臺階下的。
這話讓老頭聽見了,真生氣,但是真氣也沒有辦法,只能把“氣”咽進肚子。本來嘛,老都老了,你還想怎樣?還不能讓人說了?
一番周折,總算是安排進了護理院。遠沒有子女說的那樣好,一個大統(tǒng)間,十幾個病床,男女不分,病人、家屬、護工,都擠在一起。老頭心有不滿,皺眉說,說的比唱的好。
兒子女兒擔(dān)心老頭又作怪,趕緊解釋說,有雙人病房和單人病房,但是現(xiàn)在都住滿了,一旦空出來,立刻給他轉(zhuǎn)進去。
老頭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單人雙人的貴多了,是吧。他已經(jīng)認清了形勢,人硬貨不硬,也就不再難為子女了,自己下臺階說,行啦,行啦,都聽你們的啦,不聽你們的,我還能怎樣?
進了護理院,好歹有專業(yè)的護工伺候了,至少大小便的難題可以解決了,至少不用擔(dān)心被自己的屎尿憋出病來。
護理院的護工,大多是女的。伺候老頭的那個,大家喊她薛姐,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聽說老頭尿急了,二話不說,一陣風(fēng)似的刮過來,一手把被子一掀,一手端個扁馬桶,盯著老頭。
老頭被死死盯著,十分不自在,不配合,也不吭聲。
薛姐拍了一下老頭的屁股,說,小便了小便了。
老頭氣得說,你、你怎么拍我屁股?
薛姐說,我不拍你屁股,你怎么小便?
老頭說,喂,我是男人哎,你一個女人,動手動腳,像什么樣子?
薛姐先是一愣,隨后笑了起來,哦哈哈哈,你是男人?你忘記了,你是個老頭哎。
老頭說,無論怎樣,終歸男女有別——
這回不僅薛姐笑了,病房里其他病人和護工都笑了。薛姐說,哎喲,老都老了,還計較什么男人女人,老了還分什么男女?何況你還癱了。
老頭更來氣了,發(fā)火說,你嘴巴別亂說啊,我沒癱,我只是摔傷了,哼!
薛姐撇了撇嘴說,那你現(xiàn)在不是癱著嗎,你現(xiàn)在能爬起來嗎?又想了想,薛姐才明白過來,說,難怪他的兒子女兒再三拜托我,好話說了一大籮,原來這老頭果真難弄。薛姐伸手朝病房指了一圈,說,你看看,人家像你這樣的,樣樣都要求人、樣樣都要依賴別人的,嘴巴不要太甜哦,一口一個薛姐,一口一個謝謝,你個犟老頭,都這死樣子了,還嘴兇?
老頭說,你不尊重我,還想要我謝你——我不罵你已經(jīng)是對你客氣了,我告訴你,我會好的,我會站起來的。
薛姐冷笑一聲,說,都知道老人最怕跌,為什么?有的老人,一跤跌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一直躺到翹辮子。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怎么,不要小便了?
老頭氣得緊閉了嘴,不說要小便,也不說不小便,臉卻已經(jīng)讓尿憋得發(fā)了紫。薛姐有經(jīng)驗,她伺候過的犟老頭犟老太,可不是一個兩個,她有的是辦法,
不用理睬他們,只管干自己的活,于是手一伸,把老頭褲子一扯,屁股一抬,扁馬桶一塞,就塞下去了。
等了半天,老頭就是不尿,薛姐不耐煩了,著急說,你到底有沒有尿,你不是尋我開心逗我玩吧?
老頭說,我尿不出。
薛姐說,你必須得尿,尿不出要得尿毒癥的。
老頭說,你站在我面前,盯著我尿,我尿不出。
薛姐撲哧一笑,說,喲,來了個童男子哦。一邊說,一邊將身子背過去,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尿吧。
老頭還是尿不出,也不知道他是犯倔,還是真的不習(xí)慣。薛姐趕緊聯(lián)系老頭的兒子女兒,他們剛剛辦理完有關(guān)手續(xù),正要離開,就聽說老頭不尿,簡直哭笑不得,趕緊回到病房。
老頭一見到子女,委屈大了,指著薛姐說,我不要女的伺候,她侮辱我,還調(diào)戲我。
大家哄堂大笑。薛姐更是笑不可支。
老頭的子女在一邊卻急壞了,他們怕護工一生氣,不伺候老頭了,千斤重擔(dān)又得重新由他們來扛,趕緊下死勁跟薛姐說好話,拍馬屁。
好在薛姐見多了,才不計較,她倒是覺得這老頭挺逗,老頭說她調(diào)戲他,薛姐反正潑婦一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調(diào)戲老東西一下——上前朝老頭下身看了看,捂著鼻子說道,你們有多少天沒給他擦洗下身了,都臭了,我告訴你們哦,你們不懂醫(yī)學(xué)知識,別以為就是臟一點,沒啥了不起,你這樣污糟下去,要得敗血癥的。
薛姐不由分說,去倒了一盆熱水,拿了一塊毛巾,給老頭擦身體,一邊笑道,喔喲,老先生你緊張得來,我又不是要占你的便宜,你老卵都嚇得縮脫了——
老頭臉漲得通紅,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然后,突然地,猛一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那個巨大的聲響,把一屋子的人都嚇住了。
薛姐終于也知道老頭的厲害了,她停止了動作,退到一邊,求助似的看著老頭的子女,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你們看著辦吧。
老頭把自己的被子拉上蓋好,臉上的打耳光的紅印子還沒消退。他紅著臉,堅決地對子女說,我不要女護工。
薛姐又忍不住了,撲哧一笑,說,我們院里,護工大部分是女的,男的只有兩三個,都在護理危重病人,你危重嗎?
老頭倔道,我就是危重,我一動也不能動,我還不危重?朝薛姐瞪眼說,你這種女人,到護理院工作不適合你,你到按摩院去很合適。
薛姐竟被老頭頂了個語塞,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對老頭子女說,奇了怪了,人家老頭,都想要女護工伺候,就你家老頭,作怪,各色!
