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七零后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等,詩集《一只羊》。作品散見《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涯》《作家》《作品》《青春》《草原》等文學(xué)期刊,有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摘。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2020年度民族文學(xué)獎、第十屆“詩探索·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短篇小說另獲第十屆、第十二屆內(nèi)蒙古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第三屆“敖德斯?fàn)栁膶W(xué)獎”。電影劇本榮獲第26屆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民族電影創(chuàng)意劇本獎等?,F(xiàn)居呼倫貝爾。
云青馬老了,老得就像一片退化殆盡的堿草灘,戧毛戧刺的脊背瘦骨嶙峋,雙目暗淡猶如沙塵吹過的黃昏。與云青馬一同老去的是我的祖父,中風(fēng)困住了他的雙腿,讓他顫抖成一片風(fēng)中的枯葉。云青馬臥在門前沙化土里,祖父倚在蒙古包前,手拄拐杖,一把用鋼筋箍定的椅子被他笨重的身軀壓得吱呀作響,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長久地鎖住云青馬。祖父在風(fēng)燭殘年對家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云青馬離開他的視線。
云青馬還沒有老到邁不動步子,它時而起身去周遭啃食寥若晨星的沙棘,四根不太靈便的腿還能支撐起干癟的身軀,僵直的脖頸尚可轟走蚊蠅。只要望不到老馬,祖父就會顫顫巍巍地摸起拐杖,一點兒一點兒挪動步子,一寸一寸跟上老馬,仿佛那是他的魂靈,沒有了它,祖父也將飄散如一粒沙粒。
祖父抖著喑啞的喉嚨呼喚云青馬:唿咧——唿咧——云青馬的耳朵背了,好半天才轉(zhuǎn)過頭來,扭動著殘缺的耳翼,顯出一副孩童般的乖順,咴——咴——它仰頭回應(yīng),嘶鳴聲像一把被燒著的牧草,充滿灰燼的味道。
唿咧——唿咧——
咴——咴——
祖父與老馬遙相呼應(yīng),你一聲我一聲,你迎向我、我踱向你,祖父架著拐杖像耷拉著掉毛的翅膀,終于,他與它會合一處,前者卻已抱不緊老馬的脖頸,只有將頭頂住馬的頸部借以歇息。接下來,祖父蹲坐在地,用抖動的雙手摩挲它的四肢,按摩松塌塌的肌肉,須臾,又抬起它的蹄子察看老馬破損的腳趾。祖父老眼昏花,一對眸子被歲月的雨水泡爛了,這會兒卻瞧個仔細(xì),他看到右前肢的馬蹄鐵松動了,便將它夾在膝間,用那只靈便的手舉起榆木拐杖,穩(wěn)穩(wěn)地幾下,咚咚作響的聲音,仿佛一只啄木鳥敲醒著老樹。
“昂阿(云青馬的昵稱),你的蹄子快磨爛了,我得給你修一修。”祖父對老馬說著,“等修好了你的蹄子,我還要你馱著我遠(yuǎn)游呢?!?/p>
“知道你跟隨我有多少年了嗎?一個寒暑是一年,算一算你跟我這個老頭都有七個巴掌的緣分了??纯茨悻F(xiàn)在,老得和我差不多一個樣子……”祖父咧了咧沒牙的嘴樂了。
祖父正認(rèn)真釘馬掌的工夫,我父親騎著摩托從營地外回來,路過老人家的身邊,這時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拐杖:“阿爸,你真是老糊涂了,這么做會把自己的腿敲斷的。”
祖父抬起眼睛:“你是誰?你沒瞧見我是在給昂阿釘掌嗎?”
