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學勝
一
長白山里有一條江叫佟佳江,江邊有一座小城。小城的早晨家家都在做飯,縷縷炊煙裊裊升起。誰家的公雞打鳴,引得遠近的雞鳴聲此起彼伏。城墻東門菜市場后面一條大街上,響起一聲低沉的吆喝聲:豆——腐——聲音不響亮,卻有一種穿透力,像敲一口鐘,能傳出很遠。不斷地有人拿著盤子、缽子來到冒著熱氣的豆腐車子跟前。歲數(shù)比他大的叫道:楊豆坊,早?。∷麆t微笑著回應:不早嘍!用鏟子把泛著一層黃色油光的豆腐鏟起,裝在面前的盤子里、缽子里,把錢裝進胸前的兜里。打點完買豆腐的人后,他推起車子走了一段,又吆喝一聲:豆腐——
楊豆坊大名叫楊有宅,三十多歲,中等個子,春秋兩季喜歡戴個褐色氈帽頭,見人先笑不多言多語,渾身充滿一種熱情和勤快勁兒。1927年他來到這座小城,先是給人扛活,有了點兒本錢后就做起豆腐。他的豆腐顏色好,分量足,說話和氣心腸又熱,漸漸地在那條街道上有了名氣,一提到他和他家都叫楊豆腐坊,后來不知怎么就叫成楊豆坊了。
那條街道剛走到頭,豆腐已經(jīng)賣完。楊豆坊推著空車子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正挺著大肚子在忙里忙外。這個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女人,頭發(fā)不多,腦后綰個疙瘩鬏紋絲不亂,眼睛明亮溫暖,看起來瘦瘦的,干起活來卻是干凈麻利快,有種與她的身子極不諧調(diào)的能量。聽見丈夫回來了,忙吆喝道:快洗臉吃飯,該干啥干啥去!她微微彎腰盡量伸長胳膊,用大木勺子把鍋里的苞米粥盛到泥盆里,端到炕桌子頭下的炕沿上,又把炒的白菜土豆片、咸菜盤子擺上,把苞米粥盛進碗里,大餅子切成片裝進柳條編的盤子里端桌子上,這才喘口氣停下,靜等丈夫進屋吃飯。
楊豆坊把車子推到后院里,把豆腐盤子放好,把豆腐包放進洋井邊水桶里洗凈晾在拉繩上,把圍裙脫下掛在墻上,洗洗臉,擦擦手,又去看了看棚里的驢,這才進了屋里坐下。孩子們也都圍桌子坐下,端起飯碗喝出一片香噴噴的聲音。妻子最后一個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口粥,想說什么又咽回去了,夾了一口菜細細嚼著。他們家吃飯時誰也不許說話,三個兒子頭上都先后挨了楊豆坊的筷子,也都記住了這一規(guī)矩。
老大叫成子,最先放下飯碗,說上學去。老二栓子也把一口大餅子塞進嘴里,身子一退抓起書包。楊豆坊悶悶一句:好好讀書,放學趕緊回來,聲音里透出威嚴。兩個兒子答應著走出家門。老三鎖子只有五歲,他慢慢地喝著粥,眼里卻時時盯著桌子上的煮雞蛋,那盤炒土豆白菜他實在吃夠了,只用筷子挑點嫩葉吃。媽媽把一個雞蛋放到他面前說:吃吧,你這孩子吃東西尖尖的,早晚得餓死。鎖子瞅瞅爹沒敢動。楊豆坊把另一個雞蛋往妻子面前一墩,又對著鎖子悶聲說:多吃點兒飯。算是允許了。鎖子一笑把雞蛋磕碎剝皮。
吃完飯,楊豆坊來到后院看驢,他說不出來有多么喜歡這頭驢。做了十年豆腐,兩口子抱著磨桿推了十年磨,妻子跟他苦熬了十年,終于可以扔下磨桿,讓這頭驢拉磨轉(zhuǎn)圈了??喟涂鄻I(yè)地攢下點錢,才買下這頭驢,他不能再叫妻子天天抱著磨桿轉(zhuǎn)了。他輕輕地撫摸著這頭毛驢,心里有無限的感慨。
