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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古法今與創(chuàng)新
      ——臺靜農(nóng)先生之書藝淵源與風格

      2021-10-13 06:22:06
      東方論壇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書藝沈尹默書法

      徐 富 昌

      臺灣大學 中國文學系

      吾生也晚,親炙臺靜農(nóng)老師是在其晚年時期。那時,我偶爾會去溫州街十八巷六號的“龍坡丈室”(“歇腳庵”),經(jīng)常領(lǐng)略其既爽朗又沉郁之生命性情。那期間,我深愛臺靜農(nóng)之能煙善酒。我之愛煙好酒,雖說是來自于個人喜好,多半也是受到臺靜農(nóng)之熏陶。臺靜農(nóng)常言:“痛飲酒,談離騷,可為名士?!逼湫貞雅c精神,實乃魏晉曠達之風。煙酒之外,臺靜農(nóng)最為人所熟知者乃其書法成就,尤以中晚年書風最為人所共譽。凌虹謂:

      靜農(nóng)先生侃侃一介儒者,在文學與學術(shù)研究皆有所成的人文背景下,他的余興——書法特別透顯著文人氣質(zhì),達到灑然見其人品、風范、情操與懷抱的藝術(shù)境界。①凌虹:《龍飛在天——追念一代書家臺靜農(nóng)先生》,《雄獅美術(shù)》1990年總第238期,第134頁。

      誠如文中所言,臺靜農(nóng)之書法透顯著人品、風范、情操與懷抱,深具文人氣質(zhì)和藝術(shù)境界。大抵而言,其作品以隸書與行書最為可觀,量多而質(zhì)精。篆書、草書與楷書,亦皆各具特色。臺靜農(nóng)之書風,與其生命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少時熱血,老年沉潛。一生顛沛周折,喪亂離散。既目睹舊中國之變遷,西潮東漸,亦經(jīng)歷革命、五四學運、抗日戰(zhàn)爭,最后落腳臺灣。來臺后,因其左派身份與魯迅之交,放棄寫作,不談過去,惟以煙酒自娛。此種壓抑隱忍,惟以筆墨排遣?!鹅o農(nóng)書藝集·序》曾云:“戰(zhàn)后來臺北,教學讀書之余,每感郁結(jié),意不能靜,惟時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雹倥_靜農(nóng):《靜農(nóng)書藝集》,臺北:華正書局,1993年,第1頁??芍獣仁瞧涫銘呀庥糁挤?,亦為其臺灣歲月之寄托。

      臺靜農(nóng)幼承先君庭訓(xùn),苦臨古帖,頗見書法功底。在京求學期間,熱衷新文化、新思潮,雖視書藝為“玩物喪志”,中斷書藝,卻因魯迅而仍留心于書道。避地入蜀后,因排遣郁悶而寄情書法,得益于師友,如陳獨秀、沈尹默及胡小石等人,而得以重啟書藝。來臺后,又賴師友如許壽裳、喬大壯、董作賓、溥心畬、張大千、莊嚴等人之書學觀念和藝術(shù)趣味,使臺靜農(nóng)在書學路上眼界大開,另有進境。大抵而言,“師古”與“法今”,乃臺靜農(nóng)書藝成就之二大源泉與路徑。而在臨習古人、得益師友下,臺靜農(nóng)不斷融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維、淵博學養(yǎng)和主體胸臆,因而能在書藝上自成一家。本文謹就其“師古”“法今”與“創(chuàng)新”三者,雜而述之。

      一、幼承庭訓(xùn)與苦臨碑帖

      臺靜農(nóng)于《靜農(nóng)書藝集·序》中自云:

      余之嗜書藝,蓋得自庭訓(xùn),先君工書,喜收藏,耳濡目染,浸假而愛好成性。初學隸書《華山碑》與鄧石如,楷、行則顏魯公《麻姑仙壇記》及《爭座位》,皆承先君之教。爾時臨摹,雖差勝童子描紅,然興趣已培育于此矣。②臺靜農(nóng):《靜農(nóng)書藝集》,第1頁。

      序中自云其書法入門,隸書初學《華山碑》、鄧石如???、行書則學顏真卿,而以《麻姑仙壇記》《爭座位》為其楷行范本。

      (一)《華山碑》與鄧石如

      臺靜農(nóng)隸書取法甚廣,如《華山碑》、鄧石如、《石門頌》(摩崖)、《褒斜摩崖》、《揚準表》、《衡方碑》、《張遷碑》、《曹全碑》、《史晨碑》、《景君銘》、《孟璇碑》、《裴岑紀功碑》等,可見臨寫對象頗為多元,汪中譽為“最用力積久而又功深的書法”③汪中云:“隸書是先生最用力積久而又功深的書法,臨寫《褒斜磨崖》、《楊淮表》、《石門頌》、《禮器》六十余年。所寫《石門頌》字勁健、筆畫真似錐畫沙,自然搖曳如抖顫,其實并非抖顫,果真是抖顫,那還能執(zhí)筆書寫么,我見到先生七十歲以后寫的石門頌四短屏,墨濃筆酣,懸腕中鋒,是用純羊毫長鋒筆所作,為最合作之書,鄧完白、何道州以后,一人而已?!痹斠娡糁校骸杜_靜農(nóng)先生書藝》,載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臺北:洪范書店,1991年,第32頁。。而《華山碑》與鄧石如二者,則為臺靜農(nóng)打下良好根基。對于臺靜農(nóng)之習隸,江兆申在《龍坡書法》文中提到:

      圖1 臨《華山碑》

      對于八分(隸書),我們談得都比較少,要談也只談《石門頌》《楊淮表》之類。其實,《靜農(nóng)書藝集·序》中的自白:“初學隸書《華山碑》與鄧石如”是一句非當重要的話。④江兆申:《龍坡書法—兼懷臺靜農(nóng)先生》,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95頁。

      《華山碑》書風古奇,結(jié)字規(guī)整,行距整齊,波磔秀美,方整中寓以變化。用筆方圓結(jié)合,運筆凝練,或藏或露,頗為圓轉(zhuǎn)流動。自來習隸者,皆重其高古拙樸,而為習書典范。清人朱彝尊在《西岳華山廟碑跋》(長垣本)云:“漢隸凡三種,一種方整,《鴻都石經(jīng)》《尹宙》《魯峻》《武榮》《鄭固》《衡方》《劉熊》《白石神君》諸碑是已;一種流麗,《韓勑》《曹全》《史晨》《乙瑛》《張表》《張遷》諸碑是已;一種奇古,《夏承》《戚伯著》諸碑是已。惟《延熹華岳碑》,正變乖合,靡所不有,兼三者之長,當為漢碑第一品。”①朱彝尊:《曝書亭金石文字跋尾》,《叢書集成續(xù)編》第72冊,上海:上海書店,1995年。兼三者之長者,即謂《華山碑》一碑而兼有“方整”“流麗”“奇古”三種書風,極富變化,可見評價頗高。清人方朔《枕經(jīng)堂金石書畫題跋》說《華山碑》“字字起棱,筆筆如鑄,意包千古,勢壓三峰?!鼻迦藙⑽踺d《藝概》亦云:“漢碑蕭散如《韓敕》《孔宙》,嚴密如《衡方》《張遷》,皆隸之盛也,若《華山廟碑》磅礴郁積,流漓頓挫,意味尤不可窮極?!雹趧⑽踺d:《藝概》,臺北:華正書局,1985年,第144頁。翁方綱《兩漢金石記》更謂:“此碑上通篆,下亦通楷,借以觀前后變割之所以然,則于書道源流是碑為易見也?!雹畚谭骄V:《兩漢金石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9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406頁??梢姟度A山碑》頗為書家推崇與認可,宜為初學范本。臺靜農(nóng)初學隸書即以《華山碑》為范本,晚年仍有臨寫?!杜_靜農(nóng)書藝紀念集》中收有臨《華山碑》(詳見圖1)之書作,其書風、結(jié)字、行距、波勢頗有原碑風貌,對于“方整”“流麗”“奇古”三個標準,亦頗相符。綜觀臺靜農(nóng)之隸書作品,筆勢流動具有開張之態(tài),靜中寓動,神完氣足,多與《華山碑》結(jié)體平穩(wěn),疏密勻衡之特色相合。

      鄧石如乃清代中期書壇巨擘,“四體皆精”,或稱其“五體皆工,篆隸書列入神品”④清人包世臣尊鄧石如篆隸書為“神品”,又稱其“五體兼工”,《藝舟雙楫》言:“懷寧布衣鄧石如頑伯,篆、隸、分、真、狂草五體兼工,一點一畫,若奮奮搏,蓋自武德以后,間氣所鐘,百年來,書學能自樹立者,莫或與參,非一時一州之所得專美也。”參見包世臣:《論書十二絕句》自注,《藝舟雙楫》卷五,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367頁。,評價極高,尤以篆隸為突出。清代碑學思潮肇興,鄧氏隸書從長期浸淫漢碑中得益,能以篆意寫隸,并佐以魏碑氣力,風格獨樹。李瑞清謂“完白隸書,下筆馳騁,殊乏蘊藉,但瞻魏釆,有乖漢制”⑤李瑞清語,參見馬宗霍:《書林藻鑒》,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22頁。;但鄧氏隸書多呈魏碑法式,與漢隸有別而獨具特色。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更譽其為“集隸書之成”⑥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云:“本朝書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為楷。集分書之成,伊汀洲也;集隸書之成,鄧頑伯也;集帖學之成,劉石庵也;集碑之成,張廉卿也?!鄙虾V藝書局1916年本頁殘,未見。另參見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卷四,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第22頁。。鄧石如力追漢碑形狀,用筆圓潤,重姿態(tài),字形大都近扁;中期功力日深,從追求漢隸之形到摹寫古人之氣息,化古為己用,自出面貌;晚年筆法蒼勁渾厚,結(jié)體緊密堅實,整體氣勢雄強厚重。由于鄧石如乃由篆、隸入楷,再由楷入行草,故其技法、書風,皆能全面體現(xiàn)碑學主張。再者,其以隸筆寫篆,用篆法入隸,故達到方筆圓筆兼容并蓄。鄧石如廣臨各種碑版,已有學隸當學漢碑“未上石”前之體勢之意念,惜當時未能多見簡帛一類手寫真跡。

