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青年作家及藝術(shù)評論家,1990年12月生于北京,北京大學博士、美國布朗大學哲學系任訪問學者,現(xiàn)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設(shè)計學院教授藝術(shù)理論。自2009年起從事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及藝術(shù)評論,曾獲得第45屆香港青年文學獎與首屆臺灣“羅葉文學獎”。著有作品《清思集》《相親者女》《隱君者女》等。
人眼大概是人身上最精妙的裝置。它類似一個高清晰度的35毫米照相機,能夠根據(jù)光線的不同自動調(diào)節(jié)亮度,可以自動對焦于感興趣的物體。所以,當我第一次在宇宙基地看到馬修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驚訝自己的眼睛為什么停在了他身上,因為我很快意識到我對他感興趣。
他和我一樣是來宇宙基地租房的。
今年是2059年,有一半的人已經(jīng)成功移民火星。剛移民的頭幾年,他們還會從火星派人回來打理房子。但日子一長,他們就忘了自己曾經(jīng)在地球生活過的事實。那些房子變成了“鬼屋”,我家附近也有幾幢,它們是我童年的游樂場?!肮砦荨敝谐睗耜幧D芤姷缴⒙湓诘厣系耐婢?,拼到一半的拼圖,喝剩半杯的咖啡,好像這些東西的主人是在匆忙之中逃離這所房子的。還有一次,我和同伴在一個“鬼屋”的地下室找到了一袋金砂。我拿回家把它交給我媽,我以為她會說這袋東西很值錢,結(jié)果她卻告訴我,金子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這袋東西現(xiàn)在跟一袋土沒有區(qū)別。
有人說,這幫有錢的火星新移民是故意丟掉自己的過去;也有人說,他們派管家回來打理房子的成本比這房子本身還貴,不值得。這些留下的房子就像被留下的地球原住民,應該要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后來,廢棄的房子被宇宙基地統(tǒng)一收回,重新翻修了之后再出租給我們這些留在地球上的人。
我的父親在我剛出生時去了火星,他是最后一批移民者。跟他一起走的還有一個年輕女孩,她是我們家從前的保姆,我的奶媽。我爸留給我們一封信,署名是給我的,他在信里說到他要去火星追尋愛情。我媽將那封信收了起來,直到我成年的時候她才第一次拿出來給我看。她告訴我,不要相信愛情,愛情都是騙局。她討厭火星,她認為火星上的所有人都是騙子??杉幢闳绱耍琅f每晚7點準時打開她的視頻接收儀,戴上她的虛擬視聽設(shè)備,準時收看宇宙新聞。
7∶28,《火地連線》這個節(jié)目是她的最愛。她會拿著一份舊報紙微微遮住她的視線,讓她看起來根本沒在注意這個節(jié)目。但她的眼睛騙不了人,一動不動地盯住接收儀上的一切。她竭力在屏幕上搜索著什么,像是要把自己的存在接入這5400萬公里之外的世界。在那熒熒如火的紅色星球,她的目光隨著一個又一個隆起的隕石坑躍動,跳過礫石遍布的沙丘和溝壑遍布的高地,在看上去像是有人居住的傘屋之間停留?;鹦潜韺幽壳凹s有5萬個傘屋,它們彼此相連,共用一個從火星地核深挖上來的磁場。傘狀的結(jié)構(gòu)讓它能夠天然地抵抗太陽風和宇宙射線。我爸大概就住在其中的一個傘屋?!痘鸬剡B線》每期會采訪一戶傘屋的主人。這個節(jié)目時長2分鐘,會在7∶30準時終止。中斷信號后的一個多小時,我媽還是坐在沙發(fā)上,假裝她還在跟火星連線。
我在宇宙基地看到馬修,第一眼先看到他腰間掛著的Klone罐。這個東西跟基地的房子一樣,需要搖號取得。Klone因為采用的是從火星進口的纖維管,里面裝的是火星深層的液態(tài)水,在市場上一“罐”難求。宇宙政府會抽取這些幸運兒眼部的基因組織,將他們的細胞培養(yǎng)在液態(tài)水中。
