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土生子》是黑人文學的重要開創(chuàng)者——理查德·賴特的代表作,被譽為黑人文學的“里程碑”。由于小說寫作的時代背景特殊,作者將當時最敏感的種族問題和社會問題作為創(chuàng)作主題,所以現(xiàn)實主義成為了小說最為突出的特征。在小說顯性情節(jié)發(fā)展的背后,還存在著一個與之并行的以文化殖民主義為主導的隱性敘事進程。分析這一敘事暗線,揭示出它對小說顯性情節(jié)發(fā)展的交互和補充作用,可以豐富對主人公別格形象的認識,從而進一步加深讀者對作品主題意蘊的理解。
關鍵詞:賴特;土生子;文化殖民主義;隱性敘事進程;黑人民族文化
賴特的創(chuàng)作深受德萊塞的影響,繼承了美國文學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學術界普遍認為《土生子》是一部經(jīng)典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深刻地批判了20世紀30年代美國社會的現(xiàn)實。由于大多數(shù)人都把眼光放在作品中情節(jié)發(fā)展的單一敘事上,從而忽視了作品中的雙重敘事動力。
申丹教授提出,在很多文學作品情節(jié)發(fā)展的背后,還存在一條與情節(jié)并行發(fā)展、從頭貫穿到尾的敘事暗流,即“隱性進程”,情節(jié)發(fā)展和隱性進程這兩種敘事運動之間存在著相互補充或者截然對立的關系。申丹教授強調:“對顯性情節(jié)看似無關緊要的文字,對隱性進程可能至關重要,反之亦然?!盵1]此外,同樣的文本細節(jié)也會在兩種敘事運動中表達出不同的主題意義。在《土生子》這部作品中,從現(xiàn)實主義出發(fā),賴特的描寫深刻地反映了美國社會壓迫黑人的現(xiàn)實,而在隱性進程中,別格的暴力和兇殺不僅是對美國社會制度的一種極端形式的反抗,也是美國對黑人實行文化殖民必然會結出的“惡果”。
一、小說題目和開頭部分的雙重敘事動力
“土生子”,一方面是指生于斯、長于斯的美國人;另一方面則代表被美國社會和種族主義所造就的人,別格就是身處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中的產(chǎn)物。而從文化殖民主義的角度,可以進一步闡釋小說標題所蘊含的深意。盡管遭到白人的排斥,黑人仍認為自己是美國公民。如果黑人將自己完全視為美國的“土生子”,就代表著他們放棄了自己非洲的文化傳統(tǒng),從而造成他們對本民族文化的疏離。美國文化對黑人的文化殖民使得“白人社會打破了他們的舊世界而不給他一個新世界,它摧毀了黑人生活的傳統(tǒng)的部落基礎并在關閉了過去的道路后阻擋未來的道路”[2]144。結果只能是加深黑人的“他者”形象,把黑人進一步推向美國社會的邊緣地位。
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先是描寫別格一家人清晨在屋子里抓老鼠的場景。從現(xiàn)實主義視角看到黑人生活的貧窮和窘迫:狹小的公寓單間、兩張鐵床、薄薄的墻壁……而在文化殖民主義的隱性進程中,可以解釋為何一只老鼠能令別格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恐懼萬分。別格一家的恐懼并不夸張,因為這種恐懼源于美國黑人群體的歷史記憶。黑人奴隸被當作商品進行販賣,受到白人奴隸主的毆打和虐待,幾百年來遭受的非人待遇,使黑人的歷史如鐵鐐般沉重,而恐懼早在他們成為奴隸的那一刻就被深深地烙印在了民族心理之中。在這里,別格對老鼠的恐懼暗指對白人世界的恐懼,這種恐懼已經(jīng)深入別格的潛意識,深入到所有黑人的心中。
小說開篇還存在某些文本細節(jié),與情節(jié)的發(fā)展似乎無甚關聯(lián),但是對隱性進程來說卻至關重要。比如別格和杰克看電影的情節(jié),賴特借電影向我們展示了美國的大眾傳媒在塑造黑人價值觀方面的強大作用,是種族主義的傳播手段之一,向黑人們灌輸:黑人就是原始的、野蠻的、未開化的;而白人就是文明的、優(yōu)雅的、高貴的價值觀念。而大眾傳媒又是黑人了解和認識白人世界的唯一渠道,盡管其塑造著高貴白人和低俗黑人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熒幕形象,赤裸裸地傳遞著種族歧視和不平等的信息,黑人卻仍欣然接受,并對電影中白人的生活方式羨慕不已。可見在文化殖民主義的隱性進程中,通過隱形媒介的滲透,黑人早已將白人對他們的界定當成了自我界定的標準,接受了白人對他們的評價和表述。于是他們被規(guī)訓成了傳媒和社會所塑造的負面黑人形象,而在此基礎上,黑人的自我認識無疑已被完全改寫。
