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勝
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化與文學自覺不自覺受制于兩個維度的價值:“物化”和“強力”。前者更強調物質、功利、技術,后者偏于智力、蠻力、暴力,從而導致對于人、事、物的認知偏向,以及價值觀的失范與失衡。就散文寫作而言,目前,缺乏基本道德倫理底線和審美品質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靠一己欲望進行夸張、暴力、虛假的書寫的寫作者也屢見不鮮;真正有精神高度、生態(tài)意識、高尚審美趣味的作家作品卻并不太多。如山洪暴發(fā)挾帶著泥沙碎石將理智的堤壩沖垮,散文寫作生態(tài)受到破壞,也充滿危險與危機。郭文斌散文追求的是精神生態(tài)和綠色寫作,是當下散文的一道亮麗景觀。可惜的是,其散文價值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甚至有時還面臨被誤讀的可能。a這必然導致與研究對象的隔膜與疏離。
一、從平常物事到心靈凈化
散文的跨文體寫作特別是新散文的提出,為傳統(tǒng)散文打開了視野,這在選題、主旨、敘述和語言上都有明顯突破。如小說的故事性虛構、詩歌的夸張、電影蒙太奇等元素的加入,使散文具有復調性質;但是,這也帶來遠離散文真實性、文體本性、過于虛幻的不足。特別是爭奇斗艷式的自我個性表達,使散文受到某種程度的污染。換言之,從生態(tài)角度看,如今的不少散文過于停留在外在化的熱鬧,吸引眼球的獵奇,以及失去分寸感的欲望表達,少有能從素樸自然走進內心世界的凈化之美。在這方面,郭文斌散文值得給予足夠重視。他說過:“我覺得我們不但應該保護環(huán)境,保護動物,保護自然,更應該保護心靈?!眀
郭文斌散文主要寫身邊的日常生活常事、小事、瑣事,這包括自身的,也有家庭社會的,還有歷史傳統(tǒng)的;然而,所有這些都指向精神與心靈,也有了哲學底蘊和文化智慧,還閃爍著詩意的靈光。這與那些外在化的炫目夸張散文形成鮮明對照。像一個素面朝天的女性,郭文斌散文不假裝飾、真誠無欺、自然天成,有著內在的精神氣質。《臘月,懷念一種花》寫的不是過年時的物質享受“吃”與“穿”,而是大年三十晚上父親剪貼窗花。為此,郭文斌寫道:“臘月,在故鄉(xiāng),曾經(jīng)是一種花盛開的季節(jié)。多年來我一直回味著那個大年三十晚上發(fā)生的情景,當我們父子第一次將一種幽閉多年的鮮花復活于窗格子里時,院子里一下子擁滿了人,至今我仍難以描繪人們被一種美驚嚇的樣子?!弊髡哌€寫道:“父親將喜鵲在窗格子里比畫了一下,我的小小的心里就咯吧響了一聲,我被一種搭配震驚了。”“我的心靈經(jīng)受著一種難言的情緒的‘襲擊,我想僅僅用激動和感動是無法概括的?,F(xiàn)在想來,父親不單單是挽救了一種美。”在此,作者只通過一種窗戶剪紙花,打開了嚴冬中農(nóng)家的窗戶,給貧困帶來美好的希望,擦亮了農(nóng)民特別是幼年“我”的心靈世界,也讓難以言說的自信心與滿足感為過年增了光、加了彩?!妒貧q》寫中國人在除夕夜的“守”,這個在現(xiàn)代文化中被誤讀乃至被漸漸拋棄的字眼,在郭文斌筆下則成為一種文化精神傳承。作品寫道:“守歲顯然是一種象征。古人特意拿出這個帶有交接意味神圣意味甚至基因意味的夜晚,讓我們打量被平時忽略的時間。換句話說,守歲,就是讓我們進入時間,因為只有進入時間我們才能真正進入幸福,或者說進入真正的幸福。”當然,這“無疑是給靈魂松綁的最好方式”?;诖?,作者還認為:“守,首先是守著一份懷念,對恩情的懷念;守,同時還是守著一份敬畏,對時間的敬畏;守,當然還是守著一份感恩,對造化的感恩?!惫谋筮€通過《靜是一種回家的方式》 《給是天地精神》 《愿人人都能順利返鄉(xiāng)》等散文,借“回家”“給”“返鄉(xiāng)”等日常生活語詞與敘事,寄寓一種生命、精神、心靈的安頓與閃耀,從而達到具有哲學意義的覺悟、從容與安詳。所以,他在《給是天地精神》中,對于現(xiàn)實欲望的膨脹進行鞭笞,希望獲得一種來自本原的精神性,并倡導說:“沒有山水精神的人格是殘缺的,沒有日月精神的人格同樣是殘缺的人格?!边@是一種通過“形而下”上升為“形而上”意義的提純、升華、超越性意向,也是一種身心的脫胎換骨。
