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詩之道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倍兰o(jì)以降,詩這回事被降低到修辭水平,甚至只是一種謀生(宣傳、廣告)手段。而在歷史上,中國曾經(jīng)被稱為詩國。神甫、超人、圣人乃是屈原、李白、杜甫、蘇軾之類的人物。“剛?cè)峤诲e,天文也;? 文明以止,人文也。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不學(xué)詩,無以言”。文明,就是以文(詩)來照亮解放生命,令生命去敝,超越動物性的黑暗無明,成為敞開的仁者生命,“仁者人也”。與神明不同。
周為什么伐紂?紂是靠武力,非此即彼,對某種自以為是的確定的強(qiáng)制執(zhí)行。弱肉強(qiáng)食,武乃是動物界的原始約定。武丁時期,世界各地還處于通過聲音傳遞意義的原始階段,形音義一體的文字已經(jīng)在華夏之土成熟。周出現(xiàn)了世界統(tǒng)治史上的第一個文王?!拔耐踉谏希墩延谔?。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帝,我以為就是不可知的力量的名)……亹亹文王,令聞不已……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周崇拜文,以文依附神靈(上帝)。文始于文身,這是一種超越性行為。甲骨文里面的“文”這個字,中間還畫著一個心。心本是無名的,文立心,文明心。文將不可知的力量轉(zhuǎn)移到人身、人事、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上,“物物而不物于物”,生生、養(yǎng)生?!安灰晕锵玻灰约罕?。祭祀、面具、圖騰、文字“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文自此“宅茲中國”。
孔子是一位偉大的總結(jié)者,“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詩可以興”“不學(xué)詩,無以言”“盡美矣,又盡善矣”,周的經(jīng)驗令孔子意識到武(暴力)的不仁、拜物、唯我獨尊和轉(zhuǎn)瞬即逝,也意識到文的仁慈寬厚、不確定性、“物而不物,故能物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莊子),即文的可持續(xù)性、長壽。在孔子時代,物已經(jīng)被視為“形而下者”(器),文則成為形而上者(道),這種上下區(qū)分意味著中國文明已經(jīng)肯定精神性的靈性生活為高尚、終極?!爸居诘?,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對有無、陰陽、中庸的把握是一種高尚的生活藝術(shù),有點像德國哲學(xué)家尼采、海德格爾主張的:“藝術(shù)形而上”“人蒼茫勞績,但還詩意棲居在大地上”。文就是詩的載體。文明,就是以文照亮生命的動物性無明。
無數(shù)的武煙消云散,文持續(xù)至今。一切觀念、意思、文本都改變了,消失了,文穿越時間。所以,直到二十世紀(jì),漢語依然是甲骨文上就有的那些筆畫、構(gòu)件,華夏依然是通過漢字守護(hù)文明的“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陳寅?。?/p>
漢字的出現(xiàn)乃是文明史上驚天動地的大事。其時,天雨粟,鬼夜哭。文,中國最偉大的“神”誕生了。其他文明的開始往往都是“神說”,神是一個確定、觀念的誕生。漢文明則是“文說”。文不確定,“系辭焉以辯吉兇”“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傳》)師法造化,道法自然,“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保ɡ献樱?/p>
將孔子的這幾句聯(lián)系起來,就是文之道。
1,子不語怪力亂神。
2,不學(xué)詩,無以言。
3,詩三百,一言以敝之,思無邪。
4,文勝質(zhì)則史,質(zhì)勝文則野。
5,叩其兩端而執(zhí)中。
6,小子何莫學(xué)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怨,遠(yuǎn)之事君,邇之事父。多識于鳥獸蟲魚之名。
7,志于道,依于仁,據(jù)于德,游于藝。
8,又盡善矣,又盡美矣。
“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亂神就是暴力,強(qiáng)制,極端,唯一?!安坏弥行卸c之,必也狂狷乎?!保ā墩撜Z》)
“不學(xué)詩,無以言”。詩堅持的是不確定,無?!安粚W(xué)詩,無以言”是一種對超人的要求。
“思無邪”,無邪之思,就是不語怪力亂神。無邪之思就是中庸之思。《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薄墩撜Z》:“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薄拔嵊兄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薄斑灯鋬啥硕鴪?zhí)中,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保献樱﹫?zhí)一就是極端?!白咏^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篇》)詩正是“意”(觀念,意思)、“必”(唯一)、“固”(遮蔽)、“我”(自以為是,我執(zhí))的克星。毋我,就是“吾喪我”(莊子),“修辭立其誠”(《易傳》),立誠就是“吾喪我”。
“小子何莫學(xué)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怨,遠(yuǎn)之事君,邇之事父。多識于鳥獸蟲魚之名。”這是一個修辭(語言)之場,一首詩就是一個場。興觀群怨邇遠(yuǎn)多識,任何一個方面的極端都只導(dǎo)致詩成為確定的、唯一的、單向度的、非詩的。