大約一年前的某個下午,我媽特意讓我對著一個鑲滿了水晶的灰色長條U形管眨眼,并讓我把眼淚滴在U形管上。她還揪下了幾根我的睫毛,裝進了一個跟管的顏色相同的納米分子小袋。她下手很重,弄得我疼了好幾天。在我那些睫毛還沒有完全長好以前,她就帶著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回到家里。
我的目光掠過這陌生來客的腳,她腳上穿著跟我一樣的拖鞋和脫了線的棉襪,左腳第二個腳趾在襪子上戳了一個洞,肉粉色的腳趾露了出來。短襪上面是被黑色棉裙擋住的半截小腿,她穿著一條奇怪的網(wǎng)眼絲襪,密密麻麻布滿了孔,就像我從我媽那兒見過的U形晶體管。她注意到我在盯著她看,于是一只腳往后一撤。然后,她做了個極其輕微的動作,一面微微弓下腰,一面悄悄對著我的腳看。我自認為我比她聰明,因為我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我隨之將余光微微落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腳第二個腳趾也露在外頭。等我再收回余光,快速向上看,結(jié)果我的腿上也穿著一條網(wǎng)眼絲襪。那雙襪子是我前男友送我的東西,自從他移民火星之后,我就一直穿著。它有點臟了,舊舊的,好像本就爛塌塌地長在我的皮膚上。
我媽管她叫“Klone”。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媽,但我們已經(jīng)很多年不跟對方講話了。我們默認對方已經(jīng)喪失了跟自己對話的機能。盡管我聽見她和這個跟我長得完全一樣的Klone聊天,用笨拙的普通話(因為太久不講話的緣故)沖著她喊我的名字時,“京京,京京”,我還是會有一種莫名的不適。仿佛在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里,通過這個小罐,她一直期盼的“我”終于被創(chuàng)造出來。
這個“我”比我要溫柔得多。她會挽著我媽的手在客廳里散步,她會為正在收看《火地連線》的媽媽披上毛毯。她見到我時通常會繞著走,這是因為在她的人工智能程序中,要盡量避免與她模擬的真實對象碰面。實在沒辦法,她必須見到我的時候,會遠遠地對著我禮貌地鞠躬。這個時候,她腰間掛著的小罐也跟著一晃一晃,晶體管中裹著我基因組織的液態(tài)水流動著,發(fā)出寶石一般的光澤。我知道她有意避開我的視線,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因為只要一對視,她就會明白她是個替代品。
人的角膜背后是折射率為1.33的水,水之后藏著一個類似洋蔥那樣層層疊層結(jié)構(gòu)的晶狀體。Klone沒有眼睛,她沒有人類的晶狀體,她的生命是靠腰上那個小罐子,那就是她的眼。我想我需要表現(xiàn)得比她更像一個復制人,對任何事都冷眼相待,這或許才能讓我媽意識到,我打心眼里根本不在乎她。
起初,我以為我媽去搖號、急著搶購她只是為了追個風潮,或者是為了緩解一下孤獨。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她是需要一個載體來承載她過去的記憶。記憶與智能是兩碼事——沒有記憶,就不可能學習,而學習又是具備智能的關(guān)鍵一步。我媽一遍遍地講述她從小經(jīng)歷過的事,包括她的父母、她過去的房子、她跟我爸的相遇,以及地球原本的模樣,人們沒有移民火星之前曾經(jīng)擁有的快樂時光。她教這Klone的第一個詞是“媽媽”,第二個詞才是我的名字“京京”。她把這個名字賜予了她,在她的記憶中便成了她的造物主。
