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
一、夢里南海
他好像忘記了什么。旅店的預(yù)定單,背包里的止疼藥,還是這座城市的名字?他用手掌覆蓋住左腿膝蓋,掌心的皮膚切切實實地感受著那塊骨頭的形狀,等待心中的不安漸漸消減,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膝蓋骨才是慌亂的來源,他必須竭力驅(qū)趕那種手掌就要變成吸盤的錯覺——手掌不會變成吸盤,吸盤不能輕易地旋開膝蓋骨如同罐頭蓋,他盯著手背上的青筋和汗珠告誡自己。
日近黃昏,天氣炎熱,出租車正在艱難地爬坡,司機搖下窗玻璃讓風(fēng)灌進狹小的車身,海風(fēng)里夾雜著魚蝦的腥臭和廉價香水的濃烈。司機身邊的飲料架上斜塞著一桶快吃完的罐頭,那里面是香腸和黑豆。年輕的司機叼著棒棒糖哼歌,電臺里一首接一首地播放著他聽不懂的嘻哈樂。世上怎么會有他聽不懂的嘻哈樂,他困惑地把視線從自己的手背轉(zhuǎn)移到司機的后腦勺,那里,棕色的卷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就像是司機同他說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情。
他喜歡接近熱帶的地方,豐沛的日照意味著充足的熱量,充足的熱量能夠讓分子運動加速,于是包括人在內(nèi)的生物也會不由自主地活潑起來,就連奇跡都有可能發(fā)生,比如他與司機在機場語言不通的交流,他給不出要去的地址,接著司機總也發(fā)動不了引擎,但他們還是順利地沿著高架來到了海邊小鎮(zhèn)。司機興奮地拍打方向盤的那個瞬間他就明白了,因為海出現(xiàn)在他們的正前方,巨大的、藍色氣囊般炸開的海。
海邊小鎮(zhèn)建在山坡上,狹窄的街道兩旁密布低矮的小樓,最突出的建筑物是白色尖頂?shù)慕烫?,但為什么教堂旁邊有一座微型的摩天輪,是孩子們的游樂場嗎?出租車停在小旅館門前,他拉起背包跳下車,雙腳著地的平衡感有點奇妙。司機嚼著嘴里的棒棒糖轉(zhuǎn)過來想要幫他提后備箱的行李,卻意識到那里什么都沒有。他們倆笑著道別,像是一對兄弟。旅館門前的長椅上坐著個穿碎花連衣裙的中年女人,手里攥著漁網(wǎng),像是要縫補卻又什么都不做。她默不作聲地瞇著眼旁觀出租車離去而他茫然地四下張望,不乏溫柔地嘆了口氣,像是兄弟們的母親。
那女人就是旅館老板,她查看他的證件,刷了他的信用卡,遞給他裝著房卡的信封,信封左下角印著玫紅色的三角梅。她又做了個拿起刀叉的手勢指向右前方,他轉(zhuǎn)過頭,注意到那個似乎應(yīng)該被稱為自助餐廳的地方,鋪著米色桌布的圓桌上雜亂地堆放著冰塊、檸檬和生牡蠣、油炸章魚、黑面包、玉米薄餅和鷹嘴豆,還有一罐橄欖油,散落在桌布上的細絲是曬干的藏紅花,卻沒有咖啡。他又看了一眼老板身后的酒柜,還好,至少還有足夠的烈酒,朗姆、龍舌蘭、伏特加,能夠幫助他模糊意識扭曲記憶忘記自己身在夢境中。
他迅速抹了一把眼睛,還好,手和眼睛都是干燥的,他捂著自己的眼睛快步走向自助餐廳后方的樓梯。樓梯被鮮紅的地毯所覆蓋,吞噬了他沉重的足音。樓梯很短,很快就分散成幾條彼此遠離的長廊,他的房間在最左邊那條的盡頭。推開房門的瞬間,落地窗前的白紗輕微地顫動起來,他卸下肩上的背包拉開緊閉的窗,灌滿海風(fēng)的白紗窗簾像個生物或鬼魂似地撞向他、跌進他懷里,他伸手想要擁抱卻撲了個空,只能盤腿坐在地板上,手邊是地板上打翻的花瓶和絹做的牡丹,視線與床邊的書柜平行,那里胡亂堆放著漫畫,花花綠綠的封面上擠滿了毒蛇猛獸妖魔鬼怪,還有鋼鐵俠、蜘蛛俠、閃電俠、綠箭俠、水行俠……
世界在旋轉(zhuǎn),無奈間,他只能彎腰跨過窗欞跳上勉強可以算作陽臺的消防通道,海風(fēng)中除了魚蝦的腥臭和廉價香水的濃烈還有孩子們的笑聲。他雙腿懸空坐在陽臺上,望向不遠處的摩天輪,幾個孩子正身手敏捷地攀爬鐵架,背景是努力與藍色氣囊融為一體的鮮紅夕陽。太陽每天都會沉入海底,海每天都會把不情愿離開的太陽托出水面。他忽然想哭,雙手緊握雙腿的膝蓋,它們都還在,他也能夠像孩子們那樣輕易地離開地面又輕飄飄地揮舞雙臂從高處落地。
真好,這個夢真好。夢里的孩子們背倚著摩天輪用陌生的語言向他打招呼。生活在一起說同一種語言的人會越長越相似,因為共用的詞匯調(diào)動同一組肌肉群發(fā)聲從而塑造特征一致的面容。那么,能夠說很多種語言的人是不是會受累于太多面具而面目模糊?他驚詫地發(fā)覺自己與孩子們對著話,他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但他知道,友善的孩子們問候他新年快樂,孩子們也很驚奇:新年快樂,你也是來參加狂歡舞會的嗎?
