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小魚
就在他側(cè)身與我擦肩的那一刻,我決定,要暗戀這個人三分鐘。
01
我和L君的故事一點也不浪漫。
那年我十六歲,正在讀高中。即便是在涼爽宜人的秋季,我也是無精打采地趴在課桌上,困倦得快要睜不開眼。
這是一所本科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八的重點中學(xué),每逢畢業(yè)季,校門口都會掛上紅通通的大橫幅,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們紛紛穿上板正的校服,被校長拉著站在樹下合影。后來聽說我們這屆更爭氣,本科率直接沖向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七。我郁悶地看著排行榜最后一欄的名字,心想,如果沒有我應(yīng)該就是百分之百。
不過這都是后話了。當(dāng)時我還在聽著枯燥無味的英語課,講臺上是我的班主任。我把英語書立起來,用文具盒固定住下端,剛好能擋住整個腦袋。我正準備睡覺,陸易忽然用腳猛烈地晃動我的凳腿。
我不耐煩地回頭瞪他一眼,他擺出一副抱歉的表情,又朝我勾了勾手指,示意我靠近點,小聲且興奮地在我耳邊說:“陳一筱,你猜等會兒她從哪邊下講臺?”
我說:“右邊吧,可別從我這邊。”
“那我就賭左邊?!标懸讚沃掳?,饒有興致道,“輸?shù)娜私邮軕土P?!?/p>
這種賭約沒有技術(shù)含量,拼的都是運氣,可陸易偏偏樂此不疲。最終他一臉得意地沖我挑挑眉:“哈哈,班長說得果然沒錯,打賭只要找你,準能贏。”
我不解:“什么意思?”
陸易笑得開心:“他說,看你選擇題的正確率就知道,你運氣肯定不好?!?/p>
我氣得差點吐血,滿懷幽怨地望向陸易口中的班長,也就是我開頭提及的L君。
高中三年我始終認為他是冰塊一樣的存在,挺拔、清冷,與人講話從來不超三句。形象點說,他路過時的氣場都能凍住方圓十里內(nèi)的風(fēng)。
這樣一個人恰巧又是學(xué)霸,年級紅榜的萬年第一,只可惜性格太古怪,讓眾多嘗試搭訕的女孩望而止步。據(jù)我觀察,他連男性朋友都少得可憐。
但別的班里依舊有被他高冷人設(shè)深深吸引的女生,一下課就嘰嘰喳喳地跑來我們班的后門。那段時間我坐后門邊,她們便天天拜托我把各種奶糖、巧克力轉(zhuǎn)交給L君。
我覺得她們好俗氣,看人只注重顏值,不注重內(nèi)涵。但迫于面子,我還是很客氣地幫她們將禮物塞進L君的抽屜里。
L君不肯收,我也不愿當(dāng)?shù)米锶说泥]差,于是對他聳聳肩說:“你還是自己送回去吧,萬一她們誤會是我從中使壞了呢?”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我回到座位,看見L君提著大袋小袋的零食離開教室,沒過多久又原封不動地拎了回來。
估計是退還無果,L君的眉頭不悅地皺起,而我一想到他被狂熱小迷妹逼得手足無措的樣子,竟覺得有一絲好笑。
他大概察覺到我的目光,朝我看了過來,我咧著嘴對他十分友好地笑。他卻把我當(dāng)作空氣,面無表情地走向垃圾桶,將東西全部扔掉,然后波瀾不驚地坐回位置上繼續(xù)寫題。
我愣愣地望著他,心底涌上一團要替那些女生鳴不平的火氣。但我和他關(guān)系生疏,沒資格去管人家的閑事,只是此后,L君就在我腦海里烙下了一個“沒禮貌”的印象。
下課鈴打響,陸易憋著笑的聲音從我后方傳來:“陳一筱,愿賭服輸。你就去找班長說十分鐘的話,不能停的那種?!?/p>
我一驚:“他?別逗了,換個人吧?!?/p>
我深知陸易是在刁難我,L君能搭理人的概率堪比火星撞地球??墒顷懸讏?zhí)著于這類整蠱人的小把戲,無奈之下我只好硬著頭皮,神神道道地攔住L君的去路:“你好啊班長,我給你背首詩吧?!?/p>
他停下腳步,輕描淡寫地打量了我一眼,我猶如一個小丑,站在他面前班門弄斧:“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
