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國三十余載，誰料天翻地覆就在頃刻間。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皆寄情于一棵香椿之上。這據(jù)說是來自北京東四的香椿樹，能否盛下游子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

我有一棵香椿，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樹幽夢。

1

香椿這種樹北京很普遍，而紐約卻難得一見，所以在紐約種一棵北京的香椿是我多年的心愿。小時候家住東四九條，胡同里的北京人都有“香椿情結(jié)”。古人把桑梓比作故鄉(xiāng)，《詩經(jīng)》有“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桑能養(yǎng)蠶象征生計，而梓是指死亡，從前的棺槨是梓木做的，生于斯死于斯的地方便是故土。生死解決了，吃的呢？這下就輪到香椿。那時各家院子都種著香椿樹，我家也有，高大挺拔，每逢初春抽芽款款，給平淡的日子帶來企盼。這時北京人講究吃春餅，清人陳維崧在《陳檢討集》中說道：“立春日啖春餅，謂之咬春?！彼^春餅就是薄餅卷菜，佐以京醬大蔥，再配一碗清粥，哇，草民的天堂！但此時新鮮蔬菜還未上市，春餅?zāi)芫淼臒o非有二，一是水發(fā)豆芽。二是香椿芽，唯香椿芽才是春餅最高境界，采頭茬香椿嫩芽，切碎與雞蛋炒散，薄餅一裹大功告成，絕對打死不換的民間美味。

無獨有偶，我在紐約有個遠鄰老廖，也是北京人，他小時候愣住東四九條斜對過兒的錢糧胡同，正經(jīng)算街坊。我倆見面老聊小時候的事，前些日子乘火車碰到他還提起香椿。九兄，正是香椿芽下來的時候，要來頓春餅什么勁頭？就說呢，可美國的椿樹都是臭的，根本沒法兒吃呀。說得也是，我聽說新澤西州的韓國農(nóng)場有賣香椿苗，網(wǎng)上好像還有其他品種。那可不一樣啊老廖，肯定都串種了，跟咱東四的香椿不能比，咱吃的可是情懷。一聽情懷老廖來神了，沒錯，說什么也得弄棵東四“情懷”過來，九兄你甭管了，看我的，人都能弄過來何況香椿乎。

老廖這人愛逞能，他出國前是學(xué)文科的，還給什么人當(dāng)過秘書，正經(jīng)風(fēng)光過一陣。按說你繃住了別鼓秋，怎么也混個司局長?？扇擞惺竹R有失蹄，有一回給領(lǐng)導(dǎo)起草文章，領(lǐng)導(dǎo)讓他修改一下，他認(rèn)為不妥，說修改可以，登報后出問題您可別賴我。你說這種人，知道馬王爺三只眼嗎？轉(zhuǎn)身就被下放到了基層。老廖也真不含糊，很快便聯(lián)系自費留美自我放逐了，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混出個人樣誓不回還。沒承想一到美國就蒙了，他文科背景英語又不靈，繼續(xù)學(xué)文科出來工作都不好找。打聽來打聽去，說電腦專業(yè)找工作容易，技術(shù)移民又能辦綠卡，于是鉚足勁由文轉(zhuǎn)工，拼了兩年愣拿下電腦碩士，并通過兩道大考三次面試，搖身一變成為紐約市政府的數(shù)據(jù)庫設(shè)計師。我聽他侃這段都跟著費勁，據(jù)說有些文明是猴子在心理變態(tài)后創(chuàng)造的，光憑執(zhí)著不夠，還得有脫胎換骨的自虐與救贖。

香椿這事他那么一說、我這么一聽就過去了。香椿是北京人，尤其是胡同北京人的永恒話題，說完照樣各忙各的。這些日子正火燒火燎，我在柯橋那兒的一批裝飾布訂單打樣打不出來，這可是明年最大一批進貨，色牢度光牢度愣上不去。這邊的猶太女貨商叫苔絲，《德伯家的苔絲》的“苔絲”，是我下家，我生產(chǎn)她批發(fā)，天天電話里罵人，我告你姓九的，美中關(guān)系鬧這么僵還跟你簽單子，你覺得好事來得太容易了嗎？你真以為我是你老婆哪？我告你姓九的，她老管我叫“姓九的”，要不當(dāng)初被你這老梆子騙了才不跟你做生意呢，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不成法庭見！

老梆子？

老梆子！

苔絲五十歲不到要更沒更，正是比較悲壯的時段。她喜怒無常，好起來像小女孩，噘著嘴跟你說話，惹得你恨不得干她?？蓧钠饋砭透鷦偛拍菢?，“我告你姓九的”，一聽這句趕緊閉嘴，還別不信，急了她真敢動手捶你。就說這色牢度光牢度吧，多大點事兒呀，每項指標(biāo)只差零點五，我做了這么些年，過去中美關(guān)系正常時根本不算事兒。你知道提高零點五得投入多少資金？染料和工藝都得上檔次，人家柯橋那邊可放話了，九兄你非要這零點五，價格就不一樣了，我們也割肉度日??！柯橋的意思我明白，那邊的印染廠很艱難，政府要整治污染，印染工藝必須遷到沿海經(jīng)濟新區(qū)，光搬遷這塊就花不得了的錢。那讓我怎么辦？中美掐架關(guān)稅年年高，如果價格再漲，加上美元貶值，生意還怎么做？所以我得一筆筆算給苔絲聽，想要這零點五必須加錢。但她就不松口，非說我敲詐她，真慣出毛病了。

與苔絲交往十來年，難以名狀。她來自法國里昂，曾經(jīng)是法共分子，因組織暴亂遭通緝逃到美國。聽說她已婚，老公卻不見蹤跡。我認(rèn)識她時她在著名的紡織品生產(chǎn)商丹河公司做設(shè)計主管，我是她的設(shè)計師，當(dāng)年我在“華紡”學(xué)的就是紡織品設(shè)計。她還好意思說我當(dāng)初騙她，真替你臊得慌苔絲同志。那天明明我正在畫圖，她突然問我哼的什么歌。我一愣，沒有??？別賴，唱給我聽聽。我沒有！當(dāng)時我正用耳機聽劉歡莫華倫廖昌永三人唱的《國際歌》。有這事吧？他們仨在人民大會堂的合唱，全場起立那種。哎對，聽著聽著情不自禁哼出聲，“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我自己沒發(fā)覺，被苔絲聽到了。

按說這種歷史歌曲美國人不敏感，他們受的教育與我們不同，既沒聽過也不會唱。何況美國不流行紅色文化，比較忌諱，所以我不愿承認(rèn)。但苔絲不是一般美國人，是法國美國人，還是法共分子，《國際歌》偏又是法國歌，全趕一塊兒了，一門兒清。她糾纏著要我給她唱。我一看沒轍，便急中生智把耳機塞進她耳朵里，心說你也別為難我，干脆自己聽吧。沒想到這下可好，顯形了，她自己唱起來。只見苔絲情緒激動，“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jié)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英特納雄耐爾”這句我能聽懂，跟中文差不多。她邊唱邊揚手，叫我跟她一塊兒唱。說真的，我被她感染了，再說人家是老板，老板唱咱不唱不合適。我站起身，“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歌詞記不清，唱錯了她也不懂，旋律跟上就行。

萬萬沒想到，我嗓子寬厚她聲音脆亮，居然能聽出三度疊置的和聲效果，頗具舞臺美感。美感這個東西很奇妙，讓人得意忘形，得意就是感覺到了美，像亞當(dāng)吃完蘋果轉(zhuǎn)身再看夏娃，哇，一下忘了形。我對和聲的喜愛其來有自，小時候參加少年宮合唱團，當(dāng)時教我們和聲的是邊寶駒老師，天津人，中國合唱指揮的先驅(qū)人物，從那時我就迷上和聲。

我這么一沉醉不要緊，把苔絲給忽略了。等睜眼再看，只見她淚眼模糊，淚水不斷從眼角涌出來。我大吃一驚，怎么回事這是？沒等把驚訝的表情做完，苔絲上前一把摟住我，繞頸而擁。我頓時呆住了，感覺她的體溫比我的高，熱辣辣向我滲透，還有柔韌的膨脹體頂在我胸口，堵得我喘不上氣來。我望著她迷人的灰眼睛不知所措，從未和白種女人有過如此貼緊的接觸，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好奇都讓我無法推開這突發(fā)的誘惑。我不確定這是何種性質(zhì)的糾纏，雙手卻不知不覺向她后背摟去，十指連心的指尖剛好碰到她乳罩搭扣上，想要挪開，馬上決定去她娘的，碰就碰到了，又不是故意的。

九九同志！

九九同志？

苔絲近距離凝視我耳語著“九九同志”，由于太近，比咫尺還近，她身體的綜合韻味呼啦啦撲上來，沖擊波式將我吞沒。平時她都叫我“九”，急了是“姓九的”，而“九九同志”這是第一次。但此情此景叫什么都無所謂，身體接觸比任何語言更奏效，何況音樂讓我們心潮澎湃心心相印呢。我還在感受著，苔絲卻敢做敢當(dāng)踮腳吻住我，哇，法國女人很會接吻耶，百轉(zhuǎn)回腸搞得我不要不要的。我欲解開她背后的搭扣，她說噓噓噓，跟我走。跟你走？跟我走九九同志，我的甜心。我知道她的公寓就在附近，莫非唱支山歌就上床，性表達靠的是情感還是情緒呢？我的“底線”正被苔絲的“來電”擊穿。

不想談在她家那點事，從沒見過女人如此萬馬奔騰跟男人平起平坐地享受性愛，恨不得家伙什兒也長她身上。我覺得我正被拆散重組，看來迄今為止的文明史不過是女人裝蒜史，等哪天不裝了，男人真敢面對嗎？當(dāng)然我說的不是這個，別指望我寫“下半身”給你們解渴，沒這戲。我說的是，苔絲說我當(dāng)初騙她，到底誰騙誰清楚了吧？我可不背這個黑鍋，說破大天也是兩廂情愿，“一廂情愿吃官司，兩廂情愿脫褲子”，這里有本質(zhì)區(qū)別。打那以后經(jīng)常去她家打卡，都太要做，搞得中飯也吃不好，回來雙雙啃三明治。這不后來商量著辭職做生意，原以為苔絲會跟我成立一家公司，都這種關(guān)系了。結(jié)果人家根本沒這意思，不跟我搭伙，而是自己成立公司，像床上那樣保持獨立性，生生又?jǐn)[了我一道，將我再度宕機重啟。當(dāng)然她的生意不光貿(mào)易這塊兒，還有設(shè)計咨詢、古董修復(fù)，她跟蘇富比很熟，后者拍賣過路易十四的中國睡袍，聽說過吧？哎對，就是苔絲鼓搗的。