      臺靜農(nóng)書學鄧石如,受其影響者,多在筆意之貫通與脈絡(luò)之相連。而臺靜農(nóng)有些筆勢,在蒼古厚實之外,另具縱肆奔放之筆意。此乃受到漢簡之影響,即漢隸“未上石”前之體勢。相較于鄧石如,臺靜農(nóng)學隸對象,遠較鄧石如來得多元。除了傳統(tǒng)碑石,漢簡尤為臺靜農(nóng)所重。如其《臨漢簡》(詳見圖2)書作,用筆自然,而且右挑特別率意且不作回鋒,強調(diào)書寫之趣味表現(xiàn)。又如以臺靜農(nóng)臨鄧石如“琴伴衣無”(詳見圖3)隸書五言聯(lián)作品,兩相對照,鄧石如之作品較為樸實厚重,而臺靜農(nóng)用筆沉穩(wěn)渾厚之外,其以中鋒行筆所展現(xiàn)出流暢而又厚實之體勢,更見精彩。①參見蔡翔宇:《臺靜農(nóng)學術(shù)與書藝之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臺北市立教育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2013年,第523頁。江兆申認為臺靜農(nóng)隸書頗受鄧石如影響,曾謂:“靜老作隸,筆筆脈絡(luò)貫通,生氣磅礴,無疑是受了鄧完白的影響。”②江兆申:《龍坡書法—兼懷臺靜農(nóng)先生》,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97頁。同時亦指出臺靜農(nóng)能長年書寫《石門頌》,其隸書作品早已走出鄧書格局,其至超越鄧石如,獨樹一格。③江兆申云:“又有一種用行書筆意所作的隸書,如‘天地堪懷古 江山獨賦詩’五言楹聯(lián);和用篆書筆意所作的隸書,如‘神淵寫時雨 平疇交遠風’五言楹聯(lián)等,都是在鄧完白影響之中而又出乎影響之外的作品。”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97頁。

      圖2 臨漢簡,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3臨鄧石如

      (二)《麻姑仙壇記》與《爭座位》

      據(jù)《靜農(nóng)書藝集·序》,臺靜農(nóng)楷書入門以顏真卿《麻姑仙壇記》為范本,并兼習行草《爭座位帖》?!堵楣孟蓧洝肥穷侒w楷書碑文,蒼勁雄渾而骨力挺拔,凝重古樸而蓄勢藏鋒。其字結(jié)體筆勢開張而四滿方正,筆畫疏密均勻而端嚴緊密。因融篆法入楷,用筆易方為圓,多有篆籀筆意,故筆姿輕妙而少波磔,乃楷書之典范之作。入手高格,臺靜農(nóng)之“興趣已培育于此矣”。

      汪中曾云:

      先生楷書是習顏魯公《麻姑仙壇記》……純從臨摹做起,而不是由描紅著手起家??墒窍壬R摹工夫甚深,記得在鄭因百先生家,就見到早年臨寫的平原,簡直可以亂真,詫為奇觀。①汪中:《臺靜農(nóng)先生書藝》,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27頁。

      庭訓(xùn)之學,爛熟于心,臨帖方能亂真。顏真卿書法反映出唐代壯美風格,更反映出另一種開拓之風度境界。馬宗霍曾云,顏氏書法“納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陶鑄萬象,隱括眾長”②馬宗霍原文如下:“納古法于新意之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陶鑄萬象,隱括眾長,與少陵之詩,昌黎之文,皆同為能起八代之衰者。于是使卓然成為唐代之書。董其昌謂唐人書取法,要推魯公法乃大備?!眳⒁婑R宗霍:《書林藻鑒》,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5年,第257頁。。顏氏書法顯示出豪強華壯之美,走出二王與初唐楷體之藩籬,自成面目。蘇軾稱其“雄秀獨出,一變古法”③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詳見中國文史資料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臺北:光美書局,1984年,第371頁。。神田喜一郎稱其乃“革新書派之集大成者”④神田喜一郎:《中國書道史》,《書道全集》第9卷,臺北:大陸書店,1989年,第2—4頁。。臺靜農(nóng)以此碑入門,“浸假而愛好成性”中,遂奠定其質(zhì)樸之一貫書風。

      臺靜農(nóng)早期行書,源于顏真卿《爭座位》帖。該帖為長篇書信草稿,雖系草稿,卻橫溢著剛烈郁勃之氣,全書一氣呵成,大小相間,輕重有致,筆畫飛動,頓挫郁勃,圓勁蒼古。此帖與《蘭亭序》被譽為“行書雙璧”。米芾認為,此稿有“篆籀氣,為顏書第一。字相連屬,詭異飛動,得于意外。”⑤米芾對顏真卿行書最為心折,其《寶章待訪錄》云:“右楮紙真跡,用先豐縣先天廣德中牒起草,禿筆,字字意相連屬飛動,詭形異狀,得于意外,世之顏行書第一書也?!眳⒁娒总溃骸秾氄麓L錄》,詳見《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第959頁。蘇軾《題魯公草書》中評其“信手自然,動有姿態(tài)”⑥蘇軾見此帖后云:“昨日長安安師文出所藏顏魯公《與定襄郡王書草》數(shù)紙,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手自然,動有姿態(tài),乃知瓦注賢于黃金,雖公猶未先也。”參見蘇軾:《東坡論書》,選自水采田譯注:《宋代書論》,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20頁。。黃庭堅評此帖云:“觀魯公此帖,奇?zhèn)バ惆?,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匾暁W虞褚薛徐沈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魯公蕭然出于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⑦黃庭堅:《山谷論書》,選自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第62頁。清楊守敬《學書邇言》稱:“行書自右軍后,以魯公此帖為別格,絕去姿媚,獨標古勁?!雹嗲貕裟?、李爭平:《中國書法文化》,北京:時事出版社,2007年,第210頁??梢姶颂錆M剛烈郁勃之氣,具有筆畫飛動,頓挫郁勃,圓勁蒼古之書風。臺靜農(nóng)早期行書,書學顏體,奠基于其寬博穩(wěn)重之結(jié)字及中鋒遒勁之行筆。晚年書藝,自成一家,實已不易看出顏字體勢與結(jié)構(gòu)。不過,從其書作《漢將歸來七言詩》之款識所題“草書略師魯公筆意”之語,便知臺靜農(nóng)之所取法,不只在其點畫筆觸之飛動,尤在其創(chuàng)作時展現(xiàn)之勁挺豪宕之氣。

      二、魯迅、陳獨秀與臺靜農(nóng)

      (一)魯迅與臺靜農(nóng)

      五四時期,臺靜農(nóng)受到新思潮影響,曾視書藝為“玩物喪志”,不復(fù)習此。其《我與書藝》中自云:

      后求學北都,耽悅新知,視書藝為玩物喪志,遂不復(fù)習此。然遇古今人法書高手,未嘗不瀏覽低徊。①臺靜農(nóng):《我與書藝》,《龍坡雜文》,臺北:洪范書店,1988年,第63頁。

      雖視書藝為玩物喪志,然“遇古今人法書高手,未嘗不瀏覽低回”,可見并未放棄此道。同時又受到魯迅影響,而稍有留意書藝。

      魯迅工書,卻不以書家名世,亦無心作書家。郭沫若《魯迅詩稿·序》指出“魯迅先生無心作書家,所遺手跡,自成風格。融冶篆隸于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yīng),樸質(zhì)而不拘攣,灑脫而有法度。遠逾宋唐,直攀魏晉。世人寶之,非因人而貴也?!雹诠鶝i若:《魯迅詩稿·序》,《文匯報》1961年9月12日。郭沫若又稱魯迅書法“樸質(zhì)而不拘摯,灑脫而有法度?!雹弁醅槪骸豆粽擊斞浮?,《書譜》1975年第4期。魯迅雖無心作書家,卻自小苦練,功底深厚。且養(yǎng)成以正楷抄書之習慣,大量抄書、抄古碑,據(jù)許壽裳《魯迅先生年譜》所載:“先生著譯之外,復(fù)勤于纂輯古書,抄錄古碑,書寫均極精美?!雹茉S壽裳:《魯迅先生年譜》,詳見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先生紀念集》(評論與記載),上海:上海書店,1979年復(fù)印本,第1頁??梢婔斞笗ㄉ显煸労芨?。

      魯迅幼時,除家學之外,書法啟蒙于周玉田。魯迅六歲入私塾,即大量抄書識字。十二歲轉(zhuǎn)入三味書屋,受教于壽鏡吾。亦在學習中,大量抄書。據(jù)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抄書》中回憶:“這總在癸巳以前,在曾祖母臥室的空樓上,南窗下放著一張八仙桌,魯迅就在那里開始抄書的工作?!薄白畛踉跇巧纤龅墓ぷ魇浅盼钠孀?,從那小本的《康熙字典》的一部查起,把上面所列的所謂古文,一個個的都抄下來,訂成一冊,其次就是《唐詩叩彈集》中抄尋百花詩,分別錄出……”⑤蕭振鳴:《魯迅的書法藝術(shù)》,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第21頁。大量抄書,使魯迅書法由量到質(zhì)大量提升,且其所抄之《康熙字典》,實乃字書大成之作,亦為其古文字奠下基礎(chǔ)。周玉田、壽鏡吾外,魯迅留學日本時,又受教于清末民初之思想家,樸學大家章太炎。章氏精通古文經(jīng)學,小學、訓(xùn)詁學、文字學等,又擅長篆書,曾以篆書為板書進行授課講學。章氏著有《論碑版法帖》之書論,于書法上主張“尚碑”,其書法作品亦多具金石氣息。事實上,章太炎師從俞樾,俞樾則承襲阮元之書法理論,阮元乃乾嘉學派后期代表人物,著有《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亦主張“尚碑”。故從阮元到俞樾,再到章太炎,皆為乾嘉樸學一派,其思想主張上一脈相承。章氏所講之《說文解字注》又正合乎魯迅對文字學研究之興趣。是以魯迅受教于章氏,對其書法自然產(chǎn)生重大影響,如其書法之“尚碑”傾向(及治學方法),皆受章太炎乃至乾嘉學派之影響。

      魯迅因自幼喜歡研習書法和古體文字,中年以后,更是遍臨諸碑,涉獵各家。在用筆上,遵循帖學之嚴謹法度,使其書風扎實穩(wěn)?。黄浜笥譄嶂杂诮鹗瘯?,在搜集、摹寫金石拓片上,用力極深,故亦逐漸領(lǐng)悟以碑刻書體用筆之灑脫與遒勁,并為其古樸寬博之風格心折。在帖學和碑學用筆之對立與沖突,使魯迅學會碑帖之相互借鑒、汲取與融合,故能集各家用筆之長而另辟新徑。大抵而言,魯迅于楷書喜習魏碑風格,或雄健茂密,或古拙質(zhì)樸等,皆屬隸書轉(zhuǎn)化為楷書之過渡型書體。在魏碑書風影響下,頗能將魏晉小楷蕭散意趣、遒勁含蓄之神與貌顯現(xiàn)出來,即使連續(xù)書寫千字,仍能用筆精到、揮灑自如、形神兼?zhèn)?。行、草書則質(zhì)樸清逸,充滿性情。其行草書各種作品,大多變化豐富,姿態(tài)萬千,飄逸自然,頗能突顯其獨特之書法審美觀。在整體布局及運筆節(jié)奏上,亦能緩急相加,錯落安排,達到酣暢痛快之率真、意趣之態(tài)勢。郭沫若稱其書法“遠逾宋唐,直攀魏晉?!笨梢婔斞笗ǎ痪泄欧?,自出新意,筆致娟秀,不媚不俗。

