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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你眉目作山河

      2021-10-24 05:19:23荼小白
      花火彩版A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楊老古書

      荼小白

      不過沒關(guān)系,他的生命總會有一小部分寄存在那些古老的書頁上。

      歲歲年年,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

      【一】

      四月,春寒。

      一本名叫《存續(xù)》的書以破竹之勢登上暢銷榜榜首。作為一本記錄古書修復(fù)的書籍,它原本很難與“暢銷”這兩個字沾上關(guān)系。

      帶火它的,是一檔同名紀(jì)錄片。

      《存續(xù)》由“國家古書保護局”的楊華教授攜兩位愛徒共著,講述了古書從殘破出土到整舊如舊的全過程。

      書籍和紀(jì)錄片大火,已經(jīng)退休的楊老先生卻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訪。因此,人們把目光放到了楊老的兩位徒弟身上。

      黎阮,就職于省博物館的文獻(xiàn)修復(fù)局,是局里最年輕的女組長。

      陸斯年,信息暫無。

      省博物館會客室。

      “黎小姐,您是怎么想到從事古書修復(fù)這項工作的呢?”記者的目光被女修復(fù)師垂落在左肩上的漂亮長發(fā)吸引。

      黎阮穿著白色長襯衣,整個人文雅素凈。面對記者的提問,她淡然一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從我在博物館里看到古書的那一刻起,我就癡迷于這種紙與墨的傳承。我想讓它們一直傳承下去?!?/p>

      記者點點頭:“黎小姐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聽這里的人說,你一直楊老的驕傲?!?/p>

      黎阮臉上的笑容淡下來,搖頭:“陸斯年才是?!?/p>

      記者愣了一刻,隨后反應(yīng)過來陸斯年是《存續(xù)》的另一個作者,說道:“就是楊老的另一個徒弟嗎?”

      “他是師父的兒子?!?/p>

      女記者有些疑惑,明明連姓氏都不一樣的兩個人,怎么會是父子?

      【二】

      2013年,A省公示古書修復(fù)師錄用名單的那天下了雨,錄用結(jié)果改為短信通知。因此,省博物館的公示欄并不像往年一樣人擠人。

      黎阮的半智能機被摔壞了,正在店里修,她拉開窗簾看了看雨,然后拿起鞋柜上的傘出了門。

      抵達(dá)省博物館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黎阮將傘柄靠在肩上,向公告欄的方向看去。

      一個穿著淺藍(lán)色衛(wèi)衣的男生站在那里,他一邊看著天空,一邊伸手出去試探雨水的疏密,像是在躲雨。

      走近以后,黎阮聽到男生掛在脖子上的頭戴式耳機里還放著歌,而他本人則是輕輕跟著節(jié)奏哼唱。

      黎阮刻意與他保持了距離。

      “你是黎阮嗎?”意料之外,男生開了口。

      黎阮點頭,有些疑惑地對上他的目光。

      “我叫陸斯年,之前聽文獻(xiàn)修復(fù)局的老師們提起過你。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請多關(guān)照?!?/p>

      黎阮有些意外,他也被錄用了嗎?

      倒不是她以貌取人,以陸斯年細(xì)皮嫩肉的長相和新潮的穿著打扮來看,實在是太像學(xué)校里那種不愛學(xué)習(xí),就喜歡打籃球和逗漂亮姑娘的小男生。

      “這樣嗎?那也請你多關(guān)照。”說完,黎阮的目光放回了公告欄。

      她看著成績微微蹙眉,目光停留在“陸斯年”三個字上。從小到大,鮮少有人搶去她的第一。

      “你怎么沒帶傘?”黎阮問。

      “我七點出來晨跑的,想著順便來這里看看,誰知道剛到就開始下雨了。這不,在這兒都等了一個半小時了,雨愣是不停,還好今天穿得比較厚,不會著涼。”

