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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信號

      2021-09-18 00:48索南才讓
      花城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沙山

      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4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收獲》《十月》《小說月報》《青年作家》《山花》《民族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作品,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青海省“五個一工程獎”、青海省政府文藝獎、2020年《收獲》文學(xué)獎、第四屆《紅豆》“文學(xué)雙年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哈桑的島嶼》,小說集《巡山隊》《荒原上》等。

      瑪曲才讓從縣上回來的那天晚上,民兵班長那日森在德州民兵微信群里面通知:明天早上,民兵集合去找人。要找的這人叫大成,是民兵更登加措的父親。因為和妻子吵架,被這個兒子架在墻角抽了耳光,他羞憤欲絕,借酒消愁了一個星期,失蹤了。他的小汽車停在鄉(xiāng)上信用聯(lián)社門口,最后一次有人在鄉(xiāng)政府東南蓮花湖方向的沙土路上見過他。所以他有可能進(jìn)入沙窩了。當(dāng)時他身穿黑色廉價人造皮衣,一頂兒子戴過的深藍(lán)色棒球帽,一條牛仔褲,腳上是黑色旅游鞋。在他失蹤之前,他給兒子發(fā)了二十幾條微信語音,但除了前面寥寥三四條,余者含混不清,仿佛那時他已經(jīng)陷入譫妄,胡言亂語 。前面幾條語音里最重要的信息是他交代了財務(wù)狀況。他有五十萬的高利貸在三個村的五個人手里,他說了這些人的名字,但他沒說利息是多少。他欠銀行二十萬貸款。早就有傳言,大成拿銀行的錢放高利貸,確實如此。

      蓮花湖在沙漠邊緣,一塊濕地,天鵝和鳥兒的天堂。他們在硬化路的盡頭聚集。因為是要找一個大有可能已經(jīng)死去的人,民兵們很有興趣,快樂地分配了行動任務(wù)。十個人,十輛越野摩托車,好像要進(jìn)行一場越野摩托車?yán)悺K麄兪紫纫M(jìn)入沙窩,這里是尕海片區(qū),重點搜尋“三個沙山”一帶和鐵路沿途的各個橋洞,由熟悉這里地形的巴爾紹乙?guī)ьI(lǐng)六個民兵前去搜尋。而與“三個沙山”平行排列的“三個綠洲”一帶,則有那日森、瑪曲才讓和更登加措,還有一個叫格東的少年四人前往搜尋。那片地區(qū)相比要小一些,那日森也很熟悉那里,因為他每年都會有兩個月時間偷偷游牧在那里。他背著食物和被褥,跟隨羊群在“三個綠洲”之間游牧。他狡猾得很,人人都知道他偷吃沙窩綠洲,卻從來沒有被人逮住過。他否認(rèn)時理直氣壯,說你們只是懷疑,而懷疑不是證據(jù)。

      在如此廣闊的地區(qū)尋找一個消失多日,很可能已經(jīng)淪為野獸飽腹之物的小個子男人,無疑大海撈針。但這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志愿和心意。更登加措說,雖然我們十個人進(jìn)入沙漠,就好像十個羊糞蛋蛋撒進(jìn)大草山里,但我還是真謝謝你們!

      這件事在他看來好像自欺欺人,事實也的確如此。但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不就是這樣嗎?這樣的行動又讓他覺得很有意思,他好像是最開心的人。瑪曲才讓認(rèn)為,也許悲痛能使人釋放快意,畢竟這兩者像孿生出于同一個地方。

      分工后六人的大隊離開了,他們?nèi)齻€在等那個少年?,斍抛寣⒆蛱烊ユ?zhèn)上時發(fā)生在車上的談話描述了一遍。

      瑪曲才讓有一套手藝,編織馬具的技藝堪稱一絕。他出手的馬籠頭、韁繩、肚帶、鞍裘等,無一不是精品。他將這些東西放到鎮(zhèn)上的民族手工藝產(chǎn)品專賣店里賣,只要他穩(wěn)定出產(chǎn),每個月都有一筆固定的收入,為此他很踏實。他牢記一句俗語:一技在手,吃穿不愁。