老頭不容子女回話,搶在前面就戧道,是,我就是各色,我就是妖怪,你碰上我,算你長見識。
薛姐終于退下陣去,去把管理員喊來了,管理員一聽這邊要個男護工,先就擺手說,沒有沒有,女的都搶不過來,哪里有男的伺候你。
老頭鐵青著臉,額頭上汗珠子都滲出來了,怪嚇人的。
那管理員看著老頭的臉色,猶豫了一下,又說,如果一定要男護工,那這個護理費用上,要多出好多。
不等子女說話,老頭又搶先說,出錢,出錢,不就是錢嗎,多少錢都出!
老頭如此頑固,令人生厭,人家恨不得趕他出去,但是老頭肯出錢呀,說不定就是棵搖錢樹呢,所以院里還是趕緊商量了一下,很快答應(yīng)給老頭安排一個男護工。
老頭得勝,看著薛姐灰溜溜地出去,老頭對子女“哼哼”兩聲,說,事實再一次證明,自由是自己戰(zhàn)斗得來的,按你們的意思,我就只能被那個女魔頭侮辱折磨。
兒子氣得說,你別得意太早,一個男護工,粗手粗腳,還不知怎么折騰你這一身老骨頭呢。
女兒也趕緊把話說在前面,爸,剛才管理員跟我們打招呼了,這個男護工是個新手,服務(wù)方面不是太熟練,你多擔(dān)待一點,不然的話……
兒子生戧戧地打斷妹妹的話頭說,女的你不要,新手你再挑剔,就沒人伺候你了,你自我服務(wù)吧。
正啰唆著,那個新手男護工進來了,老頭的子女都著急著家里的人和事,一看男護工到崗,急急忙忙,招呼也不打,逃也似的走了。
老頭一直憋著尿,現(xiàn)在終于等來了男護工,趕緊嚷著要尿,男護工聽說他在床上尿不出來,干脆背起老頭,到衛(wèi)生間解決了問題。
這個男護工雖然是新手,但力氣大,手腳也麻利,搬動老頭尿尿,一點也沒有搞疼他。等老頭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才看清了這個男護工的長相,很年輕。他伺候老頭躺下后,笑瞇瞇地對老頭說,老伯,我姓馬,你喊我小馬就行。
老頭只聽得自己腦袋里“轟”的一聲,整個人都暈了,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平靜下來,再仔細盯著護工的臉看了又看,實在是記不得了,臉盲愈發(fā)嚴重了,心直往下沉。
但是,不管記不記得人家的臉,這名字他記得,警惕性還在,所以老頭立刻嚷嚷起來,好你個小馬,你竟然追到這里來了!
小馬沒有聽懂老頭的話,朝老頭看著,愣了半天。
老頭說,哼哼,真以為我臉盲,我才不臉盲,實話告訴你,剛才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小馬更聽不懂了,不過他也沒想聽懂,無所謂,反正一老頭,又病著癱著,要人伺候,他說什么,或者不說什么,真的不重要。小馬就輕松隨意地沖老頭笑了笑。
小馬這一笑,更讓老頭確信了自己的判斷,這個騙子,在公園里沒能釣到他這條大魚,居然追到護理院來伺候他,也算是別出心裁了。
老頭一旦確信,反而冷靜下來了,心想,為了騙我,你既然連孝子都肯做,我就讓你做一回孝子,讓你嘗嘗滋味。老頭一肚子壞水,說嘴饞了支使小馬去替他買個方便面,小馬去買了來,老頭說不要這種,要另一種,小馬就乖乖去換,換回來老頭又說,不想吃了,吃方便面不健康,里邊的料包有毒,叫小馬去退。
小馬出去后,病房里的病友都覺得奇怪,紛紛責(zé)問老頭,小馬這么貼心的護工,打著燈籠都難找,你為什么要刁難小馬?
老頭哼哼冷笑說,你們認得他是小馬,你們知道他是哪個小馬嗎?
這話問得叫人摸不著頭腦,大家說,哪個小馬,護工小馬唄。
老頭說,錯啦,他不是護工小馬,他是騙子小馬。
大家都哄他,指責(zé)他,老頭正要說出公園的遭遇,小馬已經(jīng)回來了,說方便面退不了,老頭就不依,說,退不了是你的事,反正我不要。
小馬真好說話,說,老伯,沒事沒事,你不要,我就自己吃 了,反正我也經(jīng)常吃方便面的。
如此大度,說了老頭一個悶聲無語。
病房里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就有個病人挑撥說,小馬,你別對老頭太客氣了,老頭說你是個騙子。
小馬笑笑說,哎,無所謂啦,都這么老了,說什么也沒事,不計較。
那病人拍小馬馬屁,說,那我們也看不過去,你這么盡心伺候他,他還亂說你什么什么。
小馬仍然笑瞇瞇地說,沒事沒事,都這么老了,說話不能當(dāng)真,恐怕都不經(jīng)過大腦了。
老頭聽他一口一個“都這么老了”,本來就來氣,小馬甚至還說因為他老了,什么也不跟他計較了,這話讓人更是心涼,透心涼。這不等于在說,人老了,就不是個人了,人家也不把他當(dāng)人了。
老頭巴掌一拍床沿,說,都不跟老人計較?那老人要是殺人呢?
看老頭氣勢洶洶的樣子,大家都樂得笑起來。有人假裝害怕說,哎喲,你要殺人啊,你可別殺我啊,我和你無冤無仇的。
另一個說,你想多了,他殺人?他這么老了,還癱著,就算他真的想殺,他殺得了嗎?
再一個說,老人犯罪,真的不用吃官司,刑法有規(guī)定,年滿七十五……
老頭哈哈大笑起來,搶著說,我七十五還差幾天,我七十五還差幾天——
立刻遭到大家一頓亂哄:
那你這幾天可得趕緊殺個人哎!