      黎阮剛想說點什么,還沒她開口,就又聽陸斯年說:“出門忘了拿手機,都沒法找人送個傘。我家其實也沒多遠(yuǎn),不過我不能淋雨,比較嬌氣?!?/p>

      自來熟加話癆,黎阮在心里給陸斯年打上了標(biāo)簽。

      “我可以借你的傘用幾分鐘嗎?我想進(jìn)那邊樓里借把傘?!?/p>

      這里離大樓不過兩百米,換作是黎阮,想借傘估計就直接跑過去了,陸斯年果然夠嬌氣的。

      “喏,給你?!?/p>

      “謝謝?!标懰鼓杲舆^傘,嘴角揚起干凈的笑,然后轉(zhuǎn)身向博物館的工作樓跑去。

      陸斯年不僅借了傘,還給自己找了件外套。他借來的外套并不適合他,老氣又厚重。

      “那就共事愉快吧?!崩枞钕?。

      好消息接踵而至。當(dāng)天晚上,黎阮收到了省局楊華老先生的郵件,問她是否愿意當(dāng)他的徒弟。

      楊老先生從事古書修復(fù)工作已經(jīng)近三十年,是國家博物館三請四請都沒能請去的人才。他說自己年紀(jì)大了不想離開家人,所以堅持留在了省局。

      黎阮欣喜,立刻就同意了下來。

      【三】

      入職的那天,黎阮一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到了陸斯年。

      “早上好,小師妹?!笨雌饋項钊A教授也收了他。

      “誰大誰小還說不定呢。”

      “行,小師妹說什么就是什么吧?!?/p>

      黎阮嘆氣,她懷疑陸斯年這種嬉皮笑臉的鬧騰男生不能做好古書修復(fù)的工作。

      工作時間到了以后,組里的前輩向他們講解工作模式和注意事項??煲瘴驳臅r候,楊老一臉嚴(yán)肅地進(jìn)了辦公室。

      “斯年,小黎,你們跟我來?!?/p>

      樣本分析室的桌上,擺放著一本剛出土的殘破古籍,它被小心翼翼地送到修復(fù)組時已經(jīng)殘破不堪,過度受潮的地方出現(xiàn)了粘連和掉渣的現(xiàn)象。

      楊老的目光放在古書上:“這本書紙張的纖維已經(jīng)基本斷裂,修復(fù)難度很大。館里沒有適合這本書用的修復(fù)用紙了,我要你們?nèi)コ墙嫉囊患业?,選出最適合它的修復(fù)用紙。”

      用于古籍修復(fù)的紙張不同于現(xiàn)代紙張,它必須用古法制造,無法量產(chǎn),雖然需要修復(fù)的書很多,但國內(nèi)真正可靠的古法造紙店卻只有那么幾家。

      在黎阮觀察這本書的紙張?zhí)刭|(zhì)時,楊老又補充:“小黎,你多協(xié)助陸斯年?!?/p>

      短短幾個字,黎阮被定位為陸斯年的副手。她先是愣了一秒,然后回:“好的,師父?!?/p>

      等回過神來,黎阮細(xì)想了一下個中緣由,覺得應(yīng)該是自己的考試成績不如陸斯年才會這樣。

      所以這次的任務(wù),她一定要圓滿完成。

      樣本分析室里,黎阮用鑷子夾起書上掉落的一小片紙頁,小心翼翼地放入采樣袋。

      在貼紙、標(biāo)號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陸斯年正靜靜地注視著這本古籍,眉頭緊鎖。