      昨天專賣店店主民華打電話:有一個人訂了一套馬具。你下來我們詳談。

      瑪曲才讓騎著摩托車到公路邊,在天然的停車場停好車,把車鑰匙壓在一塊石頭底下。然后他走上213號國道,等候一班小客車。他等車時候腦子里一直在思考創(chuàng)新的問題。事實是瑪曲才讓從來不缺乏創(chuàng)造力,他一直覺得自己做得不錯,時常有一些新的元素加入,他認(rèn)為自己不是匠人,而是一位藝術(shù)家。但這里的人,牧區(qū),藝術(shù)的行為是有的,卻沒有藝術(shù)家的位置。藝術(shù)家就是牧人,或者一個酒鬼?,斍抛尣缓染?,得益于身體的反抗,他三十年來一直清醒著,或者說是孤獨地醒著,牧人眼中的糊涂人。他堅持創(chuàng)作,把內(nèi)心經(jīng)營得充實自然,但這還不夠,他需要更加細(xì)微的雕琢,局部的、細(xì)節(jié)的,感官的和精神的。而且人們喜好的變化很有分析的必要,也很有意思。女性和男性的區(qū)別在馬和馬具這里分歧巨大,令人驚嘆!他從這里找到一些為什么沒有女人愿意當(dāng)他老婆的原因——他過于強調(diào)一個男人和馬的牢固而天然的關(guān)系,而將女性和馬的關(guān)系比喻成貓和老鼠。這些話他說過,無形中肯定惹惱了一些女性,尤其是信息靈通的年輕女性。

      但他是一名自命不凡的人,在沒有遇到重大變故之前他維護(hù)自己的觀點。他沒有覺得這么說是瞧不起女性,而是很認(rèn)真地認(rèn)為,女性和馬,還是存在一種無形的壁障。馬天然拒絕女人的屁股,這是事實。

      馬具這一行本身的局限性控制他,如同套牢了馬籠頭,有一條看似松懈實則結(jié)實的韁繩拴住他。想要突破,難!對此他倒是不怕,反而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欲望。他進(jìn)入實驗階段,又從具有想象力的牧人那里吸取點子,正如這次他要去見的那個客戶,提出來的點子讓他大受啟發(fā)。這人居然想要把馬轡子做成汽車的模樣,而且這個“汽車”還要有銀質(zhì)的車標(biāo),車標(biāo)他自己也設(shè)計好了,是一匹馬奔跑的姿態(tài)。這一套馬轡子上了馬頭,在視覺上會讓馬平白長一截,就好像人戴了一頂帽子,身高都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依然太過于保守,為什么馬具就不能是驚世駭俗的,不能是顛覆常識的,甚至不能是瘋狂的?而瑪曲才讓已經(jīng)意識到,如果想要達(dá)到另外一種境界,他必須催眠自己,折磨自己,忘掉過去的模式和經(jīng)驗,忘掉馬籠頭、馬鐙、肚帶,忘掉馬鞍,忘掉馬。

      他招手?jǐn)r一輛黑色小轎車。小客車晚點半個小時也沒來,等于告知今日停班。小車停在他跟前,他沒看見車牌號,但汽車的樣子告訴了他這是誰。只有開黑車?yán)偷臇|珠加木措才有膽子將“穆勒——西?!钡呐谱迂Q在前擋風(fēng)玻璃,堂而皇之地來回奔駛在公路上如入無人之境。他還沒有駕照、沒有任何有關(guān)的證件。但他一次也沒有被抓住過,仿佛他和這輛破舊的黑色卡羅拉是一對幽靈。東珠加木措打開車窗打過招呼,他很有經(jīng)驗地安排后排的坐法。因為車?yán)镆呀?jīng)坐滿了,瑪曲才讓必須加進(jìn)去,擠出一個位置來。兩個人的屁股和身子都要往前挪一挪,其中一個小姑娘,做得很輕松,另一個老一點的女人有些不高興,說既然坐滿了為什么還要停下拉人?!耙驗槲覀兪桥笥?。”東珠加木措說,“你看看你的行李,那么多那么沉我一分錢沒要?!迸嗽贈]有說話。瑪曲才讓成功擠進(jìn)去,緊緊收屈雙腿。他和小姑娘擠在一起,聞到胭脂味,很好聞。他迅速看了她一眼,長得一般,最顯眼的是額頭,異乎尋常的寬闊,完全不像是一個女性的面額。但他心里熱乎乎的,仿佛愛上這片面部。這使他感到吃驚,不好意思再去看她。但哪怕僅僅一瞬間的觀察,他也從她寬闊、堅毅的眉間分析出這是一個性格硬朗的女孩。她體態(tài)放松地坐在他旁邊,眼睛自然而又犀利地盯著東珠加木措放在擋桿上的手,或者是他手下的擋桿上。他有換擋的動作她的身子會微不可察地產(chǎn)生變化,她的眼睛里一定是神采飛揚的?,斍抛屇軌蚋杏X得到。