2

聊起苔絲剎不住車。剛才說哪兒了？香椿和老廖，老廖這人真夠牛的，有股機靈勁兒，那天我倆說完香椿轉(zhuǎn)身就放下了，哪能瞎認(rèn)真哪，我倆還聊女明星呢，這鶯鶯那燕燕，能認(rèn)真嗎？紐約不產(chǎn)香椿吧，一方水土有一方的出產(chǎn)不是？本來還惦記吃春餅卷香椿芽這碼事，日子久了入鄉(xiāng)隨俗，尤其讓苔絲上下一折騰，坐標(biāo)全亂了，變軸了。最直接的才是最重要的，這可是名人名句，我負(fù)責(zé)任地加一句，最重要的也是最堅硬的，世俗如水水滴石穿，什么也扛不住。

沒想到我放下了老廖沒放下。這天清晨突然有人敲門，九兄開門來，好東西的干活！我這人夜貓子，早睡睡不著早起起不來，按說這個點兒算我后半夜，很難叫醒。趕我稀里糊涂跑下樓，只見老廖手持一根樹枝三尺來長，在我眼前晃悠。什么呀這是？香椿苗。香椿苗？哪來的？你猜？我哪猜得出來，不會九條的吧？我就開個玩笑，幽他一默。只見老廖遲疑片刻，眼里閃著光，你怎么知道的九兄？這正是錢糧胡同的香椿苗！

他這句讓我一驚，盯著樹枝半天緩不過勁兒來，恍惚間只覺得整個東四九條咣啷懟我面前，讓我突生“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遲疑。我難以置信，這也太神奇了，漂泊的坎坷早讓我不敢相信奇跡，何況打上次提到東四香椿才多久，不成變戲法了嗎？真錢糧胡同的？真錢糧胡同的。我滿臉狐疑盯著老廖，心說培育一棵香椿苗哪那么容易，就算弄好了也很難帶進來，兩國現(xiàn)在多敏感哪。你怎么帶進來的？我問他。老廖東拉西扯顯得很輕松，是這么回事九兄，說了你別不信，我大姐還住在錢糧胡同老宅，她把分出的香椿苗綁在笤帚里，趁這次探親帶來的，這可是咱大紐約地區(qū)唯一的東四香椿，還不趕緊種上九兄？

綁笤帚里？

綁笤帚里。

“笤帚里”仨字讓我的疑惑幾近崩潰，為此深感震動，這豈是簡單的技術(shù)問題，誰比誰聰明誰比誰機靈，不是這樣。您就瞅這份心思，這是情感的物化，為什么梵·高畫畫筆觸那么粗獷，跟涂糨糊似的黏得展不開，是他心中的情感濃得像糨糊一樣滴也滴不下來，只好就這么抹上。居然連笤帚都琢磨出來，我立馬想到幾年前維拉多爾監(jiān)獄的大逃亡，電視報道過，犯人竟用飯勺當(dāng)工具，挖出了幾百米長的地道成功越獄，這跟笤帚綁香椿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囚徒一樣的鄉(xiāng)愁?。?/p>

想到此我不再懷疑，人生際遇中這實屬倘來之物，可遇不可求。但它畢竟是人家老宅物件，怎么好意思？不是，你還是自己留著種吧。我這么一說老廖有些不樂意，我住公寓怎么種，又不是花，逗我玩呢九兄？種花盆里啊。沒聽說過，香椿得接地氣，要不這么著，茲當(dāng)我借貴方一塊寶地行不？老廖這話令我釋然，也夯實了我種的合法性，再客氣就沒勁了。那我種上？種上。那我真種上？真種上。于是二話不說，正值清明前后種瓜點豆的春發(fā)時節(jié)，我倆嘁里咔嚓，選后院一塊陽光充沛之地，將錢糧胡同這株香椿苗穩(wěn)穩(wěn)栽下。

挖坑栽苗培土澆水，只差點香膜拜，一套全活兒很快干完，我發(fā)現(xiàn)老廖并無離開之意，依舊說東道西跟我扯閑篇。我當(dāng)他是對老宅物件依依不舍，便沏茶倒水陪著他。其實我心里有些局促，被他叫門匆匆爬起，穿著睡衣睡褲，我喜歡長點的睡衣，裹得嚴(yán)實感覺溫暖，但難免顯得邋遢，像《三毛流浪記》里的三毛一樣，好在沒有女客，倆老爺們兒就別那么講究了。老廖很能侃，我跟你說九兄，前兩天我拿幾枚新鮮的中國紅棗給同事吃，他一看說哇，這不是我們小亞細(xì)亞的物產(chǎn)嗎，怎么成中國的了？歸齊一查，還真打那邊傳來的，只不過形狀味道都有變化，越往中國靠越甜，中國這邊最甜。是嗎，不會是絲綢之路我們傳給他們的吧？不是不是，所謂絲綢之路早就有，就是一條通道，先是西邊往東邊走，后來東邊強大了，有絲綢了，又打東邊往西邊去，蘇美爾文明知道吧？嗯。華夏起源就有蘇美爾的影響。

好么，幾枚紅棗愣扯到蘇美爾了，我連忙岔開他，這么著，我有蒜腸小二，再炒個蔥花雞蛋拍個黃瓜，要不陪我喝兩口老廖，就當(dāng)早午飯一勺燴了？我這么說其實有勸退之意，大白天喝二鍋頭畢竟少見，興許一客氣人家就回家了。沒想到老廖挺痛快，沒拿自己當(dāng)外人，說拍黃瓜我來，瞧我的。等酒上三巡，還別說，他拍的黃瓜真比我強，最后淋熱油，吱啦一下把味道調(diào)出來。我怕他接著蘇美爾，便把話題扯到上班上。先滿上老廖，有日子沒見你，休假了？平時我倆總坐同一班長島火車去曼哈頓，好些天沒見到他。我還休假，休假倒好了！我覺出老廖話里有話，莫非這才是他磨嘰半天不回家的原因？肯定有話沒得說，憋的，可不都這樣嘛，身邊有人也難免孤獨，日子久了男女都分不清，最遙遠的距離就是對性別的漠視。

走一個？

走一個。

我跟你說九兄，這活兒沒法干了！我一愣，不干得好好的嗎？我知道他在市政府當(dāng)差，是公務(wù)員，管著幾個大型數(shù)據(jù)系統(tǒng)，頭些年他設(shè)計的數(shù)據(jù)庫還得過紐約市政府科技獎，風(fēng)光一時。此時老廖看著有些沮喪，剛才那口酒下去得不順，嗆得眼圈都紅了。我不知該讓他說還是不讓他說，沒想到種棵香椿倒種出了傷感，只好默默由著他發(fā)揮。我跟你說九兄，沒這么欺負(fù)人的，我的專業(yè)是數(shù)據(jù)庫設(shè)計，這么多年干的也是這個。對呀，沒錯呀！可我們領(lǐng)導(dǎo)，一個狗屁不通的傻白，為拍馬屁非讓我接編程項目，我又不是程序員編個狗屁程?。∈前?，這不是你的專長，怎么干哪？我跟他說編程語言我不熟悉，那么些程序員干什么吃的？把他懟了回去。結(jié)果丫老盯著我，說不會可以學(xué)，學(xué)學(xué)就會了。這也太不公平了老廖，別看你是華人好欺負(fù)吧？聯(lián)想到平日的經(jīng)驗，我脫口而出。

真說著了。

真說著了？

歸齊我一打聽，老廖總愛說“歸齊”，口頭語，歸齊我一打聽，他把這活兒給誰誰不接，都說忙不過來。我是唯一的華人雇員，就愣往我頭上摁，多丫挺的。那你也不接呢？沒錯，說得沒錯九兄，爺是誰，拿爺當(dāng)雛哪，咱什么沒見過，當(dāng)年在國內(nèi)也戳一份對吧？必須的呀，部長大秘開玩笑呢！不瞞你說九兄，我準(zhǔn)備跟丫死磕，知道為什么你坐車沒看見我？為什么？我提前兩班早顛了，回來也晚，我得抓緊時間研究研究市政府各項規(guī)定和相關(guān)法條，準(zhǔn)備大干，讓丫原地爆炸，華人怎么了，華人的命也是命，我就不信美利堅合眾國地面上沒地兒說理去。

現(xiàn)在坐實了，老廖磨嘰半天不走就是想嘮叨心中郁悶，一吐為快。留他暢飲正中下懷，聊天哪有干聊的，什么也聊不出來，要想盡興就得把性情調(diào)出來，就像兩情相悅必須把性欲調(diào)出來一樣，否則不美。而唯有暢飲，推杯換盞才是激發(fā)性情的最佳方式，什么叫撒酒瘋啊，撒是放松，酒瘋是真性情，把幽禁多時的真性情釋放出來，靠獨飲自擼不行，“舉杯邀明月”絕對沒戲，李白就那么一說，他身邊肯定有人，否則心中的塊壘還是無法消除，要不怎么說人來瘋呢，人來了才瘋，酒是個復(fù)數(shù)詞，指一人以上，酒就是社會就是江湖。

看來老廖今天喝美了，臉蛋兒鼓得像雞大胸一樣，不停地噴。蘇美爾文明是人類最早的文明知道吧，它的象形文字對中國方塊字有直接影響，還有六十進制，手表干嗎六十分鐘一小時，就是蘇美爾人發(fā)明的。

好么，繞一圈又回來了，還沒忘蘇美爾呢。來來來走著，我說老廖，聽說你們市政府的退休計劃非常不錯，那還能拿社保金嗎？當(dāng)然能了，我交稅憑什么不能拿！合著你們拿雙份？沒錯，退休金一份社保一份，有人說政府工資偏低，其實他們不懂，私企工資不管你退休，光靠社保根本不夠，勞工部統(tǒng)計的工資系數(shù)是，私企等于一，政府部門是一點六。等等，沒明白，什么一點六？這么跟你說吧，我現(xiàn)在年薪十萬，加上退休金和醫(yī)保因素相當(dāng)于私企十六萬。是嗎？這么回事，那我干脆奔政府得了。你早說啊九兄，什么事都有兩方面，政府工福利好但要干得長，不滿二十年拿不到全部福利，現(xiàn)在開始你得干到什么時候去？你干多久了老廖？十二年了，還得再熬八年。好么，你都八年，我要二十年，看來這條路又沒戲了，還得接著受這個“瘋女人”的氣！

那個女老外？

那個女老外。

你一說我想起來了九兄，那天去曼哈頓弄駕照，見你跟一女老外拉著手，是她吧？真的嗎，我辦公室就在交通局隔壁，你怎么沒叫我？好嘛，你倆膩一塊兒我裹這亂干嗎？不過說真的，這妞行，徐娘不老風(fēng)韻猶存，要什么有什么，你別是把人家辦了吧？噓噓噓噓，高了吧你，小聲點別讓人聽見。我連忙阻止他。你不用藏著掖著九兄，都是男人誰跟誰啊，我當(dāng)時就覺得像兩口子，有什么呀，我要是你絕對上丫的，管那干嗎？“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辈慌履阈υ捑判?，我都鬧不清自己是男是女，真對不起襠下這個老伙計，你說這叫什么日子？明明讓人家欺負(fù)，別說討公道，連個說話人都沒有，更甭提紅顏知己了，人活著文化沒了，情趣也沒了，跟死有什么兩樣？都說人挪活樹挪死，我覺得我是棵樹，香椿樹，活得太憋屈。說著說著老廖竟熱淚盈眶哽咽起來。哎哎老廖老廖，別這樣別這樣，喝得好好的怎么了這是，這怎么話說的？