天還沒黑燈就亮了,路燈、店鋪的霓虹燈,甚至還有只在幾十年前的電視劇里見過的在舞池里旋轉(zhuǎn)的彩色燈球。原本捂著膝蓋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移動到了眼睛上方,他遲疑地張開十指,從指縫間眺望微微發(fā)紅的天空,濃厚的云層像是畫布上凸起的顏料,他想要用指尖去觸摸那些顆粒,如果不是因為這些燈光的污染,他還能摸到星星投向地球的微茫。它們來自多少光年之前,它們是否早已毀滅了,如果他想要逃避的現(xiàn)實也能夠徹底消失該多好。所以人們才熱衷于跳舞嗎?跳舞就是把彼此接觸的身體焊接成新的生命從而抵御從天而降的恐慌,跳舞的每一刻都是新年,新的輪回即將開始,死去的人們換上新身體和新衣裳撫摸彼此的臉龐。原本躺在陽臺上的他揉著眼睛直起身來,不能這樣,即便在夢里也不能輕易放棄腳下的實地,可他雙腿懸空,腳下是旅館門前人頭攢動的小廣場。
桌椅被搬出來了,游客大聲喧嘩著,金發(fā)白裙的女招待一手提著霞多麗一手托著大盤魚餅穿行在人群中,她被跳探戈的人撞了一下卻并沒有摔倒。那兩個跳探戈的男人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衣黑褲,修長的雙腿時而交纏時而上下翻飛,他們及時松開摟著彼此肩膀的手去扶酒瓶和餐盤,而女招待被身后的那面人墻穩(wěn)穩(wěn)接住,如同海浪最終靜止的地方是沙灘。他從未見過這么多戴著面具跳舞的人,長著尖嘴的鳥、沉睡的法老、白骨嶙峋的死神甚至還有貨真價實的防毒面具。最離奇的是,有個人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我是左腿、地雷和海星,我是你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他分辨不清腳下的一切是動蕩的還是靜止的,人群散發(fā)的熱氣代替了暫別的太陽,他側(cè)身抓著陽臺的雕花鐵欄向女招待揮手,她仰面微笑的臉?biāo)圃嘧R。他想要那瓶給客人滿杯后還沒倒完的霞多麗,她毫不猶豫地爬上路邊纏滿三角梅的花架伸手遞給他。
“軍艦就要來了?!彼檬直嘲驯缓oL(fēng)吹到眼睛前的散發(fā)拂開,眼睛望向街道盡頭的海,粼粼的波光竟然還依稀可見?!败娕炆系娜藭煤芏喾N語言說一句話:時候到了?!彼χ币曀?,帶著點挑釁,他想要開口,卻被頭頂傳來的爆炸聲打斷,原來是煙花啊。明知道那是絢麗卻虛妄的煙花,他還是失控地戰(zhàn)栗起來,不能回去,不能回到那個瞬間的白光和白光閃現(xiàn)后的漆黑,不能醒來,不能回去漆黑散盡后支離破碎的現(xiàn)實……
二、瘟疫之城
他醒了,頭還在痛,黑暗中半隱半現(xiàn)的天花板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不再旋轉(zhuǎn)了。他松了口氣,頭向后仰,讓視線正對床頭的窗戶。這里是地下室,所幸高處還有狹長的窗,開向樓前的綠地和花圃。整個冬天窗外都積著雪,據(jù)說三月下旬才是十七世紀(jì)時的新年,顯然早期殖民者對物候更為了解也更遵循自然規(guī)律。新年過后,明黃色的連翹開得最早,粉色的櫻花要等到三月底才綻放,然后是梨花,雪一般潔凈卻散發(fā)著腥臭。只要看一眼窗玻璃上粘著的花瓣就知道春天是怎樣一步步占領(lǐng)這座城市的。整整一年了,瘟疫肆虐的一年,裝滿尸體的冷藏車從這里的街道經(jīng)過時,他盯著床頭柜上的酒杯,看杯中水與酒精與冰塊的混合體如何顫抖。與心理醫(yī)生視頻時,他從未提起自己對酒精有多么依賴,哪怕痛哭流涕他都還在竭力控制自己。