      東珠加木措開始和副駕駛的女人聊天,她很能說。他們在說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殺人事件,那個殺妻逃走的男人,一個月過去毫無音信。死者家屬請過卦,說他就在附近,大概北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北方很大,茫茫草原,一個人就跟一棵小草一樣渺小。

      但他自己出現(xiàn)了,就出現(xiàn)在坐在姑娘那一邊的這個藏民家的羊棚里面。前排女人費力扭過身看著他,于是他開始說了:我本來還在秋窩子,來看看房子漏水了沒有,因為前天那場雨陣勢大得很,我來了后感到?jīng)]對,剛從羊棚門口過去,里面唔地飛出一大群蒼蠅,一片黑蓋蓋。唔地又進(jìn)去了一群。我還以為是一匹馬,還是一頭牛死在里面了,我想反正不是羊,要是羊的話不會有這么多蒼蠅,我進(jìn)去把一層一層的蒼蠅看成牛皮了,往前走了幾步,好像沒對著,詳細(xì)一看,嚇著頭皮麻掉了,好像頭跌下來了。那個人,人都被曬爛了,臉腫得像氣球一樣……大腿只有一層皮,像個空皮袋……

      副駕駛的女人哎呀一聲,好像嚇壞了。

      “你害怕啥,你又沒看見,那些見過的人都嚇壞了,只有一個協(xié)警啥事沒有。我猜他大概見過更嚇人的東西。”

      “死得冤枉又可憐,那個女人真他媽對不起他,三番幾次搞事情,沒有一個男人會裝成不知道。”東珠加木措斬釘截鐵地說。

      “哎呀,話不可胡說,世界上的罪過多了去了,男女的這事也多了,要是不知道法律,沒有良心,我們怎么活下去?他要是對自己的妻子好一點,不要有事沒事就打,至于到這個地步嗎?說來說去,還是男人的錯?!?/p>

      “你又沒有親眼看見就不必這樣說了,再說了,你覺得給自己的男人戴綠帽子沒有錯?你這樣想的?那你自己怎么說?而且……任何借口都不是養(yǎng)野男人的理由,用自己男人辛辛苦苦掙回來的錢養(yǎng)野男人,你覺得這沒錯?你是這樣想的?”

      女人很聰明,避重就輕地回?fù)簦骸鞍眩阌譀]有親眼看見不要胡說,事情的真相我們誰也不知道,家里的事誰能一兩句話說清的?一個巴掌拍不出個響聲,我們就是遺憾一下?!?/p>

      “我可沒胡說,公安局的記錄我見了,就是這么回事?!?/p>

      瑪曲才讓好奇地聽著,這件事他也有耳聞,但傳言太多,難以分辨,不知道那種說法是真的,這讓他想起大成,又一個消失了的男人?!拔覀円灿幸粋€人失蹤了很長時間?!?/p>

      “哦,我知道?!睎|珠加木措說,“大成也是一個可憐的男人。男人活得都不好啊?!?/p>

      “他說不定過幾天就回家了?!?/p>

      “但他到現(xiàn)在都找不到?!睎|珠加木措換了一次擋。前面一連串大貨車車速慢,馬家埡口的上坡本來就陡,他不敢超車,嘴上不留德,咒罵貨車司機。他從后視鏡里看著瑪曲才讓?!澳銈儜?yīng)該找找,他是你們的人?!?/p>

      “我們肯定會去找的?!?/p>

      “那就好,公安局的人太少了,他們應(yīng)該組織群眾,人多了才有用?!?/p>

      “算卦的說兩個人在北方,是不是說的就是他們兩個?他們兩個在一起?那我們村的大成呢?”