      魯迅作品多為行書,論者以為其“大幅書作,注重章法、結(jié)體工穩(wěn)、用筆凝重樸拙,舍細節(jié)而重大體,氣緩意闊、氣韻直入魏晉,足見其書法藝術(shù)修養(yǎng)之精深?!薄靶》旁⑽母?,則信手拈來,心嫻手熟,因時變體,草草不工而古法具備,常得天真爛漫之趣,足見其早年書法臨池之功厚?!雹賲⒁娨继柺詹兀骸遏斞福ㄖ軜淙耍┡c周作人書法,耐人尋味》,2016年4月26日,https://kknews.cc/zh-tw/culture/e9ja8z.html。從魯迅各類手稿來看,其書風由內(nèi)揠而趨外拓,字體由嚴謹、瘦狹、秀雅,而走向肅散、寬博、沉雄。楷、行、行草諸體,多融注篆筆隸意、魏晉體態(tài)及北碑神韻,可謂在簡穆古樸中,深得魏晉風度。值得一提者,許多書家如沈尹默之流者,雖然書法成就很高,卻往往學碑是碑,學帖是帖,始終無法“碑帖兼融”。魯迅指沈字“刻出來好看”,陳獨秀謂沈字“其俗在骨”。沈尹默乃專業(yè)書家,在筆法、筆勢、筆意等書學理論上皆有完整之理論,然視魯、陳二人所言,皆非贊語。沈尹默對諸多經(jīng)典皆有大量實臨,魯迅抄碑雖多,恐多在無意為書家之情境下(無意識)抄寫。非實臨而意寫,故能融通。郭沫若指魯迅“融篆隸與一爐”,可見其書藝之高。

      臺靜農(nóng)之于魯迅,可謂平生風義兼師友,不只文學、文化、政治傾向,連書風亦受其影響。魯迅之手稿、信札、書法墨跡800萬字,據(jù)《魯迅日記》所載,魯、臺二人交往中,臺靜農(nóng)寫給魯迅之書信共有74封,魯迅寫給臺靜農(nóng)之書信則有69封。魯迅之書信類書法墨跡,多為與友人溝通之信札,內(nèi)容簡短,書寫較為隨意。在《與臺靜農(nóng)書》(詳見圖4)中,即可看出魯迅書法灑脫而意趣之一面。

      此信寫于1931年,此時魯迅已屆知天命之年,書風趨向成熟,流露著沉雄之氣。此箋為字不多,僅六十有余,緣事而發(fā),信筆而書,書藝卻自然呈現(xiàn)。一,從信箋之整體形式看,頗循古人書函格式和章法,與魏晉“二王”等人之手札形式頗為相似,講求精湛之用筆和疏緩流暢之章法布局。二,從信箋之章法結(jié)構(gòu)看,三行正文錯落有致,行距適恰,書寫嫻熟,速度較快,予人透氣和暢之感。三,從用筆來看,入筆含蓄而不拘謹,轉(zhuǎn)折處未見方折,多用圓筆,使筆畫飽滿而不失遒勁,外拓意味明顯,耐人尋味。其實,書信,最能呈現(xiàn)書者之書寫本真與風格面貌。因其多緣事而作,書寫只為傳情達意,乃自然狀態(tài)之書寫,是以未有過多之構(gòu)思和落筆之布局。在自然狀態(tài)下,書法功底及技藝,如文章本天成一般,自然流露于筆端。不加修飾,不假雕琢,不求神采而神采自出。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詩云:“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雹谔K軾:《石蒼舒醉墨堂》,《蘇軾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6頁。熟而后生,工而不工,正是點畫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孫礦《柳誠懸殊蘭亭詩文》云:“作字貴在無意,涉意則拘,以求點畫外之趣寡矣?!雹蹖O礦:《柳誠懸殊蘭亭詩文》,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第243頁。因是信札,故無追求審美之傾向,既未安排,亦不講布局,字里行間盡是率真之氣,字字獨立,蕭散自然。是以信手而書,方見真性情、真面目及藝術(shù)之真實。正是這種隨意性之信筆而書,形成魯迅風格獨特、個性鮮明之“魯迅體”??梢韵胍?,晚輩如臺靜農(nóng),得以親炙魯迅書跡,耳濡目染,臨之摹之,自亦不少。

      圖4 魯迅《與臺靜農(nóng)書》

      臺靜農(nóng)離京入川前,曾以行書謄錄魯迅全部舊體詩三十九首。字體間距適宜,疏朗合度,頗有魯迅之風。因仰慕崇敬而揣摩學習,故而產(chǎn)生短期書風之近似。如作品《片帆夜雨七言詩》,其輕松隨性,又略帶松散之風格,正是仿效魯迅之書風。王德威指出“臺靜農(nóng)的風格不時流露出魯迅的影響,線條松緩,但還是留心整體結(jié)構(gòu)?!雹偻醯峦骸秶也恍視倚摇r(nóng)靜農(nóng)的書法與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4期。其實,魯迅也頗自謙,在《致臺靜農(nóng)函》中,曾坦言當時自己的書法“筆畫尚不能平穩(wěn)”。但仍頗自信地說:“因為我看過許多碑帖,寫出來的字沒什么毛病?!边@是因為其信札、文稿,皆信手拈來,因時變體,雖草草不工,卻古法具備。

      (二)陳獨秀與臺靜農(nóng)

      臺靜農(nóng)避難四川時,結(jié)識同在江津避難之陳獨秀,成為忘年交。二者相識不長,只有三年多,因敬重陳獨秀人格,臺靜農(nóng)一直執(zhí)弟子之禮。在川其間,互相書信往來,臺靜農(nóng)則從中學到陳獨秀之書法體勢。陳獨秀送給臺靜農(nóng)之作品,多以草書字體為主,筆畫渾厚圓潤,字體飽滿豐腴。搭配延展快速之飛白枯筆,頗添布局之特殊意趣。②參見蔡翔宇:《臺靜農(nóng)學術(shù)與書藝之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臺北市立教育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2013年,第586頁。臺靜農(nóng)曾提到,陳獨秀行草“體勢雄健渾成,使我驚異,不特見其功力,更見此老襟懷,真不可測”③臺靜農(nóng):《酒旗風暖少年狂——憶陳獨秀先生》,詳見陳子善編:《回憶臺靜農(nóng)》,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附錄第58頁。。說其體勢“雄健渾成”(行草),應(yīng)非客套之語,足見陳獨秀工力甚佳。文中又云:

      有次仲老要我將他的詩轉(zhuǎn)寄給尹默先生,信筆談到沈先生的書法,也可看出此老對于書法的見解,這當然是他早年的修養(yǎng)如同他的詩學,思想文章雖有激變,而藝術(shù)的趣味卻未曾磨滅。現(xiàn)將仲老的信抄錄于后,以存掌故:“尹默先生住渝何處,弟不知,兄如知之,乞?qū)⒋鹪娹D(zhuǎn)去,為荷。尹默字素來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存世二王字,獻之數(shù)種近真,羲之字多為米南宮臨本,神韻猶在歐褚所臨蘭亭之下,即刻意學之。字品終在唐賢以下也,尊見以為如何?”④臺靜農(nóng):《酒旗風暖少年狂——憶陳獨秀先生》,詳見陳子善編:《回憶臺靜農(nóng)》,附錄,第58頁。

      圖5 陳獨秀《與臺靜農(nóng)書》,臺灣大學圖書館藏

      此中提到之書法見解,乃針對沈尹默而言。之前,陳獨秀曾批評沈尹默之字“其俗在骨”,陳氏比大沈氏略長幾歲,時年二十七,此一批判或許過度,言語容或過激,評價亦未必準確。然三十年后仍評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保ㄔ斠妶D5 《與臺靜農(nóng)書》)則恐非泛泛之語。前評“其俗在骨”,后論“字外無字”,足見陳獨秀高邁之書藝情趣,頗為根深蒂固。惟此仍是陳獨秀個人之書學觀點,以此論沈未必客觀。臺靜農(nóng)向來視沈尹默為師,并謂“思平生藝事,多得師友啟發(fā)之功?!比艨陀^論評沈氏書藝,其書藝成就仍不容忽視。

      與魯迅相同,陳獨秀并非書法家,亦從未以書法家自居。但他精通書藝原理,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確有著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陳獨秀同鄉(xiāng)晚輩葛康素,曾接觸陳獨秀及父輩們交往書信,所作《談陳仲甫先生的書法》一文,記載了陳獨秀論書法及論陳獨秀書法之直接數(shù)據(jù)。引錄于下:

      居白麟時,祖母每談先父友陳仲甫先生,故余幼齡即熟知陳先生。……然較彩者乃陳仲甫先生書信也。先生作書,文筆跌宕痛快,字跡亦瀟灑生姿。每于深夜,置濃茶一壺,挑燈閱之,趣味無既也?!四昵锵壬B(yǎng)持江津,偶為人書字,然多不經(jīng)意之作也。時余客寓德感場,終日習書,殆廢寢食,先生嘗書論字三則寄余,茲錄之于后:

      一、作隸宜勤學古,始能免俗。

      二、疏處可容走馬,密處不使通風;作書作畫,俱宜疏密相間。

      三、初學書者,須使粗筆有骨而不臃腫,細筆有肉而不輕才兌,然后筆筆有字而小成矣。筆劃拖長宜嚴戒,猶之長槍大戟,非大力者不能使用也。

      先生不經(jīng)意之作,雖有可置議之處,然此論書三則,于學書之道頗具深見,非特初學者宜識之也。先生為人書多作草字,信筆揮灑,有精神貫注氣勢磅礴者;有任手鉤勒拖沓筆畫者,一循情之所之。先生不求工、不求名之志,可謂盡矣。先生之草書其氣勢具于此矣,或功力有不到者焉,故稍有“鼓努為力”之嫌耳。先生書法以小篆第一,古隸稍次,然求書者難得其篆隸也。先生以古隸書此詩,渾厚樸質(zhì),如漢之瓦當,屈鐵成字,乃先生氣魂高逸,始有此神工,非特手技可致也。又為余以古隸書《康素字冊》、《康素書漢故聞熹長韓仁碑》及“字如其人”諸幅,均得如錐畫沙法自然之意也。①葛康素:《談陳仲甫先生的書法》,轉(zhuǎn)引自任建樹:《陳獨秀大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4—65頁。

      由上觀之,所謂“信筆揮灑,有精神貫注氣勢磅礴者;有任手鉤勒拖沓筆畫者,一循情之所之”,頗能將陳獨秀之書藝特質(zhì)點出。至于論字三則,“作隸宜勤學古,始能免俗”“疏處可容走馬,密處不使通風;作書作畫,俱宜疏密相間”“初學書者,須使粗筆有骨而不臃腫,細筆有肉而不輕才兌,然后筆筆有字而小成矣”,既是夫子自道,更是精辟之論。陳獨秀在1917年,曾與蔡元培倡議、成立北京大學書法研究社,并請馬衡、沈尹默、劉季平為書法導(dǎo)師,可見他精于書法。