這是一頭叫驢,渾身烏黑的毛,四只蹄子上的毛色雪白整齊,脖子上有一圈灰色的毛,雖然不高大威猛,但是精精神神很有力氣。一見到他就把頭伸過來,輕輕噴一股氣,咬咬他的袖口,蹭蹭他的胸。這一連串動作叫楊豆坊涌出一種痛惜,愜意得不得了,微閉著眼睛撫摸著驢背,仿佛這世上只有他的驢。他每天都要給驢刷遍毛,飲一遍豆?jié){水,再牽到江邊草甸子上放一陣。
妻子隔著門喊:豆餅沒了!楊豆坊這才像從夢中醒來似的,輕輕拍拍驢轉(zhuǎn)身來到屋子里,鋪上油布,放好木架,拿出半塊豆餅放在木架上夾好,拿出又黑又重的豆餅刀,一手握住一頭的刀把,哈下腰把豆餅一片一片切下來。鎖子蹲在一邊看,他喝道:一邊玩去,崩了眼睛。鎖子乖乖地一邊去了。他把切好的豆餅裝在桶里,收拾利索后去泡豆子。
妻子正在用斗舀豆子,他上前搶過斗說:你別干了。妻子說:這點兒活還能累著?他說:不是有我嗎?妻子扎撒著雙手,在肚子鼓起的圍裙上抹抹,轉(zhuǎn)了一圈又去喂豬,又被丈夫喊住了,她說:你咋啥都不讓我干?我啥都能干!搖擺著雙手溜溜地去喂雞。
楊豆坊把豆子放缸里泡上,摸摸晾著的豆腐包已經(jīng)半干,就去喂豬。喂完豬看看草也不多了,又磨磨鍘刀,用拇指試試鋒口,放下鍘刀去棚子里牽出驢,拿著鐮刀向佟佳江走去。驢一來到草甸子就撒著歡地叫,然后低頭啃草。楊豆坊哈下腰揮起鐮刀割了一大捆草,看看驢也吃飽了,就用鐮刀挑著那捆草搭在背上,牽著驢朝家里走去。
午飯已經(jīng)做好,兩個兒子也放學回來了。一看見爹背著草牽著驢,成子上前接過草,栓子牽過驢,鎖子跟在他們身后摸摸哥哥身上的草,又摸摸驢叫著:哥哥,讓我牽。栓子說:你還小,長大再牽。小哥仨進了后院子,放下草,拴好驢后進屋吃飯。
吃飯照例沒有說話的聲音。成子一放下飯碗就說:爹,我不想念書了,想下來幫家里干活。爹“哼”了一聲說:不行!給我好好念書。成子嘟囔著:我念不好。爹說:念不好也給我念,學我當一輩子睜眼瞎嗎?成子不說話了。栓子誰也不瞅,緊著扒拉飯。母親溫溫地說:好好念,兒子,念好了到學校當個先生多體面,念不好就回家做豆腐了。成子小聲說:我就想回家?guī)偷龆垢?。楊豆坊吼了一聲:敢?低沉而威嚴。成子不敢吱聲了。栓子扒拉完飯,下地拿起了書包。楊豆坊也放下飯碗沉著臉說:家里的事不用你們想,我看誰敢不好好念書!鎖子放下飯碗說:爹,我想好好念書。楊豆坊沒好氣地說:有你念的。
抽著煙看著兒子們寫完字,楊豆坊舒了一口氣,他喜歡看孩子們寫字,那一筆一畫寫成的字,他雖然不認識也喜歡看,那種寫字的姿勢,那種寫字的神態(tài)就是好看,他希望孩子們好好念書,好好寫字,長大有個好出息。
成子見爹的臉色好了就說:爹,咱家的驢該放了。楊豆坊磕磕煙袋灰說:你看看栓子,唉!他知道這個長子學不進去,說:先跟我鍘草去。說著站起來向院子走去。一陣嚓嚓的有節(jié)奏的鍘草聲,飄向天空也傳進屋里,栓子在看書,像沒聽見似的。
二
楊豆坊家里的煙囪是這座城里最早冒煙的。半夜兩點鐘,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來,楊豆坊兩口子都起來了,他們結(jié)婚十年來幾乎天天如此。做豆腐是他們最神圣的事業(yè),一點兒都馬虎不得,全城的炊煙都升起時,楊家的大豆腐必須出現(xiàn)在大街上。十年來他們的信譽口碑越來越好,楊豆坊非常在乎這個。