      “我看不用理會,卦嘛,算準(zhǔn)了是卦,算不準(zhǔn)是話,不必當(dāng)真。公安局的說這些天他的身份證沒有用過,他沒有住過旅館,沒有任何刷過身份證的記錄?!睎|珠加木措甚為惋惜,“要不是沒有身份證的記錄,找到他分分鐘的事情?!?/p>

      “那他去了哪里呢?”

      “所以他去的就是沒有人的地方,可我們這里到處都沒有人。沒有人的地方就有其他的東西,我覺得他已經(jīng)很危險了,他真的死了嗎?你們有多少人?”

      最后等來的少年吊兒郎當(dāng)。當(dāng)那日森說看見可疑的東西小心一些,心里沒有做好準(zhǔn)備就不要好奇去看。他就說:“我倒是非看不可,我很想看看死人是什么樣子,難道死了后不像人了嗎?”

      那日森瞥一眼什么話都不說的更登加措,笑笑說:“當(dāng)然,這沒什么,你這一輩子總會遇到死人的,只要你準(zhǔn)備好了。但你要是一輩子都遇不到死人,那你的命是真的好?!?/p>

      “你也許說得有道理,我不一定要去親眼看到,我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也是一樣的?!鄙倌暾f,“我想了想,死了的人和牛大概是不一樣的?!?/p>

      “我沒說過不讓你見。”

      “可我確實不想看到了。”

      “那也不行的,我們今天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失蹤的或者已經(jīng)死去的人,如果你運氣不好你可能就會一頭撞上去,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所以我說如果你運氣好就不會遇到死人,我們誰也不愿意碰上,對吧?”

      少年人和那日森吵起來了,他們的對話充滿嘲諷和玄機,話里有話。那日森遇到一個很會吵架而且很狂傲的對手,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日森很生氣,這讓他很沒有面子,可他又不能把少年怎么樣。少年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有恃無恐,越說越有理,他很成功地將自己從這個搜尋小隊里摘了出去。然后瀟灑地騎車離去。他們誰也沒有挽留?!拔以缰浪麤]用,但我沒想到他連進(jìn)去的勇氣都沒有?!蹦侨丈D(zhuǎn)而問瑪曲才讓,“難道這就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

      “如果我也算是年輕人的話,那還是應(yīng)該分開對待的?!?/p>

      “我知道你是一個好青年。我只是不敢相信,身處險境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本事,而本事大小是關(guān)乎一輩子的事情?!?/p>

      瑪曲才讓很認(rèn)同地點點頭:“我沒有問題,你可以前面帶路?!?/p>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沒有問題,因為有問題的或者沒來,或者已經(jīng)走了,留下來的都沒有問題,都是有勇氣的青年?!彼粗羌哟耄跋M悴灰谝鈩偛盼覀兊恼f話,我們的本意是好的。”

      更登加措說:“我有的全部是感謝,你們不要管我,就當(dāng)我是一般的人。”

      那日森點點頭:“事情發(fā)生了就解決事情,其他的都是亂七八糟。等事情全部結(jié)束了,我們約上,去好好喝一頓酒?!?/p>

      “我不會喝酒的。”瑪曲才讓說。

      “你這人沒意思,喝喝酒又不會死。男人到一定時候就必須把酒喝起來,難道你一輩子都不喝酒?男人一旦出門,或者就是坐在家里,家里來客人了也是要喝喝酒的,因為客人要喝你也得喝?!?/p>

      “是啊,我父親就是那么做的,他十天里有八天在喝酒,還有一天在難受?!?/p>

      “還有一天呢?”更登加措好奇地問。

      “還有一天在去喝酒的路上?!彼麕е隙ǖ恼Z氣問,“關(guān)于父親的事,你們一定聽說過?”

      “有所耳聞,但傳言我們也不會全信。我只是覺得你父親喝酒出了事這是真的。”

      “事情就是這樣一個事情,難道還有別的說法嗎?”

      “也許有吧,我說了,傳言不可信?!?/p>

      “我不知道還有別的說法,但仔細(xì)一想又很正常?!?/p>

      “不是別的說法,只是加上去一些別的東西?!?/p>

      “什么東西?”