      陳獨秀書法遠師“二王”,并受清中后期碑學之影響,近學鄧石如,兼收并蓄,自然天成,顯示其書法之獨特風貌與個性特點。陳氏擅長行、草、篆、隸,一生所書墨跡頗多,但散失亦多。臺靜農(nóng)所藏陳獨秀手札一百零二封及手書詩文稿、書法稿等一卷,今存于臺灣大學圖書館特藏室。其中,信札和文稿多為行、草書,間有用隸書、篆書雜糅寫出來的。因是“無意為書”之書作,故其書風質(zhì)樸自然,瀟灑出塵,隨情所至,皆能成章。其風格多以“二王”一系傳統(tǒng)帖學,而融入碑版用筆及體勢。無論是用筆、結(jié)體、章法、墨法,皆能融會貫通,天馬行空地表現(xiàn)出陳氏之創(chuàng)新風格。

      陳獨秀亦有“有意為書”之作,多為應(yīng)酬之作,乃受人之請,應(yīng)人之求所寫之條幅、對聯(lián)、橫幅等,只有少量,存世不多。如劉海粟旅歐歸來到南京獄中探望陳獨秀,陳氏臨別揮毫,寫下“行無愧作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對聯(lián)贈劉,寫來一氣呵成,隨心所欲,氣魄雄偉。另為臺靜農(nóng)題寫篆書橫幅“一曲書屋”及為魏建功所書篆書橫幅“學無不暇簃”等等。二幅乃大幅墨跡,所見篆書,用筆圓潤凝重,結(jié)字拙樸勁健,氣息高古典雅,靈動自然。江兆申曾跋“一曲書屋”,評述陳獨秀“不以書專其長,而筆墨雄健,結(jié)體古勁,固能者無不能?!奔仍u價陳獨秀之篆書風格,亦道其篆書師承。陳獨秀品格獨立,待人處事坦誠直爽。因其一生特立獨行,不隨世俗,故在書法上,強調(diào)“師古去俗”,以追求書藝之“逸”“韻”“淡”“雅”“古”。臺靜農(nóng)長期擁有來往書信、詩文、手稿等書法,雖經(jīng)戰(zhàn)亂搬遷,仍固守之。在其與陳獨秀書信往來之際,臺靜農(nóng)之“日札”題字落款“靜農(nóng)”二字,行草參以篆隸,似乎有意模仿陳獨秀回信中之寫法。在魚雁往返、摩娑撫念、追思故人之間,臺靜農(nóng)能不受陳氏書學觀念和藝術(shù)趣味影響嗎?

      三、沈尹默、王鐸與臺靜農(nóng)

      (一)字外無字?沈尹默與臺靜農(nóng)

      魯迅、陳獨秀外,“法今”部分,臺靜農(nóng)尚受沈尹默與胡小石之影響。《靜農(nóng)書藝集·序》云:

      抗戰(zhàn)軍興,避地入蜀,居江津白沙鎮(zhèn),獨無聊賴,偶擬王覺斯體勢,吾師沈尹默先生見之,以為王書“爛熟傷雅”。于胡小石先生處見倪鴻寶書復(fù)印件,又見張大千兄贈以倪書雙鉤本及真跡,喜其格調(diào)生新,為之心折。故時方顛沛,未之能學?!氖陙恚m未能精此一藝,然時日積累,亦薄有會心?!蛩计缴囀?,多得師友啟發(fā)之功。①臺靜農(nóng):《靜農(nóng)書藝集》,第1頁。

      可知臺靜農(nóng)于遷居四川白沙期間,時以筆翰為樂。先后曾受益于沈尹默、胡小石等名家,并謂“平生藝事,多得師友啟發(fā)之功”。序中,臺靜農(nóng)稱沈尹默為“吾師”,其實二者接觸只短短幾年,臺靜農(nóng)既非沈氏之入室弟子,亦非其門下學生。沈尹默曾任北大教授、校長,與魯迅相善,常有往來。臺靜農(nóng)稱其為師,顯然與北大淵源及書法請教有關(guān)。沈尹默是五四健將,五四之文化巨匠,可謂人人善書,沈尹默亦然。沈氏為近現(xiàn)代帖學代表人物之一,行、草書風格秀潤典雅,書法成就頗高。

      郭紹虞認為,沈尹默之書法藝術(shù)成就,全出于工力;并指出,“他的行書,真覺得書法是一種藝術(shù)”:

      看他運硬毫無棱角,用柔毫有筋骨,得心應(yīng)手,剛?cè)嵯桃?;用筆粗處不蠢,細處不弱,骨肉調(diào)勻,恰到好處;再看他運筆快時則疾若閃電,好幾個字連在一起,而運筆慢時則一波三折,即在一橫一直之間也自生頓挫。尤其好在結(jié)體有正有側(cè),正不嫌板,側(cè)不涉怪;行氣有斷有續(xù),斷處覺密,續(xù)處成疏。……這樣他的書法就自然姿態(tài)橫生,令人玩味不盡,這是要有一定的工力。②郭紹虞:《沈尹默先生的書法藝術(shù)》,《文教資料》2001年第4期。

      工力來自于實踐,沈尹默臨寫不輟,天天規(guī)定日課,自然熟能生巧。其實,沈尹默早年書法并不出色,所書之字,陳獨秀以為“其俗在骨”。沈尹默幼學歐陽詢,兼習趙孟頫,亦受父輩館閣體書風之影響。其后由塾師教其學習黃自元所臨之歐陽詢《醴泉銘》,又喜父輩執(zhí)友仇淶之流利生動之字,故常臨摹,是以沾染帖派習氣和館閣俗骨。同時也自覺執(zhí)筆不穩(wěn),不能懸腕寫字。二十五歲時,初識陳獨秀,受陳獨秀點撥而力矯陋習。沈氏云:

      二十五歲左右回到杭州,遇見了一個姓陳的朋友,他第一面和我交談,開口便這樣說:“我昨天在劉三那里,看見了你一首詩,詩很好,但是字其俗在骨。”我初聽了,實在有些刺耳,繼而細想一想,他的話很有理由……陳姓朋友所說的是藥石之言,我非常感激他。就在那個時候,立志要改正以往的種種錯誤。①沈尹默:《書法漫談》,詳見馬國權(quán)編:《沈尹默論書叢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1年,第147頁。又參見沈尹默:《書法漫談》,《論書叢稿》,臺北:華正書局有限公司,1991年,第95頁。

      陳獨秀當面評指沈氏書法“其俗在骨”,沈尹默雖覺刺耳,卻因此而力矯陋習。沈氏早期主要受南京仇淶之的影響,用長鋒羊毫,又不能提腕,既寫不好,又有習氣。其后,詳讀包世臣《藝舟雙楫》之書法理論,掌握漢代以來之用筆源流與用筆之法,遂改其習書方式,由“指實掌虛、掌豎腕平”做起,去臨寫漢碑??嗑毷嗍趾?,始覺腕下有力。在北大任教時,轉(zhuǎn)臨北碑,由《龍門二十品》入手,再習《爨寶子》《爨龍顏》《刁遵墓志》《鄭文公碑》《崔敬邕墓志》等碑,尤其愛寫《張猛龍碑》。是以對碑版“畫平豎直”之書寫特點重點有所掌握,方一改帖派習氣及館閣俗骨。除去陋習,腕下有力之后,沈尹默重學行、草書,開始臨寫古人書跡或真跡搨本,“從米南宮經(jīng)過智永、虞世南、褚遂良、懷仁等人,上溯二王書”②沈尹默:《學書叢話》,《論書叢稿》,第148頁。。因其由臨寫漢魏碑版,而摹寫古人書跡或真跡搨本,從此由碑轉(zhuǎn)帖,頗有進境。

      郭紹虞指出,沈尹默“善于吸收古人書法理論的長處,但又不受這些理論的束縛”;“清季有碑學帖學之爭,而他則兼收并蓄,學碑能不涉于僻,學帖能不流于俗。其書論也是這樣,對于古人的書論無不融會貫通?!雹酃B虞:《沈尹默先生的書法藝術(shù)》,《文教資料》2001年第4期 。認為沈氏書法長處乃在“從規(guī)矩中生變化,而又于變化中出精神?!币?guī)矩,即筆法或用筆,透過筆法變化另生精神,評價不可謂不高。不過,陳獨秀晚年致臺靜農(nóng)信札中,雖認同沈尹默“勤奮練字”“書法面目從此一變”“工力甚深”,卻仍評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④陳獨秀晚年致臺靜農(nóng)信札(《陳獨秀墨跡》)中云:“尹默字素來功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存世二王字,獻之數(shù)種近真,羲之字多米南宮臨本,神韻猶在歐褚所臨《蘭亭》之下,即刻意學之,字品終在唐賢以下也。尊見以為如何?”。此一評價,無疑是說沈氏依然是“其俗在骨”。其實,字有形、神二者,臨寫其形不難,得其神(意蘊與格調(diào))則難。惟透過有形之字,呈現(xiàn)其氣質(zhì)、氣象和氣韻,方能動人心弦,令人回味。而能在字外,透顯其宏大、深邃、蒼老、頓挫、郁抑等氣息者,方可謂之“字外有字”。否則,工力再深,徒具章法而蒼白淺陋,仍恐猶是“字外無字”。當然,陳獨秀之書法基礎(chǔ),乃在其對篆書之深入理解。是以其行、草書,深具遒勁恢弘之魏晉遺韻。沈尹默雖也吸收碑帖之長,自成一家之體,其行書亦兼有草情隸意,惟仍未臻碑帖融合之境(寫碑是碑,寫帖是帖),故難入陳獨秀之眼??陀^說來,沈尹默之書藝成就與書學理論、對帖學重啟之重視、對筆法發(fā)掘之探索,自有其開拓性意義。陳氏“字外無字”之評,或許只是二者書法路徑與觀念之異而已。

      陳獨秀雖不認同沈尹默書藝,惟臺靜農(nóng)避難入蜀,與沈氏在書藝方面頗有接觸,經(jīng)常請教,進而受到沈氏之影響。臺靜農(nóng)聽從沈尹默點撥,棄王學倪外,沈尹默亦要求臺靜農(nóng)影印宋人尺牘加以臨習。啟功《讀〈靜農(nóng)書藝集〉》中提到:

      我記得五十多年前,他寫一些瘦勁的字,并不多似古代某家某派,完全是學者的行書??箲?zhàn)時他在四川江津白沙女子師范學院執(zhí)教,余暇較多,一本本地臨古帖。傳到北京的一些自書“字課”,我見到一本臨宋人尺牘。不求太似,又無不神似,得知他是以體味古代名家的精神入手的。①啟功:《讀〈靜農(nóng)書藝集〉》,詳見陳子善編:《回憶臺靜農(nóng)》,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3頁。

