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曾有個賒刀人來過我們的村莊,那時節(jié)大地上睡滿青草,莊稼頂著太陽立在青草之上,在村頭的石碾子上,他帶來的九把菜刀排成一行,在村莊的涼風(fēng)里閃著寒光。
一百元,太貴了。村里的人說。
賒刀,等到玉米一元一斤我來收錢。他說得很自信,拿起一把刀,輕輕一揮,就削斷了一根筷子粗細的樹枝。他的黃土一樣黃的皮膚在刀面上一閃一閃。那年的玉米三分錢一斤。
鎮(zhèn)上的張石頭,刀才一元錢,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刀在我們這片很出名,我們用的都是他的刀,一把刀從爺爺用到孫子,人都埋到了土里,刀還在人手里。
說話的是我的父親,他有著門板一樣堅實的身軀,有著銅鐘樣的嗓門。我和很多小伙伴一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些人都有誰了,當然也記不得誰賒過刀,我父親賒下的那一把,我們用著很順手,卻在一次搬家中不知道丟去了哪里。
你說,它會不會自己找回來?我也知道這樣的想法有些荒謬,可我總覺得你家的刀有靈性,雖然明知道是把普通刀。那個賒刀人是誰?你父親嗎?
不是,他是我的師傅。
你跟他學(xué)什么?賒刀?
不是,學(xué)著活。
賒刀,等到村子成為城市我再來收錢。師傅說。他說得咬牙切齒,像是鋼刀切到了石頭。人群大笑,我父親的笑聲尤其響亮。我記得很清楚,父親在這個包著紅色綢布的本子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所以看到這個本子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就認了賬。
假如我父親當時相信賒刀人的讖語,我們便可在農(nóng)村變城市的過程中暴富。但是預(yù)言太過細小,肉眼看不到,人便會忽略,等到想起,已經(jīng)成真。
二
那個來收賬的賒刀人平靜地在紙張泛黃的本子上打了新鮮的黑勾,收下了我的一百元錢,面無表情地向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們的村子離原來的省城有三十里地,中間還隔著一個集鎮(zhèn),集鎮(zhèn)是我們常去的,那是最繁華的地方。上學(xué)時,我以能跳出農(nóng)門,跨過集鎮(zhèn),走進省城為目標,可是拼來搏去,只能留在家里務(wù)農(nóng)。沒想到,省城自己走了過來,以不可阻擋的勢頭把我們圍在了里面,且還繼續(xù)向外走。
賒刀人拿著賬本,從一片樓走向另一片樓,他那黑黑的眉毛平靜地躺著,眼睛如一潭深水,深水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心事,心事或許就是故事。
晚上他回到了我的飯店,要了一碗燴面。我說我請客,然后又叫廚房的師傅炒了兩個肉菜。我相信天天奔走的人喜歡吃肉,人總是喜歡用自己的習(xí)慣揣測別人的內(nèi)心。我坐在他對面,如愿看到了他面容上流動的不安。我擰開了一瓶五十二度的白酒,在城市里,我只有打開酒瓶,才能回到過去迷人的鄉(xiāng)村,那鍍滿金色的清晨小路,老牛喘息晃動的田間,以及滿地雞鴨的午后。我和他說起這里的從前,透明的液體順著我的話語,在他面前的茶杯里流滿,他的眼睛動了,像是夜空中眨著的星星。
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他,我坐在他對面的時候,卻覺得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
我很想聽聽你的故事。我說。
飯店的空氣里忽然壓卷進許多不知名的味道,無法捕捉又無可描述,很是陌生又似曾相識。
他從身后取下發(fā)白的牛仔背包,放在我的面前,拉開有些銹跡的拉鏈,取出九把锃亮的刀,一字擺開在我的面前。
賒刀,一把一萬,等你的房子變成水池我再來收錢。這個地方要建一個體育場,游泳館的位置大概就是在這里。
我笑了。
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了,手指在手機上輕輕一翻,什么信息都能知道,我能猜到的,大家也都能知道,我猜不到的,明天還會在手機上跳出來。太難了,今天一天,沒有賒出一把刀。
有人說賒刀就是一種卜術(shù),我也認為是這樣,你師傅在遙遠的過去,清晰地預(yù)見到了現(xiàn)在,我很想跟你學(xué)習(xí)這種神奇的本領(lǐng)。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你師傅的,他又傳授了你些什么?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晃了晃杯中的酒,酒在我們的視線里和水沒有什么區(qū)別,覺得有區(qū)別的是胃。我和他一起喝了一大口,咂了下舌頭。
謝謝你。他說。
我看著他,他仍然不回答我,開始低頭吃飯,白色的面片混在發(fā)白的湯中,幾棵碧綠的菠菜睡在上面,他用深紅色的筷子攪動了幾下,碗里一團糟亂。
賒刀,一把一萬。等你成了我,我再來收錢。他說。
我怎么能成為他呢?世上沒有人能成為自己以外的人。我有自己的積蓄和生意,不可能成為一個為生活所迫的賒刀人。這不就是擺明了要送我一把刀嗎?