“我是你的兒子達喜,我要告訴你,你敲打的是自己的膝蓋?!?/p>
“達喜?”祖父眼神空茫,“……馬掌就要掉下來了,你快把鐵錘給我?!?/p>
“哪里有什么鐵錘,這是你的拐杖?!?/p>
“快把它給我,我要給馬釘掌……”
我父親不得已,沒好氣地把拐杖丟給祖父,但他揮動雙手,沖著祖父空無一物的身邊吆喝了幾聲,轉(zhuǎn)頭對祖父說:“你的老馬肚皮餓了,快讓它吃草去吧?!?/p>
“可它的蹄子還沒修好……”
“我會幫你修好它的?!?/p>
“我可不相信你的鬼話。”
父親白了老爺子一眼,攙扶著他,一步一挨地回走。
“阿爸,算我求你,你的腿腳不好,就不要亂走了,你孫子阿斯汗會幫你照看它的?!?/p>
“你早知道孝順我就好了,”祖父說,“對了,我讓你從鎮(zhèn)子上買的豆餅?zāi)??我還要好好喂喂我的老馬,讓它馱我上路。”
“買了買了,”父親拍拍自己的肩膀,“瞧,就在我的肩上背著呢?!?/p>
“達喜,你越來越能騙人,你肩上什么都沒有,”祖父推搡開他,“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從小就愛撒謊?!?/p>
“阿爸我可真拿你沒辦法,你該糊涂的時候怎么一點不糊涂……”
我家那匹云青馬其實十幾年前就死掉了,這個祖父明明知道,可就是在祖父知道云青馬死掉的那一天,他的腦筋出了毛病。
阿斯汗,你快幫爺爺打水去,昂阿要渴壞了。祖父到什么時候都不會忘記我的,我是他的長孫。我應(yīng)允著,一邊跑向不遠(yuǎn)處的機井。我打開電閘,接了滿滿一桶水,裝作給馬飲水的樣子,一邊用鐵刷刮馬的鬃毛。昂阿,你多吃多喝,看看你這幾天不好好吃草料,都瘦多了。家人里,只有我自愿配合祖父,幫他老人家侍弄別人看不到的老馬。祖父從小把我看大,按我父親的話說,老爺子除了對云青馬好,其次就是對我這個長孫好。不知怎么的,我對祖父也有種天生的親近感,那種冥冥中的感覺甚至超越了血緣。而那匹不存在的云青馬,或許是祖父打小把它灌輸給我,以至于在我的腦海里牢牢地生根發(fā)芽,有時我竟然也能看到它的肉身,真切得連馬毛都數(shù)得清。不過,那種幻象不是時時都能顯露,它只出現(xiàn)在我神清氣爽的時候。
今天中午我用汗板為云青馬刮汗時,它的肉身就沒有顯現(xiàn);傍晚,祖父又要我為老馬洗澡,我打來清水,把馬拴在拴馬樁上,其實那只是一副馬籠頭。我做這些的時候惟妙惟肖,祖父持著板凳坐在我的面前,細(xì)眉細(xì)眼地瞧著我做的一切,說,等給昂阿好好喂上幾天草料,讓它長長膘,爺爺就要騎馬遠(yuǎn)行。我說,爺爺,你要去哪兒呀?祖父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你知道嗎,爺爺活這么大年齡還沒有走出過咱這片沙荒呢,我,我要去看看真正的草原。我眼睛一亮,爺爺您能帶上我一起去嗎?祖父想了想,爺爺當(dāng)然想帶你去,可是云青馬老了,它馱不動我們兩個呀……說著話,他又指指馬的肚皮,這兒,這兒不干凈,對,是這兒。咴,瞧瞧,它的腿下邊好多大包,一定是牛虻給咬的,這些該死的小東西……
叔叔家的小妹薩如拉剛剛六七歲,圍在我們的身邊嬉笑不已:“哥哥你在做什么呀,你是在為空氣洗澡嗎?”