他總是把話題集中到左腿上,此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左腿膝蓋上方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弓起身子想用雙手抱攏左腳腳踝,這是個自我安慰的動作,被褥之間卻空空如也,他的左腿從膝蓋上方開始消失,雖然疼痛還在,不存在的神經(jīng)仍然連結(jié)著他的大腦,時不時地提醒他,生活不可能回到從前,就像這場瘟疫攪亂了世界,一切不可能回到從前。死去的人們對于人類整體而言,就像是他不知所蹤的左腿,從此殘缺的他還得活下去,就像是起起落落的人類整體。
他不知道為什么還要活下去。床的對面是占據(jù)半堵墻的水族箱,前任租客留下了一缸蛇尾海星,他接手了那個男孩的租賃合同和他的寵物。起初還有事無巨細地短信指示和近乎監(jiān)視地視頻通話,關(guān)于水溫、鹽度和海星的食物,后來發(fā)生的事無非是人之常情,男孩忘記了他留在這座城里的一切,而他喪失了為海星準(zhǔn)備腐肉魚蝦的耐心,沉在水底的珊瑚和砂石漸漸暴露于空氣中,水族箱變成了荒漠,他熟悉的、文明被摧毀后危機四伏卻又美得超越人類語言的荒漠。也許他應(yīng)該把這方受玻璃圍困的滄?;哪映鋈ィ拥浇纸堑睦渑裕幌雽で髱椭?,即便不是踩著假肢,他都需要與人搭手才能抬起這具巨大的水族箱。留著它吧,就好像我們都只能活下去,如果沒有死于這場瘟疫——還有什么理由比死于瘟疫更能夠合理化放棄這個世界的沖動?
他去了隔壁辦公樓的樓頂平臺,昨晚。宵禁時斷時續(xù),如果入夜后還能出門,他就會去附近的幾棟高樓,住宅樓的看門人認識他,辦公樓貨用電梯的密碼他早就牢記在心,只要戴好口罩遵守社交距離,他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的膝上假肢造價高昂,膝關(guān)節(jié)處植入了電腦芯片,如果當(dāng)初做了植入式骨整合手術(shù),他甚至不用每天把接受腔套上大腿的殘余部分。對,他甚至不必每天穿脫假肢。正因為穿脫過于麻煩,一旦套上假肢,他就急著到處走走看看。他喜歡出去工作,但替人遛狗的工作實在過于狼狽,先是登堂入室再得牽著十幾條狗在街上奔跑,狗吠聲令他煩躁不安,而彎腰處理狗屎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咖啡館、果汁店或者可麗餅鋪子打工相對現(xiàn)實,他只需靜靜地站著,至多在狹小的空間里轉(zhuǎn)圈,絕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耗費在手上,用手給咖啡拉花,用手調(diào)配果肉顆粒,用手把面餅攤得越來越圓越來越薄。他的手很穩(wěn),在射擊訓(xùn)練中總能取得好成績,同伴們都爭著與他一組,與他同組意味著在戰(zhàn)場上有更大的存活幾率。后來,他們?nèi)チ诉b遠的戰(zhàn)場,有人死了,有人活下來,還活著的他丟了大半條腿。他不想回到位于大陸中心的家鄉(xiāng),于是躲在這座人頭攢動的北方沿海城市里,租了數(shù)人合住的公寓,打著可有可無的零工。
那都是瘟疫爆發(fā)前的事了。瘟疫爆發(fā)后,室友紛紛逃離,留下的人大約都像他這樣,不但年輕而且窮得無畏。打工的地方都只能送外賣,他沒有車,也不想繼續(xù)工作,反正有政府的紓困支票和他應(yīng)得的傷殘補助。漫無邊際地坐地鐵似乎太過危險,他迷上了去高樓的樓頂平臺眺望這座始終陌生的城市。如果天氣不是太冷,他就懷揣啤酒為自己助興,樓頂?shù)淖o墻有半人多高,無論是否喝醉,他都爬不上去更跳不下去。