3

日出日落，人去人回，香椿在長。

老廖喝酒落淚搞得我心里蔫蔫的，不管他因為什么，都喚醒我心中隱隱的惆悵。對漂泊者而言，哭泣是一種“待機”情感，可隨時啟動。無論什么原因，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整體命運而言大家都很相似，交通事故中警察的判定傾向，街頭發(fā)生爭執(zhí)對方的習(xí)慣用語，都屢屢勾勒出黑眼睛黑頭發(fā)在藍眼睛黃頭發(fā)中的進退失據(jù)，圍觀者的冷漠，不敢罵最后一句，樣樣令人沮喪。沮喪導(dǎo)致自卑，久而久之轉(zhuǎn)化為隱形的憂傷，因此每人心中都有足夠的流淚暗示，只不過隱忍自嘲的方式不同罷了。這是一張巨大的天網(wǎng)，就像永不消退的“霧霾”，足以將所謂衣錦還鄉(xiāng)打回原形，那些被蔑視的魂靈啊。

但我并不為老廖的眼淚好奇，就像不會為自己的眼淚好奇一樣。不是沒同情心，是麻木了，經(jīng)常聽到類似的事。前不久布魯克林區(qū)的酒駕撞死華裔老人案，那個白人律師居然搬出一百多年前的“印第安人法案”，說殺死印第安人不僅無罪還應(yīng)獲獎，印第安人與華人同宗同種，因此他的當(dāng)事人應(yīng)判無罪才對。歐買嘎，都什么年代了還有如此血腥的說辭，鬧半天屠殺印第安人依然是一種榮耀？那蓄奴制呢？豈不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如此也不會有誰為此發(fā)聲，就像蔡琴歌中所唱，“你靜靜地來，又悄悄地走”，估計也就從華文文學(xué)中零星看到一點，主流媒體根本不予關(guān)注。所以我真心為老廖祈禱，仗還沒打先把悲傷透支了，漂泊中的每次轉(zhuǎn)身都是悲壯的，一沾法律法條必曠日持久，當(dāng)年你在國內(nèi)不爭倒跑這兒爭來了？

老廖走了，留下的這棵香椿卻是“樂觀主義者”，日長夜長。所有剛來的都比較樂觀，想摩拳擦掌重活一把。我也一樣，來美頭一站是位于雅典鎮(zhèn)的俄亥俄大學(xué)。我到的時候正趕上當(dāng)?shù)剡x舉，滿大街標(biāo)語口號，候選人的照片隨處可見。不是我吹，咱是下過鄉(xiāng)的一代人，“公雞中的戰(zhàn)斗機”，對這種沾人類命運的事十分敏感。有同學(xué)帶我去聽候選人辯論，聽不懂人家翻給我。我說干脆這么著，我?guī)退麄冊O(shè)計一套企業(yè)振興方案促進當(dāng)?shù)匕l(fā)展。當(dāng)年我插隊的村子搞企業(yè)，我都上大學(xué)了支書還找到我。我說我是學(xué)畫圖的跟這個不搭。他說他是打鬼子的跟這個也不搭，你上大學(xué)有什么了不起，平日村里對你咋樣，你睡老石家閨女誰幫你擺平的，都說說吧？支書支書，啥也別說了，這碗酒我一口悶，保證整出一套方案來中不？不是我顯擺，為這套策劃能跑的部門全跑了，供銷合作總社、手工業(yè)合作總社、農(nóng)業(yè)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絕對來之不易，只要按雅典鎮(zhèn)情稍加修改就是一部《葵花寶典》，誰拿到誰勝出。那人家要不接受呢？不接受，傻呀他不接受？不接受老子自己干，問問他們還能報名參選嗎，我去競選雅典鎮(zhèn)長！

這棵東四香椿真有點像競選雅典鎮(zhèn)長的架勢，沒拿自己當(dāng)外人，透著后院從早到晚的好太陽，水足肥足噌噌噌往上打挺。過去從沒留意，香椿居然能長這么快，跟竹筍有一拼。那年去紹興出差，后窗有片竹林，深夜無眠只聽噼里啪啦的響動，我打著手電查看怎么回事，眼瞅著竹筍往上躥，嚇我一跳，真怕它跳起來扎我屁股。香椿雖說沒這么邪乎，也非同小可，它并未沿原來那根枝條長，綁笤帚里的那根停住了，基本作廢了，一換新地方原來的都不好使。起初我懷疑它是不是死了，心說你不好好挨東四待著跑這鬼地方干嗎？客死他鄉(xiāng)了吧，就算哪兒的黃土都埋人，但土和土不同，埋得舒坦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

我正納悶?zāi)兀f時遲那時快，一棵綠芽打底部土里拱將出來，它看上去是全新的，跟老枝無關(guān)，但在我這個東四老鄉(xiāng)眼里，親不親故鄉(xiāng)人，立馬認(rèn)出它是如假包換的香椿，一冒頭就虎虎實實，本來香椿就是皮實東西，一天一個樣往上長。比如早起出門看它，哦，是這個樣子;下班回來再瞧肯定變樣，長高長粗了一塊，得半尺多，令人滿懷欣喜。美國的土很肥沃，它不像咱那疙瘩，五千年開墾種植，養(yǎng)活了一百多代君王和百姓，再豐腴的母親也有疲憊的時候。這邊人不靠種植，土地原生態(tài)，吐口唾沫都能懷孕。關(guān)鍵是咱東四的物件底子好，四海為家天下大同，給點陽光就燦爛，加上心里有夢，這個很重要。你琢磨呀，連笤帚都想得出來，不是夢嗎？有夢才有忍耐力。所以你看愣長出來了，活了，開始拔節(jié)了，總算沒辜負(fù)老廖這點心思。不是我小心眼兒，你說萬一沒長出來怎么跟他交代，是不是??？

不過也有個不算問題的問題，讓我頗感困惑。剛才說了，這棵香椿栽在后墻根，那里陽光充足，因此長得飛快，時復(fù)一時，日復(fù)一日，已長過墻頭比人都高。原想它會往墻里長，因為陽光打南邊來，雖說不是向日葵，但植物有趨光性，都朝太陽長，就像小孩，小孩都朝著娘長，娘到哪兒，孩子就到哪兒，娘就是孩子的陽光。聽說我小時候十分黏人，我媽老數(shù)叨我，就你這熊孩子吧，帶你逛勸業(yè)場天外天聽?wèi)蚩赐嬉鈨?，上洗手間也跟著我，煩不煩人哪你？有抱孩子上洗手間的嗎？太難弄了你。我并不以為朝太陽生長是“難弄”之事，生命打太陽而來，當(dāng)然朝太陽而去，天經(jīng)地義。問題就出在這兒，這棵東四香椿偏愛往墻外長，背對著陽光，看著就別扭。你說你，又不開花，也沒那么好看，金發(fā)碧眼你有嗎？還想“一枝紅杏出墻來”，幾個意思?。课抑缓幂p輕把它往回掰，對它說你得往這邊長，這邊才是咱家知道嗎？可早上掰過來，晚上下班它自己又回去了，干沒轍。反正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總不能見天守著你，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隨它去吧。

倒不是咱對東四香椿不負(fù)責(zé)任，我自己還滿腦子官司呢，日子得過吧？生活像條狗，得天天伺候著，頂著門無法間斷。什么是現(xiàn)實？老說現(xiàn)實主義，甭跟我提雨果、巴爾扎克，我理解的現(xiàn)實主義就是把吃喝拉撒七情六欲糊弄好，生計生計為生而計，這才是最大的現(xiàn)實。作家閻連科寫過一部小說《堅硬如水》，水為什么堅硬呢？因為它綿延不停不可改變，沒水就沒生命，看上去水為我們服務(wù)，喝它尿它糟踐它，其實誰都不敢違背它，生計就像水，堅硬如水。

當(dāng)然，我最大的生計就是與苔絲周旋，說到底還是價格問題，如果色牢度光牢度上去加不加錢？雖說是明年的訂單，但柯橋那邊催得緊，人家整個工裝工序還有備料都要預(yù)先安排，再拖下去該影響交貨期了。說到跟苔絲交涉很尷尬，該想的轍都想了，甚至不惜利用某種時刻，叼著奶子請她高抬貴手，盡管是兩情相悅，老覺得像賣屁股。我一直自視甚高，動不動就百老匯追劇，到大都會博物館看莫奈和梵·高的特展，始終堅持穿純皮底皮鞋，就為保持身材挺拔。為什么有些男人走路哈腰？鞋沒穿對，腳底沒鞋窮半截，換上純皮底試試，腰板立馬挺起來?！敖饺绱硕鄫?，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再英俊的男人只要哈腰就沒戲，那又怎樣呢？江山可以引英雄折腰，色牢度光牢度不也引老子折腰嗎？你說怎么辦？生活像刀天天橫我脖子上，跟劊子手差不多，孤立無助的漂泊不就是劊子手嗎？從前講究“要學(xué)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柯如青銅根如石”，什么青松啊，早成灌木了，能“如青銅”的除下面這桿槍，整個人格都在枯萎。

4

沒想到出事了。

有個詞叫“春華秋實”，春天播種秋天收獲，春天種玉米，秋天收棒子，春天種南瓜子，秋天收大南瓜。下鄉(xiāng)時我種過一個南瓜兩百來斤，被支書拿到縣里展覽，他的確對我不薄，我也很賣力氣，為這顆南瓜，我拉屎撒尿從來不去茅房，憋著攢著也得安排到南瓜上，有機肥懂嗎？要不能長這么大？

香椿沒有春華秋實，香椿分公母，公的什么不結(jié)，母樹結(jié)出很多小片片，干枯后隨風(fēng)飄舞，卻未必能長出香椿。前邊說了，咱種香椿不為秋實，而要吃它的嫩芽，這才是稀罕人的。落實到眼前這棵東四香椿也不例外，不光看著它生長，看著它思鄉(xiāng)，思鄉(xiāng)是難免的，我老依稀感到它的背后藏著東四九條胡同口兒的幼兒園，老師姓張微胖，長得好看，她在管我們孩子的同時還經(jīng)營一家小店，全在一塊兒，賣針頭線腦香煙啤酒，我們從她那里得到的不只是呵護，還有畢生難忘的母性光輝，好男人都有想報答女人的沖動。

于是隔三岔五我就去后院采香椿芽。香椿芽并非初春才采，只是那時的嫩芽最好吃而已，這跟采茶一樣，明前龍井味道最佳，如少女之羞澀，帶著縷縷童真的幽香，一觸即醉。東四香椿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冒出葉芽，掐香椿芽是有講究的，不能掐光，取幾片留幾片，本來就“有女初長成”，掐光還不給憋死。這無疑是一種樂趣，對國內(nèi)同胞來說，吃不吃香椿芽并不打緊。但對浪跡他鄉(xiāng)的天涯人，能在異鄉(xiāng)重溫童年的習(xí)俗，隱含的溫情足以引發(fā)許多關(guān)于遠方的話題，沽得幾晚暖暖的夢境。然而東四香椿尚未枝繁葉茂，長得再旺，產(chǎn)出也十分有限，每次采摘難抵一餐美食。沒關(guān)系我有辦法，把采下的香椿芽開水焯一下晾涼后速凍，攢夠再吃，味道基本不變。第一次開吃趕緊給老廖打電話，這是人家老宅物件，他大姐冒多大風(fēng)險帶進來的呀，此番“處女秀”必須與他分享，必須必須。

