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如煙 由王金聲存藏憶知堂長物

朱航滿

近購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金聲長物》，系海上收藏家王金聲的藏品集錦。王先生著重收藏現(xiàn)代文人的遺物，雖是一鱗半爪，卻可窺中國現(xiàn)代文人之神采。陸小曼的畫作、林語堂的煙斗、徐志摩的照片、胡適之的手澤、郎靜山的攝影、陳巨來的印章，如此等等，都系精品無疑。我最感興趣的，亦最為驚訝的，是王先生著意收藏知堂手澤，汲汲經(jīng)年，頗為可觀。在此書中，王金聲寫道：“寒舍二代均好知堂文章，更喜知堂手澤，無論立軸、冊頁、扇面、書札均有庋藏?！庇謱懙溃骸爸秒m非書家，而字神清骨秀、溫潤可喜，不乏晉唐人風(fēng)致，卓然成一家面目，時常拿來欣賞……”《金聲長物》中收錄了幾幅知堂墨跡，系佳作矣。其一是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這是周作人贈給林語堂的手跡，被林氏刊登在《人間世》雜志上，一時文壇紛議，乃是珍貴文獻(xiàn)。這幀手跡寫在一張紅線豎格紙上，名為“偶作打油詩二首”，署名“苦茶庵”，鈐印“苦茶庵知堂記”和“知堂禮贊”各一枚。另一幅手澤，系周作人寫給藝術(shù)家劉既漂的一首雜詩，王金聲認(rèn)為此系“知堂生平中頗為關(guān)鍵和重要的詩稿”。還有一幅手跡，是1941年農(nóng)歷冬至贈給“內(nèi)田先生”的，內(nèi)容系周作人的一首自作詩，亦是極漂亮。

王金聲著重介紹了他收藏的這幅贈給劉既漂的雜詩，內(nèi)容為：“柳綠花紅年復(fù)年，鶯飛草長亦堪憐。于今桑下成三宿，慚愧浮屠一夢緣?！闭J(rèn)為此詩頗能看出周作人的思想風(fēng)貌，而詩后的一段題跋，則尤顯珍貴：“廿六年六月三日晚，紹原招飲于玉華臺，歸途想起浮屠三宿桑下之誡，而不妄流連光景，隨處苦住，正合于紹原所說之旅于處，但未得其資斧耳。車上偶得廿八字，適劉君賢伉儷以紀(jì)念冊屬題，因錄之以博一笑。知堂?！贝颂幒苣芊从?937年周作人在北京苦住的心境，還應(yīng)是他的一篇集外詩文。故此，王先生沒有重點(diǎn)介紹有名的“五十自壽詩”，以及周作人抄寫給內(nèi)田的自作詩：“飲酒損神茶損氣，讀書應(yīng)是最相宜。圣賢已死言空在，手把遺編未忍披?！痹谶@冊《金聲長物》中，我分外看重王先生收藏的這幾幅知堂手澤，還在于自己對于知堂文章的偏嗜，更為驚訝的是，周作人的遺物和手澤在民間存藏甚少，遠(yuǎn)不及其兄魯迅遺物的保存收藏，故而能夠存藏一件知堂的遺澤，自是極有緣分的事情。王先生在此書中寫道：“寒齋原藏周氏著述甚豐，惜多失諸劫灰，現(xiàn)今架上的大都為自己新近搜羅來的初版原著，而剛抽出的那本合訂本《人間世》雜志，卻是家中所存的舊藏，就是它讓當(dāng)年只有十五六歲的我邂逅了周作人?！?/p>