她們從早到晚膩在一起。我媽按照人造人的出廠說明書,給她安排了一天24小時的訓練。那些課程的名字來自火星引入地球的最新技術(shù),一些新的術(shù)語,比如“馴化”(acclimatization)、“抗性訓練”(hardening)、“防衛(wèi)反應機制”(priming)、“條件反射”(conditioning)……這些訓練在我看來,不過是為了讓Klone更好地適應與人的對話。她在訓練中得到經(jīng)驗,然后在經(jīng)驗中學習如何像個“人”那樣生活??伤吘共皇侨耍芸炀吐冻隽笋R腳。比如最簡單的吃飯,她就學不會。當我媽放了一塊面包在她面前,教她如何咀嚼面包的時候,她的程序阻止了她將那塊面包送入嘴里。所以當我媽把面包塞進她的口腔,她還是沒辦法咬住。面包上涂著厚厚一層花生醬,幾乎無一遺漏,都被擋在她的嘴唇之外?;ㄉu開始滴落在她的胸上,她低眉望向胸前那團棕色的東西,我看到她微微張開的嘴里牙齒正嚇得打戰(zhàn)。這個生活中細小的問題,暴露出Klone與人本質(zhì)的不同。Klone不需要依靠食物來獲取能量,她的能量生產(chǎn)與消耗全在腰間的小罐中完成。這一點有點像植物,她進行的是一種被動運動,她并不依賴于蛋白質(zhì)的復雜結(jié)構(gòu)(像人那樣),而是仰仗“水力”——以液態(tài)水的簡單輸送過程為基礎(chǔ),在水分進出組織的過程中為自身提供動力。
至于她身體發(fā)出的每一個動作,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通過調(diào)控Klone罐內(nèi)的自身細胞液濃度來實現(xiàn)。她就像一棵含羞草,當細胞濃度上升時,Klone罐的晶體管會變藍,她會自然而然地張開雙臂;她又像一株捕蠅草,當細胞濃度驟降時,她的晶體管會變紅,這時她會急忙縮起身子。
談話對她而言是最難的一種動作。因為她要先熟練調(diào)控細胞濃度,才能完成流暢、完整的對話。說明書上顯示,她的記憶只能保存40天。這就意味著,每隔40天,她就會完全忘記之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我媽給宇宙工程部打了電話,用質(zhì)問的口氣向他們討要延長Klone記憶的方法。沒辦法,這項技術(shù)是宇宙政府和醫(yī)療機構(gòu)一起研發(fā)的。他們的工程師正在研發(fā)第二代Klone,但是難點就在記憶保存這一部分。Klone罐內(nèi)的U形管目前只能負責給Klone提供基本的運行動能。如果要在U形管的晶體上再植入記憶芯片的話,這意味著要給Klone裝一個“大腦”。工程師想做的不是打造一個新的人類物種,這太危險了。
對于留在地球為數(shù)不多的人類而言,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是保證“人”的純正性。面對我媽執(zhí)著的追問,他們最后給出的答復是——他們也許會將Klone升級為一種類似高級植物的東西。在不遠的未來,Klone應該可以跳過反復學習這一階段,直接開口說話。他們也承認,新技術(shù)會用到朊病毒。這種病毒含有錯誤折疊的氨基酸鏈的蛋白質(zhì),令蛋白質(zhì)在復制過程中引發(fā)鄰近蛋白質(zhì)變形。在動物體內(nèi),朊蛋白一點好處也沒有,它是克-雅?。ǒ偱2。┑闹虏≡獌础5谥参锖蚄lone體內(nèi),這種蛋白質(zhì)能幫助母體生成一種獨特的生物化學記憶。
最后我媽問他們:“別說那么多了……你能保證我的京京會記得我?”
“當然。只要您每天都跟她說話,就不必擔心40天的記憶期限?!?h3>四
大約在半年前,我在客廳偶然間聽到她們之間的對話:
“嘿,老媽。我是京京?!?/p>
“京京,很好。我是老媽。你覺得我今天怎么樣?美嗎?”
“老媽,你是全地球最美的女人?!?/p>
“京京,很好,非常好??苫鹦巧鲜遣皇怯泻芏嗥僚??說不定她們比我還要美?”