看啊,太陽沉下去的地方是接近寒帶的海,數(shù)條入海的河流之上橫亙著連成一片的鋼鐵橋梁;海邊的那片空地是機場,去年春天時安靜得令他恐慌,好在航班的燈光從未徹底熄滅,近來天幕上移動的亮點又漸漸密集起來;這座城市的街道異常平整,東西走向為街,南北是道,好像棋盤或者網(wǎng)格紙。他曾經(jīng)夢想過成為漫畫家,他又夢想著抹平這些建筑物,這樣他就能夠在鋪展在地的網(wǎng)格之間勾畫心愛的怪獸,在頂天立地的怪獸和無影無蹤的病毒之間,他寧可選擇前者??蛇@是個沒有怪獸的世界,只有病毒和不斷死去的人們,有時候活著的人們會不約而同地在陽臺上拍手唱歌,他在樓頂踮起腳往下張望,卻只感受到大腿接觸假肢接受腔處的鈍痛。他站得太久了。
回到房間卸下假肢后,他從床頭的小冰柜里取出威士忌,不小心喝了太多,整夜都在迷迷糊糊地做異常清晰的夢,夢見去南方,夢見臨海的旅館和新年狂歡舞會。醒來的他嘶啞著喉嚨問亞馬遜智能音箱現(xiàn)在幾點了,溫柔的女聲回答:早上九點十三分。房間里漆黑一團。他繼續(xù)問:外面在下雨嗎?答案是肯定的,其實他已經(jīng)聽見了窗玻璃上啪嗒啪嗒的雨聲,然后就又睡過去了。再次醒來后,他起床,穿戴衣裳和假肢,去這間臥室自帶的浴室洗漱,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琢磨著是否有必要拿電動推子剃個禿瓢,最終決定放棄,他的寸頭與馬爾萬的齊肩卷發(fā)相比完全無需打理。這套公寓里只剩下睡地下室的他、住一樓的馬爾萬和獨占二樓的娜達莎。白男、中東男和斯拉夫女人。
當(dāng)他終于喘著粗氣爬樓到一層的廚房、把冰牛奶倒進堆滿麥片的瓷碗、用雙手捧著腦袋等熱咖啡滴滿玻璃杯時,馬爾萬正坐在餐桌的另一頭,對著電腦翻閱一堆亂七八糟的厚書上網(wǎng)課。疫情前的世界里,金發(fā)碧眼胸大腰細的娜達莎是飛南方旅游專線的空姐,棕色卷發(fā)面頰消瘦的馬爾萬每天四點就開著出租車去機場拉客,這倆人很少同他照面。去年春天,整座城市悄無聲息地陷入崩潰,娜達莎、馬爾萬還有他悄無聲息地圍坐在餐桌邊各玩各的手機,玩著玩著,終于搭訕起來,他終于知曉了他們的姓名,他們也終于注意到他運動短褲下的雙腿由不同物質(zhì)構(gòu)成。被迫休假的娜達莎注冊了州立大學(xué)在家修課,馬爾萬主動教她寫讀書筆記。他從沒進過馬爾萬的房間,但他知道馬爾萬總能從房間里拖出一本又一本遍布令他頭疼的單詞的書籍。他懷疑自己有閱讀障礙,所以毫不懷疑馬爾萬的宣言或炫耀或訴苦:我在機場開出租,我必須在九點前結(jié)束工作,博士生的課最早那時候開始。這套公寓在綠線的盡頭和銀線的起點,綠線地鐵通向城里的幾所私立大學(xué),銀線是輕軌,連接著機場和環(huán)城的幾條線路。
大家住在這里都是有原因的,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他與別人不同,他的生活尚未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此刻,馬爾萬正坐在他對面,激動地對著電腦屏幕低吼一些他聽不太懂的話。他盡量文雅而禮貌地嚼麥片喝咖啡,盡量不打攪馬爾萬的課堂討論。他們過于熟稔以至于視彼此為透明。其實文雅而禮貌的馬爾萬曾經(jīng)試圖回到自己房間,但被央求留在廚房上課。誰都渴望坐在活生生的人對面。他讀了馬爾萬遺忘在客廳沙發(fā)上的那本《漫長的二十世紀(jì)》,作者的名字是杰奧瓦尼·阿瑞基。他以為自己的腦容量只夠處理超級英雄漫畫,但他居然讀完了這本書并且自以為看懂了:帝國主義霸權(quán)的根基是到處駐軍并且由此收取保護費。但無論是否苦于宿醉,他都想不清楚這個故事里自己的意義是什么,聽起來像是亞馬遜智能音箱的女聲在他腦海里回旋:別想了,想清楚了只會更痛苦。