祖父板起面孔:“小孩子離馬遠(yuǎn)一點,小心踢到你的鼻頭?!?/p>
我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在蒙古包里看著這一切,他要我去打一瓶醬油而我現(xiàn)在無暇顧及,這讓他氣不打一處來。父親踢飛了進屋啄食的雞,攆走了到處拉稀屎的鴨,背著祖父沖我兇兇地打著啞語,我佯裝沒看見,繼續(xù)我和祖父的活計。有祖父在,他是不敢對我怎么樣的。
祖父的腦筋并不總是處于混沌之中,他偶爾也明白一陣兒,明白的時候就咒罵我的父親:你這個不孝的兒子,你額吉就不該把你從灰堆里撿來。瞧瞧,你的嘴巴里都是黑灰……
老爺子那是怪罪我父親呢。這個責(zé)怪可由來已久,事情就出自云青馬,正是這個因果導(dǎo)致祖父的腦子壞掉了。
那是大約十幾年前,祖父要將他的老云青馬放生。那可是他最心愛的伙伴,生產(chǎn)隊解體前,他一直騎著它為隊里放牧,等包產(chǎn)到戶,他舍不得這匹坐騎,用兩頭牛的代價換得了它。老爺子對云青馬的感情一度讓他的親生兒子嫉妒,直到今天,達喜酒醉后還和我們嘮嘮叨叨,說他小時候犯錯,祖父竟騎著云青馬追攆他,用套馬桿套他……可是你們得知道,你爺爺從來沒有用套馬桿套過昂阿。后來我們鄉(xiāng)村土地沙化,由牧業(yè)轉(zhuǎn)為農(nóng)耕,作為我家唯一能犁田的牲畜,祖父不得不忍痛讓云青馬架犁耕田。不過,那是怎么的情形呢,說起來至今還是我們鄉(xiāng)村的笑話——云青馬犁田時,祖父竟然備了另一副扛把子,自己充當(dāng)另一匹馬拉副犁,沒誰見過一個男人把自己當(dāng)牲畜使喚的,鄉(xiāng)人嬉笑著和我說。云青馬就這樣為我家效勞了二十幾年,直到它老得和祖父一樣走不動路。就是這樣一匹馬,祖父要將它送歸自然去。
那天,祖父最后一次為云青馬洗凈了身軀,梳理過皮毛,與它一同走向遠(yuǎn)處的山岡。那是鄉(xiāng)村的公共墳地,墓與墓之間尚存著小片草地,除此之外,我們鄉(xiāng)村已找不到任何可以讓牲畜飽餐一頓的牧場了。祖父在那里守了云青馬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祖父牽著肚皮滾圓的老馬回來,把韁繩交給了他的長子,祖父說,去吧,達喜,去把它放生到烏珠穆沁吧,或者呼倫貝爾,走得越遠(yuǎn)越好,去找一片最好的草原,要人跡稀少,有水有山谷的地方,把昂阿安置妥當(dāng),否則不要回來。我父親問:為什么?這不是你的心頭肉嗎?怎么要將它放生?祖父說,昂阿在我們家里辛勞一輩子,苦了它了,現(xiàn)在它年老了,我再不能自私地把它留在身邊,我們要還給它自由,讓它到真正的草原上,去它該去的地方,你明白嗎,兒子……
父親搖頭說:“是你糊涂了,阿爸?!?/p>
“照我的話去做吧,”祖父老淚盈眶,“本來我要親自送它走的,可我怕舍不得它……達喜,你能辦好這件事嗎?”
父親應(yīng)允下來:“那好吧,阿爸,我正好騎著它去烏珠穆沁看望我的同學(xué)。”
“你可不能一路騎它,它老了,腿吃不住勁兒了,你騎上一個時辰就要下馬牽著它走,累了就歇一歇。路上要給它喝干凈的水,給它吃最好的草料。”
“你就別啰里啰唆了,這些我都記得了?!?/p>
父親打馬而去的時候,祖父站到最高處的沙坨子上眼巴巴望著,直到云青馬和達喜成為兩個黑點,消失在光禿禿的沙海里……
達喜走的那幾天,祖父就像丟了魂一樣,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丟東落西,時不時地向村落里僅有的幾條路上張望。偶爾他瞥見昂阿戴過的馬具和門前的拴馬樁,就禁不住流淚。
一周之后,一身酒氣的達喜終于坐著長途大巴回來了,他下得車來,塵土飛揚地向自家營地走著。祖父迫不及待,遠(yuǎn)遠(yuǎn)地迎上前去,聲音顫抖著問他:“怎么樣?我的兒,昂阿放生在哪片草原了?”