香椿成了。

香椿成了？

過來嘗鮮。

過來嘗鮮？

我當(dāng)然激情無限，高八度沖著電話叫喊，心說老廖必喜出望外，一陣風(fēng)跑來品嘗春餅卷香椿芽這道久違的美食。自上次飲酒又幾個月了，一直沒他消息，火車上也沒見到他，有一次看著像轉(zhuǎn)眼又沒了，沒跟我進同一車廂。意外的是，老廖的語氣支支吾吾，完全沒在第一時間表達要過來的意思，他客氣地說，歸齊還是九兄的地好，種什么長什么。還勸我不必多禮，只管品嘗就是，他手頭正忙走不開，以后找機會再說，云云。這樣啊，我頗感意外，自責(zé)應(yīng)早點約他才對，行吧老廖，怪我沒早點安排，下次一定給你攢足了，讓你過把癮。

別看老廖沒過來，惦記東四香椿的可大有人在。我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點繃不住，北京人的老毛病，有點新鮮事生怕誰不知道。這不前段時間“紐約北京同鄉(xiāng)會”搞活動，三杯下肚一下把東四香椿的事捅了出去。不能全賴我，有人叫板你知道嗎？非抬杠說紐約沒有中國香椿。你怎么知道紐約沒中國香椿？肯定沒有。那我要找出一棵呢？找出一棵，中國的？什么叫中國的呀，東四九條認(rèn)識吧？當(dāng)然認(rèn)識了。我給你找出一棵東四香椿信嗎？嘿，九兄，我還真不信了，你茲是找出一棵東四香椿我連干三杯！這可你說的，不喝你孫子？沒問題九兄。大伙都聽見了，先把三杯碼他跟前，這酒他喝定了，聽我慢慢與你道來。

借三分酒勁兒，我是掰開揉碎了，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把東四香椿的來歷描述一番。關(guān)鍵是渲染，北京評書聽過吧？我小時候，中午十二點，李鑫荃的評書《三國演義》，頂著門聽，抑揚頓挫節(jié)奏鮮明，咱得按這個路子走：話說東四北邊有個廖大姐，為人仗義膽識不凡。那海關(guān)官員高鼻大眼，這是什么的干活？笤帚。你來紐約為何帶笤帚的干活？我來紐約打掃衛(wèi)生的干活。很好很好，我們喜歡愛干凈的人，你通過了，祝你旅途愉快。就這樣，東四香椿被一把笤帚帶進紐約，穩(wěn)穩(wěn)種在九兄的后院，如今已落地生根枝繁葉茂，樂不思蜀也，諸位可前往寒舍一探，共嘗香椿芽之美味如何？好么，這下壞了，畢竟蝎子屎獨一份，跟我要香椿芽的絡(luò)繹不絕，有個餐館老板非“包養(yǎng)”東四香椿，九兄你開價便是。更有甚者，美國一中文電視臺記者打電話給我，聽說府上有棵東四香椿？啊。我們想去采訪您，拍一組鏡頭如何？我琢磨這事不能鬧大，本來就屬“偷渡”之類，再把廖大姐賣出去不捅婁子嗎？謝謝您，本人最近說話太多嗓音沙啞，日后再說。

沒想到真出大事了。

那天早上出門就不順，平時我都開車到車站再轉(zhuǎn)乘火車，不知何故車子打不著火，怎么試也不靈。我一般是出門前看一眼東四香椿，等于說早上好，今天也顧不上它，只好徒步往車站趕。這兩天做了大量準(zhǔn)備，把提高色牢度光牢度所需材料的費用列出細(xì)目，準(zhǔn)備和苔絲硬碰硬。其中印染前期處理所需的特殊柔化劑，國產(chǎn)的不達標(biāo)，必須從日本進口。還有染色過程中的添加劑，非常關(guān)鍵，也必須從國外采購，這些東西幾倍于國產(chǎn)價格，均攤到每碼上高達一毛錢，我每碼的毛收入才八分錢，叫我如何吃下這些差價！令人絕望的是，苔絲仍拒絕妥協(xié)，這個女人太難搞了，臨床不亂，別說叼著奶子不松口，進去了也不松口，最終也沒給句準(zhǔn)話，氣死我。

這些天我為此既糾結(jié)又郁悶，感覺人生正遭遇嚴(yán)重扭曲，像一棵樹被攔腰砍斷，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干獨自抽泣。生意怎么做成這樣，睪丸被人家死死攥住。苔絲雖說是領(lǐng)路人，沒她我不可能做這個生意，滴水之恩不該有非分之想，更何況她手中還有像梅西、百德百斯、沃爾瑪這樣的大客戶，一張單子十幾萬，絕對致命誘惑。但我越來越意識到，卡脖子的日子應(yīng)該不會太久，因為已經(jīng)有恨了，每次我都想抽丫大嘴巴，生理關(guān)系根本填不平心理距離，哪天提起褲子一拍兩散豈不更加被動，與其如此不如早做打算，大客戶沒有找小客戶，大樹做不了做灌木，熬出自己的生計，平靜體面地生活，這才是漂泊的至佳境界。

就這么心煩意亂，我邊想邊從車站往家徐行。當(dāng)我走進后院，也正在這個時刻，只覺得什么地方不對頭，什么呢？我定睛一看，突然發(fā)現(xiàn)墻邊的東四香椿不見了，不是全不見了，而是像剛才所說被攔腰砍斷，難道真一語成讖嗎？我大叫一聲跑上前，這才緩過神來查看究竟。平時看慣了東四香椿，它的樹干恰好長到圍墻頂端生出枝丫，在隔壁空中形成一團濃濃的綠霧。此刻濃濃的綠霧沒有了，有葉子的部分全消失了，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干獨自抽泣，這到底怎么回事！

待我仔細(xì)觀察后，不禁深感悔恨，你啊你，我的東四香椿，跟你說多少次別往墻那邊長，你怎么就不聽呢？都是我不好，干嗎不用繩子綁上它，強迫它往這邊長，它只是一棵香椿，初來乍到懂個屁?。“凑辗?，擁有土地的同時也擁有部分領(lǐng)空，說直白點，你的植物長到隔壁，即便懸在空中，隔壁老王有權(quán)自行處理。東四香椿頂端的切口十分整齊，無拉扯痕跡，說明是用專業(yè)工具，非常仔細(xì)，比畫好的，沿圍墻邊緣咔嚓剪下，一看就是故意的。我連忙俯視隔壁院子，看看那團綠霧是否還在地上，只見整個院落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一看就是剛打理過不久。我真憋氣，法律歸法律，街里街坊為何不先打個招呼，這不啪啪打我臉嗎？

就在我自責(zé)悲憤之際，只見隔壁女主人，一個寬大的白種女人，出現(xiàn)在院子一側(cè)。我一下叫住她，這位女士，你今天是不是整理后院了？她面露詫異，老美的表情天生都很夸張，好萊塢一樣。什么意思，我整理后院礙著你了？是這樣，我有棵珍貴的樹應(yīng)該被你砍頭了。你是說，我整理后院，整理到你那邊去了？聽聽，你們聽聽老美是怎么聊天的，不溫不火先把邊界點出來，點清邊界就點清了法權(quán)，物體由邊界組成，小到個人大到國家，邊界模糊就難免自取其辱。面對這種提問我有火發(fā)不出來，咱無法證明人家越界操作，硬懟除了吵架什么也得不到。那就“保持理性”吧，保持理性往往是顏面丟失的同義語，丟失一次顏面就丟失一份自信，直到抬不起頭來。我壓著性子對她說，我的意思是，下次你整理后院，如果碰到我這邊的花木請先知會一聲，我會自行處理的。聽到這句她緩和下來，當(dāng)然，很遺憾你的樹被砍了，我讓園丁下次注意點，不過，要看好你的花木哦。

5

“要看好你的花木哦”，你誰啊，裝什么大丫挺的，不打招呼上去就剪，這事我記著了，不信因果輪回永遠排不到我。不過此刻顧不上這些，東四香椿到底是死是活？會不會就此枯萎？還有，要不要馬上告訴老廖？畢竟是人家老宅物件。你說這個老廖，叫他偏不來，其實上次叫他過來是想把他大姐一塊兒請來，大家吃個便飯，也算感謝人家“笤帚之恩”，可他就不接茬兒，怪怪的，是攤上事了還是上次說的“死磕”不順利？不過告訴他又怎樣，弄棵新的來？不可能，只會給他添堵，彼此更不愉快，想到這舉起的電話又放下了。

毫無疑問，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東四香椿的死活，只要能起死回生，老廖那邊不是問題?？粗蓱z的樣子，一根光桿一點動靜都沒有，風(fēng)來不吭聲雨打不說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名副其實的光桿司令。我想我能體會它被砍頭一瞬的感覺，不是痛是無助。它肯定大喊大叫過，不要剪我，不要剪我，你讓我走吧，我回東四九條還不行？它甚至希望向殺手傾訴，知道嗎？每個出國奔命的人背后都有把槍，過海關(guān)時我在笤帚里非常糾結(jié)，恨不得被查出來，卻稀里糊涂混進來。我不習(xí)慣這么多規(guī)矩，跑出來就為逃避規(guī)矩的，我喜歡串門，跟鄰居大哥去隆福寺瘋跑，偷人民商場的葡萄吃，廣告說“寧遠的石榴碭山的梨，蕭縣的葡萄不吐皮”，蕭縣的葡萄真不吐皮，甜得喲，睡著了都能甜醒。那個叫九兄的人，他的大光頭好亮，非不讓我串門，我就看著新鮮，想跟你打招呼，可你不理我，咱倆咋就熱乎不起來呢？現(xiàn)在好了，你還要砍我頭，原來九兄真是要保護我，好后悔沒聽他的話呀。

這兩天夜里我不斷做夢，急出毛病了，夢見我像東四香椿一樣被齊腰埋進土里。我想掙扎出來卻無能為力，四周的土一點點向我收緊，恍若無數(shù)活著的爬蟲將我包裹起來。下雨時沒有傘，雨水在我臉上恣意橫流，那些爬蟲卻歡呼雀躍充滿活力，有不知名的野草在我身邊滋長。更可怕的是苔絲，苔絲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沒有表情，那張臉像蠟像一樣，走上來掰我的胳膊，掰掉一只，又掰掉一只，我絕望地呼叫她并不在意，掰完還胡嚕胡嚕我光光的軀體，看是不是足夠筆直。讓我意外的是，苔絲離開后，我光禿禿的身體又長出一只胳膊，接著又長出另一只，先伸出一個尖，漸漸長大成形，最后成為跟以前差不多的樣子，而且還活動自如，具有完整功能。第二天苔絲又出現(xiàn)了，她繼續(xù)掰我的胳膊，她走之后兩只失去的胳膊又重新長回來，就這樣周而復(fù)始直到把我驚醒，一身冷汗。