      “有哪里不對嗎?”黎阮問。

      陸斯年揚起臉:“沒有,我在觀察它,想記在腦子里,一會兒方便找紙。說來也奇怪,我看的時候竟然莫名其妙地覺得它挺疼的?!?/p>

      “人的記憶是會出錯的,作為選紙參照的話,還是實物可靠?!彼孟鄼C拍下采樣袋里的樣本。

      “的確是這樣沒錯?!标懰鼓晷Φ?,“我們走吧?!?/p>

      在去城郊的巴士上,黎阮淺淺地睡了一覺,她在半夢半醒中想起陸斯年剛剛那個關(guān)于書很疼的說法。

      這些古書在黑暗中經(jīng)受著潮氣侵?jǐn)_,蟲蛀土掩。等待百年,才能在出土的那一天抬起沉重的眼,看一看自己殘破甚至消失了大半的身軀。

      它會疼嗎?或許會吧。而古書修復(fù)師的工作,就是延長它的壽命,使它歷久彌新。

      大巴經(jīng)過一段老路,路上的碎石子讓車體瘋狂晃動,兩下就徹底搖醒了黎阮。睜眼時,車子又劇烈晃動了一次,她因為慣性的作用,頭部往前面的座椅上砸去。

      黎阮本以為下一秒就要撞上前座堅硬的座椅背,不料一只手突然橫擋在她額前,替她擋下了撞擊。

      黎阮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額頭,然后轉(zhuǎn)過去,看向陸斯年。

      “謝謝。”她看到陸斯年手上有一塊被撞紅的痕跡,心里過意不去,“不好意思?!?/p>

      陸斯年連忙道:“沒事,撞我手總比撞你頭好?!?/p>

      雖然嘴上說著沒事兒,但黎阮還是在車窗的倒影上看見那個自詡“嬌氣”的陸斯年偷偷揉了揉手。

      她唇角輕勾,沒忍住笑了出來。

      車子駛過老路,變得平緩。黎阮沒有再睡,端坐著看向窗外。

      又過了三十分鐘,總算到達(dá)了那家古法造紙坊。

      店主聽說他們是楊老的徒弟以后,熱情地招待了黎阮和陸斯年,讓他們?nèi)ゼ埼蓦S意挑選紙張。

      選紙是件極其重要且考驗?zāi)托牡氖虑?,書籍所用紙張的品類和所處朝代都有其特質(zhì),紙坊即使用古法制造,每次做出的紙在溫度、季節(jié)、材料的影響下都會有輕微的不同。

      黎阮面對著一屋子或疊放、或懸掛的紙驚嘆了片刻,然后轉(zhuǎn)頭對陸斯年笑:“要不要比一比誰先找到最合適的紙張?!?/p>

      陸斯年在房間里掃視了一周:“可以?!?/p>

      互相點頭之后,黎阮和陸斯年仔仔細(xì)細(xì)地比對紙張的質(zhì)感、顏色,試圖找出最適合那本古籍的紙張。

      在尋找的間隙,黎阮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陸斯年,他工作時像換了一個人,認(rèn)真且嚴(yán)謹(jǐn),每每看到相近的紙張,都會忘我地站在原地,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分辨、對比上。

      三個小時以后,黎阮終于挑出了兩個人都認(rèn)可的完美紙張。

      “我贏了?!崩枞钅弥垼睦镏共蛔〉馗械叫老?。

      “可以,真有你的?!?/p>

      回到局里以后,黎阮和陸斯年第一時間去找了楊老。

      “楊老,這是黎阮找出來的?!?/p>

      楊老拿起紙端詳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很合適。”

      他說完以后,目光立即投向了黎阮。黎阮垂落在身側(cè)的手稍稍收緊,她有些緊張,更期待著楊老說點什么。

      “斯年,你沒暈車吧?”

      黎阮沒想到,楊老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便移開了,之后便是對陸斯年接連不斷地關(guān)切。黎阮站在一邊,感覺自己像個透明人。

      盡管這種氣氛讓黎阮覺得很不舒服,但她還是不斷告訴自己,是她太敏感了。

      但后來,黎阮漸漸地感覺到,楊老對她和對陸斯年,的的確確是有區(qū)別的。師父更喜歡陸斯年。

      修復(fù)工作正式開始以后,陸斯年被楊老留在身邊,而黎阮的工作多是拍照留檔、纖維分析。

      楊老最常跟她說的話就是:“小黎,你去協(xié)助一下斯年吧。”

      【四】

      黎阮努力把每一項工作都做到最好,有意無意地觀察著陸斯年,比較自己與他的專業(yè)水準(zhǔn),工作態(tài)度。就連他上下班的時間,黎阮都會注意。

      從小到大,黎阮都會把在某些方面強于自己的人列為目標(biāo),試著努力超過他們??申懰鼓赀@個競爭對手,實在是太友善了。

      “阿阮,我拍了趙教授半個月的馬屁,他可算把他那本寶貝藏書借給我了,你要不要坐過來一起看?!?/p>

      “阿阮,最近天氣熱,我媽做了消暑茶,我給你帶了一罐?!?/p>

      “我搶到了馬先生的畫展門票,阿阮,你周末有空嗎?”