所有科目里,我唯獨語文還算不錯,喜歡鉆研一些課本以外的文學(xué)作品。在那個人人埋頭苦背必考古詩詞的年紀里,鮮少有人知曉《鶯啼序》這篇宋詞。而我選擇它的原因無非是它被稱為“最長詞調(diào)”,除了拖延時間,我實在找不到話題能和他聊下去了。
倒是出乎我的意料,L君竟然相當(dāng)耐心地聽完了我的背誦。他筆直地面對我站著,修長的身型遮住了西天的半邊彩云,余暉在他潔白如雪的衣服上印染開繽紛的光暈。
他神態(tài)很認真,反而使我有些沒來由的羞赧。我尚不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只覺一瞬間連耳畔的風(fēng)聲都聽不仔細,又或許是被胸腔內(nèi)某種可疑的律動掩蓋了過去。
直到L君淡淡地開口道:“你漏了一句。‘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p>
我迷迷糊糊地“啊”了一聲,有點跟不上學(xué)霸跳躍的思維。他平靜地凝視著我,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竟讓我生出幾分似乎含著笑意的錯覺。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匆娝⒖〉妮喞还饩€勾勒出滾燙的金邊,看見他眼底的柔和融化在丹霞似錦的黃昏。
人類都是視覺動物,壓根受不得美色的誘惑。L君目不斜視地經(jīng)過我,他衣擺的布料輕輕掃過我的手背,酥酥癢癢,恍若帶起了一陣曖昧的風(fēng)。
我的心海霎時被吹得蕩漾起層層漣漪。
就在他側(cè)身與我擦肩的那一刻,我決定,要暗戀這個人三分鐘。
02
我叫林斯舟,陳一筱口中的L君。
2002年夏,我以全市第一的中考成績?nèi)雽W(xué)。新生典禮上,廣播大喇叭響起來,所有同學(xué)按照班級在操場排隊,我被老師拉到主席臺上發(fā)表演講。
在高溫下,大家都一邊擋太陽,一邊扇著風(fēng),隊伍歪成了無數(shù)條貪吃蛇。我演講完畢后,校長站在主席臺上的陰涼處吼了兩句,下面逐漸噤聲,我低著頭走回班級的隊伍里。
忽然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跑步聲,不知從哪里冒出的女生,未等我做出反應(yīng),她便一把抓住我的手,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同學(xué)啊,你知道高一三班怎么走嗎?”
我不自在地把胳膊收回來,跟她說:“我也是三班的?!?/p>
她聽了立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旁邊,一件碰巧的事情落在她眼里就是令人驚訝的緣分。她跟我講東講西,說她今天是去喂了巷口的流浪貓才沒趕上早班車,沒趕上早班車才會遲到這么久,又問我喜不喜歡小貓小狗。
她的話真的好多,且基本沒有營養(yǎng),我實在受不了,故意加快了步伐。她應(yīng)該是看出了我的反感,悄悄移動到離我很遠的位置上,后來我們之間默契地沒再說過話。
第二次有交集是在高一下學(xué)期。我們高中有項規(guī)定,但凡成績累積三次全年級倒數(shù)第一,就必須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補考,地點安排在主任辦公室。如果還不及格,就需要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做思想?yún)R報。
至今一共有過三次補考,這是我第三次在主任辦公室看見陳一筱。
我是去幫主任錄入學(xué)籍信息的,陳一筱就坐在離我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咬著筆頭,很痛苦地盯著那張干凈的考卷。
主任向我交代完工作就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周圍空曠寂靜,仿佛把時間都拉得漫長。
終于,陳一筱忍不住戳了戳我的手肘,不好意思地問道:“你能不能提示我一下,等差數(shù)列的求和要除以二嗎?”