我密切觀察著東四香椿的狀況，前兩天還買來營養(yǎng)土培在它的根部，含氮肥那種，氮肥長身子鉀肥接果子，下鄉(xiāng)時跟支書學(xué)的。他說他是打鬼子出身，打鬼子不假，種地養(yǎng)牲口也是一把好手，什么東西到他手里，打蔫兒的都能活過來，可惜他死了指望不上了。眼下嚴(yán)峻的事實是，無論做什么努力，澆水施肥，包括祈禱老天爺，都擋不住東四香椿正一天天死去的趨勢，眼瞅著它的頂部逐漸干癟枯萎，先是變黃變干，失去原有水汪汪的綠色，用指頭彈擊會發(fā)出噗噗的響聲，說明里面都空了，并且一點點向下蔓延，把我急得上躥下跳。

我突然想起“半尺剪”，當(dāng)植物開始枯萎，在枯萎處下半尺用剪刀剪斷，這樣可以逼枝干長出新芽，起死回生。當(dāng)年我們進口新西蘭的獼猴桃種苗，因錯過季節(jié)長到一半開始枯萎，什么招都不管用。村里非說新西蘭騙我們，故意破壞我們社會主義建設(shè)，逼我去縣里打電話，那時村里沒電話，打電話只能去縣城，向省上的土畜產(chǎn)進出口公司舉報新西蘭耍詐。電話講到一半，看電話的大爺從老花鏡上瞥著我說，小伙子，你先試試半尺剪吧，興許能緩過來。半尺剪？你去隔壁五金店買把樹剪子，照打蔫兒的地方下半尺剪斷，備不住能生出新芽來。那要再打蔫呢？再剪啊，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唄。

我半信半疑跑到五金店問有沒有樹剪子，記得汪曾祺的小說《羊舍一夕》中有個園丁小呂，他一直夢想能有把俄制樹剪子，沒想到現(xiàn)在輪到我了。人家問，要新的舊的？新的多少錢？三塊。舊的呢？舊的都在地上堆著呢，自己撿。我兜里只有一塊錢，挑來挑去挑了把“舒伯特”牌舊剪刀，兩毛五，“舒伯特”這幾個德文我記得，小時候母親學(xué)唱《舒伯特小夜曲》我見過歌片，最后我們愣是靠“半尺剪”將部分獼猴桃救活，真沒想到！

甭琢磨，二話不說我照東四香椿就一剪子，豁出去了我，還能怎么辦？如看電話老漢所言，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唄。第一次剪斷的茬口上還冒出點漿液，像眼淚一樣透明的，一珠一珠的，欲哭又止的樣子?？蓻]兩天又開始干癟，枯枯的茬口像毛刷子一樣。于是我又一剪子，急啊我，獼猴桃能活你怎么就不活呢，恨不得它立刻生出新芽。遺憾的是一切重新來過，沒幾天茬口又變成干枯的絨毛狀。就這么剪了再剪，直到?jīng)]什么可剪了，東四香椿也沒生出新芽。我悲傷得說不出話，我知道它心里有氣咽不下，明明好意卻不被接受，干脆來個以死明志。你怎么就不明白，咱是移民，俗話說人離鄉(xiāng)賤，打第一天到這兒就有投靠的意思，就沒什么底氣了，干嗎非這么大氣性呢，你就生出個新芽安慰安慰我，求求你了！

正趕上周末，天氣還行。我鬼使神差駕車向新澤西的韓國農(nóng)場駛?cè)?，老廖不是說那里有賣東方植物的嗎，包括韓國香椿。我說不清自己怎么想的，買棵韓國香椿代替東四香椿吧又不甘心，有這么代替的嗎？幼兒園張老師，微胖好看，還有隆福寺不吐皮的葡萄，侯寶林說過一個繞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吐什么葡萄皮呀，可吃葡萄真能不吐葡萄皮，只是你沒見過罷了，這些閉目可見，并不如煙的畫面不斷在腦海里內(nèi)卷，什么都能代替唯獨身世不行，祖籍東四九條改韓國首爾，您覺得合適嗎？可話又說回來，昨天還在我眼前晃悠的東四香椿，跟我孩子一樣，今天就沒了，讓我怎么接受？這塊巨大的情感真空拿什么填補？只要能讓我感覺好點，弄個韓國的也比空蕩蕩強。

韓國農(nóng)場的韓國老板很像韓國人，他見到我哧哧地笑，把我領(lǐng)到一片梨樹之前，說這是今年新結(jié)的韓國梨，正是最好吃的時候?？磥碣u梨是他主打，還以為我跟旁人一樣是來買梨的。我說買梨沒問題，你還有其他出產(chǎn)嗎？比如中國的柿子紅棗，或者香椿，有嗎？有有，我什么都有的思密達，不過柿子紅棗還有香椿都是我們韓國特產(chǎn)的思密達，是你們隋煬帝打我們時帶回去的。聽說漢字也是隋煬帝帶回去的？是的是的，通通是的思密達。說著他把我?guī)нM一個大棚，我發(fā)現(xiàn)里面竟有很多柿子樹棗樹，掛滿玉潤珠圓的果實，像認(rèn)識我似的晃動著肢體。我的心一下松軟了，敢說話敢叫喊了，哇，你有這么多呀，能嘗一個嗎？我指著樹上的棗子。吃吧吃吧很甜的，你再看這是什么思密達？

隨他語音，我赫然發(fā)現(xiàn)幾棵香椿樹苗涌入眼簾，呼啦一下搞得我發(fā)呆。雖說是樹苗，它們的身量枝干都與東四香椿幾近一致，頂上有一團團濃濃的綠霧，恍惚間只覺得東四香椿復(fù)活了，它追隨我的車潛行至此，只為給我重逢的驚喜。我瞠目結(jié)舌，眼淚差點流出來，哪顧得上討價還價。不過韓國老板并未留意我的表情，他嚴(yán)肅地說，你現(xiàn)在不能種這個。為什么？季節(jié)不對的思密達，種下去也活不成，我勸你明年春天再來買，明年春天我還有小枝的。多??？三尺來長吧，小枝的更容易活，我一定給你留著的思密達。聽他這么說我突然有種異樣感覺，曾似相識，一下不知該說什么。這時只聽背后有人叫我名字，不由得一愣。

九兄。

九兄？

其實就這一瞬，我已意識到喊我的不是別人正是老廖，他怎么會在這兒？我心情有些復(fù)雜，沒馬上回頭，而是先把雙足朝柿子紅棗方向挪了幾步。哎喲，這不老廖嗎？你怎么來了，跟我一樣也想買小亞細(xì)亞紅棗？我故意用調(diào)侃松弛一下心中的尷尬，他不是老說中國紅棗來自小亞細(xì)亞的蘇美爾嗎？老廖的表情很隨意，他說他是這兒的?？?，跟那個韓國老板很熟，邊說邊喊著，老樸老樸，你忙什么呢老樸？我趕忙叫停他，別喊了老廖，我還沒想好買不買，把人家叫來說什么？我生怕老樸過來說破我是買香椿的，東四香椿的事還沒想好要不要跟老廖提，既然拖到現(xiàn)在索性拖著吧。老廖沒再堅持，趕巧韓國老板正接待其他客人，讓我松口氣。這時老廖拽住我，知道嗎九兄，這里的土雞套餐鮮美無比，走，請你吃中飯去。不行不行，請也得我請。心說怎么好意思讓他破費呢。

初秋的風(fēng)，像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田野。從露天餐廳望去，兩只土狗，大概是中華田園犬，或韓國田園犬思密達，正追逐著欲起欲落的烏鴉，上下奔跑著。它們肯定不知道烏鴉象征著什么，也只有不知，或佯作不知，才是虛化厄運的不二法則。我主動問道，都好嗎老廖，叫你幾次不來，沒事吧？沒事沒事。上次說的“死磕”有結(jié)果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馬上想到那次喝酒老廖飲淚而別的情形，這關(guān)乎人家面子，他不說我怎么好先提呢。老廖看去并不介意，他把手中的韓國啤酒舉在空中，來，走一個九兄，全他媽的扯淡。

扯淡？

扯淡！

是這么回事九兄，原以為把市政府的條文搞清楚據(jù)理力爭就行，市政府規(guī)定什么崗位負(fù)什么責(zé)，我是數(shù)據(jù)庫設(shè)計師就管數(shù)據(jù)庫的事，與編程無關(guān)。是啊，沒錯啊。嘿，我們領(lǐng)導(dǎo)非說現(xiàn)在情況特殊，編程人員忙不過來讓分擔(dān)一部分，就這幫編程的鳥人，天天玩股票聊女人，怎么會忙不過來？我問他，是不是瞅我是華人好欺負(fù)呀？他怎么說？這孫子愣先發(fā)制人說我有“種族歧視”，有這個理嗎？喲，那怎么辦哪？我一看沒法談，得找律師咨詢一下維權(quán)，可萬沒想到，大紐約愣沒一個律師接勞工維權(quán)的案子，一個沒有！不會吧老廖，你肯定沒找著。九兄你不懂，我打了上百通電話，打勞資關(guān)系的律師有，但只接集體訴訟不接個人案子，他們建議我找公務(wù)員工會幫助協(xié)調(diào)，說這事都?xì)w工會管。對對，找工會呀你。

好么，不找工會還好，一找工會更細(xì)思極恐。咋回事？人家一查我的受雇信息，說我只是普通雇員，不是永久雇員，不歸工會管。等等，沒明白老廖。我也不明白，歸齊一打聽，市政府公務(wù)員分三檔，臨時雇員、普通雇員、永久雇員，只有永久雇員受工會保護，其他兩檔均可隨時解雇。你工作十多年不是永久雇員嗎？我也這么問的，人家說永久雇員都有配額，須經(jīng)特殊甄別，整個程序全控制在政府手里，鬧半天那幫編程的白人都是永久雇員，老板拿他們沒轍就跟我較勁兒。照你這么說老廖，硬扛下去人家可以解雇你？沒錯，要不怎么說細(xì)思極恐呢。

真的？

真的。

說到這兒老廖一口飲盡杯中酒，嘆了口氣。別急老廖，再想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不是？是啊九兄，天無絕人之路，我算明白了，不絕的只能是自己的忍耐，我有十年房貸要還，兩個孩子都在大學(xué)里，你說怎么辦？是啊。聯(lián)想到自己與苔絲的糾纏，我也一聲長嘆。不過也好，老廖又斟滿一杯酒接著說，現(xiàn)在倒解脫了，什么身世啊抱負(fù)啊，還有面子，都是負(fù)擔(dān)，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漂泊的基本功就是什么也別想，對公平和尊嚴(yán)全都裝聾作啞，因為自贖本身就是屈辱的，不有這么句話嗎，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可你就得背叛自己，即便過去是參天大樹，現(xiàn)在你也是灌木野草，形態(tài)不重要，重要的是靈魂，活下去才能等到機會。