達喜打著酒嗝,目光躲閃,說:“一切都遵照你的話做了,我把老馬放生在……在錫林郭勒了……”
“那里的水草怎么樣?。俊?/p>
“那還用說,當(dāng)然大大的好?!?/p>
“那是怎么個好法?”祖父刨根問底。
達喜耐著性子,東一句西一句地和祖父描繪了一番錫林郭勒草原的水草有多么豐美,河流有多么寬闊,山谷又是怎么樣幽深,云青馬在那里像在天堂一樣,吃喝得五飽六飽,只顧在陽坡上曬太陽睡大覺。
祖父聽了,贊許地點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這天傍晚,我祖父像煞有介事,以薩滿的儀式點燃一堆篝火為云青馬祈求平安,不斷沖著四面八方潑灑奶子,嘴里念念有詞,一遍一遍為他的老伙伴獻上吉祥的祝福。
可就在那天晚上,祖父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云青馬眼神哀戚,沖著他不斷悲鳴。祖父撲上前去,云青馬卻躲閃開了,就在這時,祖父看清了它的身軀,老馬渾身是血,脖頸處已與身體斷得只剩下一層皮……祖父驚愕住了,不由得癱坐在地,雙膝做步移向老馬,昂阿!昂阿!你這是怎么了?是誰……誰把你弄成這樣?昂阿,你到底怎么了……
我父親那天早上是在馬鞭子狠狠的抽打下驚醒的。祖父滿臉怒容:你說,昂阿到底被你弄哪兒去了!阿爸你瘋了嗎,我不是把它放生到錫林郭勒了嗎?不,撒謊的東西,你沒有把它放生,你快說,到底把它弄哪兒去了!就……就是錫林郭勒,你打死我也是錫林郭勒……來,當(dāng)著佛祖面前發(fā)誓……祖父揪起達喜的耳朵,把他拎到宗嘎巴佛祖面前,達喜跪在那里,嘴唇哆嗦,左瞧右望:我……
我年輕時的父親毫不定性,貪杯好耍,騎著馬一路來到錫林郭勒盟,他先在烏利亞斯太鎮(zhèn)上和同學(xué)喝了兩天酒,賭輸了所有的錢,這才去東烏珠穆沁草地。半路上他遇到幾個趕馬的男人,便停下來詢問他們,哪邊的草地好,人煙稀少,有河水有山谷。幾個渾身污垢的男人上下瞟了達喜幾眼,反問他,你要找草地做什么。達喜在馬背上還未醒酒,歪歪斜斜地堆在那里,大著舌頭說,阿……阿爸要我把……把這匹老馬放生,讓我尋找……找這樣的草地。馬要放生?幾個男人禁不住哈哈大笑了:那不如交給我們,我們替你放生,省得你還要辛苦走遠(yuǎn)路。那可……不行,阿爸交給我的事情我……我得辦到,否則沒法和……和老爺子交差。哦,原來你還是個孝子,這樣吧,看在你這么孝順的分上,我們給你指條明路,把你的不中用的老馬賣給我們吧,我們給你幾個錢當(dāng)路費,否則你的馬放到哪里都是白扔,這個年頭,誰見了沒主人的馬都會拉去殺了吃肉,即便沒人發(fā)現(xiàn)它,狼也會把它吃掉的。達喜急了,那……那可咋辦?我阿爸可……可是讓我把老馬安置妥當(dāng)才能回家。男人樂了:這小伙子心眼倒是實誠,你想想看,把這匹老馬賣給我們,我們替你在草地上看管放養(yǎng),不也是等于放生了嗎?達喜悶頭琢磨了一會兒,還真是這么個道理,簡直兩全其美……他接過男人給的錢,一再叮囑:你們說好了,可要善待這匹老馬啊!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老弟,馬現(xiàn)在是我們的了,我們不會虧待它的。
祖父渾身顫抖:“我問你,達喜,那幾個男人放的馬群是什么樣的?我說的是每匹馬屁股上烙印的花紋……”
達喜想了想:“都不一樣,當(dāng)時我還奇怪呢,怎么一家的馬,卻是不同的烙印呢……”
祖父就是在那一刻癱倒在地的,口斜眼歪,嘴吐白沫,他手指達喜:“你你你……你把昂阿賣……賣給馬……馬販子了……”
祖父昏睡了三天三夜,等他醒來,腦子便故障百出了,我阿爸、幾個姑姑和一個叔叔輪番上前,他都認(rèn)識不得,滿腦子只記得云青馬。昂阿,我的昂阿呢?他掙扎著從床上爬起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半身子不聽使喚了,但他無暇顧及,張舞著那只好使的手臂,看到誰都只說一句話:快,快去,把云……云青馬找回來!