那你躺在床上怎么殺呢?
那你只能殺自己哦!
殺自己他也殺不了!
說得老頭啞口無言,想閉了眼不理睬他們,可身邊待著個騙子,老頭心里實在是放不下,總想著和騙子斗一斗,所以他撇開攻擊他的病友和其他護工,專門針對小馬,又說了許多小馬和其他人完全聽不懂的話。
說著說著天就晚了,晚飯送來了,小馬正打算伺候老頭吃晚飯,老頭的手機響了。手機擱在床頭柜上,小馬替老頭拿過來,交給老頭的時候,順便看了一眼,上面標著“詐騙電話”四個字。小馬將手機舉起來,豎到他眼前,說,老伯,是這個——詐騙電話,上面有標注,被一百多人標注過。
老頭說,咦,我的手機,拿在你手里算什么,快給我快給我。
小馬說,老伯,你別接了,這個電話都已經(jīng)標明……
老頭說,標明什么,萬一標錯了呢,就算是詐騙,我聽聽又無妨,我還可以跟他玩玩反詐騙呢。
小馬卻很執(zhí)著,偏不把手機交給老頭。老頭不滿意了,說,咦,你的任務(wù),就是護理我的身體,你還管我的思想?我愛接誰的電話,也要經(jīng)你批準同意?
小馬老實交代說,這是你子女特意關(guān)照我的,他們還多給我加了錢,就是為了防止你亂接電話,上當(dāng)受騙。對了,他們還希望我代你管著你的手機呢,我都不敢跟你提。
老頭一聽,又來火了,說,上當(dāng)受騙,上當(dāng)受騙,我還真希望自己能夠上個當(dāng)受個騙呢,現(xiàn)在我這樣,像個僵尸躺在這里,一動不能動,連想騙我的人,也不會來找我了。幸虧遇上了你,幸虧你很執(zhí)著。
小馬簡直哭笑不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手機鈴聲不停不息、不屈不撓,小馬舉在手里,不肯交給老頭。老頭一伸手,奪過手機,那鈴聲已經(jīng)停了,老頭卻還對著手機說,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就是要我匯錢嗎?匯多少?你把賬號發(fā)給我呀。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起來。老頭說,笑什么笑,你們是沒有見過我玩騙子,你們見識過了,就知道我的厲害。他看了小馬一眼,責(zé)怪他說,都怪你,把我的好戲破壞了。他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了,你是怕別人搶了你的生意,才不讓我接詐騙電話,是不是?
小馬只管“呵呵”。
旁邊一位女護工說,喲,護工的生意,還有人搶?伺候老人、病人,端屎端尿,愛搶搶唄。
老頭不理別人,只盯著小馬,不依不饒地說,哼哼,我看出來了,你特會假裝老實,那時候在公園里,你就是這個樣子,騙不了我 。
小馬也不辯解,也不反駁,反正無所謂。
就任憑老頭自己嘀嘀咕咕,老頭過癮,心情大好。兩天護理下來,老頭對小馬有了依賴,只要一會兒看不見,就大呼小叫。他一叫,小馬就跑步過來,聽候吩咐。
看得同病房的病友來氣,妒忌,說,小馬是你的護工,但他不是只護你一個人,小馬是大家的小馬哎。
另一個就說,是呀,人家護工小馬服務(wù)到位,脾氣也好,你也不能拿他當(dāng)牛當(dāng)馬使喚。
老頭說,我使喚小馬,你管得著嗎?再說了,你們又不了解情況,你們又不知道他為什么對我這么盡心。
老頭等著他們問為什么,可沒人想知道。
真是的,人老了,連秘密都沒人想知道了。
這天早晨起來,一切正常,伺候過大小便,伺候過早餐,小馬說有事要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老頭千叮萬囑,要他快去快回,小馬應(yīng)承。
因為有小馬,老頭現(xiàn)在不擔(dān)心大小便的難題,盡管放開肚皮喝茶,結(jié)果一會兒就要尿了,小馬卻沒有馬上回來,
老頭一等再等,尿越來越急,可小馬不來,只能憋著,憋得不行了,一生氣,大著嗓門,把管理員喚來責(zé)問。
管理員也是一臉奇怪,說小馬雖然來護理院工作的時間不長,但是很守規(guī)矩,每天都是以護理院為家,基本不往外跑,今天怎么大半天也不露臉?打他手機,不接。老頭急了,用自己的手機打過去,那邊倒一下子就接了,老頭一聽小馬的聲音,急得說,小馬你在哪里?你怎么不來病房?我一泡尿從早上憋到現(xiàn)在了,膀胱要爆炸了。
那小馬在電話里求饒說,老伯,你饒了我吧,我不來護理院干活了,我已經(jīng)有新的工作了。
那管理員一聽,立刻罵人說,臭小子,走了也不打個招呼,不像話。他自己也一樣不打招呼,一轉(zhuǎn)身,走了。
院里給老頭換了護工,知道他不要女的,換的也是男的,但是年紀夠大,看起來比老頭小不了多少。老頭一看,立刻表示出不滿,但是這地方可沒人寵他,不滿就只有換薛姐了,嚇得老頭不敢吭聲,吃癟。
那整整一天,老頭斜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直盯著病房的門,好像期待著什么人出現(xiàn),可是他一直沒有等到。
到了傍晚,大家正準備吃晚飯了,忽然就聽到老頭“啊呀”大叫一聲,并高聲喊了起來,小馬、小馬!
沒人搭理他,老頭手指著門口,理直氣壯地說,剛才從門口過去的,就是小馬,一定就是他,他沒有走,他還在這里。
這才有個人開了腔搭理他說,老頭,你老眼昏花,你老不入調(diào),小馬早就給你氣走了。
老頭急得真想下床追出去,可是他動彈不了。老頭有些郁悶,好像這日子,怎么也挨不過去,又拿起手機打小馬電話,小馬一接,老頭就氣呼呼地說,小馬,你怎么可以說走就走,一點誠信也沒有?