      其實,黎阮是欣賞陸斯年的。她通過暗戳戳地不斷比較得出了結(jié)論:陸斯年很好,她也不差。

      漸漸地,黎阮單方面地與陸斯年關(guān)系尷尬。

      每當(dāng)楊老厚此薄彼的時候,黎阮都覺得陸斯年很礙眼。陸斯年湊過來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又覺得陸斯年是個很不錯的人。吃陸斯年給的東西時,她甚至覺得自己沒有陸斯年那么坦蕩。

      黎阮熬夜加班做額外的工作,只希望楊老能看到自己的成長。因此,她臉上零星地冒出了幾個痘。

      “小師妹,你青春期到啦?”陸斯年不識相地跟她開玩笑。

      黎阮瞪他一眼。

      陸斯年笑著,手里拿著兩個塑封文件袋在黎阮面前晃悠:“別在局里到處找工作做、當(dāng)義工了,大活兒來了,要保存精力?!?/p>

      “什么?”黎阮的目光放在文件袋上。

      本省發(fā)現(xiàn)了一個清代縣丞的墓,其中出土了一批文獻(xiàn),這批古書中有一部分受潮嚴(yán)重,是讓他們練手的最佳項目。

      這樣一來,黎阮能單獨完成一個項目,是獨挑大梁的好機會。

      黎阮接過文件袋,這里面是陸斯年對兩本需修復(fù)的書籍的破損程度化學(xué)分析。

      她翻看了一會兒,決定選破損程度稍嚴(yán)重些的那本。

      陸斯年打趣道:“小師妹,你這是忙著搶我飯碗哪?!?/p>

      “你不是嬌弱嗎?我替你分憂。”

      黎阮剛說完,陸斯年就開始咳嗽了。他重重咳了幾聲,原本白皙的臉立馬漲得通紅。

      黎阮放下項目書替陸斯年拍后背:“這是怎么了,還真這么嬌氣???說都說不得了?!?/p>

      緩過來以后,陸斯年捂著胸口無奈地朝黎阮笑了笑:“干嗎,沒見過咽口水的時候被嗆著的人啊?!?/p>

      黎阮白了他一眼,拿著項目書回了自己的座位。

      【五】

      為期兩周的修復(fù)過程中,黎阮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復(fù)上。陸斯年在喝水的時候,她在反復(fù)調(diào)試糨糊的濃度。別人都打卡下班以后,她上個廁所,又回了工作臺。

      在一個黎阮又忘記吃飯的中午,陸斯年提著盒飯走了過來。

      “再不動就要變成化石了。”

      手里的這一頁剛好修復(fù)完,黎阮活動了一下肩背:“多謝師哥幫忙帶飯!”

      她一般不會在辦公室里吃飯,跟陸斯年道了謝以后,提著飯去了休息間。

      今天的菜是番茄牛腩、炸豬排和清炒包菜。黎阮這位少女心爆棚的小師哥打飯的時候還用番茄醬在炸豬排上畫了個丑兮兮的小熊。

      有兩個隔壁科組的同事路過,她們手里拿著盒飯,說道:“今天的糖醋里脊真不錯?!?/p>

      糖醋里脊?黎阮好奇地看了看對方的盒飯,菜品跟她的完全不同。她抬起飯盒,看了看底部,發(fā)現(xiàn)并沒有印上省博物館的logo(標(biāo)識)。

      這只是一個跟食堂的飯盒極其相似的鐵質(zhì)飯盒。

      此時,端著老年人同款保溫杯的陸斯年路過。他剛從茶水間接完熱水,正邊走邊吹。

      黎阮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陸斯年,這飯……”

      “怎么了,不好吃嗎?”對方一臉疑惑。

      頓了頓,黎阮開口:“之前你給我送的飯,都不是從食堂打的嗎?”