      對照二者書法作品,確實可以看到沈氏對臺靜農(nóng)之影響。如臺靜農(nóng)于1941年所作之《臨褚遂良倪寬贊》,其用筆主要受沈尹默影響。②陳玉玲:《沈尹默書法藝術(shù)》,臺北:蕙風堂,2001年,第20頁。又見黃智陽:《沈尹默書風對臺灣的影響》,載上海市書法協(xié)會編:《沈尹默論壇論文集 紀念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成立五十周年暨沈尹默先生逝世四十周年》,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第118—119頁。又如從臺靜農(nóng)作品《海氣東南七言詩》中,便可看出其在點畫之清圓秀潤,及字形之勁健遒逸,皆與沈氏所書頗為近似。臺靜農(nóng)之行書,在形體上與沈氏行書,達到一種“似而非似”體勢。汪中在《臺靜農(nóng)先生書藝》中曾云:“今天看到先生的行書,不僅帖學,也常近秋明體勢?!雹弁糁校骸杜_靜農(nóng)先生書藝》,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28—29頁?!扒锩鳌蹦松蚴现?,“常近秋明體勢”實指其以“意臨”沈氏之書,亦即取其體勢神韻,而以己意書之。此外,沈尹默對于“節(jié)點”調(diào)鋒,即在筆畫轉(zhuǎn)折時,如何行筆調(diào)鋒,有其看法。對照臺靜農(nóng)與沈氏筆法,二者對于“節(jié)點”之出現(xiàn),在筆法上亦多近似。臺靜農(nóng)之用筆特色,諸如澀筆緩行、顫筆(頓挫)、中鋒用筆等,溯其根源,應(yīng)與沈氏筆法有關(guān)。再者,沈尹默精于用筆,主張中鋒用筆,而臺靜農(nóng)各式行草書體中,亦多為中鋒用筆,臺靜農(nóng)顯然對沈氏書藝有多傳承和應(yīng)用。臺靜農(nóng)透過沈氏培養(yǎng)之帖學基礎(chǔ),在其日后偏向碑學范疇時,亦能將二者相融??傊_靜農(nóng)其后雖未以二王帖學為主,書藝之追求亦轉(zhuǎn)以倪元璐為對象,惟因沈氏之提點指導(dǎo),仍終生奉其為師。

      (二)爛熟傷雅?王鐸與臺靜農(nóng)

      臺靜農(nóng)原習王鐸書體,蓋因其入川時,行囊中僅有一本王鐸《贈湯若望詩冊》復(fù)印件,遂用以臨摹。其后將臨作示之沈尹默,沈氏以為王鐸之字“爛熟傷雅”,意即過于精熟,難免甜俗。多力而少韻,頗傷典雅之姿,學之不宜。其實,王鐸乃晚明書法復(fù)興之先鋒,以不畏創(chuàng)新、筆力雄奇而為世所稱。其字是否“爛熟傷雅”,沈尹默評斷是否公允,頗值商榷。王德威指出:

      沈尹默的評論或許有失公允。長久以來評論家盛贊王鐸的筆力大氣磅礴,恰恰與沈的意見相反。論者已指出沈尹默的負面評價或與王鐸在明亡之際變節(jié)降清有關(guān)。也就是說,王鐸的書法因為其人的不能忠于一朝而遭到另眼相看;書法的“字體特質(zhì)”成為書法者本身的“人格特質(zhì)”的反映。④王德威:《國家不幸書家幸——臺靜農(nóng)的書法與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4期。

      所謂“長久以來評論家盛贊王鐸的筆力大氣磅礴”,并謂“論者已指出沈尹默的負面評價或與王鐸在明亡之際變節(jié)降清有關(guān)”,顯然對沈氏評價多所質(zhì)疑。王鐸精于書法,又善詩詞,乃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和書家,為當時文壇和藝壇重要人物之一。

      王鐸最為學界關(guān)注者,一為其貳臣身份和失節(jié)行為,二為其文學思想和書藝成就。其貳臣身份和失節(jié)行為,確為人所不齒。因大節(jié)有虧,書法雖享有盛名,卻多為后人所輕。曾與王鐸短暫交往的王弘,批他“晚年為人略無行簡,書亦漸入惡趣”,并謂其“書品與人品相為表里,不可掩也”①王弘撰:《王宗伯書》,詳見《山志》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3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2頁。,可謂是批判入微。乾隆時期之史學家趙翼,亦曾嘲諷王鐸,謂其挾書法、詩文之重名,卻大節(jié)不保,令后人齒冷,作品亦不值珍視。②趙翼:《題黃陶庵手書詩冊》,《甌北集》卷三十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47冊,第47頁。對“貳臣”批評在乾隆之后不僅日趨嚴重,甚至形成偏激之書學觀念。清中期之洪亮吉在其《趙忠毅帖如意歌》中謂“恨不擊王孟津,門生有此真亂群”,對王鐸極盡鄙視。對于書品與人品關(guān)系之一致、強調(diào)“書如其人”之觀點,在書法史上已成為對書家評價之重要標準。③“ 書如其人”成為書家評價之重要標準,自是符合儒家之倫理美學。書家道德有缺,其書便不可取。是以秦檜、蔡京之流,其書法遂因人品而遭棄不傳。王鐸友人孫承澤,家藏頗豐,擁書萬卷,藏于“萬卷樓”中。孫氏精于鑒別書畫,常將“書品”“人品”“畫品”三者統(tǒng)一,其評價基準即是“忠義”與“品高”??芍詠韺ㄖu價,既強調(diào)書法自身之工夫與神采,似更重視“人品”和“書品”之一致。然以此論斷書法,書品與人品是否應(yīng)被劃上等號,實待酙酌,且易落入泛道德主義之情境。如宋時朱熹學曹操書,蔡襄譏其“余學顏魯公,乃唐忠臣,公所漢奸相耳”。此一儒家倫理美學評價觀念,能否反映清初書家群體之真實面目,亦頗令人懷疑。沈尹默對王鐸書藝之評價,顯然亦是此一脈絡(luò)之評斷。

      就書藝言,王鐸上師二王,下取米芾,中得兼眾家之所長。王鐸勤敏好學,精于臨帖,師承古人、取法先賢,被譽為“中興之主”“神筆王鐸”“四百年來第一人”。王鐸精于臨帖,被譽為“如燈取影,不失毫發(fā)”,從背臨到創(chuàng)臨到通臨,實乃應(yīng)用綜合臨習之法。其后期之衍臨與闕臨,則是在其自成一家后,將各種臨帖之法,融合到創(chuàng)作后所得之臨法?!芭R”之與“擬”“仿”“學”“摹”④李風暴:《王鐸臨帖方法考論》,《書法》2012年第6期。,渾言之無別,析言之有差。而王鐸的臨帖與創(chuàng)作之間,關(guān)系頗為緊密。因其臨帖,筆筆有神,遵循從魏晉到唐宋發(fā)展脈絡(luò),吸收古人精髓,師古而不泥古,自化新意,成就斐然。王鐸工書行草,兼擅楷隸,尤以草書,風格獨具,自成一家,對后世影響深遠。其小楷亦高古純樸,以鐘繇為法,宋葆淳對其評價頗高:“一洗有明文董習氣,直入晉人之室。”王鐸與黃道周、倪元璐并稱“明末書壇三株樹”,又與倪元璐、傅山、黃道周、張瑞圖合稱“晚明五大家”,自有其客觀之書壇地位。晚明乃個性解放、思潮勃興之時代,書法之抒情功能亦推向極致,使書法在形式、筆法、墨法上均有新突破。王鐸以其個性鮮明之書風及獨特之書學思想,實為斯時之書法代表人物。惜乎!鼎革之際,卑棲自全。⑤參見王鐸:《已老》,《擬山園選集》卷七,臺北:學生書局,1985年,第1019頁。按:原《擬山園選集》為清順治十年(1653年)刊本,學生書局乃據(jù)日本所藏五十四卷本影印,非全帙。失足一旦,千古難回。民初書家張樹侯則另有看法:“技藝之事,與人品故毫不相涉也?!蹊I本無宦情,乃依違于馬、阮之間,雖云朝隱,抑已污矣。其人均不足取,要皆不害為美書也?!雹迯垬浜睢稌ㄕ嬖彙吩唬骸凹妓囍拢c人品故毫不相涉也。然據(jù)吾所見,字之美者,未足代表正人;字之惡者,適足代表邪人。今略舉一二:如顏魯公、柳誠懸,論者以為書如其人,不虛矣。然如蔡京之圓勁廋逸,嚴嵩之骨重神寒,張瑞圖之古麗精峭,王鐸之清回高邁,固皆各具優(yōu)長,不可一世。方之顏、柳諸賢,實足抗行而有余。而蔡、嚴均以權(quán)奸傾害善類,張則以工書依附魏珰,王鐸本無宦情,乃依違于馬、阮之間,雖云朝隱,抑已污矣。其人均不足取,要皆不害為美書也,以為代表正人其誣矣。”轉(zhuǎn)引自陳麗妃:《王鐸研究》,碩士學位論文,私立中國文化大學,1997年,第115頁。又參見楊寶林:《劉熙載書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41頁。要皆不害為美書也,就書論書,實乃公允之論。

      臺靜農(nóng)雖從沈尹默之言,未再習王字。但于章法,仍有取法。王鐸書法結(jié)體險峻,筆勢雄健且富節(jié)奏。尤以章法布局,似不經(jīng)意而為之,卻能于疏密布白中,表現(xiàn)其匠心。臺靜農(nóng)在行草書之結(jié)字與布白,攲側(cè)多姿之用筆及恣肆奇崛之章法,脫胎于王鐸荒幻酣暢之墨彩風格。如作品《干天下之事者》(詳見圖6),結(jié)字之移形變位,布白之疏密錯落,實乃師臨王鐸體勢所得之創(chuàng)意。臺靜農(nóng)書藝之精進,多得自于力求創(chuàng)新,勇于新變之書家,面對王鐸之書藝,應(yīng)不致落入“以人論書”之倫理藝術(shù)思維中。事實上,純就書藝而言,臺靜農(nóng)認為不應(yīng)以王鐸書風之縱肆“傷雅”或其“貳臣”身份,而泯視其書法成就。①盧廷清:《沈郁·勁拔·臺靜農(nóng)》,臺北:雄獅圖書公司,2001年,第49頁。再者,王鐸之貳臣身份和失節(jié)行為,是否影響其心理結(jié)構(gòu)之深度與復(fù)雜性,是否影響其書藝作品,亦頗值深究。對清初士人和書家而言,吾人若只注意其對出仕決定之表象,并以此評斷其道德人格,卻忽略其在朝代興替之際所面臨之生命、學風及書風等轉(zhuǎn)變,則無法作出真正評論。王鐸在明亡之際,既不能如倪元璐、黃道周那般舍生取義,又無法像傅山、冒襄那樣清操自守,拒不出山。入清之后,自知大節(jié)有虧,在愧悔自責、苦悶矛盾中,轉(zhuǎn)而將精力投入書藝創(chuàng)作,以寄胸中之塊壘。此一情境,促使其內(nèi)省思想在書藝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更為敏感、強烈和直接。若能關(guān)注其內(nèi)心世界及情感變化,從多角度去理解其背明仕清之因果關(guān)系,或純粹地就書論書,或許更能客觀地評論王鐸之書藝成就。