病房里大家又哄笑了,說,老頭,你不是說小馬是騙子嗎?你跟騙子還講什么誠信呀。
老頭手里拿著電話,還顧得上和病友斗嘴說,騙子也是一種職業(yè),也要有職業(yè)道德嘛。正說著,就聽到電話那頭小馬說,老伯,你就饒了我吧。
老頭愣了一愣,立刻反應(yīng)過來,責(zé)問說,小馬,你什么意思,什么我饒了你,我欺負你了嗎?老頭被冤枉了,一口氣上不來,喘了一會兒,才又說,你是怪我這個人不好伺候嗎?可是,我是很滿意你的哎——
小馬在電話那頭趕緊討?zhàn)堈f,哎哎,老伯,別別別,你還是放過我吧。不等老頭再說什么,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
老頭不依不饒,再撥打過去,已經(jīng)“正在通話”了。
老頭琢磨了一會兒,捉摸著是不是小馬被他戳穿了身份嚇走的。老頭十分后悔,悔不該一開始就揭開小馬的真相,應(yīng)該讓子彈多飛一會兒,看看他的動靜,再計劃下一步。怪只怪自己沉不住氣,于是又抱著僥幸的心思再試著打小馬的電話,本以為打不通的,結(jié)果卻是一打就通,老頭一激動,說,你沒關(guān)機呀?
小馬說,我干嗎關(guān)機呀。
老頭高興地說,小馬、小馬,你回來吧,我先前是跟你開玩笑的,你不是騙子小馬,你是護工小馬——話說到這里,忽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有點怪,那明明就是個騙子,自己怎么會如此不講原則?
就聽那小馬說,那我也來不了。
老頭就怕小馬掛斷手機,趕緊說,那、那我買你的養(yǎng)老投資,你總可以來了吧?要是我一個人買不行,我再幫你發(fā)展下家,行不行?
小馬說,老伯,你說什么我聽不懂,我也不想聽懂,你就別胡思亂想了,反正我不能來護理你了。
小馬不出現(xiàn),薛姐又獨大了,她又神氣起來,到病房來耀武揚威,和大家一起攻擊老頭,數(shù)落老頭怎么把小馬氣走。
老頭不服,倔著說,奇了怪了,我這么喜歡他信任他,我怎么會氣他,我只是跟他開開玩笑,講了些玩弄騙子的故事。
薛姐一聽,嚷了起來,你們聽聽,你們聽聽,老頭說話顛三倒四,又說人家是騙子,又說信任喜歡,老頭你的愛好還蠻奇怪的哦,喜歡誰不好,要喜歡騙子。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老頭心里倍感悲涼,人老了,竟然如此遭人嫌棄,連個騙子都躲著他,正傷感著呢,眼睛倒尖,看到門口小馬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了。這一回,老頭確信自己沒看走眼,因為小馬閃過的時候,還回頭朝他看了一眼,他們的眼神對上了。
老頭立刻大吵大鬧,最后驚動了管理員來處理。
小馬確實沒有離開,因為院里需要他護理更難伺候的人,所以才哄騙了老頭,管理員也好,其他護工也好,都是在給老頭演戲。他們以為老頭老了,還躺著不能動,好糊弄,不料這老頭難纏,窮追猛打,躺著就把小馬給抓出來了。
小馬也不是不想伺候老頭,他是個老實本分的年輕人,并不嫌老頭脾氣丑,但是院里的工作由不得他做主。看到老頭對他如此糾纏依賴,他也有些于心不忍,無法面對,后來想了個絕招,就過來對老頭說,老伯,其實你沒有錯,我就是在公園里騙你做養(yǎng)老投資的那個人,我就是個騙子。
老頭說,那又怎樣?
小馬說,真的,你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我,在公園里,我就盯上你了。
老頭說,那,說我長壽的那個也是你?
小馬說,是的是的,那些話,騙你的話,都是我跟你說的。
老頭說,你別逗了,你才不是那個人。
小馬急了,發(fā)誓說,我就是他,我真的就是他。
越想越覺得這事情好玩,老頭笑了,說,那你還真追進護理院了?
那小馬撓了撓頭,說,因為、因為實在太難得有人上鉤了。
老頭說,那我算上鉤了嗎?
小馬說,只差一點點,你已經(jīng)咬到魚餌了呀,我都半年沒開張了,怎么能不追進來找你。
老頭說,你編,你繼續(xù)編,你編的這些都可以去給騙子當(dāng)教材了,騙子的水平都沒有你高,你追我進來,不怕我認出你?
小馬說,你不是說你臉盲嗎?哪知道你是騙我的,我們一見面,你就戳穿了我。
老頭朝小馬看了又看,奇怪地說,你得了吧,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人家真是騙子的,都不承認自己是騙子,你倒好,明明是個護工,卻偏說自己是騙子,你奇不奇怪?
小馬也奇怪呀,他說,老伯,你先前咬定我是騙子,在公園里騙你養(yǎng)老投資,我被你戳穿,我承認了,你卻又不認了,那我到底是騙子小馬還是護工小馬呢?
老頭說,無所謂啦,你自己說的嘛,人老了,說什么都無所謂啦。
他這是以牙還牙。
小馬伺候的那個重患,就在隔壁,病得快死了,嗓門卻還在,在隔壁拼命喊小馬,小馬只得拋下老頭過去。
薛姐和小馬一起走出去,小馬頭昏昏的,竟然朝另一個房間走去。薛姐笑道,小馬,我看你是被老頭搞昏了,你恐怕自己都要懷疑自己了,你到底是騙子小馬還是護工小馬哦?
小馬說,是呀,這老伯是得了什么病吧,老年癡呆癥?他連我是誰,都一直不能確定?