      陸斯年眨眨眼,反應(yīng)過來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都是我前一天晚上做好帶過來用微波爐熱的,原來你一直以為是食堂的啊?!?/p>

      “我……”黎阮整天想著怎么超過陸斯年,但她的競爭對手卻一臉單純地在給她的便當(dāng)上畫小熊。

      罪惡感涌上心頭,黎阮一臉嚴(yán)肅地說:“陸斯年,我其實一直挺不服氣你的。我要跟你競爭,所以在競爭關(guān)系結(jié)束之前,我要跟你保持距離?!?/p>

      陸斯年似乎是聽進(jìn)去了,低頭看了看桌上才吃了兩口的便當(dāng):“那這飯你還吃嗎?”

      “吃?!?/p>

      由于回答得太過果斷,黎阮紅了臉,連忙補充:“吃完今天的飯再說。”

      正式確立競爭關(guān)系以后,黎阮刻意和陸斯年拉開了距離。她繼續(xù)開始埋頭苦干。

      兩周后的項目檢驗會上,局里的老教授們對黎阮修復(fù)的作品做出了極高的評價。從修復(fù)完成度來看,黎阮和陸斯年其實相差不多,但黎阮勝在修復(fù)難度更高。

      “真看不出來小黎是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啊,老楊真是撿到寶了。”有前輩稱贊道。

      楊老點頭,看向黎阮:“下周有個交流會,咱們省有兩個名額,給你和斯年正好。你們準(zhǔn)備一下吧?!?/p>

      黎阮以為,她的努力終于得到了認(rèn)可。

      “小師妹,競爭關(guān)系解除了沒?”陸斯年發(fā)來消息。

      黎阮抬頭看向和她隔了幾座的陸斯年,發(fā)現(xiàn)對方也正在看她。

      “暫時吧?!?/p>

      她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當(dāng)天下午,楊老就把黎阮叫去了他的辦公室。

      “小黎,剛剛交流會籌辦組那邊下了消息,說場地更換了,所以名額縮減成了一個?!睏罾系拿媛峨y色,猶豫了一番之后開口,“要不,你等下次吧。”

      黎阮錯愕,愣了一瞬才反應(yīng)過來楊老的意思。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點什么好,大度地表示諒解嗎?她開不了口。

      “都怪我,沒等那邊定下來就通知了你們,讓你空歡喜了?!?/p>

      言下之意是,如果名額只有一個,那他根本不會考慮讓她去。黎阮太想問問為什么了,為什么就不能是她,為什么陸斯年就可以無條件地被選擇,她到底差在哪里?

      黎阮深吸一口氣,在即將問出口的一瞬間,她看到楊老的電腦桌面上,是一張三人合照。楊老和夫人之間,站著陸斯年。

      她什么都明白了。

      “沒關(guān)系,教授。”

      這是拜楊老為師以后,黎阮第一次沒有叫他師父。

      她此刻的神情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她甚至完全沒有了在這位老教授面前證明自己的欲望。

      回自己辦公室的路上,黎阮已經(jīng)開始思考自己的調(diào)離申請書要怎么寫。

      辦公室里,其他前輩和包括陸斯年在內(nèi)的幾位同事正在聊假期去登山露營的事兒。黎阮勾起嘴角向眾人笑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陸斯年察覺到黎阮的表情不對,也不動聲色地回了座位。他給黎阮發(fā)去消息:“你不開心嗎?”

      黎阮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但她沒有看。

      陸斯年和黎阮的辦公桌是相對放置的,他在自己的小兔子擺件上貼了張便利貼,悄悄推去了黎阮那邊。

      “阿阮,楊老跟你說什么了?”

      陸斯年沒想到的是,黎阮直接開口回答了他。

      “沒什么,交流會的事情而已。我可能去不了了,你去吧。”

      黎阮的聲音不大,禮貌而疏離,一如他們初識時那般。

      【六】

      調(diào)離申請書寫好之后,楊老碰巧去了鄰省勘查現(xiàn)場。黎阮的申請書被暫時擱置了在辦公桌上。

      下班時間到了,黎阮沒有主動加班,也沒有跟對面的陸斯年打招呼,收拾好背包就離開了辦公室。

      陸斯年跟了上來:“我們又開始競爭了嗎?”