馬爾萬身上有娜達莎的香水味。當(dāng)他沉溺于夢境而窗外風(fēng)雨交加的時候,馬爾萬已經(jīng)完成了開車去機場送娜達莎上班再接幾單客然后趕回家沖澡上課這一系列任務(wù)。去年秋天娜達莎的航班就復(fù)飛了,在回去上班之前,她跟馬爾萬睡到了一起。去年夏天他們?nèi)齻€人并排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刷網(wǎng)飛的電視劇,他指使他倆分披薩拿啤酒,他倆在冰箱前接吻,發(fā)出濕噠噠的呻吟聲。他想要抱怨,可是電視劇里的場景大多也就這樣,電視機里外看什么不是看,這么一想他便獲得了心理平衡,更何況娜達莎哪怕坐在馬爾萬的大腿上玩他的卷發(fā)都不忘了審問房間里的第三個人是否酗酒過量。
他們學(xué)會了相依為命。去年初夏大家都病倒了,起因大約是他喜歡坐地鐵滿城亂逛,或是娜達莎去參加抗議警察暴力的示威游行,還有可能要怪馬爾萬在食物銀行當(dāng)義工時沒有戴緊口罩。先病倒的是馬爾萬,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用短信群聊請求室友給他送飯,然后娜達莎也不得不加入了自我隔離,整套公寓里只有他爬上爬下送盒裝食品,就當(dāng)是養(yǎng)了兩只不見蹤影的人形寵物。他也發(fā)過燒,但很快恢復(fù)如初,馬爾萬和娜達莎不到一周就痊愈了,只有黑色垃圾袋里的那些罐頭和紙盒和塑料瓶見證著曾經(jīng)的危險。他們有血氧儀,曾經(jīng)時刻準(zhǔn)備著給附近的醫(yī)院打電話,雖然打了電話也未必有用。
為了慶祝劫后余生,他們共同清掃了整套公寓,扔掉十幾袋垃圾,晚餐時癱倒在沙發(fā)上吃披薩喝啤酒看網(wǎng)飛爆款劇,馬爾萬想看《王冠》,娜達莎喜歡《性愛教育》,他卻選中了《獵魔人》,最后只能靠猜拳決定哪天刷哪個劇。追劇時馬爾萬和娜達莎都會時不時接到親友的問候電話,因為各自說阿拉伯語和俄語,他們并不費心回避誰,直到某天娜達莎忽然醒悟過來,問他是不是一直在偷聽。其實他只能聽懂零星單詞,軍校沒教過他們這么多日常臟話,阿語和俄語課的教員覺得只需教會他們“繳槍不殺”之類的短語就夠了。敵人的語言——馬爾萬笑了——現(xiàn)在你跟兩個敵人被困在一起,在這個國家的心臟部位。
馬爾萬的父母從摩洛哥移民到比利時,他又從歐洲來到這里讀書。娜達莎家大約一個世紀(jì)前就離開了俄國,沙皇的俄國。至于他嘛,他家祖上在南方種植煙草,后來從阿巴拉契亞搬去了落基山。他們?nèi)齻€人交換家族史,最后達成共識:無論這個國家還是別的什么國家都同我有個屁關(guān)系,既然掙扎于無所不在的糞坑,我們還是趕在沒頂前抓緊彼此吧。所以娜達莎和馬爾萬自然而然地睡到了一起,他們并沒有排斥他,他卻對性提不起興趣,他早就對生活喪失了興趣,某種意義上,他還活著甚至要感謝這場瘟疫。太多人死去了,他就連悲慘死去的特權(quán)都被剝奪了,只能往肚子里填冷麥片和熱咖啡,把自己當(dāng)作機械運轉(zhuǎn)的食物攪拌器。
更令他崩潰的是,結(jié)束了網(wǎng)課的馬爾萬走到他面前,面色凝重地扶著他的肩,給他看手機上的新聞推送:拜登總統(tǒng)宣布,五月一日起,美國自阿富汗撤軍。他背對著通向陽臺的落地窗,從馬爾萬的眼鏡鏡片里能看見對面的樓房、街道上緩慢駛過的公交車還有屋檐下粗重而傾斜的雨點。雨又大了起來,樓下花圃里的杜鵑已經(jīng)萌發(fā)出新芽,等到了五月,姹紫嫣紅的杜鵑就要盛開。他對紅色的花懷著復(fù)雜的情感,它們太像迅速蔓延的血。人只能損失百分之十的血液。任何紅色的物體都會引發(fā)他頭腦里緊張的計算:這樣的血量,相當(dāng)于多少人的生命?抽象并超越敵我的“人”是否存在?這個“人”有必要維持所謂的獨立和完整嗎?