薛姐說,他不是不能確定,他是太依賴你了。
小馬心里一動,說,依賴我不行的呀,我?guī)筒涣怂剑退阍豪镏匦掳盐野才沤o他,時間也不長的,他恢復(fù)得很好,很快就能出院了。
薛姐笑道,他孤單,其實也好辦,他們城里人,有錢,找個老伴唄。
小馬聽了薛姐的話,受了啟發(fā),抽空去和老頭聊天,把話題扯來扯去,最后扯到老伴那上面。小馬趕緊說,老伯,一個人過多孤單,你怎么不找個老伴?
老頭一聽,就不高興,說,為什么要找老伴?我很老了嗎?要找,我也是找女朋友。
小馬笑道,是是是,你應(yīng)該找個女朋友。
老頭居然順著他的話頭往下說,那你幫我介紹一個吧。
小馬也笑,說,老伯,我們騙子這個行業(yè)里的人,怎么敢介紹給你,會騙得你傾家蕩產(chǎn)。
老頭說,那你幫我一件事吧,幫我找到我的初戀,我聽說她的原配也翹了,現(xiàn)在我們孤男寡女,正好重溫舊夢。
老頭說他和初戀是大學(xué)同學(xué),后來被他們的班主任攪黃了,因為班主任認定他的初戀以后會有大出息,不希望他影響她??墒呛髞沓鯌俨]有如班主任所期望的那樣,她的工作成就一般般,還遠嫁到外地,再后來,聽說她單身一人回來了。
老頭寫了名字和地址,交給小馬,請他有空時到那個地方跑一趟看看。大家都嘲笑老頭,說,這都多少年了,初戀還會在那地方嗎?
老頭還以為是昨天的事情呢。
小馬也不會相信老頭的,但是他心腸好,應(yīng)承了老頭,等到休息日,果真還去跑了一趟,回來告訴老頭,別說初戀了,連那個地方也沒有了。
老頭不高興,說,你這個小伙子,頭腦太不靈活,地方?jīng)]有了,你不能問問人,這地方到哪里去了?
小馬說,問了,不僅問了,我還追到另一個地方去了,我還轉(zhuǎn)了好幾個地方。
老頭說,找到了?
小馬說,快要找到了,可是時間不夠了,我要回來上班了,我就回來了。等休息時再去。
小馬替老頭跑了幾趟,老頭對小馬抱著無限的希望,只要小馬一出去,老頭的眼睛就死死盯著病房門口,簡直就是望眼欲穿的樣子,大家都笑話老頭癡人說夢,想入非非。
有一天小馬又出去,老頭照例望眼欲穿,終于有一個病友忍不住了,說,老頭,人家小馬忙都忙死了,哪里有空替你去找初戀,你想多了。
他們以為老頭會傷心,結(jié)果老頭卻說,還用你說,我都知道。
又過了幾天,小馬興奮地回來了,他激動得臉都紅了,告訴老頭,得來全不費工夫,老頭的初戀,居然也住在同一個護養(yǎng)院,就是隔壁病房的那個王老太。
誰都覺得小馬這個謊言編得太馬虎、太離譜,老頭這么精明,怎么可能相信。可偏偏老頭十分信任小馬,小馬說什么就是什么。小馬說隔壁的王老太就是他的初戀王淑君,老頭就過去相認,王老太也認出了他,一口一個小姜,喊得特自然、特親熱。
王老太并沒有癱瘓,她只是身體不太強健,一個人在家自己照顧不了自己,就到護養(yǎng)院來住了。她和老頭不同,每天可以自由行動,所以之前,她幾乎天天都來老頭這病房,和大家聊天。老頭和老太,天天見面,卻沒有認出來,現(xiàn)在被小馬查出了他們的關(guān)系,兩個人互相看看,越看越像。老太竟然還隨身帶著當(dāng)年同學(xué)的合影,拿給老頭看。雖然照片已經(jīng)模糊,上面的人臉也非常小,但老頭還是認出老太來了,高興地指著說,這個、這個,就是你,你看看,旁邊這個是我,我當(dāng)時是故意蹭到你身邊拍照的。
其他人都掩著嘴笑,有一個護工不識相,問老頭,老頭,你不是說你眼睛看不清東西嗎,怎么看照片時,眼睛那么好了呢?
老頭瞧她不起,“哼”了一聲說,眼睛?你懂什么,是眼睛的問題嗎?我告訴你,根本就不是眼睛的問題,有些東西你眼睛再好也看不見的——我說的,你恐怕都聽不懂哦。
老頭和老太,就一唱一和,開始回憶往事,大家就在一旁看著他們,說,又要開始了啊。
或者說,演得不錯哦。
也有的說,他們好像背好了臺詞才上場的。
但是其實老頭和老太哪有時間和空間去對臺詞,更何況,他們根本不需要對臺詞,這就是他們共同的往事嘛,不用背,都爛在心里了。
過了些日子,一直也沒空來看看老頭的那一兒一女,不知怎么聽說了老頭找到初戀的事情,火急火燎地趕來了。一進來就大驚小怪,一個說,沒有的,沒有的,我老爸的初戀就是我老媽。
另一個說,哪里來的騙子,這么老了,還是女的,還做騙子?
那一個說,哼,老太做騙子,欺騙性更大哦。
老頭氣得死勁拍床沿,要趕他們走,指責(zé)他們說,我沒有你們這樣的子女,滾蛋滾蛋!