我眼皮都懶得抬,對她說:“你自己做?!?/p>
我知道陳一筱肯定在內(nèi)心咒罵了我好幾遍,我也覺得自己這樣特別討厭,但性格是骨子里自帶的東西,我改變不了。
一小時后,主任回來收了她的試卷,隨意瞥了一眼便送到我的手上,交代道:“你幫忙改了吧,大題的步驟分扣嚴一點?!?/p>
我點點頭,剛準備回班就看見陳一筱乖巧地等在門口,狗腿子一樣地遞給我一枚蛋黃派,賠著特虛偽的假笑,眼巴巴地沖我說:“班長大人,您高抬貴手,通融通融吧?!?/p>
我別扭地移開視線,漠視她的殷勤。可她卻堅持得要命,干脆把蛋黃派霸道地塞進我書包里。我不耐煩地打下最后一個紅叉,告訴她:“選擇題十二道能錯十道,神仙也救不了你?!?/p>
不知我的言語是否刺中了陳一筱的心,她的臉“噌”地一下紅了,眼神里劃過一抹尷尬的。我感到有些抱歉,卻不會講安慰的話,而陳一筱瞪了我一眼,便一言不發(fā)地坐回座位。
從此,我和陳一筱再次回到了曾經(jīng)“零接觸”的狀態(tài)。多無厘頭啊,明明我們之間沒任何關(guān)系,但總能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搞得像冷戰(zhàn)。
直到那天我抱著一摞作業(yè)經(jīng)過走廊,陳一筱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沒頭沒腦地沖我說了一堆廢話。我猜可能是打賭輸了吧,不然她怎么有勇氣面對著我這張冰山臉背《鶯啼序》呢?
出于之前傷害了她自尊的愧疚,我耐著性子等她背完,并努力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表情。
她似乎很緊張,眼睛都不敢看向我,背的內(nèi)容也磕磕絆絆。但她依舊紅著臉,倔強地回想著每一個字。我忽然覺得她這副模樣有點像日漫中的櫻桃小丸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至于陳一筱……我懷疑她又搭錯了哪根筋。過道上人來人往,她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神呆滯又閃著光。我讀不懂那眼神包含的訊息是什么,只感覺渾身被她看得發(fā)毛。
可是好奇怪,我想說的話像一根魚刺卡在了喉嚨里,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這種心情亂糟糟的,煩悶又悸動,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但直覺告訴我,這不是件好事。
我落荒而逃,生怕被陳一筱發(fā)現(xiàn)了我的馬腳。清風(fēng)徐徐,我刻意壓制住心底翻涌而上的異樣情緒。
就在她望著我不停傻笑的那一刻,我決定,要離這個人遠一點。
03
說真的,我從未想過我會和L君這么有緣。班上一共四十九名同學(xué),隨機換個座位我都能跟他成為同桌。
十幾歲的年紀,總對愛情抱有一絲絲戲劇性的幻想。不經(jīng)意的一個眼神、一句對白,乃至稀疏平常的巧合,都能在心底孕育出一段山高水長。
可L君明顯不想搭理我,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一個人默默看書。我有些泄氣地低下頭,繼續(xù)翻著手里的少女漫畫。
沉迷于“紙片人”也是一種苦惱,這使我常常抱怨自己的青春太安靜,沒有別人的那般明目張膽和真摯濃烈。
現(xiàn)實中的學(xué)業(yè)壓力沉得我直不起腰,課桌上的習(xí)題冊壘成一道高高的防護墻,將我和世俗徹底隔絕開來??汕楦]初開時孕育出的幻想?yún)s長成了一枝花,不動聲色地向墻的另一邊挪呀挪。
窗外,藍天白云下有少年的影子在我眼前匆匆掠過,我望著操場的紅色塑膠跑道發(fā)呆,心里不覺涌起一抹小小的期待。
小小的、對于情愫最朦朧的、純潔的期待。
L君是潑冷水的高手,很快打斷了我的少女夢:“你能不能把頭轉(zhuǎn)過去?”
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我的臉面向他會影響他思考問題。我無奈地回過頭,重新提起筆,可再也無心學(xué)習(xí),只好抱著素描本涂涂畫畫。
L君淺淺地瞥了我一眼,冷聲道:“老師安排我倆同桌是有原因的?!?/p>
我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
他說:“我第一,你倒數(shù)第一。”
L君講話總是這樣言簡意賅,冷冷酷酷的模樣,讓我不禁將他同《淘氣小親親》里的入江直樹劃上等于號。
我忽然間來了興致,笑瞇瞇地問他:“那你豈不是要幫我補習(xí)啦?”
他還是冷冰冰的樣子:“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p>
“要是整本書都不懂呢?”