落日殘陽。回家路上我一直琢磨著與老廖的碰面，聽上去他并非悲傷絕望，倒像劫后而生的一次回眸，暗含幾分莫名的閃爍，這期間的心路歷程會是怎樣，我想不透。除了同情，我對他更多的是期許，仿佛看到他正在清倉賠錢的股票，伺機割肉反撲一樣?？善婀值氖牵趺匆痪錄]提東四香椿呢？不對，他根本就沒涉及“香椿”二字，包括韓國老板那些“三尺來長”的思密達。

6

那天到家已經(jīng)很晚，連接紐約和新澤西州的林肯隧道堵車堵得昏天黑地，好像地球都被卡住了，讓人心煩意亂。說實話我挺害怕的，每次堵在隧道里我都下意識尋找逃生出口，當(dāng)年硬派影星史泰龍的電影《日光》，講他被困在坍塌的林肯隧道里，哈德遜河水灌進來，一點點填滿隧道，那個驚恐場面給我?guī)淼男睦碚系K至今難以平復(fù)。電影里的史泰龍憑一身腱子肉最終“虎口”脫險，我哪有他那兩下子呀，連個東四香椿都搞不定，連個美國娘兒們都搞不定。

說到美國娘兒們就來美國娘兒們，北京人講話“一點兒不禁念叨”。我洗完澡剛要躺下，苔絲的電話就打進來，九九同志睡了嗎？她語氣格外柔和，與平日的凌厲風(fēng)格很不一樣，讓我猜不出是兇是吉，但愿她回心轉(zhuǎn)意，別再糾纏那點蠅頭小利，她肯定賠不了，討價還價不過是她的習(xí)慣而已。你好苔絲，我正要躺下，希望你今天給我點好消息，分擔(dān)一部分漲價，其實這對你不算什么，對我就完全不同了，你懂的。好說。好說？我們聊點別的吧九九同志。

苔絲的“好說”讓我意外，接下來她卻話題一轉(zhuǎn)聊起意識形態(tài)。這是她的強項，我就不明白，明明都資本家了，還口口聲聲革命使命，連幾分錢利潤都不肯放棄，如何相信你是真的呢？九九同志啊，我得糾正你一個觀點，上次你說“左翼”思想已經(jīng)過時是不對的。怎么不對？蘇聯(lián)都瓦解了，剩下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氣候。問題就在這兒，你的判斷有些片面，蘇聯(lián)并非“左翼”思想大本營，而恰恰相反，是他們的腐敗葬送了社會主義事業(yè)，他們是社會主義的敵人。什么，蘇聯(lián)成敵人了？對，是敵人，而你剛才說的“散兵游勇”才是真正的中堅力量，我再糾正一下，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星火燎原，你以為法國“黃馬甲運動”是烏合之眾嗎？錯，那就是你說的散兵游勇，他們正在改變法國以至歐洲的格局。喲嗬，又來了，苔絲一談?wù)尉瓦@副腔調(diào)，跟上次唱《國際歌》一樣，我反正說不過她，也沒興趣，心說您先把價格調(diào)上來再說，漂泊者都是庸俗的，管不了法國以至歐洲的事。

與苔絲的這部分交流，也就是政治方面，讓我勉為其難。她有一種很強的誤解，認(rèn)為中國來的知識分子都懂政治，可咱是學(xué)設(shè)計的，政治理論僅限于公共課水平，沒什么研究，僅憑點小聰明小記憶，還真把我當(dāng)行家了，鬧半天你們法共也就這兩下子。按說法國是革命的故鄉(xiāng)，漫說美國獨立是以法國為榜樣，俄國革命同樣是復(fù)制“巴黎公社”的版本，沒有理論就沒有一切，一個出思想出藝術(shù)的地方蒼白到如此地步，所以苔絲再怎么忽悠也說服不了我。比如她說的“黃馬甲運動”“占領(lǐng)華爾街運動”，重點全放在喊什么口號上，訴求呢，沒有訴求都是胡扯，不過是伯恩斯坦“運動就是一切”的翻版，成不了氣候。

你肯定聽說過《斯巴達克斯》吧？你是說古羅馬？不不，一張報紙，“左翼”出版的。苔絲的問題掀開我的記憶，我的確見過它，整版紅色印刷，數(shù)月前的一天我打開門，只見這張報紙放在門口的臺階上，后來再沒出現(xiàn)過。是的，我見過這張報紙，然后呢？然后，九九同志，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協(xié)助。苔絲的語氣很認(rèn)真，甚至有點神秘，像地下交通員對暗號，勾起我的好奇。是嗎，還有我能協(xié)助的？是這樣九九同志，我朋友羅迪克，他是波蘭猶太人，也是《斯巴達克斯》的主筆，我想讓你的公司雇他。我，雇一個波蘭猶太人？聽我說九九同志，他需要這份收入把報紙辦下去，這對世界的多樣性很重要，他本人是奧斯威辛集中營逃出來的孤兒，把一輩子獻給了事業(yè)。那你干嗎自己不雇他？怎么說呢，我的公司目標(biāo)大干擾多，不方便他安心工作，所以請你代勞?？墒翘z，我的經(jīng)營狀況你了解，連五分錢都很敏感，拿什么付他工資？這不是問題，那張單子的價格由你定，應(yīng)該夠羅迪克工資了，我還會給你新訂單大訂單，放心吧九九同志！是這樣啊，那要不同意呢，我是說如果？那我會，非常失望的。說著苔絲掛上了電話。

那晚聽了一夜鳥鳴，知更鳥永不疲倦，不知為陪伴我還是相反，把同樣的叫聲重復(fù)到了天明。看來重復(fù)是一種力量，面對關(guān)山無限，范喜良修長城的每塊磚都是重復(fù)，奇跡是重復(fù)創(chuàng)造的。我相信羅迪克也想重復(fù)，把那份紅色報紙重復(fù)于世間。這可以理解也值得尊重，我尊重所有不言放棄的重復(fù)，問題是你追求事業(yè)找我干嗎，“這對世界的多樣性很重要”跟我有關(guān)系嗎？你們都叛逆慣了沒啥牽掛，法國抓你可以往美國跑，當(dāng)年美國還有閑心接納你。我呢，《斯巴達克斯》顯然身份可疑，一旦暴雷我跟FBI說得清嗎？異國他鄉(xiāng)誰肯替我打抱不平，你苔絲會嗎？拉倒吧，咱就一華裔移民，只相信平安是福，根本禁不起風(fēng)吹草動，你嫌我俗氣也沒辦法，熱血柔腸早留在故鄉(xiāng)了，連東四香椿砍頭我都得忍，哪有本錢陪你拯救世界多樣性。最讓我受刺激的是苔絲居然用了“失望”二字，該詞在英語里分量很重，有不可原諒的意思，幾近絕交。那年我去見工，第三次面試被拒，脫口說出“失望”一詞，險些被人家攆出來。苔絲分明是在威脅我，沒拿我當(dāng)回事，她肯定認(rèn)為我壓根兒就沒什么選擇，心說我哪那么多廢話呀。

天開始亮了，清晨很靜。我想起蘇聯(lián)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這部小說的中文翻譯是我的老師王金陵，她把這本書送給我，可惜出國時沒帶出來。我不可能把前半生都帶出來，那時覺得放在哪里都一樣，都是我的。漂泊久了才明白，沒帶出來的那部分生命就像從未發(fā)生似的消失了，說了也沒人信，漸漸連自己都遺忘了。我獨自在靜悄悄的后院徐行，只有怦怦作響的心跳伴著薄霧，恍若昨夜無眠的長嘆。我下意識走向枯萎的東四香椿，它已被我剪得只剩膝蓋這么高，我心里充滿愧疚，不光為它的死，也為后來的“半尺剪”，連個全尸都沒給它留下。

就在這時，當(dāng)我用腳輕輕撥動它周邊的落葉，我的天哪，竟發(fā)現(xiàn)幾棵茁壯的樹芽已從東四香椿根部長出來！我大驚，咣嘰跪下來仔細(xì)查看，觀其形嗅其味，沒錯，毫無疑問是香椿樹芽，東四香椿活了，東四香椿復(fù)活了呀呀呀……

砍頭也能活？

砍頭也能活。

面對于此我整個身心被重?fù)袅艘幌?，血從腳底涌上來，把臉蛋兒燙得焦灼，然后沖向任何部位，全身上下過一遍，到處萌動著生命力度的感悟。我二話不說拉過水管就給樹芽澆水，早上澆水最管用，植物都是早上喝水中午曬太陽，下午晚上噌噌猛長，莊稼人都懂這個道理。現(xiàn)在我算服了東四香椿這個老伙計，刮目相看。過去讀關(guān)漢卿的《一枝花·不伏老》，他是胡同出來的元曲雜家，說他自己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一粒銅豌豆”，讓我佩服得緊。歸齊一打聽，老廖總愛說歸齊，關(guān)漢卿本意是比喻自己是個冥頑不化的老嫖客。咱不管嫖客的事，單說銅豌豆，絕對比不上東四香椿，蒸不爛煮不熟管蛋用，差著行市呢，砍頭都能重生什么意思？電影《海岸風(fēng)雷》里老船長對他兒子講的那個砍頭故事：劊子手一斧子砍下去，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不禁嚇得兩眼發(fā)直，那顆被砍下的白發(fā)蒼蒼的人頭，像活著一樣微笑。明白嗎？不是砍完頭又活了那么簡單，關(guān)鍵是砍頭變重生的輪回，敢死才敢生，明明水逆非賭一把，不想結(jié)果才有機會，這才是漂泊的本質(zhì)，也是漂泊本身。昨天砍頭今天就生出一片，太好了，讓“失望”失望著吧，重生才能改變規(guī)則，我可以“打炮”但不能“賣屁股”。

這下好了，今天有的忙了，我得趕緊奔建材行買磚和水泥，弄不好連砌磚的瓦刀都得買，要干嗎？得給東四香椿底部砌一個圍欄，平時剪草都是把剪草機胡亂一推，現(xiàn)在可不行，萬一把樹芽剪斷怎么辦？其他事先放放，反正橫豎一刀，雇不雇羅迪克我都是死，草民最怕碰上玩理想的，江湖最怕碰上搞政治的，是福不是禍?zhǔn)堑湺悴贿^，干脆讓子彈飛，愛飛哪兒飛哪兒，有本事飛法國波蘭去，不搭理丫的。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這個圍欄該砌多大？干嗎這么說，因為一遍遍仔細(xì)查看后，除東四香椿根部的幾株樹芽，又在數(shù)尺之外發(fā)現(xiàn)了疑似樹芽，非常像，只是較小而已。你說這事有意思吧，我是這么分析的，當(dāng)時實行“半尺剪”肯定管用，剪一刀生個樹芽，剪一刀生個樹芽，過去剪獼猴桃，獼猴桃是攀莖植物生芽生在枝上，東四香椿是落葉喬木生芽生在根上，部位不同機制相似，所以圍欄不能太小，否則從圍欄外躥出新芽就白瞎了。得，咱們好好給乘風(fēng)破浪的東四香椿蓋廟立牌坊，牌坊都立給非凡者，嗎叫非凡，就是豁得出去死一回的，比如豬，“豬堅強”。