      圖6 干天下之事者

      四、倪元璐、胡小石與臺靜農(nóng)

      (一)倪元璐與臺靜農(nóng)

      臺靜農(nóng)入川之際,曾習王鐸之字。后以沈尹默“爛熟傷雅”之語,棄王鐸而習倪元璐。臺靜農(nóng)書學倪體,實得胡小石之薦。倪元璐乃晚明著名書家,與黃道周、王鐸同為明末書法三杰,各具面目。倪氏以奇崛著稱,實屬壯美一路。當時書壇盛行董派書風,倪氏在二王之外,另辟蹊徑,以方轉(zhuǎn)圓,自出新意,乃深具藝術(shù)特色書法家。不過,黃道周、王鐸論書文字不少,倪元璐則未留任何學書經(jīng)歷和體會、書評之文。是以書界對倪氏學書經(jīng)歷及其書法理論,皆不易追索。再者,倪元璐之書法應(yīng)酬活動較少,存世作品不多。

      大抵來看,倪元璐書學二王、歐陽詢、顏真卿、蘇軾、米芾等大家。早年主攻蘇東坡,兼習王羲之,書法靈秀神妙。黃道周于《與倪鴻寶論書法》中贊曰:“倪鴻寶之為子瞻,不獨規(guī)模應(yīng)則,其神理亦且超前矣?!雹邳S道周:《書品論》,《石齋書論》,詳見崔爾平選編:《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店,1994年,第406頁。從倪元璐崇禎四年(1631年)《家書》(紙本,無錫博物館藏)可以看出學習蘇、王之痕跡,同時也能見其早年于楷書所下之功夫。黃道周評云:“抹蔡掩蘇(軾),望王(羲之)逾羊(欣),宜無如倪鴻寶者?!雹埸S道周:《書品論》,《石齋書論》,詳見崔爾平選編:《明清書法論文選》,第 404頁。又于《書秦華玉鐫諸楷法后》云:“倪鴻寶筆法深古,遂能兼撮子瞻、逸少之長?!^數(shù)十年亦與王、蘇并寶?!雹冱S道周:《書品論》,《石齋書論》,詳見崔爾平選編:《明清書法論文選》,第407頁。黃道周與王鐸、倪元璐三人過從甚密,與倪元璐對二王、顏字頗有偏好,甚知倪氏之書學造詣及淵源。由黃道周所云,可知倪元璐早年書學路徑。

      中年以后,由蘇、王轉(zhuǎn)學顏真卿,書風漸趨樸拙沉厚,以雄深高渾見其魄力。吳德旋評曰:“明人中學魯公者,無過倪文正?!雹趨堑滦骸冻踉聵钦摃S筆》,詳見崔爾平編:《明清書論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第1049頁。倪元璐突破了明末柔媚之書風,創(chuàng)造具有強烈個性之書法。倪會鼎《倪元璐、黃道周書翰合冊跋》中云:“世以夫子與先公并稱。先公遒過于媚,夫子媚過于遒。同能之中,各有獨勝?!雹鄞税项}在一卷寫有倪元璐和黃道周書法之帖上,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又見于沙孟海:《〈倪元璐黃道周書翰合冊〉略記》,《書法叢刊》1991年第25期。“遒”,即遒勁,指力度、氣勢與功夫?!懊摹?,即柔媚,重在追求生命之神采。明末書法重柔媚,倪元璐則有所突破,創(chuàng)造具有強烈個性之書法。倪元璐將“剛”與“柔”高妙結(jié)合,剛中有柔,柔中帶剛,此即遒媚。惟此遒媚,乃以渾深為主,故云“遒過于媚”。倪元璐之所以能“遒過于媚”,實得力于顏真卿。倪氏從顏真卿得法,以中鋒造勢,深得顏真卿厚實勁健之筆意,兼用偏鋒側(cè)縫,而更為勁峭。而其勁峭之處,又在結(jié)構(gòu),結(jié)體趨于扁方,呈攲側(cè)之勢,以險寓正,風格奇倔剛毅,于明末自成一格。

      晚明盛行大幅立軸,小字行草如何拓而大之,不僅尺寸之拓展,更待筆法之更新。晚明書家多從胎息帖學而來,為因應(yīng)大幅立軸的創(chuàng)作需求,更需面臨筆法和風格之變革。即在創(chuàng)作大幅作品時,需克服大字行草書創(chuàng)作中之直率和油滑④倪后瞻云:“能留得筆住,不直率油滑也。此等自是不傳之秘,豈可忽過?無限運用皆從此出,即停法也。輕、重、疾、徐四法,惟徐為要。徐者,緩也,即留得筆住也。此法一熟,則諸法方可運用。”參見倪后瞻:《倪氏雜著筆法》,詳見崔爾平選編:《明清書法論文選》,第435頁。,故行筆過程中之“緩” “?!薄傲簟薄靶臁钡?,尤為必要。而在“留”“緩”“停”等行筆中,如何強調(diào)“澀意”及“留筆”⑤倪后瞻云:“八法轉(zhuǎn)換,要筆筆分得清,要筆筆合得渾。所以能清、能渾者,全在能留得筆住。其留筆只在轉(zhuǎn)換處見之?!眳⒁娔吆笳埃骸赌呤想s著筆法》,詳見崔爾平:《明清書法論文選》,第416頁。又包世臣曰:“余見六朝碑拓,行處皆留,留處皆行。凡橫、直平過之處,行處也;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轉(zhuǎn)折挑剔之處,留處也;古人必提鋒暗轉(zhuǎn),不肯擫筆使墨旁出,是留處皆行也?!眳⒁姲莱迹骸端囍垭p楫·述書中》,詳見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646頁。,如何向篆隸取法等,則與清代碑派之技法觀念頗有暗合。如倪元璐行書《杜牧贈李秀才是上公孫子詩軸》,在運筆流轉(zhuǎn)、頓挫中,融入更多的沉郁和澀拙之筆,不僅點畫支離詭異,在縱橫開闔之中,尤具風骨凌厲之勢,此實取法于碑篆之氣息也。

      就筆法變革而言,晚明書家對尚奇與得勢(筆勢、結(jié)構(gòu))頗有追求。如倪元璐行書《謝翱詩軸》,深具用筆蒼古勁爽,結(jié)字跌蕩奇逸,行距寬疏,字距繄密之特點。該作尤重節(jié)奏之變化,既具氣勢,又有骨力。又從倪氏其他作品來看,多有用筆迅捷,酣暢灑脫之息;結(jié)體多取斜姿,以追奇險之勢;用墨凝澀厚重,氣息尤顯古樸。大抵而言,倪氏之書體結(jié)字,攲側(cè)多變,書風奇?zhèn)?,故有筆奇、字奇、格奇,三奇之譽。用墨尤擅渴筆與濃墨,二者相映成趣,潤燥相生,墨色層次變化豐富。在其大幅立軸中,擅用揉、擦、飛白、渴筆等技法,在交互使用下,使線條深具棱峭生動之姿。

      倪元璐人品高節(jié),明亡殉節(jié)。歷代書家對人品推崇至極,均強調(diào)書品與人品之統(tǒng)一。前人評倪氏“渾深遒媚”之書藝時,更強調(diào)倪書透顯的那種文人壓抑、復(fù)雜之內(nèi)心世界。而此一情感又通過其作品中之緊密、壓縮的結(jié)體所表現(xiàn)出來。然而清代對倪元璐書風,依舊停在鑒藏和品評上,崇董和尊碑先后兩股書法洪流中,幾乎未見有心追手摹者。①宋雪云鶴:《倪元璐書法接受史述略》,《中國書法》2019年10期。臺靜農(nóng)則是清初至近現(xiàn)代以來,受倪元璐書風影響最大之書家。臺靜農(nóng)書法各體兼擅,而以行書見長,其章法筆意,深得倪體三昧。臺靜農(nóng)愛學倪體,以其“格調(diào)生新”,愛其金石元素。倪字難學,其形難學,其神(意蘊與格調(diào))更難學。徐悲鴻稱倪元璐字“格調(diào)最高”②葉喆民:《悲鴻先生談書法》,《美術(shù)研究》1982年第4期。。臺靜農(nóng)半生習倪,心追手摹,終得神髓,尤能將倪氏書風中古拙、厚重之元素從碑學角度作出新的詮釋。啟功評析臺靜農(nóng)書法曰:“一行之內(nèi),幾行之間,信手而往,浩浩落落,到了酣適之處,真不知是倪是臺。”③啟功:《讀〈靜農(nóng)書藝集〉》,詳見陳子善編:《回憶臺靜農(nóng)》,第24頁。張大千亦云:“三百年來,能得倪書神髓者,靜農(nóng)一人也?!雹茑嶒q:《靜農(nóng)、元白之書畫》,詳見陳子善編:《回憶臺靜農(nóng)》,第20頁??梢娕_靜農(nóng)對倪元璐其人其書之敬慕與心折,更可見其師法之工。

      (二)胡小石與臺靜農(nóng)

      臺靜農(nóng)書學倪體,實得胡小石之薦。胡小石也愛倪體,曾有“平生愛倪鴻寶書,卻于此處得筆法”之句。胡小石真正影響臺靜農(nóng)者,為其方筆隸書。胡小石乃學者型書家,學識淵博,擅書法、工篆刻,為金陵書壇泰斗。與呂鳳子、張大千等人同為李瑞清之“李氏書派”重要代表。又與林散之、高二適、蕭嫻并稱“南京四老”,書法藝術(shù)與書學教育成就,頗為杰出。胡小石擅書篆、隸、楷、行、草,可謂五體兼?zhèn)?。其楷書多取法魏體楷書,對《張玄墓志》《劉碑造像》及其它楷書多有臨摹。因臨習魏體,故用筆多隸意,氣息高古淳樸。行書汲取“二王”養(yǎng)分,綜兼蘇、黃、米諸家之長,且將碑法融入行、草書中,形成其碑體行書。篆書則上追殷商周金文,下到秦權(quán)和詔版,筆法分方和圓兩種,并以澀筆、頓挫,臨摹金文,風格老辣稚拙,氣息高古。隸書以《張遷碑》為基礎(chǔ),并對兩漢碑刻、簡牘、磚瓦銘文廣泛取法,書風勁健超逸,富金石氣。