我期盼著L君說出“要不挑個時間我?guī)湍闶崂硪幌轮R點”這類友好大方的話來,可他只是沉默半晌,然后毫不留情地開口道:“那你不如放棄,你不適合學(xué)習(xí)?!?/p>
那時還不流行“直男”一類的稱號,所以在我眼里L(fēng)君就是一個典型的低情商男生,說話沒顧忌、沒分寸。
我咬牙切齒地回過身,繼續(xù)畫我的小人,陸易見狀走上前來,抽出我壓在胳膊下的練習(xí)冊,嬉皮笑臉道:“沒關(guān)系啊,我教你?!?/p>
我站起身一把搶奪回練習(xí)冊,無端冒起一股怒氣,于是不耐煩地沖陸易擺擺手,將他趕走。L君望著我欲言又止,我用手撐著半邊腦袋,故意背對著他,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要和他有半分瓜葛。
直到那一天。
我打小就容易犯困,高中課業(yè)負擔(dān)又重。周五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上,老師發(fā)來一大摞優(yōu)秀作文模版,我捧著紙背得暈暈乎乎的,不久便完全繳械投降,枕著胳膊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睡得太熟,連下課鈴聲都沒聽見。后來我稀里糊涂地睜開眼,闖入我視野的第一幅畫面便是L君背對著我站在講臺上,正在很認真地擦黑板。
我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他轉(zhuǎn)過身朝我走來。
L君的臉籠罩在夕陽的余暉里,我調(diào)整意識,過了好幾秒那些渙散的光圈才逐漸落實。他安靜地一步步靠近,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直都屏著呼吸,以至于動作有些僵硬地直起身,L君的校服外套順著我后背滑到了地上。
我立馬彎腰撿起來:“這個是……”
“我的?!彼f。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耳垂無故散發(fā)著熱意,但裝作不在乎地把衣服遞給他,笑著說:“謝謝你哦?!?/p>
L君卻置若罔聞,一手接過外套,一手從座位上把書包拎起來,淡淡地睨我一眼:“你走不走?教室要鎖門了?!?/p>
“走走走?!蔽颐Σ坏攸c頭,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后面,踢踢踏踏地下了臺階。風(fēng)在耳畔,心跳在胸膛,好像拍拍翅膀,身體就能開始飛翔。
青春期的思緒好奇怪,凡事都說不出原因。L君問我‘吃錯藥了嗎’,我只是傻笑,沒回答。
我們在十字路口處分別,我家住在小巷里,那條道上燈壞了好幾天,漆黑一片。走著走著,前方突然多出個人影,我警惕地準備繞過他,那人卻不懷好意地叫了我一聲。
我被嚇了一跳,立馬調(diào)頭往后跑。那一刻我?guī)缀躅櫜簧先魏螙|西,腦海里閃過的唯一念頭就是逃命。當(dāng)我終于看見L君的身影時,內(nèi)心頃刻間被一股巨大的安全感填滿。
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班長啊,那邊有小混混,天太黑了,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他愣了一下,低頭問我:“你沒事吧?”
我搖頭,努力平復(fù)下呼吸,L君陪著我原路返回。夜晚光線暗淡,只有繁星透著微弱而凄清的光。我們挨得好近,衣袖之間似有若無地摩擦著,仿佛將我那點被壓下去的小心思又撩撥得松動起來。
我罕見地說不出話,L君也沉默不語。一直到我家門口,我才鼓起勇氣,沖他說了聲“明天見”。
L君輕輕點了下頭,我慢悠悠地往前走,總感覺少了點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心有靈犀般,L君清冷的聲音隨即在我身后緩緩響起。
“陳一筱,如果以后要送你回家的話,你就告訴我一下。”
他酷得要命,分明說著溫柔的話,手卻插在褲兜里,臉上嚴肅得毫無表情。
我怔了怔,又笑了笑:“知道啦?!?/p>
失落感瞬間蕩然無存。
到家后,我趴在窗臺數(shù)星星,任由涼颼颼的風(fēng)拂過我的面頰。良宵好景,只有月亮知曉我的秘密。
我想,我有了一個喜歡的人。
04
陳一筱自來熟的親昵讓我非常不適應(yīng)。
2003年非典在全國引起恐慌。學(xué)校管制嚴格,學(xué)生們以班級為單位,在課間操時間輪流量體溫填記錄表。
我每天戴口罩、勤洗手,結(jié)果還是出了問題。
那天我腦袋又暈又疼,神志也有些模糊。大家都誤以為我得了非典,嚇得躲開老遠,我趴在桌上快要昏厥時,聽到有人輕聲問了一句:“班長,我送你去醫(yī)務(wù)室吧?”