三、我的左腿
他曾經(jīng)夢想成為漫畫家,他對機車和橄欖球都沒有興趣,卻在拍紙簿上畫滿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連續(xù)劇。他有個弟弟,今年剛進本州軍校。他的遭遇并沒有打斷家族傳統(tǒng),再或許他和弟弟都深受“保衛(wèi)地球”這樣的主題影響。他不想回家,也從不回復(fù)弟弟的短信,他寧可躲在陌生的城市里喝酒、睡覺、畫漫畫。他每天都在構(gòu)思一個叫作“我的左腿”的故事,是的,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左腿去了哪里。他的同伴里,有人坐著裝甲車被火箭筒炸死,有人在進攻時被彈片削掉半邊腦袋,有人不幸踩中地雷變成了四分五裂的尸塊,但他們都會被拼湊起來,裝進冠冕堂皇的棺材,坐飛機回國供人憑吊。他是幸運的,他活著回來了,可是他的腿不知所蹤,很有可能被鳥或者老鼠啃了然后被當(dāng)成屎給拉了。他想了一下豬排和牛排,又考慮了一下人腿大概能有多少熱量,最后卻只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我的一部分已經(jīng)進入了自然循環(huán)。
可他還是不甘心,他在拍紙簿上畫了包括膝蓋在內(nèi)的半條腿,腳上還套著高幫軍靴。如果有平行宇宙,如果平行宇宙里有不一樣的自然法則,那么“左腿”可以有自己的生命,對,獨立于他的、屬于左腿的生命。左腿有兩個好朋友,地雷和海星。更確切地說,地雷引爆后剩下的鐵片和不該出現(xiàn)在荒漠里的蛇尾海星。左腿性格靦腆,所以躲在軍褲和軍靴里,它那崎嶇不平的臉是被地雷碎片切斷的橫截面,能看到漣漪般的骨頭、血管、神經(jīng)、肌肉、脂肪和皮膚。在某種意義上,地雷創(chuàng)造了獨立存在的左腿,左腿誕生的瞬間,地雷也變得不再完整。炸藥炸了,殼體碎了,落在左腿旁的碎片居然會說話,它問:你是蘇聯(lián)人的腿嗎?左腿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半條腿,我可以叫你地雷嗎?碎片不高興了:為什么你只是半條腿,而我要做地雷,你看我現(xiàn)在還有地雷的樣子嗎?這時候開始下雨,從天上窸窸窣窣掉下來星星的碎片,左腿高興地說:星星的碎片還是星星,地雷的碎片還是地雷。星星的碎片里夾雜著完整的海星,有一只落在左腿和地雷之間,海星用左邊的觸角碰了碰左腿,又用右邊的觸角碰了碰地雷,海星的觸角潮濕而冰冷,左腿和地雷互相呼應(yīng)著打起寒戰(zhàn)來。海星哭著請求:你們能送我回家嗎?
左腿覺得很沮喪,它想念自己的同伴右腿,只有當(dāng)左右腿互相配合,人才能走路,它很想擺脫人的世界,可是孤零零的它不知道怎樣才能移動自己。海星怯生生地問左腿和地雷:你們能長回去吧?海星即便被大卸八塊都能長回原來的樣子,所以它以為只要耐心地躺在荒漠里,左腿就能變成人,地雷也會恢復(fù)成它曾經(jīng)圓溜溜的碟狀。它顯然錯了。哪怕在平行世界里,左腿還是腐爛了,而地雷的碎片被沙子掩埋,就快徹底消失了。于是左腿和地雷變得比海星更著急出發(fā)。它們討論過被鳥帶走,只要地雷能夠用鞋帶綁緊自己,海星能夠鉆進左腿的褲兜里,而左腿能夠被某種猛禽叼在嘴里,它們就能飛上天空。另一個方案是搭便車,美國人撤走時摧毀了帶不走的裝備,萬一阿富汗人修好了沒被炸爛的軍車甚至坦克開進荒漠,它們就能粘上去離開這個鬼地方。它們越想越美,可沙漠里沒有鳥也沒有車,海星大概早就死了,只剩下海星的鬼。只要澆水,只要澆了水,鬼就能長回海星,只要去到南邊的海,左腿就能變成人,而地雷,也許可以被做成花園里的鏟子?