      “沒有,以后應(yīng)該也不會再競爭了。其實認(rèn)識你挺高興的,陸斯年?!崩枞顩]有繼續(xù)聊下去的意思,說完就走了。

      陸斯年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當(dāng)晚市內(nèi)下了暴雨,黎阮被雨打玻璃的聲音吵醒,一看時鐘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了。

      “糟了,辦公室里大家正在修的那批古書的溫度、濕度怕是要受到影響。”

      黎阮一下子翻身起了床,裹了一件毛衣外套后拿著傘出了門。

      大雨滂沱,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黎阮打車到省博時,已經(jīng)是二十分鐘以后了。

      “小黎來啦,快進(jìn)去吧,每次下雨我們這些干安保的都只能干著急,又不敢擅自進(jìn)去動了你們的東西?!遍T衛(wèi)大爺邊登記邊說。

      “勞煩大爺您操心了?!?/p>

      黎阮簽了名字,快步往工作樓走。

      走到樓下,黎阮往三樓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燈已經(jīng)亮了??磥碛腥嗽缢徊降搅?。

      把傘放在樓道里,黎阮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房間里只開了中間的頂燈,稍顯昏黃。陸斯年穿著一件灰黑色沖鋒衣,鞋上沾著泥和雨水。他低著頭,挨個檢查屋里書頁的情況。

      聽到開門聲以后,他抬起頭:“黎阮?”

      “你怎么也來了,我記得你家不是挺遠(yuǎn)的嗎?”

      黎阮攏了攏耳邊的碎發(fā):“有點擔(dān)心,過來看看?!?/p>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黎阮覺得此刻的陸斯年比平時安靜了許多。她掃了一眼溫濕度調(diào)節(jié)器,發(fā)現(xiàn)陸斯年已經(jīng)設(shè)置好了,便從房間的另一邊開始檢查書頁。

      陸斯年并沒有像往常一樣主動找話說,黎阮有些不習(xí)慣,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陸斯年的做法無可厚非,畢竟先疏離的人是她。

      時間一點點過去,屋子里的古籍都檢查得差不多了,兩個人也靠得越來越近。

      “你要離開這里嗎?黎阮?!标懰鼓暾Z氣低沉,“抱歉,我剛剛看到了你桌上的調(diào)離申請?!?/p>

      “是?!崩枞顩]有否認(rèn)。

      “為什么?”

      “跟你沒關(guān)系?!?/p>

      陸斯年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黎阮,你是楊老最驕傲的學(xué)生?!?/p>

      “我不是?!彼瘩g,“你和楊老的親密程度我永遠(yuǎn)趕不上,你們的私交……很讓人羨慕?!?/p>

      楊老該多喜歡陸斯年這個后輩,才會把合照設(shè)置成電腦桌面。

      “楊華是我的養(yǎng)父。”

      聽到陸斯年的坦白以后,黎阮有些意外。

      他垂下頭,又說:“父親在家里最常提到的學(xué)生,其實是你?!?/p>

      “黎阮,很抱歉之前沒能察覺到你的心情。我從大學(xué)開始,每個假期都會來這里實習(xí),所以其實很多基礎(chǔ)工作都不用再學(xué)習(xí)了。父親他缺人的時候就習(xí)慣了直接叫我?!?/p>

      “但他重用我,其實是因為可憐我?!?/p>

      可憐?黎阮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有一種遺傳病,雖然一直在吃藥治療,但是效果甚微。再過半年,我會去國外做手術(shù)。”

      黎阮愣了片刻,回答:“你可以的?!?/p>

      陸斯年朝她笑了一下,似乎之前說的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他很快又低下頭去檢查最后一個模塊的書頁。