在郭文斌散文中最常用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是“心”,這既是由物質世界向精神世界過渡的通道,也是內化孕育和轉換的溫床,還是洗禮、純化、升華的關鍵。在《紅色中秋》中,郭文斌寫中秋獻祭月亮的習俗:將切開的西瓜蓮花盛開般置于盤中,獻給月亮。于是,作品有這樣的描寫:“哥將‘蓮花端出來,放在炕桌上。我們靜靜地等待著月光一線一線往炕桌這邊移。這時,我發(fā)現(xiàn)鮮艷的西瓜水在悄悄地往盤里淌,我有點忍無可忍了。然而神秘的東西實在太強大了,在月亮玉口未開之前,我的心里沒有絲毫邪念,我敢發(fā)誓我的心里一片忠貞一片美麗。我們靜靜地看著月亮沿著炕桌腿不緊不慢地接近西瓜,心里有種無比寧靜的激情在奔流。”這段話寫的雖是物事——中國傳統(tǒng)的習俗,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民間禮儀,但卻在“我”心中,充滿虔敬、寧靜、美好、神圣,是純然一片的心靈洗禮與精神升華。郭文斌還處處用“心”,在散文中充滿關于“心”的表達,這包括“心靈”“心田”“心態(tài)”“心神”“心量”“心境”“心氣”“心情”“得失心”“世道人心”等。其中,既有“心生”“起心動念”“心中一震”“心里一驚一驚”“觸目驚心”“揪心”這樣的心中之動,更有關于心靈的開悟與幻化,如“平心而論”“耐心”“開心”“心量”“了悟于心”“心平方能氣和”“文字養(yǎng)心”“滋潤人心”“父母心腸”“三心(感恩心、敬畏心、慈悲心)”“孝心”等。所有這些“心”,都指向不被污染的寧靜、從容、和諧、美滿、安詳、快樂、幸福,即那個干干凈凈的“初心”與“原心”。郭文斌在《從假象里出來》中說:“孝心即天心,動孝心即打開天力之開關。”他還在本文中將“心”放大,集“心”之大成,對于“心”可謂頗多心會,他寫道:
生命是個同心圓,最核心層為本體,它同時是真我、真心、真能,圍繞著它的是高能量,表現(xiàn)為喜悅、永恒、圓滿、能生,換一個角度看,是無痛苦、無煩惱、無生死、無缺少、無動搖、無求、無控制、無殺機、無占有,等等;再換一個角度看,是常清凈心,無思無慮心。如果把它視為樹干,它的枝是愛心、細心、安心、誠心、耐心、信心、敬心、畏心、廉心、恥心,等等,花葉是溫暖、善良、崇高,包括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仁愛和平,等等……又一天,覺得生命是一個翻轉片,正面為陽,背面為陰,陽為善,陰為惡,中間是本體。掌握這個翻轉片的,當是本體。沿著這個思維,覺得生命還可作內外解,核心層是真我,外面為習我;還要作凈染解,凈我為真我,染我為習我……去執(zhí)著,從綁中解脫,回到松體,松是通道;去分別,從小中解脫,回到大體,大是能到一切;去妄想,從動中解脫,回到定體,定是回到核心……既然靈魂是靈性大海中出來的浪花,說明它本身也是靈性,只是被污染了,被念頭和念頭的果所污染,除去這些污染,浪花的品質等同大海,因此,悟為本性,迷是靈魂,應表達為未染時為本性,染為靈魂,污染水凈化后即為純凈水。
郭文斌還在《文學最終要回到心跳的速度——答姜廣平先生問》中,這樣表達自己對于“心”以及“心與文學”關系的理性認知:“古人講,境由心造,相由心生,在我看來,心也是由境造,心也由相生,當然我這樣講有些大逆不道,我只是想說,強大的環(huán)境是可以影響心靈的,一個人面對鏡子久了,就會把鏡子視為自己?!薄拔膶W最終要回到心跳的速度,因為那是‘感動的速度,感動只有在心靈同頻共振的時候才能發(fā)生。”這種心學觀就不只是一種文學觀,還有人生觀和生命觀。有學者這樣強調“心”力:“我強調寫作的個人情懷,就是要召喚一顆廣大、敏銳的心——唯有心覺醒了,作家才能了悟寫作的根本意義,才不會在消費主義的喧囂中喪失必要的道德關切?!眂這看法也同樣適合理解郭文斌散文。