我抬頭,正好對視上陳一筱那雙緊張又明亮的眼眸。
她不由分說地伸出手,探向我的額頭,冰冰涼涼的觸覺,使我的神經(jīng)猛然一緊。我習(xí)慣性地皺起眉,她卻倒吸一口氣,吃驚道:“天哪,好燙,你發(fā)燒了?”
陳一筱從口袋里掏出一包濕紙巾,撕開,小心翼翼地貼在我腦門上,安慰道:“別擔(dān)心啊班長,我這就去幫你找校醫(yī),你再堅持一下!”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說得怎么像是我快不行了一樣?
后來校醫(yī)帶上藥箱、聽診器一系列設(shè)備來到教室,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感冒導(dǎo)致的發(fā)熱,但為確保萬無一失,學(xué)校還是要求我去醫(yī)院做一次詳細的檢查。
于是我請了一周的病假,我不知道在這期間學(xué)校里傳開了怎樣的謠言,當(dāng)我再回校時,周圍的人看見我,全都自動保持安全的距離。
我理解他們,特殊時期,人人自危。因此我每天獨來獨往,偶然聽見幾個同學(xué)圍在走廊里,小聲議論我,大概內(nèi)容是他們聽說我是疑似病例。一群毛頭小孩以訛傳訛,再加上我性格本來就不討喜,于是便有了幾分想看我笑話的意味。
我不屑于理會閑言碎語,剛想無視離開,就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來:“喂,你們能不能別亂說?老師都證明了他只是普通生病。”
陳一筱個子不高,氣勢卻挺足。有不服氣的男生打趣她干嗎這么偏袒我,她怔了一下,但依舊板著臉,十分認真地跟他們普及有關(guān)非典的知識。
眾人漸漸散開,我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她一轉(zhuǎn)眼也望見了不遠處的我。陳一筱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一片,眼睛圓溜溜地瞪著,我萬分不自在地撇開視線,徑直走回班級。
陳一筱立馬小跑幾步追趕上來:“你不用在意那些人的話,我看啊,他們就是嫉妒你。”
她似乎對誰都這樣,永遠熱心腸。
我問她:“為什么要幫我解釋?”
陳一筱驕傲地說:“我就是看不慣愚蠢的人,故意制造恐慌氣氛。也許我天生正義,見不得有人被集體孤立。”
我發(fā)覺她蠢得無可救藥:“我這種性格,不被喜歡很正常?!?/p>
“別這么說嘛?!彼p輕地笑起來,眼里亮閃閃的,有著奇妙的天真,“我喜歡你啊,班長。你成績棒、長得好,這都是優(yōu)點呀?!?/p>
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話中的歧義,我卻心跳漏了一拍。晨曦灑在她的發(fā)梢,籠著她的輪廓越發(fā)深刻,有細碎的影子映在她深褐色的瞳孔里,春光與她共明媚。
我有些呆滯地回過神,斂起嘴角的笑意,刻意放慢了步伐,與她并肩而行。
高二下學(xué)期,班主任要重新排座位。我作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被叫到辦公室,老師問我沖刺階段有沒有想選的同桌,要不要找一個語文尖子生跟我互補一下。
我想了想,說:“就陳一筱吧?!?/p>
班主任不可思議地反駁道:“你可是清華、北大的料,陳一筱不把你帶壞就不錯了,她能幫你學(xué)習(xí)嗎?”
我說我學(xué)有余力,想幫助學(xué)習(xí)比較吃力的同學(xué)提高成績,而且陳一筱雖然其他科目很差,但語文成績一直排在班級前三名。
我講得真誠,老師拿我沒辦法,只好應(yīng)允。
陳一筱的腦子不好使是真的,一道題翻來覆去教了她好幾遍,還是會做錯。她也沒興趣學(xué),整天就抱著素描本涂涂畫畫。
我無意中看過幾頁她的作品,全是動漫人物,幼稚且無意義,不過意外的是,畫得還不錯。
所以,當(dāng)陳一筱再次向我表露出頹廢思想的時候,我斟酌了許久告訴她:“那你不如放棄,你不適合學(xué)習(xí)?!?/p>
其實我還有后半句沒說完——你不妨試試藝考,當(dāng)美術(shù)生。
我是結(jié)合實際,想客觀地給她提建議,但還未等我開口,就被陸易一把搶了先。他對陳一筱的好感總是表現(xiàn)得太明顯,上學(xué)幫她帶早餐、下課幫她接水、有事沒事跟她拌嘴、偶爾再扯扯她的馬尾辮。
我望著陳一筱和他嬉鬧打罵,將沒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據(jù)說他倆從小在一棟樓里長大,父母關(guān)系好,兩家小孩自然也玩得好。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xué)、同一所初中、再到同一所高中。
算是……青梅竹馬?