      “你別走啦,這么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像你這么強勁的對手?!?/p>

      “我考慮一下?!崩枞畹男氖幤鸩?。

      黎阮第一次在工作的時候分心。

      她想起那個寧愿站一個多小時也不敢淋一點雨的陸斯年;想起那個開玩笑自嘲嬌氣的陸斯年;想起那個大熱天也總是拿著大號保溫杯去接熱水的陸斯年。

      她停住手中的動作,偷偷看了陸斯年一眼。他的側(cè)顏相當(dāng)好看,乍一看仍是渾身充滿朝氣的少年。但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他眼眸低垂,眼里蒙了一層淺霧。

      陸斯年倒映在墻上的影子,像是戴了面具和枷鎖。

      書頁檢查完畢,黎阮和陸斯年再次檢查了門窗以后并肩下樓。

      雨還是沒有變小,黎阮撐起傘,回頭跟陸斯年說:“我可不會因為你是病號就放水,競爭的時候還是會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你要打起精神來迎戰(zhàn)。”

      “好,你快回去吧。我家近,走幾步就到了?!?/p>

      黎阮點頭離開。

      雨聲里,陸斯年撐起傘,卻在原地停住了腳步。

      他很想像尋常的男生那樣,跟黎阮說一句:“要不我送你回家吧?!?/p>

      但是陸斯年不敢,他太清楚自己的身體了,隨時可能會因為一場感冒而崩盤。他手里還有很多沒做完的項目,母親煮了姜茶在家里等他,哪怕是一絲一毫的任性,陸斯年也是不敢的。

      他伸手撐住墻,輕喘了幾口氣,然后打著傘,平靜地走進(jìn)了雨中。

      【七】

      八月,省局收到了國家局下派的一個重大修復(fù)任務(wù)。書冊送到的當(dāng)天,省局的所有專家都到會議室對這冊書進(jìn)行了會診。

      黎阮和陸斯年的資歷是不夠參與修復(fù)的,所以教授們都忙的時候,他們反而比較閑。

      “阿阮,要不要去館里看看藏品?”

      省博的藏館和工作樓離了不到一百米。

      黎阮點頭:“走,偷閑去?!?/p>

      說是偷閑,但在四樓古籍館參觀的時候,黎阮和陸斯年都在仔細(xì)地觀察藏品狀態(tài)。

      “我記得建國初期的時候也有一個重大修復(fù)工程。”陸斯年小聲說。

      “是《趙城金藏》?!?/p>

      “嗯,”陸斯年嘆了口氣,“只可惜當(dāng)時的修復(fù)師沒有為它建立修復(fù)檔案,如果有的話,應(yīng)該具有很重大的借鑒意義吧?!?/p>

      黎阮想了想說:“不過現(xiàn)在的技術(shù)發(fā)達(dá)了很多,也有了建檔意識,以后會更進(jìn)步的?!?/p>

      陸斯年的手輕觸玻璃陳列柜表面:“其實我一直想寫一本關(guān)于古書修復(fù)的書,我覺得那樣會很有意義?!?/p>

      “那你有想過書名嗎?”

      “《存續(xù)》。”陸斯年深珀色的眼睛直視著黎阮,“我想邀你和我一起編寫,可以嗎?”

      鬼使神差地,從未有過此類想法的黎阮點了點頭。她猛然意識到,只要自己能和陸斯年一起做點什么,她就會感受到莫大的幸福與欣喜。

      【八】

      黎阮和陸斯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交流,才有了初步的編寫計劃。陸斯年在很久以前就開始搜集資料和寫筆記了,他的素材給了黎阮很大的啟發(fā)。