在《如蓮的心事》中,郭文斌以精神生態(tài)理念和綠色寫作姿態(tài)對作家提出嚴格要求,也對當下文壇作家的歧途異化表達強烈不滿。他提出:“為欲望寫作的人肯定不懂得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不懂得讀者內在的需求是什么,不懂得生命最需要的那眼泉水是什么。”“我固執(zhí)地認為人的成長是一個不斷被污染的過程,只不過有些人能夠通過污染超越污染,有些人則不能。而寫作應該是一個反污染的過程,一個接近生命本意的過程?!薄耙粋€人只有具足了人格,才能有資格以作家的名義去下種,去播下心靈的種子,美的種子,才能把人帶到人道里?!痹凇段膶W的祝福性》中,郭文斌以生態(tài)環(huán)保意識作為好書與壞書的衡量標準,他說:“一本書讓人讀完,就有孝敬的沖動、尊師的沖動、節(jié)約的沖動、環(huán)保的沖動、感恩的沖動、愛的沖動,無疑是好書,相反,自然是壞書。”在《記住鄉(xiāng)愁,就是記住春天》和《素食倫理》中,郭文斌坦承“素樸”本身就是人生與寫作之“道”,也是生命的真相,他認為:“當你發(fā)現(xiàn)幸福原來就在五常十義里,甚至在一餐一飲里、一草一木里,你的心里該是一種如何的震撼。”“如果我們有足夠的細心,就會發(fā)現(xiàn)一杯白開水也是非常香甜的,甚至它的香甜程度超過飲料;白米飯也是非??煽诘?,甚至它的可口程度超過大魚大肉?!惫谋筮€對“欲望至上”進行批評,在《大山行孝記》中,他不僅寫了兒子郭大山行孝,還寫兒子的儉樸自律,有時甚至到了苛求自己和吝嗇的地步,這是兒子有生態(tài)意識的突出表現(xiàn)。在《常識的價值》中,郭文斌還說:“最大的危險是一個人的放浪,所有的失敗者都是被自己心中的浪頭打翻的?!比缃Y合“五四”以來的個性解放、愛情至上、欲望泛濫、道德倫理失范等弊端,郭文斌無疑在倡導一種精神清潔與心靈環(huán)保,這對當下散文以至于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是有糾偏作用的。
郭文斌散文有一種神圣感、精神性、審美性,充滿積極進取的正能量和雅量從容的自然而然,從而突破了物欲的世俗世界,也超越了智力和暴力的寫作。他在《好散文當是生命必需品》中表示:“好散文當需無菌作業(yè)……當我自己還很假時,大概寫不出真正真的文字,而一種文字如果真不起來,是不可能真正打動讀者的……好的散文當有改造力。近年來,我收集到了大量正能量的文字改變讀者命運的案例……古人所講的祝福不單單是一種形式……我們要讓散文真正繁榮起來,散文本身是重要,但寫作者的價值觀可能更重要……因此,我們的崇高感提高一分,慈悲感提高一分,喜悅感提高一分,也許會多贏得成千上萬的讀者?!敝档脧娬{的是,郭文斌散文的精神生態(tài)與綠色寫作都是通過習以為常的凡人小事表現(xiàn)出來的。這是以心靈的洗禮與精神的凈潔為目的的清雅詩學、柔性美學、智慧哲學,它猶如山澗清泉般在讀者心中潺潺地流淌。
二、從一己之情到博愛仁慈
中國人最重一個“情”字,所以有“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d的說法。在文學的四大門類中,散文以“真情”動人,所以抒情散文一直占據(jù)散文的要津。林非將“真情”視為散文的生命線;季羨林則進而強調,不只是抒情散文,就是一般的散文甚至是說理文也離不開“真情”。e郭文斌散文以“情”“深情”動人,特別是其間所表現(xiàn)出的博大的仁慈,將其散文提升到天地情懷,這是一種一般人難以達到的精神高度,也是一種充滿自然生態(tài)的綠色寫作。
個我、小我與私愛是所有愛的源頭,也是私情、真情、深情的發(fā)源地,失于此的所謂大愛都容易陷入空洞。郭文斌散文中的一己之情特別突出動人,有感人肺腑和感動天地的力量,這是抒情散文的魅力所在?!恫嫉仔贰兑黄w地》都是寫母愛的,是寫一個母親眼中的兒子和一個兒子心里的母親的。郭文斌透過母親為全家人納鞋底看到母愛的分量,他說:“以后,我上學了,每晚,母親在操勞完家務后,就坐在或讀書或寫字的我的身邊納起來。不時看看我,將滿心的希冀納成慈祥而又溫暖的歌,納成一條清涼而又溫柔的溪流,承載著我,鼓勵著我,給我意志,給我力量,洗去不時向我襲來的倦意,撫平不時向我挑釁的浮躁?!痹陉P于母愛的敘述中,作者有一種會心的感動與含容,這只有在母子間才能真正被理解。