7

可東四香椿未必是喬木。

是這樣，后來的事如前所料，苔絲刀起刀落，逼得我死去活來。東四香椿都能死而復(fù)生，我必須差不多才行。這段時間光跑展銷會了，在美國各地走動。最盛大的展銷會是賭城拉斯維加斯那個，全是大公司，費用也高，苔絲每次都參加。咱付不起那個銀子，也不想跟她照面，起碼現(xiàn)在不想，你走陽關(guān)道我上獨木橋，用時髦的話說：“太平洋足夠大，容得下兩國發(fā)展?！睎|西海岸我先不沾，那是大公司的經(jīng)典防線。咱奔中部農(nóng)業(yè)州，爭取中小客戶，像艾米斯、家庭美元等。除了坯布還準(zhǔn)備接成品訂貨，我跟柯橋那邊溝通過，人家嗤之以鼻，九兄，“浙江”二字啥個意思？啥意思？儂曉得啥叫奇跡吧？不就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嗎？勿對，九兄儂講得勿對，奇跡就是浙江，浙江就是奇跡曉得吧？沒有做不到的，只要有規(guī)格，我們二十四小時出產(chǎn)品，保質(zhì)保量。我的個娘，這就是底氣，生死輪回的底氣，苔絲想隔絕我，強行讓我與市場脫鉤，浙江就一定有辦法把鉤再掛上。

當(dāng)苔絲在拉斯維加斯展銷會上閃亮登場時，我跟你說，她是真漂亮，過去好萊塢有個影星叫貝蒂·戴維斯，有這人吧？沒錯有年頭了，苔絲像她，長長的面龐，舒展的身體，均勻的曲線……我不想用挑逗的詞匯形容她，比如凸凹有致、波濤洶涌，沒必要再暗示什么曖昧關(guān)系了，以往的暗示說穿了都是諂媚，除表明我傍大款毫無意義。這一切隨著苔絲與我脫鉤全翻篇了，死一回才能改變規(guī)則，這話一點不假，真正的尊嚴(yán)必須是“死”出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毫無興趣與任何人結(jié)仇，苔絲畢竟是幫我“開放”的人，讓我意識到自身潛力，這才擁有了走向未來的入場券。結(jié)仇是缺乏自信，報復(fù)是自暴自棄，她干她的我干我的，弄不好將來還能合作共贏，做生意又不是搞運動，何樂不為呢？比如就在昨天，我家門口再次出現(xiàn)了那張《斯巴達克斯》，我撿起報紙茫然四顧，真是五味雜陳。

既然拉斯維加斯的“高大上”是苔絲的梗，那就讓人家盡情展現(xiàn)，此刻最忌硬懟。幾乎與此同時我另辟蹊徑，來到了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也就是艾米斯公司總部。有個秘密千萬別說出去，你知道艾米斯訂貨經(jīng)理的名片我怎么弄到手的？就在苔絲家床頭柜的下面，她根本不在乎這些小客戶，名片亂丟，被我撿到的，沒想到真用上了。人家一聽我的介紹很感興趣，馬上叫我過去。我暗自慶幸，天不滅曹啊，辛辛那提是我的福地，我第一個碩士就在辛辛那提藝術(shù)學(xué)院獲得的。我的導(dǎo)師查理教授還在那里，該市的每家博物館我都熟悉，“油燈博物館”聽說過嗎？還有各式酒吧，我準(zhǔn)備請艾米斯訂貨部經(jīng)理去著名的“消防隊酒吧”喝個通宵，面對月光下的俄亥俄河一醉方休，就當(dāng)是一次懷舊之旅回鄉(xiāng)之旅。美國中部的人都比較樸實，要讓他感到面對的除了是一名職業(yè)人士，還是一個同鄉(xiāng)，我只需一次機會，就試我一次，有了第一次，我就有信心攜“浙江之水”淹沒他們。

我在忙著、掙扎著，東四香椿也在忙著生長著。進進出出沒留意，四五個樹芽“女大十八變”已長成比肩的樹苗。有趣的是，與原先粗壯的一枝獨秀不同，每根枝莖纖細(xì)了很多，樹葉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一團濃濃的綠霧孤懸于頂端，而散及許多部位，晚風(fēng)吹過，郁郁蔥蔥，倒有幾分婷婷裊裊的嫵媚，讓我不覺吟出李易安那句“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同時也不禁感慨，平時說起“適者生存”，進化論的核心觀點，總覺得云里霧里找不著北，什么叫適者生存，怎樣才算進化過程，搞不懂?？粗鴸|四香椿改頭換面的“新常態(tài)”我如夢初醒，原來明明是一枝，是喬木，現(xiàn)在變成很多枝，像灌木。一枝獨秀可以高大挺拔，郁郁蔥蔥才能綿延不絕。正如前面所說，形式不重要，靈魂才重要，靈魂就是初心，我們不必為一時的庸俗卑微自我否定，只要把初心繃住了，就不怕沒有出頭之日。

可問題來了，當(dāng)我仔細(xì)觀察東四香椿的新常態(tài)時發(fā)現(xiàn)了蹊蹺，它們長得越高越向墻外傾斜，跟原來一模一樣，意圖非常明顯。我深感“友邦驚詫”，莫非這就是遺傳作用？看來進化與遺傳是矛盾體，此消彼長互相抵消，面對瞬息萬變的外部環(huán)境，就看誰更起主導(dǎo)作用了。東四香椿的進化是明顯的，東四香椿的遺傳也是明顯的。對此我心急如焚，想不透它的祖先到底是不是在錢糧胡同，隔壁老外為何這么吸引它，我甚至?xí)氲巾n國老板的農(nóng)場，真是莫名其妙！

困惑與無奈逼我陷入焦慮不可終日，夜夜難眠做噩夢，不吃安眠藥根本睡不著。思諾思、佐匹克隆全吃遍了，半片起吃，有時高達兩片。那天我突然失控，失心風(fēng)，或者完全心理變態(tài)，拿起樹剪子嘁里咔嚓，把所有樹苗頂端全都剪下來。不是有“保護性拆遷”嗎？老子今天就來個“保護性剪裁”，省得將來樹大招風(fēng)自取其辱，被人家砍一次頭算你無知，再來一回就是臭不要臉了，連起碼的自尊都沒有了，我叫你往那邊斜，我叫你往那邊斜，你斜啊你斜啊，嗚嗚嗚……

然而，當(dāng)我淚眼婆娑面對著滿地殘枝和手中刀剪，心里充滿惶恐，實際上這種惶恐從未離開過我。東四香椿會死嗎？它要死了怎么辦？是我殺死的嗎？如果沒有它，我不就成了“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的浮云嗎？我跪在地上發(fā)呆，像祭拜冥冥之中的過往，說什么都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澆水澆水澆水，恨不得把我的血化為水澆進東四香椿身體里，讓它一夜之間“千樹萬樹梨花開”。

不過我應(yīng)該說的是，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啊！當(dāng)我面對殘局一籌莫展，發(fā)現(xiàn)樹干上剩下的枝葉并未因“滅頂之災(zāi)”枯萎，依然綠得濃郁，也就是說，東四香椿大盤未失??！這讓我鎮(zhèn)靜下來，大喘氣，幾近崩潰的焦慮漸漸平復(fù)，感謝上蒼憐憫我的虔誠，原諒我事出有因，為東四香椿的長治久安痛下狠手。而上蒼的眷顧遠不止這些，更讓我驚喜過望的是，幾天后，東四香椿底部又生出許多樹芽，比上次多很多，搞得我都快窒息了。什么節(jié)奏啊你，打不死的小強嗎？有本事你生，生多少我養(yǎng)多少。不過我想好了，無論生多少，我都將在比肩處剪斷，句號。

夕陽銜山。每當(dāng)凝望枝繁葉茂的東四香椿，我都有種類似打坐的幻覺，所有嘈雜一點點平靜下來，只有空氣落在地上的聲音周而復(fù)始。英語有個詞叫“沉思”，與我們的打坐不同，沉思是想道理，想通想不通的人和事。而打坐什么都不想，就是放松自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對空發(fā)呆。我會呆呆望著東四香椿，估計它也這樣望著我，我看香椿多嫵媚，它會看我應(yīng)如是嗎？不過沒關(guān)系，我早不在意香椿原本的屬性，喬木還是灌木，甚至連它的身世都越來越不愿多想，就像越來越不愿多想自己的身世一樣，藝術(shù)家或者秘書，都無所謂了?！耙獙W(xué)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滿世界不可能都是青松，漂泊中有太多身不由己，我們是未諳規(guī)則的司機，在撞來撞去中前行，至于車子已成何種形態(tài)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沒有停下，我們還在行進著，一切秘密和夢想都藏在行進之中，從未改變。

8

紐約天氣很怪，俗話說“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說的正是紐約天氣。比如下雪，按說入冬才下雪，紐約第一場雪卻在秋末不期而至，“胡天八月即飛雪”，胡天就是紐約的天。東四香椿看去像一簇巨大的花叢，由于溫差緣故，有些綠葉開始變紅，紅綠相間，頂著零星白雪，讓我萌發(fā)“不見早梅寧對酒”的沖動。我嘗過此時的香椿芽，東四香椿因滿枝都是葉子，出芽率非常高，雖不是初春，但新芽的味道濃郁而醇厚，前邊說過春芽像明前龍井，那現(xiàn)在就是大紅袍了。

自然又想到老廖，到現(xiàn)在這頓香椿芽卷餅也沒吃成，絕不能再等了，他來也得來，不來揪著耳朵也得來。我抄起電話，老廖，“晚來天欲雪”??？沒想到人家立馬接“能飲一杯無”，不出半小時，整個大活人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次跟過去不同的是，過去他帶個菜或禮物來，這次可好，拎著兩瓶純茅臺。我跟你說，就怕自己帶酒那種，反客為主，你讓他喝是不讓他喝？酒是人家的，想怎么喝怎么喝，而且肯定要你跟他一塊兒喝，一點轍都沒有。我一看這架勢趕緊吧，薄餅是現(xiàn)成的，預(yù)備好香椿芽炒雞蛋，再來個香椿芽拌豆腐松花，還有個爆腌香椿芽，非常好吃，淋幾滴香油，苦中帶著清香，像漂泊的日子一樣。最后一道硬菜非常講究：香椿鹽烤羊腿。這是我從曼哈頓三大道的土耳其餐廳偷來的方子，用朗姆酒、胡椒、孜然一腌，再涂上焙酥的香椿芽搓鹽末，三百五十度烤半小時，哎喲喂，吃去吧你，美死你。

今天老廖也非同凡響，一上來咣咣咣先懟三杯，小臉立馬鼓起來。哎呀九兄啊，有日子沒喝酒，世界都遙遠了。是啊，你先褒貶褒貶香椿芽的味道，比錢糧胡同的如何？很好啊，口味雖說重了點，是那個意思。言罷他又舉杯，先祝賀九兄喬遷之喜，聽說你辦公室搬到七大道服裝大廈了，都是專業(yè)紡織品公司，鳥槍換炮啊九兄。瞧你說的老廖，現(xiàn)在客戶穩(wěn)定一點，為方便起見只得往圈里靠靠，剛起步剛起步，你怎么樣啊后來？我沒敢提“死磕”二字，怕他敏感。老廖很豁達，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干一杯高聲道，吸星大法，吸星大法呀！