反正我很不喜歡這個詞。甚至有點厭惡、非常厭惡、極度厭惡。
我用余光瞄了眼正在熟睡中的陳一筱,嘴巴微張著,傻里傻氣的??晌覅s鬼使神差地脫下外套,輕輕蓋在了她的肩上。
那瞬間我忽然一頓,像扔掉燙山芋般收回手,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胸腔好似有個詭異的小鼓隆隆作響,敲得我心神不寧。四周應(yīng)景地落下靜謐的帷幕,沒有微風(fēng)攪拂,只有藍天白云看出我的兵荒馬亂。
我想,我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吧?
05
臨近高考,班上的學(xué)習(xí)氛圍變得濃厚起來。大家都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小時用來看書做題,常常抱書啃到天明。
陸易是學(xué)霸界的一股清流,他天資聰穎,不需太努力也能名列前茅。我滿眼羨慕地看著他的成績單:“不求多,只要每科能勻我十分,我就知足了??!”
他笑著拍了下我的腦袋:“別做白日夢啦,學(xué)校門口新開了家甜品店,你想不想去?”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當(dāng)然去??!今天就去!”
一旁的L君忽然停下筆,不冷不熱地開口問:“你放學(xué)不是要留下來寫卷子嗎?”
我豪橫地沖他揮揮手:“不寫啦,不寫啦,休息一天嘛。”
L君輕蔑地“呵”一聲,站起身,像故意做給我看似的,提著作業(yè)本離開座位。
我被針對得莫名其妙,陸易卻意味深長地抿著嘴笑。我哀怨地瞪著他:“都怪你,讓他覺得我是個不求上進的學(xué)渣?!?/p>
陸易望了一眼L君遠去的背影,神秘地湊過來:“笨死你算了,我是在幫你,懂不懂?”
我不理解陸易口中的“幫”是何含義,他不愿多做解釋,只留下一句暗戳戳貶低我的“朽木難雕”。
那個夏天好像過得特別快,十七八歲的年紀感受不到燥熱,只有一寸又一寸的鮮活,連陽光都對我們溫柔好多。
高考前夕班主任搬著椅子坐在教室門口,露出了久違的笑顏,慈祥得令人感到親切。宿管阿姨見寢室遲遲不關(guān)燈,也不再找我們的麻煩,只是擔(dān)憂地敲敲門,提醒著,“明天考試早點睡覺”。
我躺在床上,仔細回想著每一幀記憶。
晚自習(xí)時學(xué)弟學(xué)妹送來祝福和糖果,投影上播放著加油視頻,每個人眼里洋溢著期望的光,視頻結(jié)束的那一刻,仿佛在為我們青春的終點畫下一個張揚的句號。
那天晚上風(fēng)雨很大,在二十八度的教室里,我一次又一次偷偷去瞄L君,一遍又一遍假裝和他閑聊。
L君說要考清華,我說“你真?zhèn)ゴ蟆?。L君問我的意向,我說“讓一切隨緣吧”。
他建議我報北京的大學(xué),說那里發(fā)展好、前景廣,優(yōu)勢列舉了條條,唯獨沒有想和我距離更近的那條。
就這樣,我抱著無疾而終的暗戀心事沉沉睡去。
接下來兩天的考試都照常進行,結(jié)束后是早已計劃好的班級聚會。
我們玩到凌晨,一邊高歌,一邊劃拳,十分盡興。包間的燈忽明忽暗,照得臉上有東西在閃爍,分不清是光還是淚。
但那天是暢意的巔峰,也是不幸的開始。
聚會場所附近常有醉酒的男人,大家走出去剛好撞見了幾個醉漢,有人尋釁滋事,與我們發(fā)生了沖突。
場面頓時混亂起來,頗有打群架的趨勢。陸易總是莽莽撞撞的,我拉不回他,只能卷入爭斗中去。
我在人群中瘋狂尋找著L君的身影,但看不仔細他的具體位置,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閃過。我依稀辨認出那人是他,就在一個啤酒瓶狠狠砸向他時,我來不及做任何思考,立馬沖過去擋在他的面前。
下一秒,“砰”的一聲悶響,周遭突然安靜下來,像是暴雨前極致的寂靜。