“志于道,依于仁,據(jù)于德,游于藝?!边@是為什么需要詩的根本,為什么“不學(xué)詩,無以言”的根本。道、德、仁,都是誠。道是先驗之誠,德是人之誠,仁是誠在人的具體表現(xiàn)。志于道,依于仁,據(jù)于德,然后游于藝。只有藝,必是動物。
“除了認(rèn)識他自己的能力之外,人再沒有其它特征,并不是通過任何新特征,而是通過他的自我來界定人,意味著人就是認(rèn)識他自己的存在物,即人是一種必須要將自己認(rèn)識為人、使自己成為人的動物。說真的,在誕生的那一刻,自然已經(jīng)將人‘赤裸裸地拋到赤裸裸的大地上,不能認(rèn)識,不能言說,不能行走,不能養(yǎng)活自已,除非所有這些都教過他。唯有當(dāng)他讓自己提高至人之上,他才能成為他自己?!薄白鳛榧兇馍锏摹嗦闵臅r間無限綿延(例外狀態(tài)無休無止)?!保ò⒏时尽冻ㄩ_,人與動物》)
“以有涯隨無涯,殆矣”(莊子)的動物從來不知道“有無相生”,不會“知白守黑”“志于道,依于仁,據(jù)于德”,它們可能“游于藝”。人只能在道、仁、德中存在。“仁者人也”,不仁就不是人。生生之謂易,這個易就在于人與道,仁,德的關(guān)系、距離。近的關(guān)系養(yǎng)生,遠(yuǎn)的關(guān)系找死。
孔子的意思是,人必將自己提高到仁的境界才成其為人。動物不仁。仁并非“志士仁人”一詞暗示的那么具有犧牲性、概念化?!拔矣?,斯仁至矣”,仁不過是對欲望的自我控制,慎獨。所以孟子斷言,人皆可為圣人。
“不學(xué)詩,無以言?!比示褪窃谡Z言中存在,超越動物性的赤裸無言。又盡善矣,又盡美矣。當(dāng)歷史終結(jié)的時候,仁消失了,人重新回到動物,比動物更可怕,因為他有知識和技術(shù),但不仁。中庸不是庸俗,而是對語詞之度的把握,調(diào)整,如何寫才能文質(zhì)彬彬,又盡善矣,又盡美矣。
@一切都是語言。
一切都是語言,意味著“必也正名乎”,悠悠萬事惟此為大。
一切都是語言。意味著那是一個天然的形而上社會。重道輕器。
@不學(xué)詩,無以言。
易經(jīng)曰:“生生之謂易?!?/p>
“生生之謂易?!笨追f達(dá)疏:“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zhuǎn),后生次于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也。”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道是不可知的。說文:“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睘槭裁词且唬慷皇嵌?,這是不可知的。這是萬物之生。
人是二。與萬物一道被拋入世界,動物。海德格爾:“人是被拋入世界的、能力有限、處于生死之間、對遭遇莫名其妙、在內(nèi)心深處充滿掛念與憂懼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p>
三,是語言,人的生乃是語言之生,語言令人超越萬物,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
為萬物命名,是為生萬物。
孔子講:“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孟子講:“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人是仁者。人的生生之道與萬物不同,除了被拋入,人還要“知生”,“未知生,焉知死?”(孔子)
如何知,《易經(jīng)》說:“系辭焉,以辯吉兇?!薄靶揶o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本訕I(yè),就是生生。
“我們誕生在理性中,誕生在語言里。”(梅洛·龐蒂)
子曰:“不學(xué)詩,無以言?!?/p>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詩才是人之道。
“生生之謂易”,什么生生?詩。詩持存的乃是不確定、敞開、變化。不確定就是易。
詩就是語言,令人“物物而不物于物”者(莊子),或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范仲淹)
從《易經(jīng)》“系辭焉,以辯吉兇”“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開始:
到孔子:
詩可以興。
不學(xué)詩,無以言。
郁郁乎文哉。
到屈原: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 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 (脩,修。長而高之貌,可以理解為超越性的獲得。)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脩能。
……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 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為常。
……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內(nèi)美,蔽美。詩人的靈修是為了美不被遮蔽。)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
…… 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法度,準(zhǔn)則)之所同。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靈氛,就是靈光,本雅明也用過這個詞。命,使也。使,支配,控制。詩人是靈光的召喚者。)
亂曰: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美政,詩是美政。這就是詩與政治的關(guān)系?!峨x騷》一位大地之神的自傳。)