當穿上新鞋上學時,作為兒子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白色的鞋底上沾滿了鮮血”,于是“怔住了”,也變得“觸目驚心”,其間有母親多少辛苦與血淚。郭文斌還寫過一段母子對話,表達母子連心的深沉力量。他說:“那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和娘在蕎地拔野燕麥??吹窖矍盁艉R粯拥氖w花,我問娘,蕎麥是糧食嗎?娘說,是啊。我說,我怎么覺得它不是糧食。娘看著我笑笑說,那你說它是啥?我說,它是娘。娘怔了一下,蹲下來,放下手中的燕麥,捧住我的臉一個勁地看。我就在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蕎地?!边@樣的敘述與對話充滿溫情、摯愛,更有一種難言的母子深情在心間流動,特別是最后一句“我就在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蕎地”,多么清純的眸子和情感世界??!作品寫到母親之死,以及“我”的悲情,一句“當眾人將娘的棺材吊下那個深坑里去時,我覺得無法忍受,我覺得拖著棺材的不是繩子,而是我的腸子”,將喪母的肝腸寸斷寫了出來。作者還在母親去世后,打了個比喻:“太陽落山時,我和哥去給娘打燈籠。往墳地走時,我驀然覺得那不是墳地,而是一個家,我仿佛能夠看見娘就在那里忙著,叮叮當當?shù)兀戎覀兓厝?。”這一細節(jié)將偉大的母愛鐫刻出來,使讀者永難忘懷?!秲鹤尤鐣泛汀洞笊叫行⒂洝肥菍憙鹤拥?,寫兒子的孝,那種人們難以企及的孝心,從處處為父母和爺爺奶奶著想,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愛,可見新一代年輕人的可貴品質,這既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承傳和發(fā)揚光大,也是家庭之愛的頌歌。
不過,如果僅僅停留于親情,散文寫得再動人也難以達到高尚境界,更不容易成為精神的高標和天地的絕唱。郭文斌散文更值得關注的是突破一己之情,對非親情的博大仁慈?!队肋h的堡子》既寫親情,也寫妯娌之情,還寫“我們弟兄”與伯母的感情,這是一個突破家庭矛盾和充滿大愛的敘事,在當前乃至中國新文學史上都是少見的。因為伯母不能生養(yǎng),奶奶臨終時留下一句讓父母善待哥嫂的話,于是,“我”的母親就像以往侍奉婆婆一樣,不辭勞苦、真誠友善、甘處下位地對待嫂子。直到長媳進門,母親仍不知道怎樣處理自己的角色:是當婆婆,還是繼續(xù)給“我”的嫂子當“媳婦”?問題的關鍵是,這家人特別是妯娌之間關系融洽,和睦友善,不分彼此。反過來,伯母對弟媳也是一團和氣,對“我們弟兄”一直視為己出,愛護有加。作者寫道:“說起來大概人們有點難以相信,我在十幾歲了還不知道到底誰是我的親生父母。通常我是管伯父伯母叫‘爹‘娘,管父母叫‘大‘媽,并且覺得‘爹‘娘要比‘大‘媽親得多。因為他們總和優(yōu)待有關,和救護有關,往往是他們將我們從父母的鞭笞中搭救出來。所以,我們弟兄差不多是伯父伯母懷里睡大的。及至到了三弟,伯母的母性簡直達到極致,沒有滿月更多時間就在伯母懷里……”在沒有血緣關系的妯娌、“我們弟兄”與伯母之間,竟然流動著一條純真的愛河,這是博大的愛的顯現(xiàn),是對人性善的保護以及人性惡的清潔。
郭文斌散文的“大愛”還被施于同學、師生甚至互不相識的普通人,這對改善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冷漠、仇視無疑具有重要作用。在《大山行孝記》中,郭文斌這樣描述:“2012年春節(jié),他又給媽媽說,借給同學×××的那一萬元,咱們就不要了吧,一萬元對我們不算少,但沒有也能過得去,可對×××來說,卻是一個大數(shù)字。這次我就不單單是慚愧了,而是覺得有一種力量拽著我的衣領,硬是把我?guī)У揭粋€開闊地帶……就讓妻子告訴兒子,我們不但同意他的意見,而且欣賞他的做法。”作者又寫道:“實習結束時,兒子又給我出了一道考題,問我能不能給他的每位學生送一本我的《<弟子規(guī)>到底說什么》。我問一共多少人。