老太卻好脾氣,勸慰老頭說,你別生氣,你身體還沒好利索呢,再氣壞了身子,不合算。再說了,現(xiàn)在的子女都這樣,你這兩個還算好的呢,你自己的錢你自己還能做主。有的老人,還沒怎么老呢,離死還遠著呢,早早地就被控制了財權(quán)。一旦被搶走了財權(quán),你就徹底玩完。
老頭說,這個我門兒清,他們休想。
那老太笑道,你年輕的時候,沒這么精,幾十年過去了,你成了個賊精的老頭。
老頭得意地說,他們跟我玩?差遠了,連騙子都玩不過我,你們還想怎么著。
看兩個老東西你一言我一語地涮他們,這一兒一女心里又氣又急,一急了,真心話都說,說,老爸,你也不想想清楚,你的錢,其實都是我們的。
說,老頭,你還是對子女和顏悅色一點,你翹的時候,我們給你買紙做的初戀燒給你。
老頭來火說,什么什么,都是你們的?想得美,我現(xiàn)在就寫遺囑。
那倆子女真嚇了一跳,這混賬老頭,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別真的寫個什么東西,把一輩子的積蓄都送給外人,那可慘了。
病房的病友和護工,都看熱鬧,嫌事情不大,起哄說,老頭,寫呀,寫呀,錢都留你的初戀吧。
那王老太笑得合不攏嘴,說,是呀是呀,你身邊也沒個別人,除了我這個初戀,你還有誰可以托付呀。一邊說,一邊卻走了出去,大家不知道老太要干什么,正發(fā)愣,老太已經(jīng)回來了,手里拿了紙和筆,想要遞給老頭。
老頭的子女,好樣的 ,一個急急地擋在床前,不讓老太靠近,一個掏出手機就打110報警。
病房里越來越熱鬧了,隔壁病房能夠走動的病人,和暫時閑著的護工們,都跑過來看戲,大家就聽見老頭的兒子姜漸行報警說,我報警,抓騙子——
好像那邊在問具體情況,姜漸行急得說,別再問啦,再問錢都沒啦——什么什么,騙子在哪里,是什么人——就在我身邊,在護養(yǎng)院,是個老太——是呀是呀,七八十歲的老太,還冒充病人來做騙子——你們趕緊出警,如果你們不來,或者遲來,我們有損失,你們警察要負責(zé)賠償?shù)摹?/p>
大家都掩不住嘴了,有的嘻嘻嘻,有的哈哈哈,病房里一片歡笑。那老頭和老太笑得最歡,尤其是老太,笑得很妖怪,她還像年輕人一樣笑得彎下了腰。這一大把年紀,腰身倒蠻柔軟,她低下身子,就捂住了嘴,唔哩唔哩地說,哎喲,笑死我了,哎喲,笑死我了,哎喲,我不能笑了,再笑我的假牙要掉出來了。
老頭也笑道,我也不能再笑了,再笑我遺囑也寫不出來了。
薛姐雖然討厭老頭,但她更看不慣老頭的這一子一女。她是直性子,有啥說啥,平日里也沒少得那王老太的好處。現(xiàn)在眼看老頭的子女氣勢洶洶要拿老太問事,便站了出來,大聲說,喂,姓姜的人家,你們這一家人,個個自以為是,你們家是首富還是啥呀,你們有啥可讓人騙的呀,誰稀罕你家那點破家財,人家王老太,家里才是富豪呢,她的子女,都在國外經(jīng)商——
薛姐是這里的一霸,她一開口,大家都附和,紛紛點贊老太家的背景。
老太有些傲嬌,謙虛地說,還好啦,一般般啦,我兒子就是美國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啦,我女兒……
那姜漸行和姜漸遠也不是吃素的,才不會憑空相信老太的話,一臉鄙夷不信。薛姐說,老太,他們還不信,你給兒子打電話,現(xiàn)在叫他們看看。
老太也不憷,說,打就打。
拿了手機就要撥電話,薛姐說,老太,打視頻,打視頻給他們看。
也有的病人感覺事情有點大了,被震撼了,小聲問,在美國都能這樣打?。?/p>
老太沒有回答她,已經(jīng)撥通了兒子的視頻,并且打開了免提,兒子的臉龐就出現(xiàn)在面前了,勾著頭過來看的人,都看見了那個美國大老板,果然西裝革履,一表人才。
老太說,兒啊,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吧?
薛姐性急地插嘴說,老太,你問問兒子,上次你們通話,他說在擴建家里的游泳池,搞好了沒有?
姜漸行朝她瞥了一眼,說,嗬,薛姐,看起來,你有打算去游泳哦。
那邊老太的兒子聽到薛姐的話,趕緊回應(yīng)說,工程比較大,進展慢,這里不像中國人那么性急,要做千秋萬代的高質(zhì)量的好工程,必須得慢慢來,工匠精神嘛。
有個病人家屬,雖然沒有湊過來看手機上的視頻,但是他耳朵好,聽出了那邊的背景聲音,又看了看自己的表,奇怪地說,咦,美國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后半夜哦,天快亮的時候,怎么還有電視的聲音?
這邊薛姐就不樂意了,說,人家美國人,很自由的,沒那么多規(guī)矩,愛幾點睡就幾點睡,你管得著?
那邊的美國兒子也一樣不樂意,懟他說,是呀,誰規(guī)定后半夜不能看電視呢,你們國內(nèi),天亮不睡的也大有人在嘛。
這個被懟了的病人家屬,心里不服,再仔細聽,又聽出問題來了,搖頭擺手,說,不對呀不對,怎么電視里說的是中文呀?