      十月,他們正準(zhǔn)備開始著手編寫《存續(xù)》的導(dǎo)言部分時,陸斯年所患疾病的治療技術(shù)在國外有了突破。

      “斯年,我想讓你停下所有的工作,先去治病。”楊老幾乎已經(jīng)決定了下來。

      黎阮小心翼翼地看著陸斯年的表情,等他表明態(tài)度。

      “好,我會交接好手里的工作?!?/p>

      黎阮松了口氣,連忙接話:“交給我,我可以?!?/p>

      “小黎做事我從來都不會太操心,你們倆自己對接一下吧。如果工作量太大,要分點兒給別的前輩,不要怕麻煩他們?!?/p>

      楊老少見地露出笑容,看起來他心情極好。

      交接工作一直持續(xù)到晚上七點才做完,黎阮把需要注意的事項都記好以后,兩個人才齊齊伸了個懶腰。

      “陸斯年,等你的病治好了,你打算干點什么呢?”黎阮問。

      “回來繼續(xù)工作,或者去環(huán)球旅行?!?/p>

      想到他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久,黎阮鼓起勇氣試探:“到時候會想著談個戀愛嗎?”

      只要陸斯年說“會”,黎阮就會立馬問他“我怎么樣”。

      她轉(zhuǎn)過身去假裝掛工作服,一顆心怦怦狂跳。

      “應(yīng)該吧……如果到時候能遇到合適的人就會。”

      黎阮的心跳漏了一拍,陸斯年的言下之意,是說他還沒遇到合適的人嗎?猶豫了一番,黎阮還是沒能說出口。

      冷靜了許久之后,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陸斯年馬上就要做攸關(guān)生命的手術(shù),她怎么能在這個時候與他談?wù)搻矍椤?/p>

      “那祝你平安。”

      三天以后的傍晚,陸斯年獨自飛往另一個國家。

      【九】

      黎阮等了又等,終于等到了陸斯年手術(shù)成功的消息。

      說不定再過兩個月,陸斯年就能回來了。

      新年,漫天煙花,市南的除夕鐘在萬人的見證下敲響。黎阮雙手撐在窗臺上看向東方,覺得陸斯年聽不到除夕鐘的鐘聲實在是太可惜了。

      或許等春天到了,陸斯年就能回來了。

      三月,楊老說陸斯年修養(yǎng)得很好,已經(jīng)出院了,只是還不能坐太久的飛機。所以選擇在當(dāng)?shù)貢簳r旅居。

      夏季末,陸斯年的旅居變成了環(huán)球旅行。黎阮還是沒能等到他,看起來,陸斯年選了環(huán)球旅行這條路。

      黎阮時不時能收到陸斯年發(fā)來的郵件,里面是幾張他的照片,外加一封長長的信。他每次都會搭配圖片,向黎阮介紹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

      2016年中秋,黎阮收到了陸斯年的最后一封郵件。

      “阿阮,我在途經(jīng)新西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寧靜又漂亮小鎮(zhèn),我太喜歡這里了,所以買下了一間棕紅色房頂?shù)男∥荽蛩愣ň?。在隔壁花店里,我認(rèn)識了一個漂亮的華裔女生,如果我能追到她,我就發(fā)照片給你看。我住的地方暫時沒有電腦,回信可能會有些慢,請諒解。”

      黎阮看著那張棕紅色房頂?shù)男∥莸恼掌?,平靜地關(guān)上了郵箱。

      或許陸斯年不會回來了。

      2014年12月,雪夜。

      楊老在病床前握著陸斯年的手久久不愿放開,楊老夫人雙手捂著臉,整個人埋在被子上啜泣。

      “要是手術(shù)能成功,那該多好啊?!睏罾戏蛉藛柩手?。

      陸斯年的臉色蒼白得不像話,他安慰母親:“就算沒有這個手術(shù),不也一樣嘛。媽,對不起啊,不能看你老了是什么樣子了?!?/p>

      楊老艱難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斯年,你還想做點什么嗎?”

      “在這邊修養(yǎng)一段時間,然后就去四處旅行吧。這樣別人問起,你們就說我在國外定居了就是。”

      “黎阮那個丫頭挺關(guān)心你的,不回去看看她嗎?”

      “不了?!?/p>

      一個將死之人,他的愛會變成一種負(fù)擔(dān)。

      陸斯年去了意大利,去了荷蘭,去了摩洛哥。他每去一個地方都會止不住地想念在省博修復(fù)文獻(xiàn)的那些日子。

      不過沒關(guān)系,他的生命總會有一小部分寄存在那些古老的書頁上。

      歲歲年年,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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