他說大概五百人,如果算上另外一位實習老師的學生,大約八百人。我想了想,這等于把這本書的稿費全部捐贈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但表面上還是十分痛快地答應了。他鼓勵我說,老爸這次表現(xiàn)不錯啊,有些真放下的樣子?!弊髡呓又f道:“在兒子的鞭策下,我把剛剛出版的散文集《守歲》、隨筆集《尋找安詳》修訂版的首印版稅全部折合成書,捐了出去,包括第三次重印長篇小說《農(nóng)歷》,直捐到出版社無書可供,這一次我真正體會到了一點放下的感覺。但我深知,離真正的放下,還遠著呢?!币幻鎸憙鹤庸笊降牟?,一面寫自己受兒子影響所做的提升;一面寫自己在捐獻時的不忍與局限,一面寫在給予時的超越性與滿足感。特別是郭大山一面是對自己樸素自律,一面是關愛理解他人的慷慨大方,兩相比較以及與作為作者的父親比較,一下子將一個大學生內心生發(fā)出來的博大情懷襯托出來。這是一股清風,也是一貼清涼劑,還是一瓶去污劑,對當下社會、文化、文學、散文生態(tài),具有點醒、提振作用。在不少人特別是包括散文在內的文學創(chuàng)作追求森林法則、自我個性與欲望的無限膨脹時,郭文斌散文是有博大情懷的,也是一種有生態(tài)意識的綠色寫作,其境界品位值得給予充分肯定和闡揚。也是在此意義上,郭文斌在《給是天地精神》中表示:“當我們嘗試著把能拿出來的那份財物給更需要的人,一段時間之后,對財物的占有欲就降低了?!薄巴ㄟ^把自我認同的財富、力氣、智慧給予他人,我們的心量就打開了,擴大了,結果必然是:焦慮消失,安詳?shù)絹??!薄霸诮o別人的過程中,我們有了力量感,還有包容感、溫暖感。這時,我們就懂得了什么叫‘量大福大。事實上,‘量大也會‘力大。也才知道,真正的力量是與我們的心量對應匹配的,這大概就是古人講的大則勢至吧?!庇纱丝梢姡瑢凼┘佑诜怯H非故,特別是那些與己無關的人,一個人的心量才足夠大,愛也足夠多,郭文斌在此獲得了覺悟,也有所實踐和推行。
郭文斌散文對于萬事萬物還有同情之理解,于是形成更加博大的天地情懷。一般來說,對人和有生命的動物多情施愛,往往是可以理解的;但對那些生命感不強甚至沒生命的無機物賦予真情,卻不易做到。郭文斌在《清明不是節(jié)日》中說:“瓜和豆醒了,開始了它們新一輪的生命旅程?!痹凇断肫鹆伺f房子》中,他表達了自己對舊房子的留戀,文末說:“從夢中醒來,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異樣,我陡地想起舊房子,現(xiàn)在,皎潔的月光一定從那扇紗窗里照了進去,同往日一樣,卻沒有人。我的眼里就有一種液體悄悄地爬出來?!边@不只是懷舊,也是溫情與仁慈,是蘊于一個有人情味和知道感恩的人心中的悲憫。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我們這些游子不知搬過多少次家,但有幾人在急不可待搬進新居時,還放不下那個曾給我們歡樂與痛苦的舊屋?不要說舊房子,就是舊友、老妻、父母,我們現(xiàn)代人在拋棄他們時又有多少不忍、不舍與留戀?包括魯迅、郭沫若、徐志摩、郁達夫等人在內的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以追愛名義移情別戀而不顧發(fā)妻舊情者多得是。在郭文斌散文中,則常讓我們看到溫情暖意,它不僅表現(xiàn)在人情世態(tài),還給予那些老房子等舊物。郭文斌在《點燈時分》中,寫到為各種事物送燈的習俗,他說,“每人每屋每物,都要有的,包括牛雞狗、石磨、水井、耕犁等。讓人覺得天地間的所有物什連同呼出的氣都帶有一種靈性”。在《給是天地精神》中,郭文斌還寫了這樣一段話:“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們平時吃的東西,全是種子,心里就打過一個閃電。想起每次用夾子捏核桃,我都有一種強烈罪惡感,一個那么完好的世界,卻讓我們咔嚓捏破。一顆土豆是一個世界,一粒玉米是一個世界,一只蘋果也是一個世界,每天,有多少個‘世界到了我們的胃里。而它們,是種子。這些種子如果到了田野,將是一個無法估量的生機。再想,它們是用一生的光陰來供養(yǎng)我們,更是讓人驚心動魄了?!比绱诵膽迅卸骱腿蚀鹊貙Υf物,這樣的散文作家在現(xiàn)在不能說沒有,但卻是難得的,也是極為珍貴的。
