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來的模樣

冷清秋

1.愛情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

蘇小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在畫眉毛。

小小的圓鏡子貼在工作臺的擋板上。工作間隙她常抽空給自己補個妝。

每當(dāng)此時，羅春生便沒事找事：“蘇小蓮，你這樣多費臉??！”

不然就是：“敢情你這臉跟著你可受罪?。　?/p>

某天，羅春生一本正經(jīng)：“快下班了吧？”

蘇小蓮翻個白眼問：“咋？”

“你回家還洗臉嗎？”羅春生若無其事。

發(fā)現(xiàn)“被套路”的蘇小蓮瞬間翻臉：“要你管！想洗洗，想抹抹，關(guān)你屁事，反正又不給你看！”

于是，兩個年齡相仿的人再次啟動了“每日一掐”。

蘇小蓮和羅春生來公司上班快三個月了。

當(dāng)初這對俊男靚女一來，全公司的人都認(rèn)為他們是可以談個戀愛的。不是世上月老多，誰叫倆人“一個年輕漂亮，一個高大威猛”如此登對！

可冥冥中就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操控著，天天見面的兩個人愣是沒擦出愛情的火花來。

一年后的秋天，羅春生和別人結(jié)婚了。四個月后的初春，蘇小蓮也戀愛了。

羅春生的新娘大家沒見過，蘇小蓮的男友倒天天來接蘇小蓮下班。很平凡的模樣，沉悶無聲地來去。常常是蘇小蓮下樓時，男的已把電動車掉轉(zhuǎn)方向等著了。跳上后座的蘇小蓮摟著男友的腰，仰著臉瞇著眼，任憑春日里帶有涼意的風(fēng)懶懶散散地在臉龐上拂來拂去，任憑長長的發(fā)絲在春風(fēng)中軟軟地飄啊飄。

2.生活

1997年高考前夕。

羅廣才說：“老子不讀了，休學(xué)！”

休學(xué)這事那時候都見怪不怪，可散文功底那么好的羅廣才不讀書就有點兒可惜了。

哥兒幾個決定在羅廣才休學(xué)前聚一聚。

一拍即合，大家都想一醉方休，用以祭奠艱苦的高中生活。

一杯啤酒下肚，羅廣才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握著拳頭貌似冷靜地給我們講了一件事情，一件比較悲傷的事。羅廣才說：“我哥死了，被工地的鋼筋扎死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接著說道：“賠了好幾萬，可好幾萬有個蛋用?。　?/p>

說到這里，羅廣才的聲音哽住了，他把臉仰向了沉沉夜空。

許久后羅廣才問：“我咋辦？我該咋辦？我嫂子的肚子里還懷著我哥的娃……”

毫無人生閱歷的我們被這樣的事情鎮(zhèn)住了。集體沉默。

“老子啥也不怕！”羅廣才突然大吼一聲，一拳頭砸下來——

桌子翻了，瓶子倒了，羅廣才哭了，哭得稀里嘩啦的，他人高馬大的模樣一下子就坍塌了。

大家都默默地坐著，再沒喝杯里的酒。

十點鐘，大家就散了。

后來的事情也很尋常，考上大學(xué)的繼續(xù)讀書，沒考上的復(fù)讀或者不讀。

休學(xué)后的羅廣才和自己的嫂子結(jié)了婚，幾個月后當(dāng)了自己侄兒的爹。

關(guān)于羅廣才，這么多年過去，其實我早已不太記得他了，直到某天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他的照片和署著他大名的文章。

哈，“羅廣才”！看到這名字的第一眼，我就確定了是他沒錯。

但很快我又懷疑，這是不是羅廣才呢？畢竟這么多年沒見面。畢竟，人一上年紀(jì)，生活安穩(wěn)，身材樣貌都會發(fā)福變形的。

3.秘密

高中時羅廣才喜歡班里的一個女孩。

這個女孩和別的女孩不一樣，蒼白，安靜，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后面的窗戶那里朝操場上望。

羅廣才在操場上奔跑，羅廣才在操場上打籃球。羅廣才在陽光下生龍活虎的，可羅廣才不敢對女孩表白。有時候兩個人在教室迎面相對，羅廣才瞬間心跳加速臉紅耳熱，也不敢抬頭望一眼女孩的臉、女孩的眼。