左腿問地雷:你是怎么被造出來的?地雷說:我是被造出來炸蘇聯(lián)人的,可是蘇聯(lián)人撤了,美國人又來了,對不起我不想炸你的,你踩了我,我就只能爆炸,除非我們改變這個世界里的物理法則,或者改寫所謂的歷史怎么樣?阿富汗才是世界的中心,蘇聯(lián)太冷,美國太遠,都是彈丸小國,蘇聯(lián)人和美國人即便來到阿富汗都只能被繁華街景震撼得屁滾尿流走不動路。左腿不知道曾經(jīng)與自己一體的那個人怎樣了,但它記得軍服上的美國國旗在右臂上,它有點困惑,沒有被國旗標(biāo)識的它到底算什么,孤零零的半截腿也有國籍嗎?它曾經(jīng)試著向那個人發(fā)射神秘能量,提醒它自己還存在,激活那些早已灰飛煙滅的神經(jīng)和由神經(jīng)傳遞的痛感,它也接收過來自那個人的信息,關(guān)于拍紙簿上的漫畫連載。好呀,原來我是漫畫主角呢!它終于想到了送海星回家的方法,既然自己生活在被想象出來的異世界,那么離開荒漠的方法就是讓那個人在紙上畫出跟這個異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個異世界,根本不需要什么合理解釋,左腿、地雷和海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個人是會因此而快樂起來呢,還是陷入更深更黑的憂傷?算了,那個人跟左腿、地雷和海星有什么關(guān)系,哪怕它們是他的幻想投射在紙上的形象,或者,他才是它們的幻想投射在紙上的形象?帝國、戰(zhàn)爭和瘟疫跟那個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哪怕他是浮游在這些超然巨物腹中無處可逃的微生物。每當(dāng)左腿陷入軟綿綿的虛無感,它就知道那個人又喝醉了,它有時甚至能因為假肢所承受的重量而感到疼痛。那個人早就用假肢替換了自己,那么我呢,我能找個東西替換掉那個人嗎?哦,難怪我有朋友,我的朋友是地雷和海星,我們要去南方,去南方的海濱,地雷要再生成鏟子挖土種花,海星要跳進海里補充蒸發(fā)殆盡的水分,那么我呢,在旅館門前的廣場上融入新年舞會的是那個人還是這半條腿?
左腿憂傷的時候,地雷試圖唱歌安慰它:
有些人拿我們點火,
有些人用長矛刺穿我們。
誰都忙著展示碧綠的花園,
卻只為能夠刺穿我們掛在荊棘上。
我們被親人所擄掠,
現(xiàn)在他們把外國人當(dāng)作替罪羊。
許多銅做的獅子成了英雄,
勇敢者被掩埋在土的深處。
有些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們的肩膀上扛著槍。神啊!