眼見著老爺子一病不起,達喜懊惱不已,坐著班車又去了一趟錫林郭勒,可是草地茫茫,到哪里去尋找那幾個馬販子?他心中料到,老得不中用的云青馬早就被他們屠宰吃掉,這會兒連骨頭渣子都沒了。不過,達喜并沒有空手回來,他想既然老爺子的病起因于馬,那就再買一匹小馬駒子算了。等他風(fēng)塵仆仆到了家,自作聰明地讓家人攙扶起老爺子,讓他看看自己帶回了什么,我祖父的目光空洞地越過小馬駒子,問道,是昂阿回……回來了嗎?它……它在哪兒?達喜以為祖父的腦筋壞掉了,哄騙他說:阿爸,它就是昂阿,你看看它的毛色……不,它不是昂阿,它是……是一匹還沒斷……斷……奶的小馬,你從哪兒弄來的,就……就送回哪兒去,不要讓這個孩子,見……見不到媽媽……
祖父的病就此落下了,無藥可醫(yī),直到達喜娶妻生子。我即將出生的那天早晨,許是添丁進口的喜訊觸動了祖父銹蝕的神經(jīng),他幾年來第一次自己拄著拐杖下了床,一步一步挪到晨光耀眼的屋外,遮目遠(yuǎn)望了一陣子,忽然眉開眼笑起來,沖著遠(yuǎn)處呼喊:唿咧——唿咧——我阿爸好生奇怪,湊到他跟前問他:你這是召喚誰呢?祖父手指院外,你瞧,云青馬,是云青馬回來了……達喜朝院門口張望了半天,沒有啊,阿爸,是你的眼睛花了嗎?不等我阿爸說完,祖父已一瘸一拐地迎去,揮動拐棍別開了院門。像配合祖父一樣,一股小旋風(fēng)搖搖晃晃地刮進了我家小院,圍著祖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旋到我家的屋檐下,才消失不見。就在這時,屋內(nèi)傳來哇哇的啼哭聲,我在母親使出最后一把力氣時終于降生了。
從那天開始,那匹任誰都看不到的老馬又回到我們家里,所有家人都被老爺子的魔法驚得愣目愣眼。而祖父的病情就此好轉(zhuǎn),再不用人攙扶照料,早早起床,拖著半癱的身子喂馬劈柴,自此不再讓老馬遠(yuǎn)離自己的視線,生怕它再被達喜賣掉。我們的家就是從那時起搬到了沙坨子里的,那是應(yīng)了祖父的要求。祖父說,我們再不能住在巴掌大的院子里了,這個一泡尿就尿到院墻的地方太憋屈了,我們要遷居到能容得下云青馬的地方去。我父親雖然極不情愿,但因為心里有愧,對他的阿爸也只能言聽計從。
我的出生確實為祖父帶來了歡樂,如達喜所說,祖父對我的喜愛堪比云青馬,稍有空閑就哆哆嗦嗦地把我抱在懷里,上下端詳,仿佛我的身上藏著什么秘密,一會兒又把我翻過身去,看我屁股上的那塊青色胎記,看著看著就抖動起胡須,露出一副詭異的笑容。那時,我的幾個姑姑已經(jīng)相繼嫁了人,叔叔也自立了門戶,我父親從早到晚忙著種田,母親喂雞打狗,只有幼小的我成了祖父的陪伴,我就在這片沙荒子里,在祖父的眼皮底下慢慢長大。
我是一個長相特別的孩子,兩只眼睛間距過寬,鼻孔奇大,躺在搖籃里時就懂人事似的,見到誰都笑上幾聲,可那聲音據(jù)鄉(xiāng)人說糟糕透頂,嗯對,就像一匹馬駒子的叫聲。另外就是我的眼睛相當(dāng)好,夜晚沒有月光也能看清遠(yuǎn)處的物體。還有,我走路走得很早,五個月左右就能滿地跑了,三四歲的時候,便可幫助祖父干活兒,給云青馬割草喂料飲水;直到我現(xiàn)在長到十幾歲,四肢發(fā)達,越發(fā)能跑善跳,為此,鄉(xiāng)人還給我起了個綽號,叫我“飛毛腿”。我漫山遍野跑來跑去的時候,祖父在后面呼喚我,怕我摔倒了。有時他就會叫錯我的名字——昂阿,你慢一些!他這么喊我的時候,我并不覺得別扭,愉快地答應(yīng)著。反倒是祖父愣住了,問:我剛才叫你什么了?我說是昂阿呀。那你怎么也答應(yīng)呢?我說,爺爺,你就當(dāng)我是你的小馬駒子好了,我就是昂阿。祖父聽了,抖動著嘴唇,撲簌簌地落下老淚。