情感是衡量散文家在內的所有作家的一面鏡子。這包括情感的有無、多寡、深淺、表里,也包括施加于人還是萬物,以及如何給予。郭文斌散文情深意長,它從“個我”開始,一直擴展到更為廣大的世界,以至于天地宇宙,于是使自己的真誠變得無遠弗屆,兼及一草一木、一沙一石。與諸多暴力寫作不同,郭文斌散文有細膩的溫情,更有大愛博愛的天地情懷,所以才能感動世道人心,進入心靈世界,撥動靈魂的琴鍵,給人以知音之感。在《給是天地精神》中,郭文斌概括說:“所有的痛苦都是因為‘小造成的,宇宙、蒼生、人類、國家、家族、家、小家、本我、大我、小我,層層剝離,逐次成‘小。為了捍衛(wèi)這個‘小,焦慮產(chǎn)生了,痛苦產(chǎn)生了?!边@也是作者有天地情懷的最好注釋。
三、從懸念驚奇到均衡平和
一般人可能認為,郭文斌散文比較平,說理性強,觀念表達多,缺乏動感曲折,尤其少有拍案驚奇和神秘感。這只看到一個方面,因為不少作品有這樣的特點,哲理性與哲學化常容易成為作家的敘述內容和表達方式。不過,全面細讀郭文斌散文就會發(fā)現(xiàn),郭文斌散文也有懸念驚奇,更有一個關系結構的張力效果和平衡感。這在動與靜、曲與直、險與夷、奇與偶、變與常、虛與實、得與失、明與暗、濃與淡、艷與素等的辯證關系中獲得一種和諧均衡。梁實秋說:“散文之美,在于其適當?!眆林語堂認為,他為文有個特點也算秘訣,即“這樣寫文章無異是馬戲場中所見的在繩子上跳舞,亟須眼明手快,身心平衡合度”。g郭文斌散文一面是驚奇,一面是消解這種險情的平衡能力。
一是故事之奇,它帶領作者與讀者進入生命的感悟,然后則進入一種徹悟與寧定。郭文斌在《點燈時分》中寫弟弟的一個巧合:在元宵夜,可愛的小弟弟點起自己那盞燈。然而,一股風突然進來將它吹滅了,于是弟弟又點,風又將它吹滅,弟弟再點?!翱墒堑艿苁种械幕鸩褡罱K沒有抗拒過風,七個月后,可憐的弟弟死于痢疾?!被诖?,作者感嘆:“十幾年過去了,死別的悲痛漸淡,生命的感傷更濃。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弟弟還活著,他該走過怎樣的一條人生之路。我甚至想,是聰明的弟弟耍了一個花招,將生命中的許多艱辛一下子甩開了。”這是一個極富巧合又有奇變的真實故事,然而作者卻從中找到了平衡點,即對生命的感悟與參透,以“弟弟耍了一個花招”將“生命中的許多艱辛一下子甩開”,這看似一種自欺和虛妄,也是自我解脫的法門。作者接著說:“再后來,我想,弟弟正是用他的‘去,保全了他的寧靜?!薄岸覀兙筒荒芘麚芗t塵,于紛繁中守持那個寧靜嗎?倘若能夠,那不更為上乘之功?”這是進一步開悟與心會。作者還說:“我們的失守,正是因為將自己交給了自我的風,正是因為離開生命的真樸太遠了,離開那盞泊在寧靜中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燈太遠了,離開那個最真實的‘在太遠了。”最后,作者說出這樣的話:“燈,又何嘗是風能吹得滅的?!边@是得道之語,是體悟了生命真諦后的豁然開朗與大徹大悟。既然生命之燈的關鍵在于寧靜的“心燈”,那么,外在世界的風又有何懼哉?如真有天風吹滅心燈,那不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事嗎?由此可見,在郭文斌的弟弟近于神奇的故事中,其實包含了參透生死與生命的大智慧,即不是在恐懼中焦慮,而是獲得人生的真正的清醒與寧靜。
二是含糊中的清明,它透過理性、思想的堅壁進入悟性和智慧,有撥云見日之感。在許多散文中,理性與思想被視為最難得的,所以常用深刻的思想高度肯定贊揚像魯迅這樣的作家。一本《野草》被視為現(xiàn)代思想的瑰寶,魯迅也被稱為中國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不過,有時人們容易被理性和思想遮蔽,從而失去智慧的光芒。郭文斌當然不否定思想的意義,卻認為還有比思想更重要的東西,所以他在《我的大年我的洞房》中表示:“報紙已經(jīng)貼好,年的味道再次撲面而來,那是一種被阻止了的光,或者說是一種被減速之后的光?;腥淮笪?,原來年的味道就是停下來的味道?!