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華
本期嘉賓雷恪生:1960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表演藝術(shù)家,國家一級演員,享受國務(wù)院頒發(fā)的政府特殊津貼。榮獲第16屆中國電影表演藝術(shù)學會金鳳凰獎特別榮譽獎、第3屆“國際盛典”終身成就獎 、第7屆中國話劇金獅獎 、第4屆中國電視電影百合獎優(yōu)秀男演員獎 、第1屆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最佳演員獎等獎項。
雷恪生坐在那兒,念老舍先生的散文《想北平》:“……花草是種費錢的玩意兒,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shù)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
你閉上眼睛聽,先覺得,是個北京的老人和你在拉家常,就在北京夏日的胡同深處,大槐樹的陰涼里,搖著蒲扇,搖出過去的日子,上世紀的北京。
“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
聽下去,覺得說話的就是老舍先生,在1936,在濟南,在戰(zhàn)爭的離亂里,他因想著北平,想著他出生、27歲才離開的北平,落了淚。
你聽著,就也酸了鼻翼。
睜開眼,舞臺上一把老式木椅,一個老人,黑布大褂,千層底的布鞋,兩手緊握著藤椅的扶手,圓眼鏡后面的眼睛里閃動淚光……
三弦的尾音落了,掌聲響起了,才回過神,這只是個朗誦節(jié)目。
春節(jié)的許愿單
北京話說得如此地道,其實他是個山東人。
9歲,日本剛投降去了大連。學校停課,沒學上,白天跟他爸看攤,晚上跟他爸聽戲,反正戲園子里小孩不要票,就溜溜看了兩年。前臺看了后臺瞧,戲倒未必全看明白了,卻愛上了演戲。
過年,大年三十拜神佛,初一敬祖宗,他一邊磕頭,一邊在心里暗暗向祖宗禱告:“長大,讓我上臺演戲吧,我肯定給你們爭臉。”
后來去了天津,后來又到北京。一直的,上臺演戲的愿望在心里。上中學,學校里有個戲劇社,去了就報考,人家沒要他。說他普通話不過關(guān),滿滿的膠東口音。
不服氣,拼命練,為了改掉口音,讓嘴皮子利落,甚至學了相聲。結(jié)果相聲說得挺不錯,中學匯演表演相聲得了獎狀,還得了侯寶林老先生一幅字,上寫著:人才!
“人才”20歲時考進了中央戲劇學院,1960年畢業(yè)分到中央實驗話劇院。祖宗保佑,上臺演戲的愿望實現(xiàn)了,只是很多年臺上跑的都是龍?zhí)住?/p>
沒有心儀的角色,這劍一磨就是20年,直到1981年的《阿Q正傳》。
雖然53歲才因為和宋丹丹出演小品《懶漢相親》開始進入大眾視野,大器晚成的他這些年卻一直沒斷過演戲。很多人記住了他的影視角色,韓老實、陸大可、魯貴、王喜奎……可能叫對他本人名字的,卻不多。
演員的雜貨鋪
他愛演戲,如今80多歲高齡,他還在演,還活躍著。話劇《老舍五則》,8年,他出演了上百場,“一晚上演好幾個角色,這對演員是個考驗,但也特踏實特過癮,我就好這一口兒,能和觀眾互動交流,多過癮呀!”
“演員是被動的,不找你,就沒法演?!彼恢边@么覺得,因為被動,所以得了角色,尤其心儀的角色,他珍惜可以發(fā)揮自己的能動性的機會。
阿Q,他至今提起來,仍是自己最滿意的角色。
那時候劇院給了500元體驗生活。他去了紹興、去了柯橋鎮(zhèn),大街小巷地找感覺,阿Q到過的地方,他都去體驗下,咸亨酒店的老酒他也喝喝;讀書,讀魯迅的,也讀評價解讀阿Q的;吃飯想,走路也想,睡里夢里都在想,怎么讓人物活起來?去美術(shù)館,看見畫家蔣兆和的作品《阿貴自畫像》,呆住了,佇立畫前,一看看兩小時,直到閉館,工作人員給他請出去。所有之前看的、想的、體會的、感受的阿Q,因著畫上的形象,貫通了,全到了他身上,演得那叫一過癮!話劇《阿Q正傳》演完,編劇陳白塵對他說:“你就是魯迅筆下的阿Q?!?/p>
上中戲,老師說“演員的肚子就是雜貨鋪”,他記了幾十年,“生活和實踐是演員的財富,要像海綿吸水一樣去體驗、去吸收,把這些都裝到自己的肚子里”。
工農(nóng)兵的生活體驗他都有,都做過,他熟悉農(nóng)村、熟悉工廠,也熟悉部隊。創(chuàng)作角色,因為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打底,演什么他都有存貨。他并不因這就滿足,演《秋菊打官司》里的村主任,他依然和大伙兒一樣去到陜北農(nóng)村體驗生活,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雖然都是農(nóng)民,陜北的農(nóng)民怎么講話,什么生活習慣,都還得觀察、還得學習,這樣,雜貨鋪里才能充實。
農(nóng)民演得太好,被貼了標簽,成了農(nóng)村專業(yè)戶。忽然有個機會,有演員檔期調(diào)不開,找他演電視劇《雷雨》中的魯貴。和當年改膠東口音似的,60多歲的人憑著一股勁兒,下大功夫早早就把臺詞背個滾瓜爛熟,人物怎么說話、怎么動作,都琢磨得透徹。戲還沒拍,單是對詞,就把對手演員給“鎮(zhèn)”住了——劇本根本沒翻開過,六場重頭戲的詞怎么對怎么有。劇一播出,他的角色收獲好評無數(shù),“進城”進得漂亮。后來,就又進了《大宅門》,進了紫禁城(《日落紫禁城》),每個角色都讓人印象深刻。
2011年,國劇盛典,終身成就獎頒給了演了50多年戲的他,“拿的這個獎,是句號?是逗號?我想應(yīng)該是驚嘆號,這個獎是終身,卻不是終點。我把它當個起點,以后細水長流,多演角色”。
“演員,得有生活,還要多演、多實踐。甭管多小的人物,都要琢磨,一個要和一個不一樣,這樣創(chuàng)作出的角色才有根、有底、接地氣,不飄,那才對得起觀眾。”到現(xiàn)在,八十多的他演《老舍五則》,自己的臺詞,還是手抄一遍。演了百場,多版本的定稿,每次的修改,增減的臺詞,演出的體會也都認真寫下來:哪一場觀眾該笑的時候沒笑,哪一場觀眾不該反應(yīng)的時候有了反應(yīng),問題出在哪兒?再演,哪塊兒節(jié)奏可以再快點,哪地兒臺詞可以加一句……
“電影演了不到60部,所以只能算半拉電影人。我還是喜歡舞臺,話劇常演常新,可以和觀眾互動交流,共同塑造角色,每場都不一樣……”他抿一口自己泡的小酒,咂摸咂摸,無限滿足:“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