他們住著三間草房,東屋一間是南北大炕,孩子們住北炕,他們住南炕。中間是廚房,兩個大灶,一個熬豆腐漿子的,一個做飯的。西間是磨坊,堆放雜物,房子中間開兩個門,前門臨大街,后門通后院。他們家的驢推磨時要走后門,平時都走后院外的大門。
楊豆坊出后門把驢牽進屋里磨道上,給驢身上拴好磨棍,戴上驢蒙眼,妻子已經(jīng)把豆子淘在一個大泥盆里,磨眼里已經(jīng)裝滿豆子。驢子拉著磨桿一轉(zhuǎn)圈子,乳白色的豆?jié){就順著石磨齒邊呼呼地淌下來,順著槽流進磨邊的一個木桶里。
妻子挺著大肚子一勺一勺地往磨眼里添豆子加水。楊豆坊把大鍋底點著火,洗過手后把豆腐包放到案子上,把磨好的豆?jié){倒進大鍋里,不時地用木勺子翻動。豆子磨完后,楊豆坊叫著:成子,起來干活!成子一骨碌爬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哈欠連連地接過驢,從前門出去牽到大街上,放開手中的韁繩。驢先是嗷嗷叫了兩聲,接著倒在地上盡情地打了幾個滾,然后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土又叫了兩聲,顯出一種很舒坦的表情。成子上前牽著驢從前門進后門出,把驢拴好,進屋蹲在大灶前燒火。
豆?jié){已經(jīng)開鍋了,楊豆坊支好豆腐包,對兒子說:?;?,舀豆?jié){。成子從媽媽手里接過大瓢,把豆?jié){一瓢又一瓢舀進吊起四角的豆腐包里,就有豆?jié){漏進下面的大缸里。楊豆坊手握兩根一頭鎖住的木方子,不停地擠壓豆腐包,熱氣騰飛彌漫看不清楚人,豆?jié){嘩嘩地流進缸里。楊豆坊把擠干豆?jié){的豆腐渣扣進桶里,成子又倒進新的豆?jié){。
豆?jié){過濾完后,開始點豆腐。楊豆坊用瓢從一個黑壇子里舀出鹵水,慢慢地均勻地倒進缸里,用一個光滑的木方子慢慢攪動,仔細地看著缸里的變化。成子也在一邊瞪眼瞅著,看著父親的一舉一動。楊豆坊看到豆?jié){已經(jīng)成團,像一朵一朵的白云在缸里飄動,這才放下鹵水瓢,去拿裝豆腐的方木框子。
成子先一步把木框放到案子上,楊豆坊接過妻子遞過來的豆腐包說:你快歇著吧。妻子說:哪還累著了?啥也不讓我干。楊豆坊把豆腐包放在木框內(nèi)鋪好,成子已經(jīng)用帶橫梁的大瓢舀出一瓢點好的水豆腐,瞅父親一眼慢慢倒進豆腐包里,接著一瓢又一瓢,滲出的漿水幽幽地流進桶里。點好的水豆腐灌滿了方木槽子,缸空了。楊豆坊把豆腐包蓋好,放上木板慢慢擠壓,淡黃色的豆腐漿水從四面涌出,把桶敲擊出一片嘩嘩聲響。
豆腐做好了,楊豆坊臉上現(xiàn)出一些笑容,喊道:飲飲驢!成子拿來一個上大下小的圓鐵桶,舀滿豆?jié){水提著向后院走去。楊豆坊割出豆腐塊,正要叫人來抬著放到車子上,妻子走過來說:我抬。每天幾乎都是這樣,今天楊豆坊有點兒不一樣,說:你歇著,我和成子抬。妻子說:你今天怎么了?咋啥也不讓我干?這點兒活累不著我。說著上前一搭手突然叫了一聲,手捂著肚子說:他爹,怕是要生。
楊豆坊一聽變了臉色,急忙來到妻子面前叱道:叫你待著你非要強,趕這節(jié)骨眼上,這可咋辦?妻子平靜地說:沒事,快叫接生婆!扶我上炕。楊豆坊冒出一句:還沒事?腦袋一轉(zhuǎn)低沉地吼:成子!成子跑進來問:爹,啥事?楊豆坊吼:快到街對面叫你孫大娘去,你媽要生了。成子沒聽完就跑出去了。
栓子也起來了,趿拉著鞋來到外屋。楊豆坊吼:快把炕收拾一下。接著彎腰抱起妻子來到里屋,輕輕放到炕上。對栓子說:把豆腐鍋刷出來,舀上兩瓢水好用。栓子急忙跑出去刷鍋。