“老媽,不用擔心。我有一半血統(tǒng)來自火星,我熟悉我故鄉(xiāng)的情況,那里極地冰川下的液態(tài)水孕育不出來地球上奇妙美麗的生物?!彼姷轿衣愤^客廳立刻低下了頭,聲音也拉低了,繼續(xù)說道,“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老媽。”
我媽看到了我,隨即提上了音調(diào),揚聲說:“你憑什么這么肯定?你老爸曾經(jīng)也跟我許諾過要永遠守在我和你身邊,可現(xiàn)在?你們小孩子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媽這話是說給我聽的??晌倚睦锵氲氖牵乙呀?jīng)31歲,無論在地球還是火星,都不能再被當作“小孩子”。
然而我媽面前的那個“我”還是微笑著握住我媽的手掌,在她掌心畫了一個圓圈(也有可能是個愛心),說:“沒關(guān)系,老媽。愛情都是騙局,不要再提那個男人了?,F(xiàn)在你有我在你的身邊,永永遠遠不會離開?!?/p>
我愣了一下,然后馬上意識到,“愛情都是騙局”這句話不可能出自我口。這個家伙說的每句話都是參照我媽的思維方式導入的算法。也就是說,她長得跟我一模一樣,可她的內(nèi)核是我媽的投射。我聽見我媽低頭撫摸著她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很好,很好,很好?!?/p>
Klone來到我家已經(jīng)大半年,身上還穿著出廠時那套衣服。不知為何,我媽沒有給她添置任何新衣服。Klone自己也沒有主動提出這方面的要求。她們倆有時會到宇宙基地地下城的舊貨收集站淘一些日用品,這里的大部分東西都是火星移民留下來的。我從不陪我媽來這地方,因為大部分的舊貨都是還沒來得及送去堆填的尾貨,它們亂哄哄地堆成一座座小山,前來買貨的人要爬到那垃圾山上逐件挑選。還沒挑幾件,人就會陷入垃圾山。抬起胳膊嗅嗅自己,也跟周圍沒人要的垃圾一樣,聞起來好像腐爛了很久。
四處飛舞的蒼蠅,慌不擇路,常常一頭撞在人的臉上。我無法忍受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購物,可我媽偏就喜歡。她喜歡跟一幫與她年紀相仿的老太太爭搶一件稍微干凈一點的毛衣或針織衫。有時,她搶得太多,手里抱不住這些衣服的時候,她就會一股腦兒地將她的“戰(zhàn)利品”套在身上,里三層外三層。有了Klone之后,我媽逛地下城的頻率明顯提高。她開始攀爬那些以前根本擠不上去的垃圾山。她爬到一半快要跌下去的時候,Klone就會上前扶她一把。她扯了太多衣服,下半身完全陷進去之前,Klone又會把她抱起來重新放回到垃圾山頂。Klone沒有嗅覺,她不嫌那些衣服臭。她的Klone罐,閃著微光的晶體管。就這一點點微光,刺得人極不舒服,晃得那些跟我媽同場競技的大媽頭暈目眩。少了對手,我媽成功將一整座垃圾山搬了回來。
有天我推開門,蒼蠅和臭味同時襲面而來。我媽拉著Klone的手坐在那座小山上,神色驕傲地看著剛進門的我。
她端詳了一番我的臉,然后轉(zhuǎn)頭問Klone:“京京,她是誰?你認識嗎?”