想起他剛才說的房子變水池,我有些懷疑他就是街頭騙子,一句接一句地蒙。有很多人懷疑他們就是在蒙,他們賒出的刀那么貴,只要一句蒙對了,便能賺錢。
可是這句,我堅信他蒙不對。我不想占他的便宜,不花錢得到這把刀。一把刀可以有很多種買法,不花錢的買法,會讓別人覺得我愛占便宜。
我笑著,給他倒?jié)M了酒,搖了搖頭。
賬本是他的師傅傳下來的。賬本里有些賬能收,有些預(yù)言還沒有實現(xiàn)。我也在向外賒刀,有些賬我這輩子未必能收到,還沒有收到的賬,才是賒刀傳下去的理由。我把賬本傳下去,賒刀也就繼續(xù)下去了??墒悄憧次业馁~本,現(xiàn)在只有收賬,再沒有賒出去過。賒刀,其實賭的是明天,可是明天……老人會死去,年輕人四處游走,村莊不斷消失,城市天天變化,今天我能找得到的,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我縱然是賒刀,也是為了賒刀而賒刀,已經(jīng)無法贏利了。賒刀,到我這里,是要賒斷了。
你師傅來到村子的時候,我父親就認為你們的生意是做不下去的。在你師傅以前,也許還有別的賒刀人來到我們的村子,想想,每個時候都會有人認為生意是做不下去的,可是,一直到今天,你還在賒刀。
你很會說話,我感覺你要做,比我做得好。他說著,開始喝酒。我們兩人很快喝光了那瓶白酒。我已經(jīng)有些搖晃,看他也是那個樣子,我們握握手說聲再見。
意外兌現(xiàn)了多年前父親的一個承諾,我感到很興奮。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他的師傅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間的承諾還在。承諾的長度,長過人的生命,想想也是件有意思的事。人的一生總會做出很多決定,這些決定改變?nèi)说囊簧?。有些決定是人做出的,有些決定似乎本就存在,遇上了,就像我們要走的一條路。
三
第二天,明亮的水從天上潑下,潔白的雨花從地上泛起,人和物仿佛都生出了透明的羽翼,飛起來是多么美好的想法。
晚上,賒刀人渾身濕淋淋地跑進我的店里。
你還決定要賒刀嗎?
是的,等你成了我,一萬元。他說。
我在他的賬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名字前面已經(jīng)有了很多陳舊的名字。每個名字都自覺地排成士兵一樣整齊。它們束在紙上的格子里,不安分地露出些筆畫,但終究還是安靜地躺在格子里。
這些還能收回嗎?
能收回的很少。
那我的能收回嗎?
你的我一定能收回。
他的臉忽然露出了笑容,拍拍我的肩頭,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投向渺茫的夜。
(王清海,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延河》《天津文學(xué)》《作品》《都市》等,2018年獲《延河》雜志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