由王金聲的存藏，倒是想起一些關(guān)于周氏手跡與遺物的記載，亦可見今日知堂舊物稀見之因由。黃裳在《漫談周作人的事》一文中，寫道1949年后周作人因生活拮據(jù)，苦雨齋藏書按斤出售，并寫及他在北京東安市場的書店里，就曾見到知堂手稿《關(guān)于魯迅》等數(shù)通待售，從而感慨不已，“大張自制稿箋，毛筆書寫，精妙非常。”黃裳還寫道，他有次到戲曲學(xué)者傅惜華家中，看到書房的角落，地上堆著一堆舊書，上面的一本正是乾隆刻一卷《陶庵夢憶》，有苦雨齋藏印，“不禁黯然”。黃裳說，那時的市場書攤上，嶄新的知堂著書，有知堂閑章名印者，也是很不少，估計都是從八道灣流散出來的。黃裳的這些文字，可以看出1949年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特別的政治環(huán)境，導(dǎo)致了周作人的東西并不珍貴，甚至是少有被人珍視。在《漫談周作人的事》一文末尾，黃裳意猶未盡，又寫了他在20世紀(jì)50年代初，有次去《亦報》社，找副刊編輯唐大郎，“大郎打開抽屜，里面滿滿一堆原稿，說可以隨意選些去。原來都是周作人的手稿，《亦報》重抄后發(fā)排，原件就積存在這里。”黃裳選了一批周氏手稿，“都是用日本紅格書箋紙，毛筆，一色小行楷，漂亮極了?！边@些手稿后來訂為一冊，因未鈐印記，亦未作跋?！啊母锍?，偕群書俱去。”

張中行是周作人的仰慕者，也是知堂文章遺風(fēng)的傳承者。因其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加之趣味相近，故而與周氏有過密切的交往，也曾存藏周氏的著述和手澤。在文章《再談苦雨齋并序》一文中，張中行寫他存藏了幾乎全部的周氏著述，有些還是周作人贈送的，這些書因?yàn)闃O為喜愛，他用厚紙包作兩大包，插上卡片，寫上“1966年8月某日封存，待上交，供批判用”，竟躲過一劫。而周氏的手澤，就沒這么幸運(yùn)。張中行寫道：“先是手札，都燒了。其他手跡，記得有用日文寫的日本俳句，兩紙，《俠女奴》和《玉蟲緣》扉頁上的題辭，等等，也燒了。連帶一些印件，如《先母事略》和《破門聲明》（明信片式），也燒了。還有個陶器花瓶，見于《苦茶隨筆》的《骨董小記》，是在日本江之島對岸的片瀨所燒，因?yàn)樯嫌小檬鹈?，砸了?！辈贿^，有幾件“漏網(wǎng)之魚”，如一件手書陶淵明《雜詩十二首》立幅、小型斗方一對、扇面等，還有磚石拓片、俞曲園書聯(lián)、沈尹默立幅等知堂存藏。另有一個舊物，系周作人特別贈送張中行的，乃是壽石工刻的一方長方形石章，文字是杜牧句“忍過事堪喜”。這是周作人80歲左右，收拾舊時的所謂“長物”，分贈給喜愛這些東西的故舊的。

讀張中行先生的文章，或可知曉，我們今天能夠得到的知堂長物，大多應(yīng)是這種“漏網(wǎng)之魚”吧。黃裳在《珠還記幸》一書中，寫及知堂手澤失而復(fù)得的故事，筆觸之下，驚喜交加，與30年前的態(tài)度，大不相同了。那份手澤，原本夾在早年所購的《藥味集》之中，“文革”中隨群書散去。“文革”后，這本書由巴金在舊書店購得，又送給了他，幸運(yùn)的是，其中的知堂手跡，竟然還夾在書中。舊藏失而復(fù)得，堪稱奇事矣。相比黃裳，鍾叔河的存藏，便是心頭痛事了。鍾先生1963年曾給周氏寫過一封信，求后者為他寫一張條幅，當(dāng)時鍾先生已是遭劫之人。周作人不但回信，還抄寫了兩首最詼諧的打油詩，贈給了鍾叔河。這兩首詩，均抄自《兒童雜事詩》，其中之一為《書房》，另一則為《帶得茶壺》。頗為無奈的是，周作人贈送鍾先生的兩張條幅，因“文革”避禍，“轉(zhuǎn)移時所托非人，被他隱匿占有了。”1989年夏末，鍾叔河為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箋注，應(yīng)亦有特別報答之意。后來在《兒童雜事詩箋釋》新版序言中，鍾先生回憶了這段舊事，又特別強(qiáng)調(diào)，周作人贈送給他的條幅，題有上款，他的子女和年輕的朋友們總會留意的。他還特別寫道：“周作人的作品，包括他的詩和他的字，確實(shí)會有人喜歡，確實(shí)有欣賞的價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