那一刻,我覺得我要搬出這個家。
宇宙基地辦事處每天都要處理十幾單住房申請。申請人一般都是我和馬修這樣無法跟父母再住下去的年輕人。整棟大樓除了申請人之外,見不到一個辦事人員。
宇宙基地大樓用透明的晶體板構(gòu)建而成,浩浩湯湯幾萬畝,它的邊界設(shè)在天際線上。每一塊晶體板都能接收到走在上面的人的熱能,通過計算這些熱能數(shù)據(jù),基地后臺的辦事人員就能獲取到我們的個人信息——身高、年齡、職業(yè)以及婚姻狀況。我走到二樓的時候,晶體板已經(jīng)提示我走右側(cè)的“未婚”通道。連接主樓和“未婚”公寓副樓的是一條沒有天頂?shù)穆短祓溃俗咴谏厦?,才覺得地球的夏天已是如此溽暑難耐。
而他,就站在橋上,干凈的衣衫上一條漬痕也沒有。馬修,跟我一樣守在“未婚”區(qū)域的馬修,我瞥向他的時候,他剛好正望向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的原因,我的臉上突然發(fā)燙。當我的眼睛撞到他的眼睛時,我趕忙收回了我的目光,但這依舊不妨礙我喜歡上了他——他裸露的有力雙肘、干凈的方形臉頰、平淡無奇的溫柔雙眸。盡管我們彼此都沒跟對方說一句話,我腳下的晶體板卻已經(jīng)熱得快要燒起來了。如果晶體板也能把我那一刻的情緒并上傳到宇宙基地,工作人員一定會疑惑我這個租房人究竟是怎么了。
馬修在我前面被傳喚進一個四面透明、挑高很高的大開間。我站在門外,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和辦事員的一舉一動。與馬修相比,那辦事人員根本不像個人。那人套著一種類似防輻射服的保護膜,全身沒有一寸肌膚露在外面。他說話時嘴巴不動,只有腰間的Klone罐頻頻閃動。他們沒談多久,辦事員就生硬地抬起手在馬修的檔案上蓋上一個戳。
馬修走出來時,沖著我揮了揮他的文件,笑了笑:
“到你了?!?/p>
“我要說些什么呢?”
“他會問你一些具體的問題,像是你為什么一定要從家里搬出來之類的?!?/p>
“我……你呢,你為什么非搬不可?”
“如果還有下次見面,我下回告訴你?!?/p>
“等等,你叫什么?”
“我叫馬修?!?/p>
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腰間有什么東西晃了我一下。我抬頭去看甬道上方的天頂,太陽壓得很低,一只壁虎不知死活地匆匆奔過,停留在太陽中心動彈不得。它明顯是迷了路,晶體般透亮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我。哪天再會?也許是十年之后。那時,說不定他也拿到了去火星的通行證。
后來,等我見過辦事員,拿到了“宇宙基地獨居許可證”,我再回想起他離開時給我的無措感,他腰間閃爍的不明物,我懷疑他可能是一個Klone。我回到家以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馬修應該就是一個Klone。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又怎么解釋他舉手投足間的“完美”?想到這兒,我的心就揪成一團,撕裂般難受。然后它又開始膨脹,怦怦狂跳。
我媽雖然糊涂荒謬,但是她從小就教導我“人是有缺陷的”并無錯處?,F(xiàn)實生活中的人,喜歡試探各種人際關(guān)系,直到它們崩盤為止;人還有不可抑制的欲望,不懂得控制、收斂,非要探測人際關(guān)系的極限不可。我們被拋棄在地球上,自生自滅,某種意義上也跟人深層的劣根性有關(guān)。那些基因更優(yōu)越、智商和社會地位更高、創(chuàng)造力更強的人都被送到了火星,留下的我們可不就是低等的人嗎?幾個世紀以來,人類內(nèi)部的優(yōu)勝劣汰一直悄然無聲。作為被拋棄的一部分,我們必須不帶一絲怒氣與積怨繼續(xù)前行。只是火星上的同胞,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們會創(chuàng)造出Klone,在最低等的物種中間研發(fā)了最完美的“人”。有了Klone,我媽不僅擺脫了與我多年的情感纏斗,還在垃圾搶奪戰(zhàn)中成了當之無愧的“一姐”。