楊豆坊把妻子放好,又給脫下褲子,見妻子一直皺著眉頭咬著牙,就問:疼嗎?妻子沒有回答,就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正不知怎么辦時接生婆進來了,他這才松了一口氣,微笑著說:孫嫂子,又麻煩你了。接生婆一擺手說:不麻煩,你們男人都快出去。見丈夫慢騰騰地欲走不走,妻子說:你快去賣豆腐吧,也不是頭胎,沒事!說著話叫了一聲,孩子已經(jīng)出來了。接生婆叫著:楊豆坊,大喜呀,你兒女雙全啦!接著傳出一陣嬰兒的尖聲啼哭。楊豆坊在簾子外聽了,心里喜滋滋的,對成子說:快幫爹把豆腐抬車上,你們在家好好伺候你媽,把雞蛋煮上。又對里屋大聲說:孫嫂子,吃完雞蛋再走。接生婆說:我可不給你省下,也不進來看看你那寶貝閨女。楊豆坊說:不急,回來再看。說完后出門推車來到大街上,高喊一聲:豆——腐——聲音里透著一種喜悅,他這一聲喊得有點兒磕巴。這時家家的炊煙正裊裊地升起。
三
成子和栓子在外屋煮雞蛋。他們沒干過這活,見媽媽煮過也學著干。把鍋里倒上水,把雞蛋放進鍋里蓋上鍋蓋,點著了火,一會兒鍋就開了。雞蛋煮好后,成子把雞蛋撈出來放進涼水里泡一會兒,又撈到一個盆子里,栓子雙手端著進了屋子。成子說:大娘,快吃雞蛋。栓子說:謝謝孫大娘。孫大娘樂得合不上嘴,說:大妹子,你真好命,兒子這么懂事又有了閨女,這雞蛋我得吃。母親躺在炕上說:總麻煩你,你使勁吃。又對兒子說:你們趕緊吃雞蛋,吃了好上學。栓子走到北炕,對著鎖子耳朵說了句什么,鎖子馬上爬起來轉(zhuǎn)著圈子叫:我有妹妹啦!我要吃雞蛋啦!
楊豆坊的豆腐還有兩塊沒賣就回來了。他把車子放好,就進屋去看老婆。鎖子也扒著炕沿瞅,對爹說:爹,妹妹真好看!楊豆坊說:往后好好帶妹妹。用手碰了碰襁褓中女兒的臉蛋,忍不住一臉笑容,說:我給你煮小米粥去。老婆說:剛吃了雞蛋也不餓,你快吃吧。楊豆坊說:我不餓。
他走到外屋煮上小米粥,看看黏湯了又打上四個荷包蛋,盛到大碗里又放上一勺紅糖。鎖子一直跟在他身前身后轉(zhuǎn),楊豆坊說:絆手絆腳的,一邊兒玩去。鎖子嘟著嘴說:我要干活,楊豆坊說:你能干什么活?凈在這擋害。鎖子說:我什么都能干。楊豆坊今天特別有耐心,把雞食盆里倒上豆腐渣,又舀上一瓢苞米面用棍子一拌說:喂雞去吧。鎖子高興地叫了一聲,端起盆子上后院了。
鎖子把雞食倒進雞食槽里就回到屋里看母親。他摸摸妹妹看著碗里的紅糖雞蛋說:媽,我喂雞了,雞可愛吃食啦!母親說:真是好孩子,這么小就能干活。把留下來的粥和一個荷包蛋推給他。鎖子就快樂地吃起來。
這一上午,楊豆坊忙得腳不沾地,沒工夫去草甸子放驢,聽見驢在后院叫,心疼得他直嘟嘟:等一等,我也沒吃哪!馬上就妥了。午飯還沒做好,兩個兒子回來了。他急忙喊:成子,快放驢去,餓壞了。成子一聽放下書包竄到后院,牽著驢風一般地去了。栓子也想去,楊豆坊說:一個人就行了,去看看豆腐包干了沒,收起來,掃掃后院。
一連三天,成子都起早幫爹做豆腐,放學后去甸子上放驢。楊豆坊的大豆腐,在那條街道上一天也沒有中斷。第四天凌晨楊豆坊正和成子在外屋忙活,妻子腦門上圍了一條白毛巾,收拾得利利索索地出來了。楊豆坊一見馬上拉下臉,說:你給我回屋躺著,別受了風。妻子說:我好了,我躺不住。楊豆坊仍然板著臉:躺不住也得躺,別落下毛病。妻子輕巧地拉著長音說:我沒那么嬌貴,就去磨坊邊往磨眼里添豆子。丈夫跺了一下腳說:唉!不行。見妻子不理只得繼續(xù)干自己的活。