那美國兒子接得好快,立刻回復(fù)說,我看的是中文臺嘛,我是中國人,就看中文臺。
那病人家屬才無語了,心里卻依然疑惑,就湊過來看看視頻畫面,這一看,他失聲笑了出來。
大家奇怪,說,你笑什么,這是他家的客廳哎,好大哎。
這家屬笑得臉都歪了,說,這明明是我們這里的一家KTV的包廂,這歌廳名字叫“有去無回”。
大家才不信,老太都跟他急了,說,你說話把牙齒筑筑齊啊,你不要誣蔑人啊——
這人掏出自己的手機,揚了揚說,巧了,我前兩天恰好去“有去無回”娛樂,還拍了歌廳的照片,你們可以看。對了,我還有他們的打火機——又摸出個打火機給大家看。
老太的手機斷線了,老太一急,再打過去,那邊已經(jīng)“無法接通”了。
這下子好了,姜漸行和姜漸遠虎視眈眈地圍住了老太,大有逮老太歸案的氣勢。
連精明如神的薛姐也蒙了,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卻不料,片刻之后,老太的手機又響了,那美國兒子電話又打過來了,仍然是視頻,那兒子對著屏幕,大罵這邊的人,說他媽媽根本就沒有什么初戀,老頭冒充初戀跟他媽媽套近乎,就是想騙他媽媽的錢,罵老頭和老頭的子女都是騙子。最后他氣憤地說,我已經(jīng)報警了,你們別走,警察馬上就到。
簡直就是一場混戰(zhàn)。
老頭心知事情搞亂了,見自己的一對寶貨子女揪住老太不放,只好讓步說,好了好了,你們別盯住老太不放了,我實話告訴你們,她確實不是我的初戀,我的初戀早就死了,她當(dāng)初根本就沒有回到家鄉(xiāng),她死在外邊了,她是個孤魂野鬼。這個王老太呢,就按你們的意思說吧,她就是個騙子,她和騙子小馬搭了檔來騙我的。這樣說,你們總相信了吧,你們總滿意了吧。
姜漸行和姜漸遠可不是這么好打發(fā)的,他們?nèi)匀徊幌嘈拧⒉粷M意。姜漸遠說,爸,你的口氣不對,你說的不是你的真心話。
姜漸行接著說,老頭,你要是不能真心地真正地認識自己的錯誤,你就有可能再次碰到騙子,有可能天天碰到騙子。
老頭說,我告訴你們她是騙子,你們可以放心啦,我不會寫遺囑給她的。
那姜漸行和姜漸遠聽了,沉默了一會兒。想想還是不對,姜漸行又反對說,你說她是騙子,你有什么證據(jù),她很可能真的就是你的初戀,你們舊情復(fù)發(fā),你們想重新走到一起,你們想去領(lǐng)證了,是不是,是不是?
老頭譏笑他說,你看看你自己,活成什么樣了,我說是真的吧,你說是假的,是騙子;我說是假的吧,你又堅持說是真的,是初戀,要領(lǐng)證。到底要我怎么說,你們才能相信呢?
老太已經(jīng)出去了一趟,把小馬找了來,推到屋子中間,指著小馬說,喏,這個就是我們的媒人,幫著找初戀找初戀,結(jié)果找出了一群騙子,哈哈……
那姜漸行和姜漸遠一聽,一下子撲到小馬面前,一左一右揪住他的兩條胳膊,好像怕他逃走似的。
老頭急了,呵斥子女,讓他們放開小馬,子女才不,不僅不放,口中還罵罵咧咧。
小馬也不掙扎,只是站在那里朝老頭笑道,完了完了,又變成騙子小馬了。
那姜漸行說,什么叫又變成騙子小馬,你一直就是那個騙子,我爸摔跤前那時候,就已經(jīng)告訴我們了。
那姜漸遠也說,要不是我爸摔了,進了醫(yī)院,逃過一劫,你大概早就得手了。
那老頭說,呸,我摔斷了骨頭,你還說我躲過一劫,你會不會說話?
姜漸行說,她說得沒錯,和摔一跤比起來,上騙子的當(dāng)那才更要命啦——
他們扯了半天,雖然雙方子女都說報了警,但是警察一直沒有來,看熱鬧的等得著急了,紛紛抱怨警察磨洋工,這么長時間,怎么還不來。不過也有人眼明心亮,多嘴說,我看到那個人打110 的時候,手機屏幕是黑的。
后來只好由院里的管理員出面來處理問題,他倒是作了充分的準備,具備了警察的能力,估計這種地方經(jīng)常會發(fā)生類似的矛盾,他們都有了足夠的經(jīng)驗和完整的程序了。
管理員負責(zé)任地告訴姜漸行和姜漸遠,他們做過調(diào)查,小馬來護養(yǎng)院工作前,是做快遞分揀的,每天盯在崗位工作十多個小時,又都是白班,所以白天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公園或別的什么地方行騙。除了工作時間的證明,其他也沒有什么證據(jù)可以證明小馬是騙子。當(dāng)然,反過來,也一樣沒有什么可以證明小馬不是騙子,他們還會繼續(xù)核查的。但是在最終的結(jié)果出來之前,他們不能隨便誣陷別人。
姜漸行和姜漸遠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沒有誣陷小馬,是我爸說他是騙子的。
管理員又讓小馬上前說話,小馬直朝后退,擺著手說,別別別,你別讓我說,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說,我說我不是騙子,你們不相信吧;我說我就是騙子,你們相信嗎?
大家面面相覷。
小馬看著姜漸行和姜漸遠擔(dān)心焦慮的模樣,他也替他們著急呀,他寬慰他們說,你們盡管放心,老伯這么精明,怎么會上騙子的當(dāng)。
老頭笑了起來,說,小馬,我本來是想跟你尋尋開心的,哪知道你這么賣力,還真幫我找初戀,呵呵……
眼看著老頭又繞回去了,他倒是精力旺盛,可姜漸行和姜漸遠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他們要打退堂鼓了。好在有小馬那句話讓他們心寬,他們的老爸,的確妖得很、精得很,一般的騙子,還真拿他沒辦法。
他們在回家路上,想想就憋屈,想想也不服,就在各自的朋友圈,抱怨吐槽,說說追拿騙子的過程,然后朋友圈和各種群里,立刻展開了“老人與騙子”的大討論。討論來討論去,話題很快就跑偏了,歪來歪去,最后戰(zhàn)火引到姜漸行和姜漸遠身上,認為一切的根源、一切的責(zé)任,都是因為有不孝的子女。有人還要人肉他們,扒他們的臉皮,嚇得姜氏兄妹趕緊刪除了不當(dāng)議論,縮了回去。
這邊護養(yǎng)院里,一場鬧劇終于結(jié)束了,大家都散了,看熱鬧的走了,王老太也回到自己病房去了,去向她的那幾個躺著不能動的病友傳達這場精彩演出的完整內(nèi)容。病房終于安靜下來了,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有人開腔了,對老頭說,老頭,你的兒子女兒都是厲害角色。
老頭聽了,起先似乎有點蒙,疑惑地說,我的兒子女兒?很快他就明白了,說,哦,你是說那一男一女?假裝來看我的、說是我的兒子女兒,你被騙了,他們是騙子,他們事先準備好了臺本、配合好了來騙我的。
大家目瞪口呆。
過了半天,才有人小心問道,那你、你是個孤老,沒有子女嗎?