只是當Klone這件事發(fā)生在我身上,我還是有些愕然。我在意的不是纖維管提取了原生人的復制技術(shù),也不是Klone人馬修是否擁有愛人的能力,這些不過是技術(shù)與道德倫理的問題。真正令我受挫的是,原本那么排斥Klone人的我,最終竟然愛上了一個Klone。這意味著在我潛意識里,深層困擾我的依舊是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即便我暫時搬去了宇宙基地,我仍舊不能徹底擺脫我媽對我的影響。每到我想要墜入一段感情時,我腦中響起的就是我媽為Klone洗腦時說的那句話——“愛情都是騙局”。“愛情都是騙局”,她就是這么為我洗了30年的腦。
如果我想要印證馬修到底是人還是Klone,必須先揭開Klone身上小罐的秘密。這意味著我不得不靠近我家的那個Klone,即使冒著被我媽發(fā)現(xiàn)的風險。
那是我在這個家的最后一晚,我趁著我媽入睡之后偷偷潛入客廳。Klone就杵在客廳與廚房相接的角落,她身上別著的Klone罐在夜里是熒光色的。我尋著那光去,踮著腳。當我距離Klone還有不到一米,她的Klone罐忽然變紅,她驚慌地眨眨眼,迅速將腦袋轉(zhuǎn)到一邊。我想她是知道,一個Klone不能跟自己的原生人對視。接著,我每往前走一步,她就會往后退一步,我們這樣僵持著,直到她無路可退。
“你別怕?!蔽艺f話時還是忍不住想要打量她的眼睛,“我很感謝你。有你在我媽身邊,她不像以前那么糟了?!?/p>
她張著嘴巴,沒有作答。
我繼續(xù)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摸摸看你……你的小罐?”
沉默了片刻后,這時她才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她說:“只要您答應我不扭開它……”
“好,我答應你?!?/p>
我們雖然是兩種不同的物種,但那一刻我倆達成了某種秘而不宣的共謀。她明明可以啟動呼救裝置,讓睡在里屋的我媽出來捉我,但她始終沒有。我慢慢蹲了下來,舉起她腹部一側(cè)的Klone罐。
窗外的月光從拉下來的軟百葉窗透入,其中的一小塊,映在那小罐中的晶體管上。光線朦朧,我看到她有點為難地聳著肩。我的手就要觸到她的身體時,她微張著嘴,盡量保持不動,好像在她的頭上有一滴熱騰騰的雨珠正準備落下。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虹膜在觀看中逐漸敞開,我角膜背后藏著的折射率是1.33的水仿佛也跟著這U形管中的液態(tài)水在流動。我相信我正在觀看一些肉眼無法識別的東西。我原以為只有一個的晶體管里面充滿了褶皺,然而實際上,每一個褶皺上都長滿了禾本植物種子殼上才有的細而長的纖維。
她壓低聲音說:“這是芒?!?/p>
在芒的中心部分,有著明顯螺旋狀的紋路,一層層盤旋著引入一個帶有刻度的圓盤。圓盤的一端系著比毛發(fā)更輕盈、更結(jié)實的東西,作為指針。整個U形管鱗片般密布著芒,芒就是靠著這些圓盤計量時間。輕輕地,很有節(jié)制。晶體管內(nèi)部的設(shè)計,每一層構(gòu)造都有特殊作用,能夠幫助Klone完成一系列令人嘆為觀止的運動。
“如果我扭開這個小罐,”我還是沒有從U形管上抬眼,“那你會怎樣?會死嗎?”
“我想……我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老媽也從沒問過我這類的問題?!?/p>
“但你知道自己不是人類。”
“我知道。我是一個Klone。我有出廠編號,有這個小罐,還有芒?!?/p>
“Klone和人有什么區(qū)別?”