业暮紒y想被窗外的一聲炮響打斷,好一陣懊悔,多少年神秘在心里的一種美好,一種雞蛋清一樣漾在心里的美好,滿月一樣圓在心里的美好被剛才的胡思亂想劃破了。從未有過地覺得思想這東西的壞?!畷r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才覺得這話說得真是好。就用一把想象的大掃帚把這些胡思亂想從心里掃去,連同懊悔。”在此,胡思亂想當然不能等同于思想(特別是深刻的思想),但作者顯然“覺得思想這東西的壞”,更看重“停下來”,細細品味年的味道,一種內心的寧靜與美好。這就具有了哲學意味,也有了智慧的閃現(xiàn)。因為只有在這一情境中,才能將包括胡思亂想的思想過濾掉。從這一角度看,魯迅《野草》的《題辭》中,首句“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h也就有了新意,是超越所謂深刻思想的“空隙”與“交叉點”,一個相對靜止的所在。就如同中國太極圖中黑白、陰陽相交的核心點,它在動中有靜,那是天地間的“大靜”。
三是敘述的巧妙,它是形神兼?zhèn)涞乃囆g表達,令閱讀變成類似走鋼絲的高超平衡表演。在《我的大年我的洞房》中,郭文斌寫父親三十年前到供銷社打油的場景:“父親帶著我,站在那個比我還高的大油桶前,把帶嘴的油壺放在木板柜臺上,那個穿藍卡其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貨員用一個竹竿舀子,把油從油桶里提上來,往油壺里倒。父親拿出布做的錢包,把幾角錢錯來錯去,艱難地做著是否還要第二提的決定。我仰起頭來,看著父親的眼睛,父親的眼里是一萬個鐵梅。最終,女售貨員懸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歡歌進了我家的油壺。父親說,就是再窮,臘月三十晚上每個屋里的燈都是要亮著的。”在這一敘述中,父親、女售貨員、我、油桶、油壺、竹竿舀子、藍卡制服、理解的笑、眼睛、錯來錯去的幾角錢、一路歡歌進入油壺的煤油,都在同一舞臺以瞬間形式上演,形成一種動態(tài)的復調敘事,甚至還有“我仰起頭來,看著父親的眼睛,父親的眼里是一萬個鐵梅”這一意象,所產(chǎn)生的鏡中鏡、象中象、意中意,令人嘆為觀止。最重要的是,所有這些懸念與叉口都因父親最后一句“再窮,臘月三十晚上每個屋里的燈都是要亮著的”而歸于平穩(wěn)落實。像看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戲劇,突然被徐徐拉上由絲綢和鵝絨做成的帷幕,內心一下子歸于平靜安寧。
四是語言的奇妙,它被清透的白描化解于無形,產(chǎn)生禮花在天空一爆的綻放感。郭文斌散文的語言以平實白描為主,但也有搖曳生姿和變幻莫測的藝術表達,從而形成一種“爆裂”感,令人驚詫和恍惚。不過,這種語言并不走向晦澀艱深,更不進入不著邊際的意識流,而是如天上飛機般最后獲得一種平穩(wěn)的著地感。在《紅色中秋》中,郭文斌寫道:“倒西瓜皮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中秋的月亮原來就是一半攔腰切開的西瓜,那么紅那么紅,那么冰涼那么冰涼。”在《臘月,也是一種花》中,郭文斌有這樣的句子:“農(nóng)村的窗格子如同現(xiàn)在的格子田,老百姓通過它看山看水看風看雨,窗花貼上的時候,山也好水也好風也好雨也好,都是花。”在《點燈時分》中,郭文斌說:“用老人們的說法,這正月十五的燈盞,很有一點兒神的味道。一旦點燃,則需真心守護,不得輕慢。就默默地守著,看一盞燈苗在靜靜地趕它的路,看一星燈花漸漸地結在燈捻上,心如平湖,神如止水,整個生命沉浸在一種無言的幸福中、喜悅中、感動中。漸漸地,覺得自己像一朵花一樣輕輕地輕輕地綻開?!边@樣的文字很有張力,有的甚至相當乍眼,充滿刺激性和斑斕感;然而,它們又仿佛被作者以神力控制住,因此沒有一味兒地劃開,更沒有劃破或炸開,導致情感外流、力量外泄、生命外失。