救我們,從殘忍者手里拯救我們吧,
他們拿土澆滅了我們的希望。
海星想要抖落身上的土,太多的憂傷充滿了它的身體,像海水那樣把只剩空殼的它給盈滿了。它的每只觸角末端都有眼睛,可是那里不會有眼淚流出。左腿更是沒有眼睛,屬于那個人的眼睛在地球另一端。海星和左腿問地雷這首歌究竟什么意思,地雷說:我怎么知道,我只聽過這一首歌,是路過的塔利班唱的,我喜歡這首歌因為我就是被掩埋在土的深處的勇敢者。左腿說:我也喜歡這首歌,還有,我覺得地雷一點都不勇敢,這么多年來它一直在睡覺,它醒來的那刻我才誕生。海星說:我也喜歡這首歌,誰叫我的希望也被土澆滅了呢,我想要回到溫暖潮濕的南海,你們也離開這里吧,南方的海是比碧綠的花園更像天堂的地方。
左腿、地雷和海星依偎著彼此,太陽落山后,荒漠的上方懸掛著璀璨得好像隨時都能旋轉(zhuǎn)起來的星空。左腿問海星:你是海里的星星,你認識天上的星星嗎?海星試圖閉上每只觸角末端的眼睛,只有這樣它與左腿交流的聲音——或者說意念流,畢竟它們都沒有發(fā)聲器官——才顯得足夠嚴(yán)肅:我生活在海里,天上的星星都擁有各自的海,每顆星都曾經(jīng)有許多海,可是那些海曾經(jīng)存在的瞬間離我們太過遙遠,好吧,我想說的是它們絕大多數(shù)都早已干涸。地雷是它們中相對理性的那個,地雷說:你的意思是,它們其實跟你一樣,都弄丟了海,不同之處是你生活在海里,而海生活在星星上,澆滅了我們的希望的土是地球的一部分,地球也是星星,可是幸運的是地球這顆星還有海,對嗎,我們?nèi)匀挥邢Mサ奖缺叹G的花園更像天堂的地方。
左腿一直在哭,雖然它和眼淚隔著整個地球,它能夠感受到那個人在哭,哪怕地球的另一端仍然天光大亮。那個人不敢也不肯向心理醫(yī)生揭示的真實生活里,他只能借助酒精來達成情感宣泄,他需要的不是麻痹而是太多痛苦的出口,為此,他有足夠的熱情在拍紙簿上描繪野蠻生長的三角梅和海濱小城里略顯突兀的微型摩天輪,還有孩子。只有眼神清澈的孩子們才會為被土澆滅的希望而失聲痛哭,也只有他們才會衷心歡迎遠道而來的左腿、地雷和海星,它們也想?yún)⒓犹旌诤蟮男履晡钑?,它們也向往著劫難后的新生,人類所能感受到的痛苦和希冀其實都來自于它們的掙扎。
它們,是被留在荒漠里的半截人腿,爆炸后地雷的殘片,還有,多虧了漫畫家時空折疊的魔法才出現(xiàn)在內(nèi)陸的蛇尾海星。它們想要去到南方的海,坐馬爾萬開的出租車,喝娜達莎送來的霞多麗,夢見自己是那個人,那個沒有姓名且面目模糊的人,他不想要姓名和面目,他因為美軍撤離阿富汗的新聞而哭得像一團爛泥。
自問自答
這個奇怪的小說的源頭是什么?
很久以前讀卡爾維諾,看到他說他寫小說是從頭腦里的某個意象或者說畫面開始的。對此我曾經(jīng)很困惑,因為我的確是這樣寫詩的,但小說似乎是另一套游戲。我對小說的理解非常反現(xiàn)代主義,我就是想看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和酷炫奪目的人物設(shè)定。但喜歡什么往往因為自己缺乏什么,我讀的最多的其實反倒是現(xiàn)代主義的東西,所以現(xiàn)在開始逆反,想要往狗血通俗小說那里靠。小時候囫圇吞棗了太多未來派荒誕派超現(xiàn)實主義啥的,結(jié)果養(yǎng)成了現(xiàn)在的“陰間審美”,注定與大眾趣味背道而馳,雖然惡補了很多故事跌宕人物酷炫的網(wǎng)絡(luò)小說卻還是擺脫不了幼學(xué)如漆,講不好故事也立不好人設(shè)。歸根結(jié)底,我在意的,還是頭腦里的某個意象或畫面??柧S諾是對的。何必要刻意區(qū)分詩和小說呢?這次我就是拿出寫詩的狀態(tài)寫這篇小說的。至于它的源頭,應(yīng)該是我做過的夢,我經(jīng)常夢見類似電影情節(jié)的畫面,比方說某個住在紐約中城的年輕人出發(fā)去機場,他大概要飛去佛羅里達或是意大利過冬,然后其他的畫面也慢慢匯聚起來,疫情,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還有故事里的漫畫故事……
對這次的寫作嘗試有怎樣的反思和總結(jié)?
我的問題大概是一旦涉及思辨性寫作就會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要是換到寫詩寫小說的頻道上來心態(tài)又會變得破罐破摔一敗涂地。我覺得自己一會像塊橫沖直撞的鐵板,一會又跟漏氣的氣球一樣飄都飄不起來。反思下來結(jié)論是:我大概有郁躁癥吧?
“美國系列”還有哪些奇怪的故事?
給自己繼續(xù)定目標(biāo):接下來想寫印度或者東南亞移民,感覺用漢語寫歐美世界的非白人故事會比較有趣,有好幾個層面的去中心含義(雞血蓄力中);風(fēng)格上我想學(xué)習(xí)高爾基的《在人間》和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他們能寫出來小老百姓的那股子頹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