      “我覺得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作為兒子,我想我應(yīng)該知道?!?/p>

      “沒錯,但我不會說的。”那日森說。

      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一簇沙漠中常見的植被旁邊,有一半被植被擋住了。只看了一眼,瑪曲才讓立刻停下車,等待那日森和更登加措。那日森的摩托車出了問題,一路上拋錨好幾次,他的脾氣上來了,陰沉著臉胡亂猜測原因,但這解決不了問題。

      他們并排站在沙丘,胯下夾著各自的摩托車,引擎沒有熄火,雙腳撐著沙地。他們高度重視那團可疑的東西?!捌鋵嵾@和找牛沒有區(qū)別,我們應(yīng)該帶上望遠(yuǎn)鏡。”那日森說,“不過我看那東西怎么都不像,你說呢?”他看著更登加措。

      “我們要過去嗎?”更登加措說,“我不過去?!?/p>

      “再看一會兒,我們光顧著往前走,你四下里檢查了嗎?我沒看。”

      “我看了?!爆斍抛屨f,“但肯定沒有仔細(xì)?!?/p>

      “真奇怪,我們深入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他們到了哪里?!?/p>

      “我打電話問問?!?/p>

      瑪曲才讓說著拿出手機?!笆謾C沒有信號?!?/p>

      “這兒當(dāng)然不會有信號,但有的沙山頭上卻會有一點?!?/p>

      “那座比這兒高,我們?nèi)ピ囋??!?/p>

      “你留在這里?!蹦侨丈瓕Ω羌哟胝f:“我們過去,然后我倆可能靠近去看看,你留在這里?”

      “反正我不過去。”

      其實他們沒走多遠(yuǎn),另一個更高的山在三百米外,也不陡,摩托車沖了上去,但這里也沒有信號。從這里他們看那團東西,雖然遠(yuǎn)了一些,還是非??梢?。

      “我們還是先要找信號,他們可能也在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先給他們發(fā)個信息?!蹦侨丈Ш密?,高高舉著自己的手機,移動位置找信號。

      “你認(rèn)為那不是嗎?”

      “看形狀不像,哪有那么大,我看是一頭牛的尸體?!?/p>

      “更登加措都嚇壞了,你看見他的臉了嗎?”

      “那也不能怪他,他到時候還是要接近他父親的?!?/p>

      “那就應(yīng)該帶著他?!?/p>

      “讓他緩一緩,我都不忍心了?!?/p>

      他們沒有騎車,朝著有那東西的沙山走去。走到一半的距離,他們都確定這是一具尸體,但不是人,應(yīng)該就是牛的尸體。他們步伐變得輕松地靠上前去,但很快捂著嘴鼻跑開。尸體已經(jīng)徹底腐爛,支離破碎,惡臭沖天。他們臉色煞白地遠(yuǎn)遠(yuǎn)站著,不敢再朝那邊看一眼。他們不明白,為什么他和牛的尸體攪和在一起了?而且身上那么多蛆……他都爛壞了,只剩下半張臉……

      現(xiàn)在他們必須打電話。他們返回去騎車,向最近最高的沙山疾馳而去。在沙山半山腰,摩托車走不了的地方瑪曲才讓停下來,再次等那日森,用這點時間他平復(fù)情緒?,斍抛尣幌胱屇侨丈闯鏊目謶帧KX得他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但他選擇不相信自己,然后果斷否定自己。因為他也覺得那日森說的有道理,要是他覺得一定是,或許會變得不是了。而且他要是一直準(zhǔn)備好,警惕著或許會好一點。但那一具牛的尸體將那點警覺和應(yīng)付的決心卸得干干凈凈,讓心情處于一種松弛懶散的狀態(tài)時突然給予一擊。效果完美!他和那個少年其實沒有一點區(qū)別,少年預(yù)知到了什么,退出了。而他高估了自己,也小看了一具尸體的威力。他有些尿急,但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從車上下來了。

      那日森來了后也沒下車,仰頭望沙山頂,若有所思?!斑@上面大概有信號吧。”過一會兒,他從車上下來,咳嗽幾聲,以一種要開始長途跋涉的小心翼翼的步伐朝山上走?,斍抛屚蝗灰庾R到他們忽略了一件事。他問那日森:“你看清楚了嗎?”

