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商
2021年7月10日,《永恒史:毛旭輝四十年回顧展 1980-2021》在北京當代唐人藝術中心開幕,展覽用200多件作品和手稿,以“生命·具象”“權力·家長”“意志·剪刀““圭山·寫生”四個章節(jié),呈現(xiàn)了毛旭輝跨四十年的藝術歷程。
2006年,因緣際會,毛旭輝重新回到了青春時期常去寫生的地方,圭山。說是圭山,其實是圭山腳下的糯黑村,這里居住著彝族支系撒尼人。早期,毛旭輝和張曉剛諸人來圭山寫生,模仿巴比松派、印象派、蘇聯(lián)繪畫的創(chuàng)作,他們激昂,如今再次來到圭山,毛旭輝早已不是那個初學者,或者天真的畫家了。自然,青年時代的毛旭輝更單純,更有力量,其包容的也更廣闊,筆涉大地、自然、天空、牧羊女,乃至于心靈與常俗。但對照之下,反倒是2006年之后的圭山寫生別開一番靈境。這其中,技藝與思考是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或許是毛旭輝跨時代后的毅然抉擇,他放棄了對主題和觀念的執(zhí)著,轉而追求回歸自然和幻真。
2007年和2009年,父親和母親這兩位堅貞的知識分子和黨員先后逝世,毛旭輝衷心系之,感懷萬端,此中多種情操再度翻涌到面前,被幾番細細揣度。最喜歡,毛旭輝說,“來是一張床,去亦是一張床,一張床承載一個輪回,一張床解釋一個存在?!眮砣ブg,別樣流轉,或許正是藝術所賴以生發(fā)的身境與心境。2011年,毛旭輝畫下一把“倒下的椅子”,在蓊然的色花之中,一把椅子直直躺倒,像是從來如此一樣。這把躺倒的椅子不就是毛旭輝的父母嗎?他們形單影只,無所依托,最終獨自承受著自身與社會,而今他們匆匆倒下,給我們留下一個時代的背影,以及他們無從拯救何物的承擔。“許多人常在一張床上結束了/一把椅子,一張床/當你坐立了的時候,你的存在還有人傾聽/當你躺下的時候,人們向你垂下了頭。”毛旭輝在一首詩中如是說。毛旭輝的父母親一直就這樣倒著,他們始終是椅子,始終是可以依托的、有用的存在。而毛旭輝在日常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就像他一直所見的一樣,圍繞他的是損毀又必需的東西,有如破了的衣服,有如創(chuàng)傷了的心。在《繪事有思:藝術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中,毛旭輝將椅子的到來看作是繆斯的饋贈。他說:“我很需要這種精神方式,結果就在我很悲痛的時候,一把椅子送給了我。它可以讓我在一段時間內(nèi)用它寄托我的許多情緒,這是一種很幸運的感覺?!?/p>
和當代藝術家典型的遷徙與流散的境況不同,毛旭輝幾乎扎根在了自己的所在。如此數(shù)十年,毛旭輝漸漸生出豐厚的記憶。他自述說,自己對昆明的了解限于幾條街、幾幢樓、幾所院,以及一些花樹鳥獸。毛旭輝說,“我熟悉它們在日光下的變化和缺少日光時的朦朧,以及它們對季節(jié)變化的反應。我也熟悉這里的口音和彌漫在空氣里的煙草味,熟悉這里在什么時令吃什么,什么好吃……”然而建筑在這之上的,是無窮無盡的理知,以及刪繁就簡的情感,它們隨時間不斷延伸、虬結,正如其在一十年代畫作所臻的流灑與繁茂一般。歲月變更,他回眸時又增添了別種心緒。
剪刀
“在圭山,時間是重復的,是凝固的,甚至是停頓的,緩慢、寧靜、簡單、結實,一日、又一日。”毛旭輝在一首詩里寫道。
當然,超越是毛旭輝所不常涉及的,他常談到的是永恒。永恒與超越可謂互為表里,但永恒要來得可貴。藝術努力的方向應該是以永恒作為價值判斷標準的,毛旭輝在一次采訪中說,“當我們回望藝術史時就會發(fā)現(xiàn),從文藝復興一直到現(xiàn)在,所有偉大的藝術,包括金字塔、中世紀的教堂、巴洛克藝術、貝多芬的音樂等等,都已經(jīng)成為我們?nèi)粘I钪械囊粋€重要組成部分了,這就是永恒。? 只有在永恒標準的驅(qū)策下,創(chuàng)作者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好的畫家?!?/p>
