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化的超越：池莉小說的深層意蘊

摘要：池莉小說的深層意蘊隱藏于其“世俗化”表象的背后：認同才能超越平凡普通的人生，相信人生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首先在于立足當下的“此岸”生活。直面人生，永不言棄，在此岸生存與生活中升華，在俗世中內(nèi)在而超越，凸顯一種平民式不屈奮進的人文精神。

關(guān)鍵詞：池莉 新現(xiàn)實觀 認同 超越 人文精神

多取材于尋常百姓凡俗生活的池莉小說，呈現(xiàn)了俗世本真的原生狀態(tài)，池莉?qū)Υ说目捶ㄊ牵骸疤嗟娜耍腥撕团?，都認為日常生活平淡乏味。可我不這么認為。事實上你我他，男人女人——我們每個個體的生命與生活都是在這十分具體的一個日子又一個日子里孕育、發(fā)芽、茁壯和消亡的?！?/p>

一、“新寫實”：直面原生態(tài)與反崇高

池莉被認為屬于所謂的“新寫實主義”，強調(diào)生活的原生形態(tài)的再現(xiàn)，盡量減少甚至拒絕作家的情感投入和想象，反對粉飾和拔高現(xiàn)實。“人生三部曲”《不談愛情》《太陽出世》《煩惱人生》作為新寫實小說代表作，有一個共同之處：生活、愛情、婚姻的理想形態(tài)與生活的實際形態(tài)之間的差距與沖突。

《煩惱人生》以“單槍匹馬”的姿態(tài)引起了人們廣泛的注意。男主角印家厚作為一個當?shù)赜忻匿摪鍙S的操作工，通過了外國專家嚴苛的培訓與考核，對未來的工作與生活充滿了憧憬，信心百倍。但是周遭低劣的生存狀況——從物質(zhì)層面到精神層次，時時地襲擾和打擊著他，幾乎僅僅在一天之中，他便成為生活的失意者：房子逼仄、夫妻爭吵、交通擁擠、兒子的成長與教育、女弟子的糾纏、評獎的暗箱操作等等?！皟H僅只過了三個小時，著名操作工印家厚的自信心就差不多完全被自卑和渺小所取替?！边@種種的煩惱“幾乎沒有一刻使他不在煎熬與折磨之中”，但他并不就此沮喪沉淪，仍然憧憬著有一個理想的未來?！拔覠o力操控生活的全部，但將盡我所能去拼搏。”他從差強人意的實際情感糾葛中，悟出了一個對平凡男人來說樸素簡練的關(guān)于婚姻的真諦：“你遺憾老婆為什么不鮮亮一點的嗎？然而這世界上就她一個人在送你和等你?！弊髌分铝τ诿枥L生活中凡俗性的一面，排擠掉所有高大上的思想觀念，從而再現(xiàn)作者所認同的生活樣態(tài)，生活就是由種種煩惱所組成，讓人感到艱難與辛酸、無趣和乏味。

《不談愛情》中的莊建非，在婚前是快樂的，婚后因為癡迷體育運動引發(fā)夫妻大戰(zhàn)，最終醒悟并體會到：婚姻磨煉男人。男人和女人都必然經(jīng)受婚姻和生活的磨煉。而男人也許比女人更亟須家庭婚姻的磨煉，女人更感性，更全面地沉浸于柴米油鹽之類的生活瑣事之中，因而更切實際，也更懂得何為生活。在對婚姻、家庭、男女的大徹大悟中有這樣一段靈魂自語：有家庭了你就必須得像個男人的樣子，你是丈夫，得承擔起丈夫的職責，經(jīng)常留意妻子的情緒波動，在乎她，學會妥協(xié)，承受周圍各種眼光的打量和聚焦。與她相攜互助，平淡磕絆，一起走完人生之路。至于莊建亞，可以“不食人間煙火”，那是她的自由，但這種女人的煩擾是，大概只好一輩子去當所謂的“老姑娘”了。

