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前年簡文走的時候,張雅卿送了一塊玉佩給她。這塊玉佩跟隨她多年,是她的私藏,只在演《西廂記》時佩戴過一回。
“去別的劇團(tuán),也好。”張雅卿拍拍她的肩膀,“演員空耗不起啊!”
這不,一晃兩年過去了。這一回,她帶著《西廂記》回來了,請張雅卿去看演出,把把關(guān)。本來,簡文要來接她的,她不讓——演員不能分心,要默戲。
她正準(zhǔn)備出門,張麗來了。
張雅卿盛時,萬人空巷,桃李遍天下。張麗跟隨張雅卿多年,自然繼承了張雅卿的衣缽。簡文調(diào)過來時,她正生產(chǎn)。但張雅卿的四大代表作中,她仍占三劇。
到劇場時,張麗扶著張雅卿進(jìn)去。
簡文想演《西廂記》,張雅卿是知道的。在紀(jì)念張雅卿舞臺生涯50周年的演出中,張雅卿讓她演了一折短短的《賴簡》——張生赴約,跳墻過來,卻被鶯鶯戲耍,好夢落空,舞臺就暗了。她并沒有唱多少,但觀眾還是給了她足夠的掌聲。
《西廂記》一直是張麗演的,張雅卿有顧慮。
有一回,張麗高燒不退,本擬讓簡文上,沒想到張麗趕來了:“戲比天大??!”
張雅卿有點(diǎn)兒尷尬,這是她教育弟子的口頭禪。兩個弟子都看著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張雅卿只得狠狠心,說:“阿文,那下回你演吧?!?/p>
人在劇團(tuán),身不由己。
兩人邊往里走,邊找位置。張麗的意思是先去后臺看看簡文,張雅卿說等散場了去看她也不遲。張麗看了一下時間,說:“還早,我先去約她一下,散戲后一起吃夜宵?!睆堁徘溆幸庾柚?,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
張麗如今已是副團(tuán)長。
簡文出走前,跟張麗大鬧了一場,讓張雅卿很痛心。當(dāng)時張麗崴了腳,團(tuán)里通知簡文出演。簡文都已化好了妝,張麗卻沖進(jìn)化妝間,說自己沒什么大礙??粗鴱堺悎?zhí)意不讓的樣子,簡文突然遏制不住自己的憋屈,沒好聲氣地說:“你讓團(tuán)里跟我說!”結(jié)果,團(tuán)里還真撤回了通知。為這事,簡文在張雅卿面前哭了鼻子。張雅卿安慰說:“團(tuán)里讓人生氣的事情多著呢,我們就是這樣熬過來的。”
第二天,演鶯鶯的演員去北京參評梅花獎,團(tuán)里讓簡文演張生。早一年,張麗也參評了梅花獎,可惜沒評上。
“她不是說腳沒問題嗎?別人參評梅花獎了,她咋就腳不行了呢?”簡文愣是沒演。為此,團(tuán)里半年沒安排她演戲,好像她十惡不赦一樣。
這時,音樂響起,張雅卿心里嘀咕:“戲都要開演了,去什么后臺!”
一聲高腔,簡文出場了。當(dāng)她走到臺前時,張雅卿一眼看出那塊玉佩,正是當(dāng)日送她的那塊。
張麗重又坐到張雅卿身邊,張雅卿裝作專心看戲,沒與她搭話。
簡文演得神采飛揚(yáng)。難得她揚(yáng)眉吐氣,士為知己者死嘛。此前她打來電話,說團(tuán)長跟她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戲的版權(quán),就是團(tuán)長親自出面談妥的。
玉佩是蝴蝶形的,簡文佩在身上,真稱得上“玉人”。隨著褶子的飛動,那玉佩也如蝴蝶一般,一上一下。
張雅卿側(cè)目瞟了一眼張麗,張麗盯著臺上,那臉“正”得有點(diǎn)兒緊。
張雅卿覺得,還犯不著這樣。簡文飾演的張生固然光彩照人,但到底還有些生澀。這時,臺上正演到《賴簡》一折。
“喲,老師,《賴簡》結(jié)尾怎么還有這段唱?”張麗說。
“看樣子,他們團(tuán)強(qiáng)化了張生這一角色,加唱了?!?/p>
她那里似真似假將人戲,
我這里欲訴難訴暗飲泣。
…………
“這段唱加得真好?。 笨吹贸鰪堺愑悬c(diǎn)兒羨慕。
張雅卿覺得簡文唱得有點(diǎn)兒過于沉痛——有那么一瞬,她感覺簡文元神出竅,在尋找什么,似乎看見了自己——這哪里是張生,分明是簡文自己嘛。但是,戲是講究分寸的。因?yàn)檫@是戀愛,張生盡管被耍之后怨鶯鶯,但并不恨啊!
當(dāng)初,張雅卿演出時,本有這段唱,后來被“鶯鶯”團(tuán)長刪掉了,加了自己的戲。為此,張雅卿耿耿于懷。不過,她從未告訴過弟子。
有許多事,不足為外人道。
謝幕時,張雅卿走上舞臺,祝賀簡文演出成功。
“謝謝老師!”簡文舉起了玉佩,向老師示意。
“它已經(jīng)三十年沒掛在‘張生身上了,今天,它應(yīng)該像蝴蝶一樣飛起來!”
這時,張麗也走上臺來,擁抱簡文:“演得挺好,挺精彩!”在大庭廣眾之下,兩人很得體地把張雅卿擁到中間。送花的戲迷很多,張麗也得了一束。她習(xí)慣性地向舞臺下示意,驀地一醒,把花獻(xiàn)給張雅卿。
面對久違的劇場,張雅卿心里有點(diǎn)兒沉甸甸的,就像沉沉的玉,到底飛不起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