到曹丕: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
到劉勰: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到李白:
大塊假我以文章。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大儒揮金椎,琢之詩禮間。
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
安得郢中質(zhì)(屈原), 一揮成斧斤。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
到杜甫:
獨立蒼茫自詠詩。
詩是吾家事。
至君舜堯上,再使風(fēng)俗淳。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落筆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
到白居易:
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標(biāo)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偠灾瑸榫?、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到蘇軾:
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樽前。
到胡適:
一曰,須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須講求文法。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務(wù)去濫調(diào)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
生生之謂易,如何易,詩。這是一條漢語開辟的文明之道,深入骨髓,不盡長江滾滾來,“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死亡是被詩戰(zhàn)勝的。
@詩是功利主義之天敵。越功利,離詩越遠(yuǎn)。
@寫詩不是稻糧謀,三百六十行沒有這行。如果不想清楚這一點,寫詩必是尷尬猥瑣之途。巧言令舌鮮矣仁,不仁必賤。
沒有比為了當(dāng)一個詩人而寫詩更可憐、危險的事了?!靶揶o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保ā兑捉?jīng)》)如果只是玩修辭當(dāng)個詩人,必不居業(yè),吃相難看。寫詩而成為詩人,這是“神”的選擇。但是還是可以通過“寫”,試試是不是詩人。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倍鸥φf:“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寫詩是一種最充實、高級的存在感?!俺鋵嵵^美?!保献樱┣疤崾遣荒苤竿麑懺娺@件事能帶來任何非詩的好處。
詩人是《世說新語》里面的那些人:
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競心?;竼栆螅骸扒浜稳缥??”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美國詩人吉爾伯特說得好:
對我來講,詩主要不是什么遊藝。我曉得,除了我的方法外,還有其他接近詩的門徑:因為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欣賞詩就是一種美感的再創(chuàng)造,一種美的事物的制造;或者是想象在一個題材上作適當(dāng)?shù)陌l(fā)揮;或者是一種專家匠心的作業(yè)。對我來說,詩并非這么一回事。我心里有一種聲音,執(zhí)著地歌唱一種超越常規(guī)的偉大感。謳歌愛情和死亡,善和惡,情欲,榮譽(yù),以及人生的其他重要面相。我相信這些會是有益的考慮。我相信詩最宜于做這些。我相信詩終會使事物改觀。我相信詩所處理的就是人生,我的人生。它使我的人生更完滿,而且?guī)臀艺页鑫冶仨毨^續(xù)走下去的方向。
今天,離詩最遠(yuǎn)的正是詩人自己。詩人成為詩之?dāng)橙吮绕渌艘菀椎枚唷F渌瞬粚懺?,倒是更接近詩人。比如那個倒在路邊的醉漢;將自己的電動摩托車想象成床,并在上面睡并夢的快遞小哥;走在櫻花下的孕婦;我外祖母;我父親抽煙的時候;為我修房子的楊德旺。
@懷才不遇只因自己不才,而非待遇不公。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個“名”乃“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之名,而非“右拾遺王維”之名。
@谷日讀《論語》:“學(xué)則不固”。學(xué)可避免當(dāng)井底之蛙,自以為是。詩歌上的各種主義,皆因固執(zhí)一義而狹窄。固則不生。意義,必須,我執(zhí),都是固。固即死。我,就是意思,執(zhí)念,志在必得。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鼻f子曰:“吾喪我。”是之謂“修辭立其誠”。誠者無我。乃可御垂天之云。
@寫一首詩就是對語言施予(加持)一種巫術(shù)?!靶揶o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傳,系辭》)不誠無巫。所以最初的詩人叫貞人。屈原自謂靈均。辭,喚醒它,除此之外,不能再做什么了。自以為是地解釋只會把詩趕跑。詩是一種先驗的沉睡的巨礦,永遠(yuǎn)開采不盡,如果你有合適的鏟子(這往往必須是天才),不過你得裝作傾聽的樣子,忽然,一個聲音自天空大地世界中傳來,你得仔細(xì)辨別,每次只有一個詞。其它的都是將它重新推回黑暗里去。
@1830年3月14日,歌德說:我在自己的詩中從未有過偽作,凡是我不曾經(jīng)驗過,不受過痛癢,不使我苦惱過的東西,我沒有作過詩。也沒有說過。當(dāng)我戀愛的時候,我只做了戀愛詩。那么我沒有憎惡,怎么做了憎惡的詩呢?”