      胡小石初學于李瑞清(梅庵、清道人),習作以顏真卿《顏家廟碑》《東方朔畫贊》等碑帖為主,為其書藝奠立基礎(chǔ)。其后轉(zhuǎn)益多師,書畫見聞益廣。又轉(zhuǎn)輾任教于多所大學,從事書法教育。胡小石早期書法,技法、風格多以李瑞清筆法為主。中年以后,大量臨摹唐前之南北墓志與造像石刻,大量臨習帖學行、草書;同時對甲骨文、大篆、秦詔版、漢魏石刻、屬于古人墨跡之漢簡(《流沙墜簡》)等,亦大量臨摹。李瑞清認為學書必須習篆,不善篆則如學古文不通經(jīng)學。主張學書者從殷周金文開始,并打破前人窠臼,發(fā)明澀筆,行筆有頓挫,用以臨摹金文。胡小石于此時期,習得頓挫澀筆之用筆之法,進而創(chuàng)出以澀筆臨金文之自我風格。又因臨習漢簡書跡,使其用筆自然流暢、瘦硬舒展而漸入佳境。并矯正了李瑞清寫金文、魏碑時,為求澀而使用顫掣之做作習氣(故意抖動),轉(zhuǎn)而走向“以碑化帖”之路。晚年,書法自成風格,是其書法理論集大成時期。此時書風,以“碑體行書”為特征。其“碑體行書”雜糅諸體,清健挺拔而骨力遒勁,質(zhì)樸厚重而韻味連綿;下筆澀中取勢,結(jié)字大開大合,可謂融碑帖于一爐。

      胡小石隸書成就很高,其習漢碑,首推《張遷碑》,兼習《禮器碑》《乙瑛碑》,另亦取法《曹全頌》《石門頌》《夏承碑》《西狹頌》等。漢碑之外,亦重視古人墨跡,故大量臨習漢簡,并以碑之筆法臨寫漢簡。碑簡結(jié)合,頗能體現(xiàn)隸書之漢風之美。臺靜農(nóng)寫隸書亦遍臨百家,自東漢諸碑,摩崖及漢簡,無不研習。既對鄧石如、伊秉綬、何紹基等人隸書悉心臨池外,更受李瑞清、胡小石師徒隸法影響。李瑞清書學過程乃先習大篆,再學兩漢碑刻及魏晉碑刻,之后再習帖,以碑筆臨帖。胡小石書學過程亦然,惟多加臨習漢簡,而青出于藍。李、胡二人以碑化帖、頓挫澀筆之行筆之法,皆為臺靜農(nóng)所留意。而臺靜農(nóng)晚年在“沉郁頓挫”之情境下,宣之于筆墨之顫筆和枯筆,亦多取法于李、胡之筆法。大扺說來,臺靜農(nóng)隸書之其學書方法、運筆、結(jié)字,多出自胡小石金石派書學理念并深受其影響。

      圖7 “書學”“圖觀”聯(lián)

      五、書學石門頌 圖觀山海經(jīng)

      (一)書學石門頌

      臺靜農(nóng)獨愛《石門頌》,八十一歲時,曾書“書學石門頌,圖觀山海經(jīng)”對聯(lián)(詳見圖7)。此聯(lián)用筆較為清瘦,風格上有別于晚年筆甜墨飽、大氣磅礴之寫法。臺靜農(nóng)之隸,以《石門頌》最見功力,其表現(xiàn)在于筆力過勁,字體厚實高古且氣度宏偉。《石門頌》屬摩崖石刻,字體整齊,縱橫挺拔,書法渾樸雄強,逸氣橫溢,自然奔放,書寫難度高。臺靜農(nóng)在《我與書藝》中云:

      我若以我寫《石門頌》與倪鴻寶便要青年人也如此,這豈不是誤人?①臺靜農(nóng):《我與書藝》,《龍坡散文》,第59頁。

      可見《石門頌》并不適合初學。晚清書家張祖翼曾謂:“三百年來習漢碑者不知凡幾,竟無人學《石門頌》,蓋其雄厚奔放之氣,膽怯者不敢學,力弱者不能學也?!雹趨⒁姟睹魍貪h石門頌》,臺北:漢華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又見于施子清:《書法經(jīng)緯》,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8年,第14頁。另參見馬亞:《〈石門頌〉漫議》,《石門頌》,鄭州: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第2頁。而臺靜農(nóng)在隸書表現(xiàn)上最自得之體勢,恰恰就是《石門頌》。聯(lián)對中所言“書學石門頌”一語,江兆申《龍坡書法》曾云“可見靜老對石門頌寢饋之深”③江兆申:《龍坡書法——兼懷臺靜農(nóng)先生》,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90頁。,“圖觀山海經(jīng)”的“山”字,書寫如同繪畫,墨色濃淡虛實自適,線條輕重緩急自然,更可見其特有之波動與斑殘線形。汪中指出:“所寫《石門頌》字勁健、筆劃真似錐畫沙,自然搖曳如抖顫,其實并非顫抖?!雹芡糁校骸杜_靜農(nóng)先生書藝》,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32頁?!妒T頌》氣象遼闊悠遠,筆勢沉拙重澀,書寫行筆,如錐劃沙,似刀刻木,可見臺靜農(nóng)充分掌握《石門頌》之結(jié)體、筆法與特色。

      臺靜農(nóng)另有“天地堪懷古,江山獨賦詩”隸書五言對聯(lián),亦是《石門頌》風格。結(jié)體方整,筆墨酣暢,一氣呵成。亦見其行筆遲澀,舒緩凝重之感。因其結(jié)體寬博、體勢大方,故寓蒼茫壯闊,氣度不凡之勢。論者以為《石門頌》筆法在氣韻上較為灑脫且內(nèi)藏澀行。如朱廷獻即稱其“筆劃圓勁矯健,于奇縱之中寓古穆之趣;而雄厚奔放之氣,駘蕩不羈之勢,如天馬行空,不可端倪”①朱廷獻:《中國書學概要》,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第38頁。。由臺靜農(nóng)晚年(七十之年)“臨石門頌四聯(lián)屏”來看,知其臨品用筆嫻熟,無拘無礙,頗能寫其神韻。江兆申謂為“筆歌墨舞,精彩煥麗,使人為之徘徊,使人為之卻顧”②江兆申:《龍坡書法》,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90—91頁。。汪中則贊:“先生七十歲以后寫的石門頌四短屏,墨濃筆酣,懸腕中鋒,是用純羊毫長鋒筆所作,為最合作之書,鄧完白、何道州之后,一人而已?!雹弁糁校骸杜_靜農(nóng)先生書藝》,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32—33頁。可見臺靜農(nóng)年屆古稀,依舊氣力充沛,筆力非凡。

      總之,臺靜農(nóng)晚年隸書之作,多得力于《石門頌》,表現(xiàn)最自得者亦為《石門頌》體。其書鋒之中,往往沉著重澀,氣度恢弘,更在“草中有隸,隸中有草”中,呈現(xiàn)其磅礴開張,剛毅勁拔之氣。大抵而言,寄意遣興之作,臺靜農(nóng)多以《石門頌》之蒼勁筆意為之,用筆線條抖動搖擺,筆勢恣縱不拘常法,《守斯寧靜 與君大年》等類作品皆是。

      (二)隸寫衡方碑

      《衡方碑》亦是影響臺靜農(nóng)隸書風格之重要碑帖。翁方綱稱:“是碑書體寬綽,而闊密處不甚留隙地,似開后來顏魯公正書之漸矣。”④翁方綱:《兩漢金石記》卷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9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437頁。楊守敬亦云:“此碑古健豐腴,北齊人書多從此出,當不在《華山碑》之下。”⑤楊守敬:《評碑記》,《楊守敬集》第8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另參見《楊守敬〈評碑記〉、〈評帖記〉中之書學審美理念初探》,《臺中師院學報》2000年第14期。臺靜農(nóng)曾自言:“余藏有明拓《衡方碑》,昔年曾喜臨之?!雹蘖_啟倫:《臺靜農(nóng)三碑與其衡方碑風隸書試析》,《典藏古美術(shù)》2020年第334期。臺靜農(nóng)常以《衡方碑》體勢寫長篇或字形較小之隸書作品,且多為正式應(yīng)酬之作。鄭騫曾云:

      靜農(nóng)久以書法擅名,尤長草、隸。隸書端凝而流動,出入魯峻、衡方、婁壽、孔宙諸碑。⑦鄭騫:《靜農(nóng)、元白之書畫》,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21頁。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將漢碑分為八類,衡方碑屬于“凝整”一類。⑧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將漢碑分為“駿爽、疏宕、高渾、豐茂、華艷、虛和、凝整、秀韻”八類,其分如下:“漢隸之始,皆近于篆,所謂八分也。若《趙王上壽》《泮池刻石》,降為《褒斜》《郙閣》《裴岑》《會仙友題字》,皆古茂雄深,得秦相筆意??娮瓌t有《三公山碑》《是吾》《戚伯著》之瑰偉。至于隸法,體氣益多,‘駿爽’則有《景君》《封龍山》《馮褷》,‘疏宕’則有《西狹頌》《孔宙》《張壽》,‘高渾’則有《楊孟文》《楊統(tǒng)》《楊著》《夏承》,‘豐茂’則有《東海廟》《孔謙》《校官》,‘華艷’則有《尹宙》《樊敏》《范式》,‘虛和’則有《乙瑛》《史晨》,‘凝整’則有《衡方》《白石神君》《張遷》,‘秀韻’則有《曹全》《元孫》。以今所見真書之妙,諸家皆有之?!眳⒁娍涤袨椋骸稄V藝舟雙楫》卷二,上海:上海廣藝書局,1916年,第23頁。羅啟倫指出:臺靜農(nóng)以《石門頌》風格,用來表現(xiàn)性情、寄托興懷;而《衡方碑》則是因應(yīng)正式應(yīng)酬之需求,逐漸融會出《衡方碑》一類結(jié)構(gòu)方整、不求長筆拖曳擺臺之正格書風。⑨羅啟倫:《臺靜農(nóng)三碑與其衡方碑風隸書試析》,《典藏古美術(shù)》2020年第334期。臺靜農(nóng)常以《衡方碑》體勢寫長篇、字形較小之隸書作品,《石門頌》體則用以書寫中堂大字或是對聯(lián)。其《故中央研究院院士董作賓先生墓碑銘》、《故英千里教授墓碑銘》、《剛伯亭獻詞》(詳見圖8)、《大千居士八十壽序》等作品,皆屬此類。此類書風取其廟堂氣象、端正肅穆,而不求文人逸興。且因乃長篇,多暗用界格,以顯整齊。唯因限于方格之內(nèi),筆勢拘然,無法伸張。此種應(yīng)酬書作,臺靜農(nóng)則選用筆勢方整之《衡方碑》風格,實乃通變之舉。其中,《董作賓先生墓碑銘》即近于《衡方碑》之書寫體勢。碑銘蒼勁古樸,整肅充實,其字形結(jié)字與筆意,頗近清代書家伊秉綬。伊氏隸書筆力雄健,挺拔渾厚,镕鑄《衡方碑》《張遷碑》《禮器碑》等優(yōu)點,是以方整凝重,清雅古樸。伊秉綬不為追究“碑味”,而在線條上故作斑剝之碑痕,然其所呈現(xiàn)之磅礴與渾厚,卻遠非故作金石之氣之抖動線條可相比擬。熊秉明曾贊伊書:

      圖8《剛伯亭獻詞》,沈念祖女士藏

      壯偉厚重,筆畫往往越出格子,侵入邊緣留白,發(fā)出一種威臨觀者、震懾觀者的氣魄。①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臺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第57頁。