由此可見,如果單從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出發(fā),會忽略小說中看似與情節(jié)發(fā)展沒有聯(lián)系的文本細節(jié),而這些文本細節(jié)則是發(fā)現(xiàn)小說隱性進程的關鍵。而隱性進程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又具有補充作用,兩者的雙重敘事運動不僅可以加深對復雜人物形象的理解,也有助于進一步挖掘小說的主題意義。
二、小說中瑪麗之死
和蓓西之死的雙重敘事動力
小說的中心事件就是別格失手殺死了富家的白人女孩瑪麗。從現(xiàn)實主義看待這一情節(jié),瑪麗的死雖然只是一次偶然事件,但是由于當時美國社會對黑人的偏見和歧視,只要黑人對白人女性有冒犯性的行為舉止,那么白人就會認定他一定涉嫌強奸,黑人必定會迎來死亡的結局,因此瑪麗的死又帶有一種深刻的社會和歷史的必然性。而在這一情節(jié)發(fā)展背后的文化殖民主義的敘事暗流里,更值得注意的是,別格如何看待殺死瑪麗這件事,它不僅讓別格認為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生活,而且竟讓別格的內心油然生出一種自豪感:仿佛干了這事,他就依稀地欠下了一筆很大數(shù)目的賬。這句話非常容易被人忽視。在媒介的傳播下,黑人早已認定白人就代表著富有,只有白人才有資格欠下巨額的賬。黑人們的生活都很拮據(jù),所以是不可能欠下巨債的。但在這里,殺人帶給了別格自己仿佛已經(jīng)躋身白人世界的錯覺,具有了白人的身份和地位,而這無疑更加固化了白人至上的觀念。別格將他的殺人行為視作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的開始,這同樣也是在美國主流文化價值觀念的滲透和改造下,在扭曲的社會文化氛圍侵蝕之下,別格心理被扭曲的結果。雖然他的殺人行為以一種極端的形式,無意間為他打開了反抗白人世界的大門,但是別格的反抗仍囿于白人對黑人的界定之中,仍處于以白人為主導的認知體制內,帶有明顯的“白色因子”。
別格殺害黑人女友蓓西的行為則有著完全不同的性質。當別格覺得蓓西將成為自己逃跑路上的絆腳石時,便有計劃、有預謀地用磚頭拍死了熟睡中的蓓西。蓓西死后,她的身體被當成證物被陳列在法庭之上。賴特通過蓓西讓我們看到了黑人女性地位的低下,她們不僅受到白人社會的剝削和壓迫,還要承受來自黑人男性的漠視。通過現(xiàn)實主義,小說深刻地揭露了黑人女性的生存空間被極度擠壓的殘酷現(xiàn)實。但在隱性進程中,別格對蓓西的無視甚至謀殺,則是經(jīng)文化殖民主義的影響、滲透和改造以后,美國種族主義、性別主義在黑人群體中的內化和延續(xù)。它不僅改寫了黑人的自我認識,導致了黑人的自我否定、自我憎恨,還加劇了黑人內部彼此之間的敵意和矛盾。正如小說中并未出現(xiàn)明顯的黑人對白人的暴力沖突,殺死瑪麗也只是別格的無意,而殺死蓓西的行為則帶有真正的暴力的性質。別格不僅在無形中接受了美國主流文化的價值觀念,同時也接受了美國社會對黑人女性歧視的態(tài)度?!翱梢哉f別格對蓓西的歧視使他無意之間與白人結成了同謀,實現(xiàn)了白人種族主義在黑人內部‘微縮后的復現(xiàn),從而與白人一起完成了對自己種族最致命的唾棄?!盵3]這也從側面展現(xiàn)出美國實行的文化殖民主義,使黑人文化傳統(tǒng)嚴重流失。而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流失,使黑人群體難以進行自我文化身份認同,更加陷入“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般的困境。與民族紐帶的斷裂,只會使黑人內部互相傷害,令黑人的處境雪上加霜。