@詩是對語言的沉思。
@漢字是漢字,音樂是音樂。而巴赫、彈奏巴赫的古爾德,顏真卿、寫顏體的錢南園都是手。各自不同的手。這就是詩言體。詩是詩。李白杜甫蘇軾白居易王維都是寫詩之手。
@“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傳,系辭》)。“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論語》)
誠,就是身。立身,這個身,不是動物之身。是“仁者人也”之身。是對“赤裸生命”(阿甘本)的超越,對黑暗無明的動物性生命的超越。
身是無意義的。只有無意義,身才敞開,可以居業(yè)(居業(yè)就是有意義)。
身一旦被賦予意義(仁者人也),它的危險是被意義遮蔽,所以,必須吾日三省?!盁o喪我”。我,就是我執(zhí)。三省吾身,就是文身。省,視也。省是對身的反省、思考、靈視、升華、文明(動詞)賦予意義。文(觀念、概念,意義)會遮蔽誠(身體、無意義)??刂粕眢w,令身體降格為物。三省吾身,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動物是有意義的,動物被唯一意義(生存)宰制。人是對這個唯一意義的超越,無意義以待意義。仁者人也,仁就是人的超越性。
忠,信,習(xí)都是超越。身不是唯一的概念、觀念、意義。身是無意義,無才有,有是意義。有無相生。
吾日三省吾身。這個身是生生之身。身要自省?!盀槿酥\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超越之途不是一途,而是多途,忠、信、習(xí)都是超越。經(jīng)驗證明,都是生生、養(yǎng)生、生身之為。 “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做了沒有,這就是省。
@吾喪我。我就是意義,觀念,概念之類。吾是身體。寫作要解放單向度的意義(自我)對身體的控制。
@詩一次次超越意義之有,重返語言之無。
意義會死去、消失,變化。語言穿越時間、不朽。
@隱喻是一種暴力。A即B。轉(zhuǎn)喻則是商量。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象,相似點,不確定。
@少用或不用形容詞,除非這個詞被用在錯誤之處。
@如何寫詩?去準(zhǔn)備一枝最好的筆和隨時可取出的干凈的便條本。
@讀書有用嗎?當(dāng)然有用,能夠避免你只是井底之蛙卻自命不凡。
@我的語言不是策略,這是大多數(shù)論者不理解我的詩之原因。語言策略這種想法來自西方,比如斯大林的語言是工具。我是回到“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居業(yè),就是存在。
@用白話譯的印度古詩。為什么母親偉大,闡釋相當(dāng)感人而具體、細(xì)致。
我們在母胎的第一個月
母親是怎樣地?fù)?dān)驚受怕
我們猶如草上的露珠
早晨剛剛掛在上面
中午就可能墜落了
第二個月,我們才有點凝結(jié)
我們是那樣松散,如同酥油……
第三個月,我們結(jié)為血塊
第四個月,我們才有了一點點人形
同樣的意思,孔子只是一句話:
父母在,不遠(yuǎn)游。
就這么定了,做吧。
各種語言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不同,漢語是:語言即存在。另一類關(guān)系是,語言只是渡向來世的梅杜薩之茷。
@語言就是生命,人只是語言動物。沒有語言,不知道人是誰。在電話中,我們通過語言(發(fā)音)知道誰是誰。文字是對這種發(fā)音的記錄,結(jié)繩記事。記下你的發(fā)音,這就是你自己的文字。意思都一樣,但是發(fā)音不同,記下的文字也不同。尤其漢字,形音義一體,說出一個音就是說出一個字。這一點尤其要注意,與拼音文字不同。詩不是寫意義、意思,更不是下結(jié)論。如果寫意義,想的是意義,發(fā)音就隱匿了。所以許多詩千篇一律。律詩失去了發(fā)音,自由詩是對發(fā)音的解放,人也出現(xiàn)了。二十世紀(jì)發(fā)音將人從集體里面解放出來。魯迅的發(fā)音(冷峻),郭沫若的發(fā)音(妖冶),徐志摩的發(fā)音(嗲聲嗲氣)。