      蔡翔宇指出,伊秉綬之《衡方碑》體“其橫平豎匾,幾無律動、裝飾,近乎沒有特色的隸書,卻散發(fā)著藝術(shù)真摯樸素的本質(zhì)”②參見蔡翔宇:《臺靜農(nóng)學術(shù)與書藝之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臺北市立教育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2013年,第523頁。。臺靜農(nóng)取法伊秉綬至簡至易之特點,搭配上磅礴壯大之結(jié)字,使其晚年大字隸書在立軸、對聯(lián)之作品,既融合《衡方碑》字體方拙樸實,用筆又平匾粗細,變化甚少,簡練至極。細觀臺靜農(nóng)之《衡方碑》書風與伊氏筆法,可知臺靜農(nóng)乃以《衡方碑》為基礎(chǔ),而化伊氏筆法為己用。

      清際以來,以《衡方碑》聞名者,僅伊秉綬一人。伊氏取鑒《衡方碑》,發(fā)展出方嚴整飭、筆畫平直之獨特面貌,風從者不少。細究臺靜農(nóng)《衡方碑》體風格,外貌看似不同,然不少起筆、轉(zhuǎn)折處皆有伊氏筆法。臺靜農(nóng)浸淫清代隸書名家如鄧石如、何紹基等各家書風,下筆每能貌襲似真。何紹基“逆入平出”之獨特筆法,亦往往為臺氏所潛用。是以臺靜農(nóng)化用伊氏筆法于自身《衡方碑》一路,亦可理解。其實,臺靜農(nóng)早期如《董作賓先生墓碑銘》一類作品,多為融合《石門頌》與《衡方碑》風格者,個人碑風尚未真正成熟。及至《剛伯亭獻詞》,其筆法、體勢,方見成熟?!秳偛かI詞》實乃臺靜農(nóng)《衡方碑》風之代表作。

      (三)摩崖與漢簡

      碑帖、書家之外,摩崖、漢簡,亦為臺靜農(nóng)所重。《靜農(nóng)書藝集·序》云“分隸則偏于摩崖”。摩崖乃文字書刻于山崖石壁者,《石門頌》即是此類。此類敘功記事之勒文刻石,多在摩崖之上,是以氣勢很大,開張縱橫,古樸自然。且其字大醒目,便于欣賞臨摹,亦成重要之書法藝術(shù)品類。汪中曾云,臺靜農(nóng)“臨寫《褒斜摩崖》 《楊淮表》《石門頌》《禮器》六十余年”①汪中:《臺靜農(nóng)先生書藝》,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32頁。??芍_靜農(nóng)于摩崖書頗下功夫。摩崖書中,《褒斜摩崖》字近方正,筆畫幾乎未見波磔,極為拙樸。翁方綱評其“字畫古勁,因石之勢縱橫長斜,純以天機行之,此實未加波法之漢隸也”②翁方綱:《兩漢金石記》卷十,詳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92冊,第405頁。。方朔則謂:“玩其體勢,意在以篆為隸,亦由篆變隸之日,渾樸蒼勁。”③方朔:《枕經(jīng)堂金石書畫題跋》卷三,清同治三年(1864年)刊本。該表以古隸刻石,字中頗帶篆意,因其字樸拙真率,又具沉拙重澀之勢,實為臺靜農(nóng)所偏好。臺靜農(nóng)隸書“南士”“江右”十二言聯(lián)(詳見圖9),氣魂宏偉,布局飽滿,筆畫稍細而遒勁有力。其中融入篆意,頗有高古偉岸之趣,即是取法《褒斜摩崖》?!稐罨幢怼饭牌婵v逸,疏蕩天成,申兆定稱其“字體與《石門頌》彷佛,而疏蕩過之” ??涤袨樵u其“潤澤如玉,出于《石門頌》,而又與石經(jīng)《論語》近,但疏蕩過之”④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卷二,第23頁。。臺靜農(nóng)之《臨〈楊淮表〉》,筆勢雄古遒勁,用筆沉著扎實,結(jié)字參差古拙??梢娕_靜農(nóng)能取法諸風,融化成自家面目。

      簡牘方面,臺靜農(nóng)因受胡小石影響,亦多留心。胡小石強調(diào)古人墨跡,故其隸書在方筆、顫筆之中,往往融入漢簡意趣。臺靜農(nóng)受其啟發(fā),亦重視出土漢簡。⑤關(guān)于漢簡之研究,臺靜農(nóng)寫有《兩漢史書簡征》一文,收入《靜農(nóng)論文集》中;捐贈故宮六件法書遺墨中,亦有《臨漢簡》;另書一件給黃沛榮、林玫儀伉儷之《臨漢簡》墨跡??梢娕_靜農(nóng)對漢簡頗為留心,亦多涉獵。故其臨習漢簡時,亦將漢簡筆意發(fā)揮在隸書作品中。如《臨漢簡》(詳見圖10)之作,用筆自然,右挑率意而不作回鋒,強調(diào)書寫之意趣。漢簡筆意,因與漢碑蒼古厚實之意不同,故筆勢多縱肆奔放。其《守斯寧靜 為君大年》四言聯(lián)、《誰知乃為》五言聯(lián)、《文章其人》等,頗見漢簡筆意。其中,《文章其人》在方圓并兼、頓挫有致中,表現(xiàn)出恣意篆放,近乎摩崖風格之漢簡書法。頗能將漢簡中之率意筆法,融入隸書作品中,可見臺靜農(nóng)于出土漢簡頗有取法。

      圖9 “南士”“江右”聯(lián)

      圖10 臨漢簡,黃沛榮教授藏

      結(jié)語:幅幅古人,亦幅幅自家

      臺靜農(nóng)之書法成就,不僅在于對前人有所繼承,更在其書藝之創(chuàng)新。臺靜農(nóng)認為書藝之后出轉(zhuǎn)精,乃因歷代書藝之演化?!鹅o農(nóng)論文集》中指出:

      唐人楷書行草書都達到了藝術(shù)的高峰,其境界之輝廓,實非魏晉人可比,這是歷史性的推展,以形成其偉大的成就。至宋人更不因前人的輝煌而失色,又開展一新境界,其輝煌且不遜于唐人。①臺靜農(nóng):《靜農(nóng)論文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89年,第309頁。

      此一觀點,強調(diào)“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既能超越傳統(tǒng)經(jīng)典,又能變古法而創(chuàng)新,實為臺靜農(nóng)臨習古法之重要因素。既能有異于傳統(tǒng)書學,又能自成一家。

      臺靜農(nóng)之臨摹《華山碑》《石門頌》《衡方碑》《褒斜摩崖》《楊淮表》諸碑,師法二王、顏魯公、鄧石如、倪元璐等人,正是其能出入名家名帖,又能走出自我風貌者。如其師法倪書,既能轉(zhuǎn)化倪書之個性風格,更能勇于變革生新。晚年行書雖仍有倪書意趣,而其用筆與和章法,實已轉(zhuǎn)化為“臺氏個人書風”。王靜芝所謂“就實論之,實已出元璐之上,不可謂為仿之”②王靜芝:《臺靜農(nóng)先生與我》,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24頁。。自來臨摹古帖、取法傳統(tǒng)典范,實乃習書必經(jīng)歷程,若能藉古人之意,而表現(xiàn)自我,另創(chuàng)新意,正是臨古創(chuàng)新之境界。臺靜農(nóng)因講究新意,力求創(chuàng)新,故力推顏真卿、蘇東坡、黃山谷等不同流俗之大家;臨字則心折于倪元璐、黃道周,甚至像王鐸等勇于新變之貳臣書家,亦在取法之中。臺靜農(nóng)曾贊董作賓之書法與篆刻:

      尤為難得者,能入于古而不泥于古,時出新意而與古印術(shù)精神無不契合。③臺靜農(nóng):《平廬的篆刻與書法》,《龍坡雜文》,第56頁。

      “入于古而不泥于古”“時出新意”,實乃臺靜農(nóng)所力求者。龔鵬程認為,臺靜農(nóng)之書法“有意尋找通貫晚清以來之書學方向及傳統(tǒng)審美趣味的這條新路”④龔鵬程:《里仁之哀》,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197頁。。頗能道出臺靜農(nóng)創(chuàng)新之意。

      書法境界之所在,不在于筆墨技巧,而在筆墨所透顯之人生歷練與品格涵養(yǎng)。揚雄云:“書,心畫也?!彼^字如其人,正是強調(diào)人品與書品之融合。足見臺靜農(nóng)之書藝多取法于顏真卿、倪元璐,自非偶然。顏、倪二公,不僅書藝境界高,人品境界亦高,正所謂“字如其人”。而書藝之呈現(xiàn),又與書者生命轉(zhuǎn)折有關(guān),顏真卿、倪元璐如此,臺靜農(nóng)亦然。王德威曾謂:

      在臺灣,臺靜農(nóng)的書法底蘊是他飽經(jīng)喪亂的心境,其復(fù)雜處遠超過抗戰(zhàn)時他所演繹的遺民或南渡論述。⑤王德威:《國家不幸書家幸——農(nóng)靜農(nóng)的書法與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4期。

      亦即“始經(jīng)喪亂”乃臺靜農(nóng)進入書法界之轉(zhuǎn)折。生命有了歷練,方能體驗書法,轉(zhuǎn)化書風。臺靜農(nóng)之書法風格,也正反映出其所處時代之艱難。其晚年書風所呈現(xiàn)之沉郁頓挫,實因其從始經(jīng)喪亂,顛沛流離。及來臺后“每感郁結(jié),意不能靜,惟弄毫墨以自排遣”。身處動亂時代,遭遇又多坎坷,使學界均以“沈郁”為其抒發(fā)生命之主體情感。郭晉銓稱臺靜農(nóng)是“‘沉郁之心’發(fā)而為書,形成‘頓挫之筆’的新典范”①郭晉銓:《沉郁頓挫──臺靜農(nóng)書藝境界》,臺北:秀威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第201頁。。善哉斯言!臺靜農(nóng)書風雖然“沉郁頓挫”,惟其人格崇高,深具寬厚仁慈、天真淡泊、樸實厚質(zhì)之生命性情②張淑香亦指出:臺靜農(nóng)“由狂飆式的風云際會而至退盡絢爛,以風雅自沐,淡泊自守”,亦是退藏之生命智慧。參見張淑香:《鱗爪見風雅──談臺靜農(nóng)先生的〈龍坡雜文〉》,詳見林文月編:《臺靜農(nóng)先生紀念文集》,第256頁。,故其書風仍充滿超逸脫俗之氣,并由脫俗而至大雅。

      總之,臺靜農(nóng)雖取法于古人,臨摹范圍亦廣。惟臨摹實乃架構(gòu)之參考,其筆法則屬個人風格,即所謂“幅幅古人,亦幅幅自家”。臺靜農(nóng)從帖入碑,由碑到隸,然后巧妙融合帖、碑、隸三體于一,發(fā)展出風格獨特之臺氏行書結(jié)體。學古創(chuàng)今,其斯之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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