如作者將中秋月比成“攔腰切開的西瓜”,在“那么紅那么紅”中又因“那么冰涼那么冰涼”歸于平淡冷靜;將農(nóng)村的窗格兒比成格字田,幾個“看”和“好”連用,以“都是花”收住,既有動態(tài)美,又有靜態(tài)美,復迭沓起的語序和節(jié)奏像輕歌妙曼的舞蹈,有一種難言的歡欣鼓舞;正月十五被點燃的燈,更多了象征意義,也有了生命的跳躍,還有了神的味道,因此充滿不安定和神秘,但作者在真心守護中,心平如湖、神如止水,從而獲得了喜悅與幸福。作者用“覺得自己像一朵花一樣輕輕地輕輕地綻開”作結,更是動靜結合、會心微笑、大道藏身的象征。讀這樣的文字,有拈花微笑的智慧閃現(xiàn),讓人想到“云在藍天水在瓶”的意境。郭文斌自己曾在《如蓮的心事》中說:“曾經(jīng)喜歡‘不平常的文字,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平常才是‘不平常。作為一個作家,需要時刻檢點自己的文字,收斂我們放縱的習氣、賣弄的習氣。要使自己手中的筆具足方便之德?,F(xiàn)在,我們有些文字太不方便,讓別人讀起來吃力不說,更重要的是污染、帶壞人,那種文字肯定來自不方便的心靈。在做人上,方便別人是一種美德,在作文上,可能是一種美學?!薄爱斘覀兛窗苍?shù)奈淖郑托钠?,而只有心平才能氣和?!薄霸谖铱磥?,文字就是大米,大米養(yǎng)身,文字養(yǎng)心。”從此意義上說,郭文斌散文的文字是有講究的,是“放”中“收”、“動”中“靜”、“方”中“圓”、“實”中“虛”、“陽”中“陰”、“變”中“常”,有一種藝術的辯證法。
郭文斌散文是當下散文的一股清流,它以身為舟、以心為槳、以慧為帆,淌過那些被污染的河道,進入洶涌澎湃的江河大海,向湛藍的天際進發(fā)。在郭文斌散文中,更多的是一種精神追求、心靈淘養(yǎng)、審美的靈光、智慧的閃現(xiàn),是沒被污染或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這也是為什么郭文斌在《如蓮的心事》中有這樣的話:“蓮是花里面的行者,它是一種會修行的花。它生在污泥當中,長在污泥當中,卻能夠保持自己的高潔。我們可以想象它是如何打掃它心里的污泥濁水的,如何保護它的身口意的。對于蓮來說,能夠在污泥中完成它的生長、綻放、盛開,已經(jīng)足夠。”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愿將郭文斌散文看成那片修行的蓮,郭文斌本人就是那根藏身于污泥中的溫潤的白藕吧?
【注釋】
a有作者以郭文斌散文《如蓮的心事》作引,提出:“郭文斌強調作家的使命是傳達‘天性,與其說他的鄉(xiāng)土小說是一種美化或者凈化,不如說是有意識的選擇與摘除后的真實,這里已然隱含著對‘人作為整體性的放棄”, 是“有些思想止步、語焉不詳?shù)囊馕丁?。(賈艷艷:《還原與建構——郭文斌小說的情感敘事》,《黃河文學》2009年第9期。)在南京舉行的“郭文斌短篇小說精選《大年》研討會”上,武善增認為:“我更覺得郭文斌有向后看的退行的特點。”(中國作家網(wǎng),2007年1月18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1-18/41127.html)
b胡殷紅:《與郭文斌說〈大年〉》,中國作家網(wǎng),2007年1月18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1-18/41126.html。
c謝有順:《對現(xiàn)實和人心的解析:以新世紀散文寫作為中心》,《文藝爭鳴》2007年第6期。
d張潮:《幽夢影》,《明清清言小品》,程不識編注,湖北辭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353頁。
e參見林非:《漫說散文》,《林非論散文》,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頁。韓小蕙:《人格大師季羨林:敬送季羨林》,《散文海外版》2009年第5期。
f梁實秋:《論散文》,《新月》1928年10月10日,第1卷第8號。
g林語堂:《八十自敘》,寶文堂書店1991年版,第112頁。
h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