      那日森喘著粗氣,一言不發(fā)。

      “你肯定是他嗎?他穿的好像是皮夾克?!?/p>

      “我們要先給派出所打個電話,讓他們過來。”他說。他們都顯得很疲憊,接著奮力往沙山上爬。

      “剛才好像出現(xiàn)了一格信號,現(xiàn)在又沒有了?!彼α怂κ謾C。

      “是119還是110?我忘了。”

      “110——我想起來了,打報警電話不需要信號,直接打就可以了?!?/p>

      “啊哈。”那日森自嘲道,“我什么時候愚蠢到連報警都不會了,我一直在看緊急呼叫這幾個字但我沒想到,好得很,遇到危險死定了。”

      電話成功打通了。他說了情況。那邊要求他們在原地等候,那邊問具體在什么地方。“三個沙山。”那日森說。

      “那是什么地方?”那邊繼續(xù)問。

      “三個綠洲旁邊?!蹦侨丈a充道:“尕海邊的三個沙山?!?/p>

      “他們能找到嗎?”掛了電話,他問瑪曲才讓。

      “你打的是我們縣的110嗎?”

      “我不知道,110分地區(qū)嗎?”

      “我剛才說清楚了嗎?”過了一會兒,那日森坐下來,開始懷疑自己。

      “說得很清楚。三個綠洲旁的三個沙山?!?/p>

      “尕海邊的三個沙山?!彼俅窝a充。

      “對,說得很清楚?!?/p>

      “他好像問什么多少公里。”

      “我們怎么知道,這里是省道?!?/p>

      “這個我沒說。”

      “他們會知道的。”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他們都覺得特別無聊。這種感覺超出一般的理解和感受,因此尤其有力量。他們也不說話,因為即使說再多的話也無濟于事,那些廢話會更加凸顯無聊的威力。那日森看了幾次瑪曲才讓,想警告他不要說話,但瑪曲才讓比他更適合沉默,他甚至都好像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好像是他一個人在某個地方,那不是沙漠,也沒有太陽和死人的尸體。因為他的表情很幸福,面部的肌肉松弛卻不難看,眼睛看的是穿透物體的空虛。那日森嫉妒了,于是他說:“我們應(yīng)該再試試,他們應(yīng)該回來?!?/p>

      瑪曲才讓笑著說:“好啊。”然后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沙漠平地上的異象??戳艘粫?。

      “他們在賽車。”那日森說。

      “第一個是誰?技術(shù)真好!”

      “我們招手嗎?”

      “他們看不見的?!蹦侨丈€是站起來,脫了上衣?lián)]舞。

      那一行人有七輛摩托車,在相對矮小平坦的沙丘中揚起沙子,朝西面疾馳,很快不見蹤跡。那日森摔衣服在沙地上,他有一種被孤立的憤怒。因為事先他絕沒有想到這些。他們的行動仿佛是對他的背叛。

      “他們這么做,就相當(dāng)于在扇更登加措的耳光。”他說,“我們走?!?/p>

      “去哪里?”

      “到公路上去?!?/p>

      “更登加措還在那邊呢。”

      “難道他不應(yīng)該守著他父親的嗎?”

      四十分鐘后,他們從沙漠出來,到了公路上。這里信號很好。但瑪曲才讓撥了幾個號碼都沒有打通。他只好發(fā)信息,等他們的手機有信號了就會收到的。

      “你知道他們?nèi)サ氖鞘裁吹胤絾??”站在公路邊的時候,那日森說。

      “什么地方?”

      “他們進(jìn)去太深入了,那里很少有人進(jìn)去,我敢肯定他們一個也沒有進(jìn)去過,他們沒有在那里的經(jīng)驗。他們有可能迷路出不來?!?/p>

      “他們可以跟著摩托的轱轆痕跡出來?!?/p>

      那日森搖著頭,卻不說什么。他們不停地看公路盡頭,一輛車也不來。他們等了快一個小時。從那日森的態(tài)度中,瑪曲才讓明白他們的處境絕不理想,他們很可能在那片沙漠中遇到危險。他適當(dāng)?shù)亓髀冻霰匾膿?dān)心,但實際上他內(nèi)心的擔(dān)心是表面的十倍。

      那日森蹲在摩托車旁,細(xì)致地檢查著:“很像是排氣管的問題?!彼匝宰哉Z,“還是說油箱里進(jìn)水了?”

      他們站在燥熱難耐的公路上,盡量縮小自己的身體。最強烈的陽光處于行動最慢的時候,他們盡量背對著太陽,焦急等待。這么一大塊時間在煎熬著他們,他們兩個像兩塊酥油,正慢慢融化在大地之鍋中。

      責(zé)任編輯 安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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