我的腦袋一陣劇痛,似乎有溫?zé)岬囊后w從我頭頂緩緩流下,然后就是一段很長、很長的夢……
06
有句話說:高考是道分水嶺,每個人的人生從此涇渭分明。
我習(xí)慣于打量陳一筱的動態(tài),觀察她是否為學(xué)業(yè)奮斗,是否與我一樣,也希望我們能越走越近。
事實上,這不過是我的自作多情。
高考前最后一個在校的夜晚,整個班都在認真且投入地觀看加油視頻,唯獨我靜不下心,總要不動聲色地去瞥身旁的陳一筱。
也許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但沒有拆穿,只是對著我笑了笑,就開始跟我咿咿呀呀地閑聊。
我說我要考清華,她說“你真?zhèn)ゴ蟆?。我問她有什么意向,她說“讓一切隨緣吧”。
她一如既往地渴望自由,永遠熱烈活潑。我記得她曾說過,如果有選擇,一定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試圖改變她,不停向她灌輸北京有何好處,只期待著她能有一絲絲的動搖。但最后,她還是勇敢且決絕地,和陸易報考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學(xué)。
我其實挺固執(zhí)的,有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勁兒。況且我不認為她對陸易的感情真的凌駕于友情之上,直到我親眼看見陳一筱為了救陸易,替他擋下了那個沉重的啤酒瓶。
那瞬間我心底所有的僥幸都隨著瓶子的炸裂而破碎,我在原地怔了兩秒,然后飛快地沖上前抱住快要倒下的陳一筱,急忙送她趕往醫(yī)院。
手術(shù)過程比較順利,陳一筱脫離了生命危險,只是輕微的腦震蕩,我和陸易約定輪流來醫(yī)院照顧她。
陳一筱的頭被紗布裹得像個木乃伊,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一手舉著鏡子,一手戳了戳繃帶,向我抱怨著:“這個造型也太丑了吧!我什么時候才能拆掉它???”
我冷冷地“呵”了一聲,不屑道:“美救英雄嗎?這不就是代價?!?/p>
我承認我確實有一絲嫉妒般的氣惱,說出的話也酸溜溜的,陳一筱卻不好意思地放下小鏡子,眼神躲躲閃閃地辯解道:“那還不是因為情況太緊急啦!你那可是天才的腦袋,被砸傻了就完蛋了?!?/p>
我的心咯噔一下,倏然掀起一片波瀾:“你想救的人……不是陸易嗎?”
“拜托,陸易從小被他媽打大的,抗揍得很,我哪里需要去救他?。俊标愐惑阒钡糜行┠樇t,我靜靜望著她努力說服我的模樣,頓時開心起來:“所以那個L君,不是陸易?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是……”
話音未落,陳一筱猛地驚跳起身,大聲喊道:“林斯舟你居然偷看我日記?!”
她順手抓起床上的枕頭,使勁朝我扔過來,我用胳膊擋住,一臉無辜地笑著解釋:“誰這么無聊啊,明明是你粗心大意,直接把日記本擺在課桌上,風(fēng)一吹我不小心瞄到了而已?!?/p>
一切百思難解的謎團、纏繞內(nèi)心已久的愁苦,都在那個瞬間如撥開大霧般煙消云散。
陳一筱的臉徹底紅成了山柿子,支吾半天,我不再逗她,默默削了個蘋果遞給她:“你寫了要和L君去一所城市的,陳一筱,我要是沒在北京看到你,你就死定了?!?/p>
她老實地坐回去,朝我故意扮了個鬼臉,拿起蘋果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咔嚓”一下,時光定格。有風(fēng)吹進屋子,掀動了印著碎花的窗簾,將天邊的日光顫抖著撒向潔白的房間。全是心悸,全是晦澀,全是少女輕輕飄揚的發(fā)絲,全是落在她眉梢淡淡的笑意。
全是拐彎抹角的年華,全是最美好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