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睛越過廚房的餐桌、桌上的餐具,越過水池和作業(yè)臺,越過窗。她凝視著前方,神情有些恍惚,讓我不禁懷疑她究竟有沒有自我反思的能力。這時,她平靜地開口道:
“芒看起來像是一塊鐘表,實際上是用來儲存記憶的。從我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刻起,您的基因就在我的芒里面生長。我只是無法獲取您最新的體驗,但您過去的記憶我都做了備份。盡管對于更新的記憶,我只有40天的儲存期限。但對于從前的記憶,您出生時候的模樣,您父親離開您和老媽時的場景,您的男友為了您的好友跟您分手……這些在我出廠前就植根在您心里的東西,同樣也種在我的心里?!?/p>
聽她說話的一刻,我陷入一種無法進行自我反思的真空。那感覺像是被人拋到火星,上面是狹長的陸地,下面是沸騰的巖漿,而我的意識就浮在兩者的中間,一個冰冷的真空。她提到的那些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人,居然還清晰地活在我的記憶深處,就在我現(xiàn)在生活的環(huán)境里。我的父親在登機前一秒緊緊摟住我的肩膀,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火星。
“我不要!”
我的父親盯著哭成淚人的我看,他嘆了口氣,咂咂嘴,最后轉(zhuǎn)身離開。他拿著一塊比我的小手掌還要大的手帕擦拭他布滿胡楂兒的下巴。可能還擦去了眼淚。這一組動作好像刻在我的腦中,或許我也有一個存放記憶的晶體,我想念他的時候,他就從晶體中被調(diào)取出來——在我的夢中,從頭至尾地出現(xiàn),顯影。
我再見到馬修是在宇宙醫(yī)院的病房里。他守在我媽的身邊,他的身后站著我家的Klone。Klone見我到來,從門檻邊上踱步過來,她為我播放了一段我媽入院前錄制的語音。隨著我媽的聲音,我們?nèi)齻€的目光慢慢集中在我媽的身上。此刻,她頭上正戴著一個椎體的罩子,睡在一個類似船艙的白色病床上。她很安靜,她的沉默就像她還在收看《火地新聞》一樣。
馬修帶我到醫(yī)院外的草坪坐了一會兒。他和我上次見他時的樣貌有了些變化。我記得他之前沒有胡子,但他現(xiàn)在不光留了一撮八字胡,還在下巴上蓄了一縷胡須。我還注意到他的腰間少了那個Klone小罐。
他告訴我,他從來都是人。這些Klone是他的團隊和宇宙政府一起研發(fā)出來專門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用的“陪護克隆人”。我家的“京京”就是我媽在第一次確診后,被馬修安排送到我家的。Klone的主要功能是代替人類,幫助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儲存他們的記憶。至于出廠前設(shè)置的40天短期記憶功能,是為了能在40天的重復動作中加強記憶訓練,延緩患者記憶衰退。這樣一來,Klone罐內(nèi)的晶體管既能存放記憶又能牽制記憶,方便他對我媽這樣的病人進行實時的追蹤觀察。
而上次見面時,我瞥見他腰間閃閃發(fā)光的卻是“芒”的纖維組織,他做實驗時不小心撣到身上的。
他側(cè)目一笑,問道:“你以為我是一個Klone?”
他的語氣很親切,他的話隨著太陽赭石色的熱力慢慢蒸騰到空中。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F(xiàn)在是2059年,地表溫度達到100華氏度。但我覺得有一個問題堵在我的胸口,我不得不說。因為我越捂,它就越燙。
“馬修,你覺得我媽病好了之后,她還認得我嗎?她還能分得出我和Klone嗎?”
他頓了一下后,望著我說:“在她的記憶里,始終只有一個你?!?/p>
過了一剎那,就在播放留言的那一剎那間,地球和火星上發(fā)生了很多事:地球上的一個森林發(fā)生了火災,火星上的一個新能源被人發(fā)現(xiàn),地球人和火星人共同孕育的第一個試管嬰兒誕生。那一剎那就這么過去了,不知道這一剎那是否也可以被誰的記憶晶體永遠存留。
我媽在留言中說:“女兒,謝謝你大老遠從宇宙基地趕過來。老媽只想說……我很愛你?!?/p>
責任編輯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