楊豆坊家的秩序又回到了從前。下午放驢的活兒完全交給了成子。屋子里不時地傳出嬰兒的啼哭,為這個家增添了幾分異樣的溫馨。
成子很喜歡放驢。把驢韁繩一松,驢先叫上幾聲,然后在大草甸子上撒歡,再低頭吃草。成子在草甸子上無拘無束,喊叫幾聲再跳幾個高,接著把布衫褲子脫巴脫巴,往地下一扔跳進江里,和一幫小伙伴們打水仗,學狗刨,扎猛子,嗷嗷喊叫著。玩夠了上岸,牽上吃得心滿意足的驢回家,一路上要多愜意有多愜意,看書寫字他感到太難受了。
成子覺得這種快樂不能獨享,就對栓子說:弟弟,去大甸子放驢、洗澡可好玩啦!栓子一聽心就動了,能去江里洗澡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事,爹管得太嚴,他一直不敢去。聽成子這么一說膽子就大了,說:哥,我不會水。成子說:好學,我教你。栓子說:哥,爹不讓咋辦?成子說:你怕就別去,我走了。栓子說:哥,我去。哥倆來到后院,牽上驢直奔大江去了。
四
一見到草甸子驢就歡快地叫,一松開韁繩驢就又跑又跳地撒歡??匆婓H安靜地吃草了,天藍藍的,水清清的,哥倆脫剝脫剝就撲進江水里了。成子又狗刨又扎猛子,栓子羨慕得直跳,也學著樣子做,一連喝了好幾口水就不敢了。成子說:誰都得喝水,想學會就別怕喝水。栓子又閉著眼睛閉著氣往水里一蹲,幾次后學會了扎猛子。又學狗刨,一刨身子就往下沉,接連喝了好幾口水,最后叫著:哥,快看,我能浮起來了。
哥倆玩得忘記了時間,太陽偏西了忽然想起了驢。急忙上岸去看,大甸子靜悄悄的,驢沒影了,哥倆驚出一頭汗。成子說:驢呢?栓子四下撒目:咱家的驢沒了!成子顫聲說:這下完了。栓子悶悶地說:能不能自己回家了?成子說:對,快回去看!哥倆一路小跑著回到家,一看棚子里空空的,二人頓時傻眼了。
這時爹從屋里出來了,一見他們就問:驢呢?二人誰也不敢說話。爹來到跟前大聲問:咱家的驢呢?成子說:在大甸子上吃草,我們玩一會兒就沒了,以為回家了?;啬隳飩€腿!割的草呢?楊豆坊一巴掌打過去,又順手拿起一根棒子。成子挨了一巴掌,見爹拿起棒子,轉(zhuǎn)身就竄了。栓子嚇哆嗦了,也沒想到跑,被爹一棒子打在腿上,一下子就倒了。爹罵著:我叫你不好好看書去洗澡,舉棒又打。媽媽出來了,上前奪下棒子叫:你個死老頭子,驢丟了慢慢找,打兒子能打出來嗎?媽媽去拉栓子,說:快起來進屋,沒一個給我省心。栓子指著小腿,疼得直叫喚就是不敢動。媽媽哭了,說:你個死鬼,把兒子打壞了。楊豆坊還在氣頭上,說:不聽話就該打。鎖子拉著媽媽的衣襟說:媽媽,二哥咋了?也哭了。
驚動了左鄰右舍,幾個人幫著把嗷嗷叫的栓子抬進屋里。都說傷得不輕,快找接骨的老高太太看看吧。楊豆坊這才害怕了,急忙去找老高太太。
老高太太五十多歲,身子骨很硬朗,走路的姿態(tài)、說話的聲音里都帶著笑。她摸完成子的腿不笑了,沉著臉說:你這當?shù)南率诌@么狠,骨折了。楊豆坊一聽五雷轟頂似的木在那里。老高太太又笑了,說:別怕,我能治。說著叫人幫著把栓子的褲子脫下,栓子咬著牙直皺眉頭。鎖子抓著媽媽的手不敢看。老高太太一邊動手一邊說:孩子,不疼,沒事,奶奶專治這病,一會兒就好。她凝神細致地盯著傷處,用雙手一會兒用勁一會兒輕柔,捏巴了幾下說:不疼吧?好了。把帶來的膏藥敷上,又用夾板綁好,留下一包藥面說:飯前早晚一天兩次,一次一勺。不要動,十天就能長上,二十天就能下地,三個月準保好利索。
