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談
退了堂,縣令徑直走向內(nèi)廳,端坐在茶臺(tái)前,直愣愣發(fā)呆。
縣令一生愛茶,嗜茶如命,自詡?cè)肓瞬璧?。但今日,縣令面對(duì)這一盞上品之茶,卻嗅不見茶身在水中滌蕩后氤氳出的香氣。
窗外透進(jìn)一絲的風(fēng),涼。
剛剛在公堂之上,審理的案子案情重大,嫌犯是知州大人的內(nèi)侄侯三。殺人償命,自古公理所在。知州大人卻恃權(quán)干涉,將一紙書信送至公案上:愚兄之虎狼之侄,其罪當(dāng)誅,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兄與賢弟榮辱與共,萬望裁奪。話雖客套,殺氣逼人。
眼前幾包上好的茶葉,是大人的心意。
茶湯已冷,縣令還坐在茶臺(tái)前發(fā)愣。家仆老六頭托一茶盤出來,收茶,手剛觸及茶包,便說:“想必是上乘的猴魁?!?/p>
縣令一驚:“你如何知曉它是猴魁?”
“聽出來的?!?/p>
“你能聽出茶聲?”
“小的哪有那本事,是從客人和老爺?shù)恼勗捴新牫鰜淼摹!?/p>
縣令并未多問,便說:“六哥兒,天尚早,坐下陪我喝盞閑茶?!?/p>
“老爺稍等。”言畢,老六頭正正衣冠,退回房間。良久,老六頭方出來,頭發(fā)肌膚滋潤有色,已沐浴更衣一番。
縣令見狀,笑說:“六哥兒何以至此,不過是閑談而已?!崩狭^坐下,陪縣令品一陣子茶,又說些討喜的話,便起身告退。當(dāng)晚,縣令再傳老六頭,又斟一盞茶水,示意對(duì)飲,后佯裝慍怒:“六哥兒,你撒謊。”
老六頭一聽,忙起身,垂手而立。
見狀,縣令倒哈哈一笑,說:“六哥兒不必驚慌,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請(qǐng)賜教。今日我與客人從未談半句茶事,你何以知曉茶的品類?”
老六頭依然垂手,不敢多語。
“再則,從六哥兒伴茶的言談舉止來看,絕非不懂茶之人?!?/p>
老六頭沉默半晌,說:“既然老爺看破,小的也不隱瞞。小的對(duì)茶理略懂一二。天下茶有萬種,但各不相同,諸類皆各有其香,各有其氣,各有其機(jī)理、靈魂,老爺以為是否?”
縣令微微頷首,道:“今晚,老爺我不是老爺,六哥兒也不是六哥兒,我們一起暢飲暢談,如何?”
老六頭點(diǎn)點(diǎn)頭,坐下,為縣令斟滿茶盅:“老爺賞臉,小的定當(dāng)知無不言——老爺自認(rèn)入了茶道,而真正入道的人卻并非知曉自己已在道上,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大道無形。入道之人視茶為靈物,品時(shí)必先沐浴更衣,以免濁了茶的清靈?!崩狭^抬頭察觀縣令容顏,繼續(xù)道:“小的深知老爺平時(shí)寬宏大度,若聽不慣今日之言,小的便不說了。”
“你說,我愿與六哥兒切磋。”
“那好,古人常言茶道即人道。人有三六九等,茶道也就各有不同,有品茶人求名,他走的是刀光劍影、金戈鐵馬之道;有品茶人趨利,他走的是笑里藏刀、爾虞我詐之道;有品茶人虛懷若谷,他走的是才思泉涌、神接宇宙之道;有品茶人淡泊風(fēng)骨,他走的是神定氣清、與世無爭之道。茶道有四諦:靜、怡、和、真,故真才是茶道的至高境界。所以我說,前兩種人入的是小道,后兩種人入的是大道。有人一心想入道,卻一生不得道,是因?yàn)樗竺吚?、諂媚權(quán)勢(shì)、心有雜念?!闭f完,老六頭起身離座,一躬到地:“小的說多了?!?/p>
“不,六哥兒,你說得好。只是今日之前,為何不曾見你飲茶?”
“小的不飲茶,是因曾做過一些觸犯良心之事,自感心境不凈,褻瀆了茶的靈性,辱了茶道?!崩狭^頓了頓,又說,“茶道隨心,好茶之人不能辱了茶道,更不能辱了良心。猴魁雖好,但當(dāng)配上乘之心,上乘之魂?!?/p>
縣令聽罷沉思半晌,問:“六哥兒,如今侯三之事,依你之見,如何?”
“小的不曾為官,不懂為官之道,還請(qǐng)老爺自行裁奪。”
第二日,縣令早早升堂,公堂上當(dāng)眾判侯三“斬立決”。事后,知州大人派人尋罪,找遍全城也不見縣令身影,只好作罷。
又過些日子,城北新開一家茶鋪,店內(nèi)只有主仆二人,門前飄揚(yáng)一掛茶幌,上繡一副對(duì)聯(lián):四??眨瑏硪粔?zé)o分你我;三界外,品兩盞各走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