老頭說,誰說我是孤老,誰說我沒有子女?老頭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了很少見的笑容,他笑瞇瞇地朝小馬望去,眼睛投到小馬臉上,就不挪開了。
那小馬一見老頭如此,嚇得魂飛魄散,抱頭鼠竄逃走了。
病房里有人嘀咕了一聲,原來老頭有老年癡呆癥了。
雖然是輕聲嘀咕,但老頭耳朵很好,聽見了,反應(yīng)也很快,立刻就回擊說,我頭腦清醒得很,我又不是老年人。他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的其他老人,一臉瞧不上的樣子,說,我又不像他們,七老八十的,老糊涂。
大家都服了,說,老頭,你厲害,誰也搞不過你。
老頭一聽,更來勁了,“騰”的一下從床上爬起來,下地,走路,十分利索,原來他早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了。
老頭痊愈后,出院,生活又回到原來的樣子,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老頭依舊在下午到公園的長椅上坐坐,遠遠地看著老頭老太們跳舞、唱歌、下棋。
有人經(jīng)過這里,如果他關(guān)注一下老頭,或者對個眼神,或者點個頭,老頭就主動跟他說,我忘記了,我認得你嗎?
人家莫名其妙。
老頭解釋說,對不起,我有臉盲癥,你是小馬嗎?
如果碰到個心情不好的人,也許說話就不好聽,甚至不文明地罵他一聲;碰到態(tài)度好的人,會說,老伯,我不是小馬。
也有人會關(guān)心地問老頭,你坐在這里,是在等小馬嗎?
或者多管閑事地說,小馬?小馬是誰?
這句話把老頭問住了,老頭想,是呀,小馬是誰呢?
原載《中國作家》2021年第8期
原刊責(zé)編? 俞? 勝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當(dāng)你老了
范小青
歌里是這樣唱的:當(dāng)你老了,有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
還有:最浪漫的事,就是老到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dāng)成手心里的寶。
歌真是很美好,現(xiàn)實卻有點殘酷。
再來聽聽老話:
大難來時各自飛
貧賤夫妻百事哀
久病床前無孝子
等等。
即便你運氣好,病不來找你,貧窮不來找你,有一樣?xùn)|西,一定會來找你,那就是孤獨。
當(dāng)然,老人和老人也并不都一樣,有的老人被“孤獨”包圍,也有的老人并不清楚地知道自己“孤獨”,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沒有用了。
我們是一個功利化的社會,萬事當(dāng)頭先問一個有用無用。有用的,就去努力,去奮斗,哪怕豁出命去,也要拼到底;無用的呢,那就歇菜,都無用了,還要它干嗎。
如果老人知道自己無用了,承認自己無用了,也比較省心了,就是“活著”那樣一種狀態(tài)了。但是難保有些老人不覺悟,并不覺得自己“老”了,或者他們不認同,不肯承認自己“無用”了,這就有了子女和他人眼中的“作”。
家里有老人的人家,子女和子女會有很多共同語言,互相一交流,哎呀,真是這樣,你家老的這樣,我家老的也這樣,真是有共性。
固執(zhí),不聽話,自以為是,看不慣這看不慣那,廢話還多。
具體表現(xiàn)方面也如出一轍。不肯出錢加裝電梯,不肯請保姆,不愿意進養(yǎng)老院,要吃剩菜剩飯,要去排長隊領(lǐng)幾個雞蛋,等等等等。許多問題,無關(guān)乎子女孝順不孝順,也無關(guān)乎物質(zhì)生活水平,窮人和富人都會老,都會生病,也都會有孝順或者不孝順的子女。
只有老人,才能體會到那種沒人需要你的凄涼心情。無論你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或是默默奉獻,每個人都曾經(jīng)是父母手心里的寶,每個人也都曾經(jīng)是子女的堅強后盾和靠山,是事業(yè)伙伴的主心骨,是親朋好友的開心果。但是現(xiàn)在老了,老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沒有人再把你當(dāng)個寶,別說是寶了,作為人,你已經(jīng)不完整,你是“老人”了。
老人對別人沒有用了,沒有用的人,或者沒有的東西,誰還來關(guān)心你。
但是且慢,有人來了。
這個人就是騙子。老人也許對子女沒有用了,對社會沒有用了,但是老人對騙子有用呀。
在現(xiàn)實中,騙子騙老人的案例太多了,花樣層出不窮,手段變化多端。這是犯罪,卻又無可奈何地成為了一種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因為它真實存在,因為它就在我們身邊,天天可以看到,天天可以聽到。
如果事情反過來,遭遇了騙子的老人,反手再騙騙子,這是反詐騙,這是正義的力量,但恰恰在社會生活中是少見的,甚至就是不正常。
從正常的生活中轉(zhuǎn)折到非正常中去,文學(xué)就有了它的開端。
文學(xué)就是關(guān)心人的,就是寫人的歡樂和孤獨的。
當(dāng)你老了,你仍然是一個有人關(guān)心的人。
文學(xué),就是那個關(guān)心你的人。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江蘇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全國政協(xié)委員。
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
《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等。
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
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
曾獲第三屆中國小說學(xué)會短篇小說成就獎、
第二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獎、汪曾祺短篇小說獎、
第二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首屆東吳文學(xué)獎大獎、第四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等。
有多種作品翻譯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