一家人千恩萬謝地送走了老高太太后,屋子立即陷入沉寂。驢丟了,栓子腿又被爹打壞,好好的一個家怎么變成這樣?楊豆坊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捂著臉在發(fā)大悶兒,他的心在流淚,在狠狠地抽自己的臉,怎么也形容不出來他有多么后悔,多么恨自己。鎖子緊緊靠著媽媽一動不動。成子悄悄回來了,他第一次見到爹這個樣子,比他自己哭都難受,他后悔帶弟弟去大江,如果不去啥事都沒有了。
媽媽突然大聲說:他爹,也別難過了,孩子不聽話就該打,這都是命。他高奶奶說了,二十天就能下地,三個月就好了,小孩子好得快。那驢丟不了,明天再去找。楊豆坊像沒聽見似的仍然沒動。栓子雖然挺怨恨爹,可是一看到爹的樣子他不恨爹了,爹整天忙里忙外為了啥?就說:爹,你別難受了,是我不聽話,我不該去大江洗澡,你不是特意地,我不怪你,我今后一定好好讀書。
這時候,他們的妹妹又啼哭起來。成子急忙上前抱起來哄:別哭,好妹妹,哥哥抱。妹妹不哭了,媽媽說:別悶著啦!吃點兒東西吧,都餓了。就去拾掇飯。鎖子說:吃飯,都吃飯嘍!跟著媽媽去了廚房,楊豆坊仍然坐在那里低著頭一動不動。
后院里突然傳來一聲驢叫,響亮而親切。屋子里的人為之一振。成子急忙跑到后院,一看見驢就喊:咱家的驢回來啦!他把驢拴好,把后門鎖好進屋對爹說:爹,驢回來了。鎖子也說:爹,是咱家的驢。妻子近前說:他爹,別懊惱了,事過去了,該干啥干啥去。楊豆坊這才像醒過來似的,慢慢走出去,看到驢像突然有了底氣,悶聲說:吃飯,明天起早做豆腐!
這次事故后,楊豆坊家的氣氛大變,楊豆坊對兒子也不那么兇了。兒子們也好像突然懂事了,成子也能吃進書了。栓子在養(yǎng)傷期間天天看書,課程一點也沒落下,反而大有長進,不到三個月他就去上學了。
一天,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說:我要看看你家的驢。楊豆坊以為要給驢配種,說:驢牽來了嗎?那人說:沒有,就是要看一看。楊豆坊領他進了后院。那人一看見驢就說:沒個跑,就是它,齊刷刷四個白蹄,可找到了!楊豆坊有些不滿地說:我的驢怎么了?它一直沒離我的手。那人說:不對!大哥,三個多月前,就是這頭驢跑到我家驢棚,和我家的母驢配上了,再有半年就生小毛驢了,我是特意來感謝你的,另外我把配種錢給你。
楊豆坊傻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兄弟,這是真的?那人說,那還有假?那天你家的驢配完我家的驢,我跟著這驢來還錢,沒跟上讓它跑了,一直打聽,總算找到你了。妻子出來說:大兄弟呀!還什么錢哪!你能來我們就高興。楊豆坊也點頭說:就是。那人馬上說:規(guī)矩可不能破,一碼是一碼,錢一定要給,這我都不好意思啦!妻子說:看你說的這個客氣勁兒,都別在這兒站著,快進屋坐下喝茶水說話。那人進了屋也沒坐下,說以后再來喝茶水,強把錢放下,又說:楊大哥,你這驢真是一頭好驢,我認準了,下次我把驢牽來配種。
后來的日月里,楊豆坊又有了兩個兒子,他的五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讀書走出了家門。栓子腿落下殘疾,走路有點踮腳,在一所學校里當先生。楊豆坊還賣豆腐,兒女不讓他賣他不聽,一直賣到六十多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