由此可見,同樣的文本在現(xiàn)實主義和文化殖民主義雙重的敘事運動中,表達出了小說不同的主題意義。隱性進程可以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到補充說明的作用,以達到對小說人物形象更多面、更立體的理解,從而表達出豐富的主題意義。
三、小說結尾別格之死的雙重敘事動力
在小說的結尾,雖然白人律師麥克斯竭力為別格的罪行辯護,但是在整體美國社會的威壓之下,別格最終還是沒能逃脫死刑的結局。從現(xiàn)實主義視角可以看到,賴特借麥克斯之口揭露了黑人群體在美國社會深受壓迫的殘酷現(xiàn)實:白人使他們時刻處于精神和物質雙重饑渴的狀態(tài)。一旦與黑人發(fā)生沖突,無論事情的真相是什么,白人都會不假思索地偏向自己的種族去強烈抨擊黑人。這樣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不公正的社會制度必然會判處別格死刑。
在情節(jié)發(fā)展背后的文化殖民主義暗流里,我們可以看到別格的命運盡管是一個悲劇,但是他的死其實是必然的。一方面,以文化殖民主義為主導的大眾傳媒加劇了別格的死亡。隱性的文化殖民在這里成為了別格走向死亡的推動力,新聞報紙多次將他報道成一個“壞黑鬼”“強奸犯”的野蠻黑人形象,媒介成為了煽動美國大眾仇恨和憤怒情緒的工具。在這種主流文化價值觀念的壓制下,別格一直處于“失聲”的狀態(tài),他的聲音不被人們聽見,而這種失語也鋪墊了別格的死亡。另一方面,與民族紐帶的割裂和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背離注定了別格的死亡。法農(nóng)曾指出:“一切被殖民的民族……被殖民者尤其因為把宗主國的文化價值變?yōu)樽约旱亩与x他的窮鄉(xiāng)僻壤了?!盵2]9可見美國主流白人文化對黑人文化的沖擊,令黑人民族文化嚴重流失,而文化的喪失又是黑人難以進行自我文化身份認同的根源,別格的生命因此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根本。將自己牢牢地封閉在“黑皮膚”的特殊性之中,只會使越來越多的“別格”走向死亡??嚯y不應該成為黑人向白人要求公平的籌碼,暴力也不應該成為爭取公平的唯一手段,黑人應該以“人”,而不是以“黑人”的視角去觀察、體驗和認識世界。
別格的遭遇不僅給白人世界敲響了警鐘,也給黑人民族帶來了向死而生的新希望。用文化殖民主義去認識別格的行為,有助于黑人和白人共同跳出邪惡種族關系的怪圈:“白人越仇恨黑人、越壓抑黑人,黑人越覺得暴力反擊白人有理;黑人越仇恨、越攻擊白人,黑人越覺得與美國主流社會疏遠?!盵4]只有黑人與白人共同努力,才能打破以“類”來審視對方的視角,重新將彼此視為一個個清晰而具體的個體,黑人民族才能迎來真正意義上的平等。
四、結語
綜上所述,在情節(jié)發(fā)展層面,小說《土生子》表現(xiàn)出了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通過別格的命運揭示了美國社會制度的罪惡。但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背后,還存在一股以文化殖民主義為主要內容的隱性敘事進程,它向我們揭示了美國主流文化價值觀念如何改寫了黑人的自我認知,使黑人的心理扭曲、人性異化,進而觸及別格殺人行為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小說中兩大敘事軌道雖然獨立表意,但也并列前行,呈現(xiàn)出互為補充的關系。表層情節(jié)與隱性進程的交互運作,不僅打破了別格單一的人物形象,也豐富了小說的主題意義,更為黑人爭取民族平等提供了啟發(f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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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江思琦,遼寧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