《太陽出世》更像是一則初為人母的育兒手記，生養(yǎng)的酸甜苦辣連本帶利地潑灑在紙上，真切熱乎?；旎煦玢绲那嗄旮改岗w勝天和李小蘭因嬰兒朝陽的誕生改變了，使他們擔負起家庭、社會的責任，生活態(tài)度逐漸由輕浮孟浪變得深沉剛健。人生煩惱，煩惱人生，人生總是于煩惱中延伸，煩惱總是與人生如影隨形。因為社會歷史的深刻變遷，個體化、私人性的柴米油鹽、飲食男女、家長里短，就有了新的內(nèi)涵。對此池莉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銳細膩，使其對普通家庭的平凡生活，尤其是升斗小民的煩惱人生，有了超越一般意義之上的有溫度的關(guān)懷與思考。

池莉持一種新的現(xiàn)實觀，使她在“新寫實主義”作家群體里顯得有些別致：對于市民生活及其文化心理更多的是同情中加以肯定，理解中注入溫情，而并非一種居高臨下姿態(tài)的批判的、冷峻的審視;尊重市井平民的生活態(tài)度和樂趣，直面他們的生存真相，其中也包含著對人性健康活力和質(zhì)樸情感的敬意。

二、女性視角：人性的與社會性的

池莉樂于關(guān)注復雜人生中的矛盾，關(guān)注人群中各種沖突比較集中的階段，如男人的三十而立或者人到中年之時。在沖突矛盾中塑造形象，以形象表現(xiàn)人性與生活。

《有了快感你就喊》寫了一個中年男人，矮小、正直、內(nèi)向而平凡，也很努力。他的保持高度沉默的人生幾乎每一步都不如意，人到中年又面臨“下崗”，41歲的男人急需另尋工作。周圍的環(huán)境也起了大變化：以前的氛圍蕩然無存，與周圍的世界逐漸格格不入，努力更像是掙扎，習慣性的積極向上掩蓋不了內(nèi)心厚重的失敗感。最后，他偶然地找到了一份外企的工作——去西藏研制化妝品，去西藏的一天晚上，他在自慰時差一點喊出了快感，但最終還是一忍了之。他對自己沉默和懦弱的性格極度厭倦了，但改變何其之難。這到底是男人的悲哀還是社會的悲哀呢？在《你以為你是誰》中也寫過一個男人陸武橋，憑一己之力肩起家庭林林總總所有的包袱，一次偶爾的放松也會被攪局，無法盡興。只能用一句話來表述就是“做男人真累”。

池莉一直用女性的視角觀察和描寫中年普通男人，相較年輕人而言，中年人并沒有多少自由的資本，他們的觀念已經(jīng)很難改變。對此，池莉表達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對于女人，池莉的描寫更加得心應手且生動。

《生活秀》的女主角——來雙揚是集慶市井中一道明媚的風景線。來雙揚的身世和生活復雜而豐富多彩。來雙揚是個女強人，她的堅強、獨立，不僅因為她經(jīng)營著一個鴨脖子店，更在于生活本身她經(jīng)營得更好。她是家里的頂梁柱，扛著家里事無巨細的責任。來金多爾割包皮，弟弟久久還在戒毒所，房產(chǎn)問題，后母與家庭成員之間的矛盾，要經(jīng)營“久久飯店”還要斬好鴨脖子，和嫂子勢如水火卻還想著送侄子出國深造……盡管很艱難，但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對于一切都還能應付自如。面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這就是生活的經(jīng)驗，也是生活的磨煉：她可以不顧及形象和嫂子大打出手，也知道投其所好對房管所的人施些小手段，她拉下面子親自登上后母的門將房產(chǎn)證順利轉(zhuǎn)入其名下……面對生活給她的任何困難，她都勇敢地去面對然后機智地去解決。堅強的外表下有一顆渴望與脆弱的心靈。希望與失望交織，是生活之常態(tài)。但對生活本身，則永遠不能失望，因為你失望不起，沒有退路，尤其是單身女人。生活的重擔還是得由她獨自承擔。她這個不平凡的女人依舊優(yōu)雅、魅力十足地在集慶街上活動著，依然為家里上上下下的事奔波著、操勞著。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無疑只是一種裝飾罷了。女人并不天生是生活的弱者，她的堅強和聰明智慧甚至手段是你無法想象、不可低估的。她從不向生活低頭。