祖父讓小妹薩茹拉離馬遠(yuǎn)一點,小妹卻偏要湊到跟前,我本來忙著給云青馬洗澡,并未在意。我舉起鐵桶往老馬身上澆水,水花四濺,薩茹拉看著歡喜,蹦跳著撲過來戲水,卻被一股力量生生地彈了出去,跌倒在幾米之外的地方。薩茹拉啊啊地哭起來,我連忙把她扶起,好在小妹沒有受傷,只是衣服前襟上有一個碗口大的泥蹄印。
那些天里,祖父嚷嚷要云青馬馱著他出門遠(yuǎn)游,我便積極為他準(zhǔn)備。除了我,家里人只當(dāng)那是瘋言瘋語,沒人能信,因為那匹老馬根本不存在。我母親心地純善,和父親說,不行你用摩托車馱著阿爸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吧,阿媽去世得早,他老人家為了拉扯你們幾個孩子,一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興許心里憋得慌呢。我父親聞言吹胡子瞪眼:用摩托車馱他出去?你以為他是八歲的孩子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來負(fù)這個責(zé)啊?母親白了他一眼,父親則背著手走出門去:都給我消停消停吧,這個家都夠演一出戲的了。
父親說讓這個家消停消停,可事與愿違。那一天早上,給田地澆了一遍水的他遲遲不見祖父起床,便來敲老爺子住的蒙古包門,敲了好半天也不見動靜,推門看時,只見床鋪上空空如也,被褥倒是疊得整齊。父親以為老爺子在近處轉(zhuǎn)悠,房前屋后瞧了一圈,卻一無所獲。這時他還沒有慌張,騎上摩托車四下去找,他想一個腿腳不利索的老爺子還能溜達多遠(yuǎn),可方圓幾里轉(zhuǎn)遍了,仍沒見祖父的身影。
真是活見鬼了。父親回到村上,召集了我叔叔和許多幫忙的鄉(xiāng)人分頭去找。達喜即便不算是個孝子,但他也不想讓我祖父曝尸荒野。人們大車小車,燈籠火把,從白天尋到日落,又從黑夜尋到天亮,竟然連祖父的腳印都沒找到。鄉(xiāng)人和我父親好生奇怪,難道說云青馬真的顯靈,馱著它的主人云游四方去了?回頭一想,即便那匹老馬還存活于世,也該老得不成樣子,別說馱著祖父,連它自己走路都費了牛勁。這時,叔叔忽然想起我來,提醒我父親說,達喜,你的兒子阿斯汗呢?他平素和爺爺最親,或許他該知道老爺子的下落。父親一拍腦門,這才把摩托車掉轉(zhuǎn)方向,回過頭來找我……
彼時,我正背著祖父奔跑在距家鄉(xiāng)百里之外。這里開始有連綿的丘陵,那是沙坨里見不到的石頭小山,山上面薄薄的一層泥土,生長著稀稀拉拉的野蒿和不知名的堿性草;開始有泥溝般的小溪,兩邊是一簇簇的柳毛樹,低矮的山榆,偶爾有幾只山羊綿羊,或三五乳牛在溪邊食草。祖父拍拍我的肩膀,孩子,你累壞了吧,快停下來我們歇一歇。我抹了一把汗水,將祖父放下來,拿起水壺先給老爺子喝上幾口,自己又猛灌了一氣。祖父說,天都亮了,阿斯汗你已一夜沒合眼了,我們不急著趕路,你快睡一會兒吧。我說,爺爺,我看得清夜路,不困也不累,我正興奮著呢。這話并非假話,雖然我只十五六歲,可精力充沛,渾身是勁兒。我和祖父分食干糧,一邊問他:您老人家累不累呀?祖父說,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一想到去草原,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說到這里,祖父和我就孩子一樣相視而笑了。