采采流水,蓬蓬遠(yuǎn)春。窈窕幽谷,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風(fēng)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這是在說發(fā)音,二十四種聲音。所以是詩品,品質(zhì)是千差萬別的。這是中國詩論最深刻處,品“體”而不是品“什么”。
詩言體。
@詩如何解放生命?興觀群怨,邇遠(yuǎn),多識。這是詩的行動,可以做什么,發(fā)生什么,而不是詩是什么。這一行動的發(fā)動者就是詩人創(chuàng)造的語言再次組合,焊接,這種創(chuàng)造不是創(chuàng)新,語言在時間中,在空間中發(fā)生作用。興,一首詩開始了,一個聲音自沉默中起來。
找到自己的語言,就是找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生命。生命是詩給予的。
詩是對語言的沉思。先有一個聲音出現(xiàn),運行,將被記下。
我在1986年就說,詩最重要的是語感。語感,是從聽的角度說的。作者是發(fā)音者,聲音源頭。這個源頭來自一個獨一無二的身體,它被世界之意義控制著,這個聲音是他私人的無意義。就像寫毛筆字,筆畫部件的順序解構(gòu)、所指能指(意思)都是一樣的,筆者為之控制。但是握筆的身體獨一無二。一旦如椽巨筆在手,字就成了宇宙,可以有無邊無際的寫法。書法,另一種詩,也是對生命的解放,從橫豎撇捺的控制下解放出來,成為柳體,顏體,歐體,趙體。
詩言體。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這個“志”就是個人的聲音。
“志,意也?!保ā墩f文解字》)“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論語·為政》)志只能來自一個我。志并不是世界意志。志,心聲。心來自個人的身體?!胺蛑荆瑲庵畮浺病?。(《孟子》)這個氣來自身體,可以說就是口氣。語氣來自個人。 韓愈:“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p>
@我們在說詩的時候,說的是杜詩,李白詩,東坡詩,白香山。
@詩解放生命,這就是為什么有水井處皆詠柳詞。個人的語言行動只有在水井這種場域里才能結(jié)果,僅僅寫在紙片上是不夠的。寫詩相當(dāng)于在自己的生命之水井中汲取語言之水,匯集到水井中去。
@語言不是物,物變化,語言不變,穿越時間。這是人不朽的希望所在。
@人在動物中,它們用語言交流,說了很多年,不計其歲,彼此相安無事,都有自己的地盤。直到有一天,大神倉頡來了,他帶來了文字,將人的聲音記下來了。驚天動地,天上砸下冰雹,鬼在黑夜里哭泣,文字為人帶來了可以穿越時間的東西,文明,人死了,文明繼續(xù)。郁郁乎文哉,文引領(lǐng)人從宇宙的無涯走向另一種無涯——文的無涯。道法了自然的無涯。
人因此可以志于道,依于仁,據(jù)于德,游于藝。不再是弱肉強(qiáng)食的動物,仁者人也,人成為仁者。但是不仁的陰影也永遠(yuǎn)跟隨著人類,稍不小心,他就喪失文明回到無明的動物世界。 過度的文,也令人喪失人性,成為尸體。所以孔子一直告誡,“文勝質(zhì)則史,質(zhì)勝文則野”。又盡美矣,又盡善矣。叩其兩端。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君子是人的典范。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