《生活秀》里的人物依然是武漢的小市民，因為池莉喜歡平實的市民生活，因為這種生活更有人性，更有社會性。

三、深層底蘊：“此岸”的認同與超越

以武漢三鎮(zhèn)為地基和背景，池莉建立起她的城市小說群落。武漢背靠大江，兼容八方，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武漢氣候惡劣，在省會城市中名列前茅，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卻堅韌坦然，活出了某種象征意味。

從《煩惱人生》的啟碇，到《來來往往》《生活秀》的中轉(zhuǎn)，再到《水與火的纏綿》的蛻變和《有了快感你就喊》的續(xù)航，池莉執(zhí)著而自信地表現(xiàn)荊楚大地的市井人生如何塑造了三鎮(zhèn)的普通勞動者的喜怒哀樂，再現(xiàn)著濱江的城市生活對于他們潛移默化的影響。她認同且篤信普通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就在于當下的“此岸”生活;看清這種生活的殘酷真相，并依然保持對生命和生活的熱愛。這簡直成了她的某種信仰：直面煩惱，永不言棄，在此岸生存與生活中內(nèi)在升華，在俗世中超越，凸顯一種平民式的不屈奮進的人文精神。

追求個人幸福是本能式的真理，池莉作品中的男女角色，都欲望飽滿、激情洋溢，如工人陸武橋（《你以為你是誰》），孤兒小?。ā痘紴榈罚?，康偉業(yè)（《來來往往》）、王建國（《午夜起舞》）。所有這些綻放于中國中部城市的人生欲望，仿佛“惡之花”，在這個商品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里愈顯綺麗多姿。對物欲時代的世俗生活以及人們對于幸福生活的積極追求的充分肯定，一直是池莉作品的主旋律。池莉作品中的角色總是充溢著一種磅礴野性和靈動生氣，生活總是散發(fā)出一種誘人的氣息和色彩。與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和理想主義作品（輕物欲重理想）相比，池莉的這些作品顯得更具時代特色和現(xiàn)實意義。

“現(xiàn)代性”問題形成以來，關(guān)注和表現(xiàn)普通民眾的艱難人生，也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大傳統(tǒng)。作家們在講述故事時飽含同情和憐憫，為故事中的人物吁請、呼號，但那始終都是關(guān)于別人的故事，作家與故事角色之間始終存在著一道鴻溝，置身事外而隔了一層，也因此難以真正體會作為“他者”的角色人物的真切感受，以及他們從中獲得的喜怒哀樂。因此可以說池莉創(chuàng)作的意義就在于，市井小民的悲歡掙扎在她的筆下不再僅僅是一個引起人同情的遭遇故事，一段關(guān)于“他者”的講述，池莉不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審視者或代言人，而是認同瑣碎、煩惱、痛苦卻也不乏歡樂的平凡人生，無數(shù)的過往和經(jīng)驗讓人不得不相信，人生意義必要立足“此岸”，活在當下，而不是在那個超越了現(xiàn)實甚至否定了現(xiàn)實的“彼岸”。世俗化，然后嘗試內(nèi)在地超越之，這恰是池莉小說的深層意蘊所在。池莉自己也說：“好小說僅僅在于作品本身：熟悉并能夠洞察生活的，以自己有意味的、獨特的文字與形式將自己獨特的生活感受和理解表達出來，深入淺出、恰到好處并且色香味俱全——無論什么題材。”

池莉自20世紀80年代成名以來，一直人氣頗高，進入新世紀之后，她作品的讀者群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規(guī)模。希望她的作品也能不斷地超越、升華，為漢語文學貢獻屬于池莉的獨特經(jīng)驗。

參考文獻：

[1]池莉.煩惱人生[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

[2]池莉.太陽出世[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0.

[3]池莉.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

[4]池莉.你以為你是誰[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

[5]池莉.池莉文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李斌，男，碩士研究生，江蘇省常州市開放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