吸星大法？

吸星大法！

九兄你聽我說，這人吧，這么不能活就那么活，換個活法。換個活法？我們領(lǐng)導(dǎo)不讓我編程嗎，別跟他硬頂，咱新移民哪頂?shù)眠^地頭蛇呀。那怎么辦？借力打力，《笑傲江湖》不有吸星大法嗎，我就吸他臭丫挺的。怎么吸？他讓我編程，我要求培訓(xùn)，合情合理吧？不學(xué)怎么編哪？沒錯沒錯。可我學(xué)的都是大數(shù)據(jù)需要的語言，他又不懂，爪哇呀、奔騰啊，包括學(xué)過的C語言，好久不用都生疏了，借此機會全過一遍。不是老廖，我沒明白，再學(xué)不也編程嗎？哈哈哈哈，不懂了吧？大數(shù)據(jù)是當(dāng)下最前沿的數(shù)據(jù)管理技術(shù)，我以前學(xué)的關(guān)系式數(shù)據(jù)庫早過時了，趁著培訓(xùn)我把新知識都吸進來，徹底升級我的技術(shù)狀態(tài)，那身價就不同了。不同了，身價高就不編程嗎？哈哈哈九兄，跟我裝糊涂。裝糊涂，沒有?。?/p>

老廖沒接茬兒，賣了個關(guān)子，又把酒瓶端起來。這可是第二瓶了，頭一瓶早光了，多一半都他喝的。喝酒這事我一般都裝 ，兩種人不拼酒：一是上來就干的，這種人三榔頭沒后勁，不必認(rèn)真;還有就是別跟女人拼酒，喝不過自取其辱。所以對老廖我悠著點，讓他先走著，差不多咱再發(fā)力，喝倒他應(yīng)該不是問題。

可今天老廖不得了，高打高吊超常發(fā)揮，兩瓶茅臺說話見了底，估摸他一斤我八兩，按說他該高了，卻依然思路敏捷言語流暢。只見他自斟一杯接著說，九兄我跳槽了。跳槽了？市政府組建大數(shù)據(jù)中心，我去那兒上班了，工資漲兩萬，所有退休福利不變，牛吧？太牛了也，我說你今天這么能喝，快說說。這么講吧九兄，數(shù)據(jù)庫設(shè)計師被逼編程是業(yè)內(nèi)奇恥大辱，職業(yè)生涯等于被砍頭，簡歷都沒法寫。有這么嚴(yán)重？不過話說回來，我當(dāng)時的技術(shù)太老了，被互聯(lián)網(wǎng)淘汰了，如果不是吸星大法也只能混日子?，F(xiàn)在我完全起死回生，你砍我一顆頭，我就再長出一顆更好的，電影《海岸風(fēng)雷》看過吧九兄？看過。沒想到他會提到這部影片。記得老船長講的那個故事：劊子手一斧子砍下去，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不禁嚇得兩眼發(fā)直啊，那顆被砍下的白發(fā)蒼蒼的人頭，像活著一樣微笑。有印象吧九兄？我就是那顆微笑的人頭，跟你的香椿一樣，哈哈哈……

香椿？

香椿！

什么意思老廖，你是說東四香椿？哈哈哈哈，九兄你，裝糊涂。這是他第二次說我裝糊涂了今天，不行，我得問問清楚?？裳鄢蛑苿艃赫姹l(fā)，醉酒全因最后一口，沒這口敢參加“舞林大會”，有這口立馬癱倒如泥，老廖說著說著就往下出溜，站都站不穩(wěn)，趁他還沒徹底迷糊得趕緊逼他幾句。

先醒醒老廖，堅持一會兒，你說我裝糊涂，我怎么裝糊涂了？香、香椿。他稀里糊涂擠出這么倆字。哦，你是說東四香椿？哈哈哈哈，要是它沒被、被砍、砍頭，能、能長成這么一、一撲棱嗎？聽到這句我才明白，鬧半天是落埋怨了，難怪剛才帶他去后院看東四香椿他一聲不吭，原來跟這兒等我呢。你就不想想我有多難，為你這棵錢糧胡同的寶貝下多大功夫？不是，你得聽我解釋老廖，砍頭真是萬不得已，要不它早死了知道吧？確實很抱歉，我知道你大姐打國內(nèi)帶來不容易。不，不是國、國內(nèi)帶、帶來的。什么？你說什么？喝糊涂了吧老廖，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這就是國內(nèi)帶來的東四香椿，這就是你們錢糧胡同老宅的物件，可不能隨便亂說啊老廖。老廖這時已完全睜不開眼，他絮絮叨叨磨磨嘰嘰，搞不清是在對我說話還是喃喃自語。九兄、兄，你肯、肯定知、知、知道了，這是我從、從、從新、新澤西老、老樸那兒買的。

新、新澤西買的？

新、新澤西買的。

你、你、你胡說！

……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8期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不忍面對的異鄉(xiāng)漂泊

陳? 九

我相信寫小說肯定不為講道理，說清問題靠小說恐怕不行，越說越糊涂。比如中篇小說《東四香椿》，我寫的時候信誓旦旦想說清異國漂泊的狀態(tài)與心結(jié)，編出各色人物和不同場景，敲鑼打鼓粉墨登場，看著挺熱鬧，最后還是說不明白。為何這么說？我讀過很多描寫海外生活的作品，哲學(xué)的倫理的，報道的學(xué)術(shù)的，大多沒說到點上，繞來繞去不肯往死里磕，老是吃苦耐勞忍辱負(fù)重，最后出人頭地皆大歡喜，哇塞一套全活。人們對這種套路早厭倦了，不著邊際，海外游子更感啼笑皆非，你怎么不問問他吃的什么苦耐的什么勞，忍的什么辱負(fù)的什么重，掙點錢就算是成功嗎？作為一個群體他們真成功過嗎？

所以說，看到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心里憋氣，我們生活在海外，有第一手經(jīng)驗，干嗎自己不寫些切膚之痛的作品，若非親歷簡直難以置信，很多事一夜間就變了，根本不像書中所言由量變到質(zhì)變有個過程，沒過程，我告訴你根本沒過程，別跟我扯什么“契約精神”，現(xiàn)在說這個有勁嗎？歷史說翻臉就翻臉，當(dāng)年葉利欽把戈爾巴喬夫趕下臺，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講稿扔在地上，一分鐘蘇聯(lián)就不見了，我一直不相信這是真的，現(xiàn)在如夢方醒，原來一切都可以瞬息萬變。

生活最怕什么？怕考試，怕解雇，怕戴綠帽子，怕網(wǎng)絡(luò)詐騙？均不盡然。照我看，最怕的就是猝不及防的突變，像一劑猛藥，將一切都打回原形。好好的良家婦女，一劑猛藥飛月亮上去了;斷橋上的小娘子，兩口雄黃酒變長蟲了。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橫流就是突變，方顯的不光是英雄本色，狗熊本色亦然。在這場變局中，誰能由世俗變偉大，由磨嘰變決然，誰能由體面變瘋狂，由貴族變黑幫，時間自會給出答案。不過這與我說的無關(guān)，咱管不了那些“新新人類”的高大上，我就一枚屌絲，只關(guān)心日出日落，只在意與我們海外游子相關(guān)的，突變中的我們究竟怎樣面對，又是如何進退失據(jù)，被啪啪打回原形的呢？

離鄉(xiāng)三十余載，這是我從未經(jīng)歷，甚至從未想到的尷尬局面。我們曾設(shè)想過很多逆境，比如用常人十倍的努力克服“玻璃天花板”，或者干脆放低姿態(tài)，韜光養(yǎng)晦過自己小日子。照理說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有感天動地的一天，太行王屋兩座高山終歸不是愚公挖走的，而是玉皇大帝下令挪走的?？烧l想到會這樣呢？誰能料到有一天，人心真就不是肉長的，我們被或不被接受竟與我們的努力毫無關(guān)聯(lián)。更令人無地自容的是，一向被我們忽略的，甚至一直以優(yōu)越感面對的遠方，卻在突變中表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意志力，我說的不是舉目河山那種，咱凡夫俗子不諳世事，正因為凡俗才更感震撼。當(dāng)年出國時鞍前馬后送我去機場的人，到了來信啊九兄，別忘了我們啊。恰是今天在機場迎接我的人，他們讓秘書幫我推行李，讓司機為我開車門，說為我安排的接風(fēng)宴，老朋友老情人老同事，還有六成熟的和牛，外加我最喜歡的納帕山谷紅酒，不醉不休喲九兄。

天哪。

我頗有酲心如焚的焦慮。有個老同學(xué)非說我用“酲”字太孤僻，暗指我賣弄風(fēng)騷，可此情此景將心比心呀，還有比這個字更恰當(dāng)?shù)膯?？這個字指的就是找不著北嘛，我現(xiàn)在無論用GPS還是北斗系統(tǒng)都找不著北。GPS不按牌理出牌，指不好瞎指。北斗系統(tǒng)更絕了，根本不讓咱用，說你邊去，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dāng)初呀。所有約定成俗的規(guī)矩正在被這場突變?nèi)蹟?，不只?guī)矩本身，更是規(guī)矩背后的觀念，它顛覆的不僅是生活習(xí)慣，而是對人生抉擇的挑戰(zhàn)。無論你樂不樂意，不管你如何嘴硬，在這個歷史時刻，每句話每個動作都不得不原形畢露，別無選擇。

我寫得很賣力，三月食不甘味，即便如此《東四香椿》說清“打回原形”了嗎？應(yīng)該沒有，尤其故事殺青后，心中的猶疑不減反增，倒更加強烈，有些脆弱的情感和復(fù)雜心態(tài)還是回避了。這不是單純的技巧問題，寫小說本身就是個非常情緒化的事，我只能表達自己，不敢貿(mào)然代表他人。此外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意識形態(tài)的糾結(jié)，亂世中人性的漫無底線，都格外敏感頗具沖擊力。還有面對時局的被動與無奈，那種幾乎與當(dāng)年沉淪紐約的胡適張愛玲有一比的落魄，都得靠自問自答，用時光慢慢梳理。從這個意義上講，中篇小說《東四香椿》僅是一個新開始，新環(huán)境新體驗，新角度新風(fēng)格，這是當(dāng)今賦予我的，也是我對當(dāng)今的回答。當(dāng)然有四就有五，莫非“東五香椿，東六香椿”就不再繞來繞去往死里磕嗎？

誰知道呢？

陳九，男，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工經(jīng)系，

美國俄亥俄大學(xué)國際事務(wù)系，及紐約石溪大學(xué)信息管理系，碩士學(xué)位。

長期從事跨文化文學(xué)創(chuàng)作。

代表作有小說選《挫指柔》《卡達菲魔箱》，

散文集《紐約第三只眼》《曼哈頓的中國大咖》《野草瘋長》，

及詩選《漂泊有時很美》《窗外是?！返取?/p>

第14屆百花文學(xué)獎獲得者，美國《僑報》專欄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