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薔薇
到了龍坪,登上海拔近兩千米的聚龍山頂,我看見了久違的野薔薇。一掛碧綠的流瀑,隨意地鋪懸在坡壁上,上面隨意綴著些粉團團的花朵——那正是野薔薇花。
六月的高山,草木繁盛,綠意自天邊層層涌來,叢叢蔟簇的野薔薇便格外亮眼,如林中仙子齊齊下凡,來配合闖入山林的人們開一場熱鬧的節(jié)日歌會。凡花草帶了“野”字,自有一種天真爛漫氣質在身,配得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詩句。野薔薇,野薔薇,是童年的花兒,是以天真的模樣永遠綻放的花兒。在少不更事的年紀離開滋養(yǎng)了我整個童年的小鎮(zhèn)之后,便絕少與之相見。這一次的相逢,除了意外的驚喜,還有由衷的贊嘆。想不到,這看似柔弱無骨的藤蔓,這藤蔓之上小荷般浮著的柔弱花瓣,竟能在高處逢生,那樣清秀絕倫,一如我最初的記憶。想必,如此高度的海拔,常年繚繞的云霧、隨時可至的雨露和清新純凈的空氣,會賦予它特別的芬芳。果然,樹葉在清涼的山風中顫栗起來,一股清芬的氣息從林間拂過,在我的肺腑間來回滌蕩。這是埋藏于記憶深處的味道,它不似蘭花的幽,也不似桂花的甜,如果非要形容,我覺得那是一種陽光與露水混合的味道。
聞到這久違味道的一瞬間,所有的記憶和情感再次被喚醒——無論隔著多么遙遠的時光之河,往事即刻打馬而來。野薔薇花,與那段不會重來的日子一樣,永遠在心間閃亮。
夢 子
高山逶迤,云霧連綿,聚龍山上的野果都比低海拔處之同類要出眾得多。一種叫夢子的野漿果,就是這樣。
“夢子即魯迅先生《百草園》中提過的覆盆子,薔薇科懸鉤子屬植物,此外還有野草莓、山莓等別名?!倍嗄昵?,我在一位安徽女作家的博客里見到過這樣的介紹,從此我記住了夢子。其實這是一種家鄉(xiāng)常見的野漿果,甚至于在孩提時代就時常滿足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孩子的口腹之欲。然而多年來,我不竟不知它的名字該如何寫就,總認為是一個很復雜的生僻字,而且以此地的鄉(xiāng)土發(fā)音是“上聲”,然而事實上它就叫夢子,如此簡樸,干脆,與它的味道一樣怡人。聚龍山上的夢子確實在個頭上大得驚人,狀如草莓,只是小巧一點,摘一顆喂進嘴里,不再是尋常牙縫都填不滿的感覺,而是滿口生津,酸甜鮮美,妥妥的滿足感從舌尖一直漫延到心尖。它的色澤也更明艷,一顆顆熟透或正在成熟之路上殫精竭慮的果實密匝匝鑲嵌在帶刺的藤蔓上,散發(fā)出紅寶石般耀眼奪目的光芒,吸引著人們小心翼翼撥開草叢,探出手腳。一叢一叢,一顆一顆,我們繞著山頂一圈來來回回,眼睛放著異光,沒有放過一粒紅艷艷的果實。
三月開花,四月結果,五月熟透,夢子如此走完美好易逝的一生。它酸甜多汁又薄脆易碎的果肉,是螞蟻與小鳥的寵物,是鄉(xiāng)下人的路邊尋常,也是有過鄉(xiāng)村經歷的城里人念茲在茲的記憶。這樣的記憶,單純拙樸,一派天真,美好到窮盡一生也不會忘卻。
紅豆杉
聚龍山上的紅豆杉是遠近有名的。曾見過報紙報道,就在這片神奇的山林里,有一顆千年紅豆杉。
走在高山里,我時時能見到紅豆杉的身影,一抬眼,它們在山道旁的樹林中,在村民們的院落里,或高大威儀,或旁逸斜出,卻無一不綠得意興盎然,特別是枝梢那層嫩生生的新綠,一芽芽宛若嶄新生命發(fā)出的第一聲吟唱。紅豆杉的葉子細密,綠起來真是冒了油涂了蠟一般。我是深有感觸的,對紅豆杉。在這個叫龍坪的地方,我的家人曾工作過一段時間,記憶最深的是每每為他踏雪而歸牽腸掛肚。山路上的雪一個冬天都不會融化,而他卻載著一車人,一個冬天都在冰雪里來去。那一年的冬天,我就在對這種日子的深深無奈之中度過,我們無比渴盼春天的來臨。然而聚龍山的春天來得是那么遲疑,讓人望穿了秋水。那次,他回家,帶回了一株瘦小的紅豆杉,比我五歲的女兒還要矮小。我們買來一只如缸的特大花盆,一起在春天將它栽下。那年的圣誕節(jié),它成了我家的“圣誕樹”,我的女兒站在它身旁笑得燦爛。據說這是不好成活的樹,然而卻很是堅決地在我家扎根、發(fā)芽,開枝散葉,以我不可想象的速度向上拔節(jié),一度已經超過了我的女兒??捎捎诘乇P所限,由于陽光、雨露與微風皆有限,它漸漸放慢了成長的步伐。
如今,我的女兒十二歲了,它依然斜著身子站在我的窗前,叫我想起這個叫做龍坪的地方,叫我看見生生不息的希望。
張蕾,散文家,有散文集《行走河岸》出版,現居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