繼續(xù)趕路的時候我有點暈頭轉(zhuǎn)向,我說爺爺這回我們該往哪里走?祖父瞇著眼睛辨別了一番,說,那邊最高的山上有一個石頭堆子,該是蒙古人的敖包,專門給人指方向的,我們到那里去看一看。歇息過一陣子后,我體力恢復(fù),沒費什么力氣就背著祖父爬到了山岡。
祖父一站到山頂,站到敖包堆子面前,便跪倒在地。老人家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到過敖包了,這是族人用來祭祀長生天的地方,如今在我的家鄉(xiāng),因為沙化得找不到任何一塊石頭堆砌敖包,這個傳統(tǒng)自然也消失了。祖父像丟失多年的兒子終于見到母親那樣老淚縱橫,三拜九叩,我也學(xué)他老人家給老天行了大禮。祖父拉住我的手坐下來,說,阿斯汗,我知道這都是長生天的眷顧啊,讓云青馬的魂靈又托生在我家里,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是我的云青馬。我心里一驚,雖然我曾和祖父說自己是他的馬駒子,可那畢竟是戲言,我撓著腦袋問祖父何以見得。祖父說,你的屁股上面那個青色胎記的形狀,正是云青馬曾有的烙印啊,那是我親手給云青馬燙上去的……
現(xiàn)在我就像匹青蔥駿馬那樣,馱著祖父奔走在郁郁蒼蒼的群山峻嶺。這里白樺黑樺混交參半,落葉松密密匝匝一拔沖天。頭頂上,游走的白云像大海般波瀾洶涌,而山澗間,浩蕩奔流的大河仿佛正馱運著群山。祖父張著嘴巴左瞧右望,眼睛都有點不夠用了,祖父問我,阿斯汗,我們倆這是來到仙境了嗎?我像馬兒那樣打了兩聲響鼻,告訴老人家,這不是什么仙境,我問過路了,這是大興安嶺,越過這座山嶺,我們就到草原了,那就是傳說中的呼倫貝爾……
祖父聞聽,又流得滿臉是淚,說:“孩子,到了草原,你要找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那里只要有河流有山谷,你把我送到那里,放生到那里就行了……”
我笑了:“爺爺,你又不是馬兒,怎么可以放生呢?”
“我是馬兒,”爺爺說,“我就是那匹一輩子受苦受累的云青馬……”
“您剛剛還說我是那匹云青馬呢,爺爺?!?/p>
“沒錯,阿斯汗,我是老云青馬,你是小云青馬,瞧,現(xiàn)在我們一老一小就是一對兒放生馬……”
此刻,我忽然感到祖父把著我肩膀的手臂像鐵鉗般有力?!鞍盐曳畔聛戆?,孩子,我要自己走一走。”
我說:“爺爺,我還是馱著你走吧,我不累?!?/p>
祖父不容分說,從我的后背墜爬下來:“你看那天上的鷹隼,它老了,翅膀都耷拉著,可還能在天空中飛翔。我也要下來走一走,我要在這青山綠水間看到自己的身影……”
我看到祖父站在山嶺上的腿腳忽然變得堅實,似一副鷹爪抓拿著松柏。這會兒祖父手臂一揮,將那把拐杖像丟根燒火棍那樣丟下山澗,接著從喉嚨里發(fā)出幾聲老馬才有的“噗噗嚕?!?,便擺動起半癱的身軀向前挪移。我看到祖父滑稽的奔跑姿勢像極了鴨子,不由得笑了起來,我發(fā)出的笑聲卻是馬兒的嘶鳴。
咴——咴——我叫了幾聲……
咴——咴——祖父也隨聲附和……
祖父先前還拉不開步伐,跑著跑著,不好使的那蹩腿腳竟然也靈便起來,慢慢跟上了我,我們倆真像兩匹并肩而行的馬兒,鬃尾飛揚,四蹄如風(fēng),向著高高的山嶺,蒼翠的大野,迎著陣陣松濤,鉚足了力氣撒歡而去……
責(zé)任編輯 安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