所以，后來直到羅廣才休學(xué)，女孩也不知道羅廣才喜歡她。

女孩從沒想過羅廣才會喜歡她。女孩患過病，右腿萎縮變細(xì)變短，藏在空蕩蕩的褲管里，只露出一點點鞋腳尖。沒事的時候，女孩就靜靜地趴在課桌上畫紫藤，畫牽?；ǎ嬕埋秋h飄的古風(fēng)少女。羅廣才就是因瞄見這些，一下子喜歡上女孩的。

時間風(fēng)一樣地過去了。

結(jié)婚后的羅廣才很知足，他有了更多的時間來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

鄉(xiāng)親四鄰每家的煙火都不一樣，每一道街、每一個胡同都有述說不完的故事。七姑八姨三叔二舅都被羅廣才寫齊全了，唯獨那個女孩羅廣才不寫，不寫并不說明不想寫。

想而不寫，只不過是把一個人藏在了內(nèi)心深處。

一天，羅廣才路過一個莊子，他聽說那個女孩就嫁到了這個莊子里。

這里的莊子樣子都差不多，家家戶戶的房子也都蓋得差不多。

門口有紫藤的卻只有一家。站在籬笆墻外，望見墻內(nèi)摘豆角的婦人和籬笆墻上的牽牛花，羅廣才的心撲通撲通的。

就是她了，比起讀書那會兒豐腴了，生活應(yīng)該蠻好的。

女人問：“找哪個？”

羅廣才心一慌，脫口問：“羅廣才家是住這里的吧？”

看女人搖搖頭，滿臉疑惑，羅廣才瘋也似的逃跑了。

4.韭菜

“春韭菜嫩生生的，好吃呢?！?/p>

想著男人早上走的時候說的話，女人便開始和面包餃子。

切好的韭菜綠瑩瑩的，炒好的雞蛋黃澄澄的，混合在一起攪啊拌啊，餡兒料的香味兒就出來了。正好好盤著餃子餡兒呢，家里的貍花貓?zhí)^來叫了一聲，女人的臉一下子紅了。

天塌下來的事情也推遲到下午再說吧。

禮拜天的中午，羅廣才在家吃餃子，嫂子坐在對面剝蒜。

羅廣才吃完餃子問：“俺哥啥時候回來？”

嫂子說：“快了?！鄙┳诱f著就彎腰去夠地上的竹籃子。

羅廣才拎起來說：“豆角我去摘，你在家歇著吧?！?/p>

對門的冬生滿頭大汗扶著門嚷嚷：“廣才，廣才，村主任叫你上他家有事哩！”冬生說完，又耷拉著眼皮說：“嫂子就在家歇著吧！”

進了村主任家的門，羅廣才愣住了：“爹，娘，你倆在這兒干啥？”

村主任說了句什么，羅廣才的腦袋嗡的一聲就啥也聽不見了！

他看見父親一聲不吭地抽煙、抽煙，煙霧繚繞中母親撲通一聲沖著自己就跪下來了，接著母親的腦袋硬生生地磕在了地上。

——羅廣才的哥哥羅廣生死了。

農(nóng)村人糙，最能把內(nèi)心的疼痛轉(zhuǎn)化為力量，用冷硬的外表包裹自己。

打眼望過去，你甚至?xí)詾樗麄儾粫弁春褪軅?/p>

坐在族長家里議事的長輩們一個個正襟危坐，一言不發(fā)，彼此的交流只用傳遞眼神來意會。

要說的事情早就說完，千條道萬條道，只選對一家人最適合的那一條。如此羅廣生便不會白死，羅廣生的女人也不必改嫁，羅廣生的撫恤金可以翻蓋家里的大瓦房。最最關(guān)鍵的是他媳婦肚子里的娃，是男是女都是羅家的骨血，以后管他二叔叫爸爸，斷不會虧了長大的娃。

羅廣才當(dāng)然不會虧了自己養(yǎng)大的娃。他給娃取名叫春生。說像韭菜，春來就生，見風(fēng)就長。一茬一茬，好著呢。

？[責(zé)任編輯？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