為毛旭輝的藝術作良證的,是一種鳥,紅嘴鷗。毛旭輝筆下的紅嘴鷗矯捷又靈動,它的身姿和神色無一不透露出,這就是精靈。白色、灰色,以及一點點紅褐色就構成了紅嘴鷗的全部色彩,但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如此繽紛、如此夢幻的色彩圖像。更令我在意的是,烏泱泱的紅嘴鷗鋪滿了整個畫面,我卻感受不到一絲壓抑,反而感受到釋放,以及飛翔的快感。毛旭輝記得,1985年紅嘴鷗第一次在昆明落腳,此后便必經(jīng)昆明,那一年她的女兒出生了,如此,紅嘴鷗在毛旭輝眼里便如同掌握著生命轉化密碼的神祇。事實也的確如此,從1985年開始,紅嘴鷗每年都會到昆明過冬,并集群繁殖,時至今日,紅嘴鷗群已經(jīng)成為昆明的一景。紅嘴鷗天性群習,猶如盛筵,恰如毛旭輝畫中恣意生長,別開生面。
紅嘴鷗不是毛旭輝唯一鐘愛的物,或者符號,他還熱衷于日常生活中的符號,像鑰匙、茶杯、錦旗、書架、靠背椅、藥瓶、沙發(fā)、紅磚樓、中山裝,其中最重要的是剪刀,以及上文提及的椅子。剪刀這個符號,則代表著毛旭輝的另一面。這里先談談毛旭輝如何發(fā)現(xiàn)剪刀。又到了生命攸關的時刻,毛旭輝喝起了中藥和西藥養(yǎng)身體,剪完藥片和藥囊,剪刀就被他放在桌上。日復一日,桌上靜置的剪刀就進入了畫作,甚至成為了畫作的主導。在一次訪談中,毛旭輝剪刀在畫作中越來越重要,他說:“后來,在審視自己畫的時候,剪刀的張力和特殊的視覺形象,對我很有吸引力。于是,剪刀在我的畫面中越來越大,甚至超過其他物體,成為視覺中心?!奔舻毒瓦@樣成為了一個主題,一個藝術品,一個象征。
一把紅色或黑色的剪刀,或打開,或收攏,或倒置,究竟何謂?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要追溯剪刀的原型,這把剪刀是毛旭輝母親的剪刀,她最長使用的工具之一。如此,剪刀自然象征著上代的存在,以及歷史的壓力,當然它也意味著一日一日的教養(yǎng),以及或此或彼的愛。明白這一點,我們就能了解,毛旭輝的剪刀有其豐富的歷史和個人蘊含。就藝術而言,剪刀系列的畫作其實是對“85新潮后”“潑皮”“玩世”之類的潮流的反駁。毛旭輝此類作品自然不屬于“潑皮”“玩世”的行列,但它們也不屬于“潑皮”“玩世”的反面,毋寧說,毛旭輝和“潑皮”“玩世”的潮流保持著基本的對話關系。從世界藝術潮流來講,毛旭輝的剪刀主要屬于極少主義,但它顯然也聯(lián)系著國內(nèi)外的當代藝術潮流,尤其是毛旭輝80年代所身處的新具象。他顯然很少從藝術的角度切入這些畫面,對他來說,畫作首先寄存著一代人的思想,以及他的追求?!巴ㄟ^它,我表示過沉默。溫暖,甚至愛、祈禱這些深層的情感,以及冷峻和虛無的態(tài)度?!泵褫x說。
毛旭輝進入當代藝術世界不久后就吹起了85新潮。85新潮這個稱法是高名潞1986年在一個油畫藝術討論會上提出的,而后成為了其時最重要的命名。85新潮所代表的正是傷痕藝術后全國范圍內(nèi)的藝術進步和突破,而毛旭輝所屬的西南藝術研究群體,以及新具象派便是其時的重要派別,其中毛旭輝又是這一派別最重要的發(fā)言人。歸根結底,85新潮是從思想到藝術的介入,而非從藝術到藝術的介入,思想,而不是藝術,在這個歷史時期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例如,毛旭輝寫了大量的思想性隨筆和日記,這使他和85新潮,以及80年代文化熱高度相符,但這又導致了另外一件事,毛旭輝非常依賴于思想,多多少少剝奪了藝術的主體位置。而這又聯(lián)系著栗憲庭在《重要的不是藝術》對中國知識分子所做的判斷,“一面對社會和人生有著深沉的憂患,一面又極力修煉和凈化內(nèi)心,以達到遁世和超脫的境界。這種超脫是以犧牲人的許多可能性和欲求作為代價的?!?/p>
1970年代末,毛旭輝在百貨公司鞋帽批發(fā)部工作,工作間隙,他就學習外光派,在寶善街周圍寫生。像那個年代的大部分畫家一樣,他從連環(huán)畫,以及非常基礎的靜物訓練開始,摸索著畫畫。因緣際會,毛旭輝參與了晉寧縣文藝創(chuàng)作培訓班,之后又進入云南藝術學院學習。青春期時間,毛旭輝開朗、外向,幾乎是老大哥的人物,幾次情感糾葛之后,毛旭輝反而選擇了一條保守的、隱居的道路,個中或許和他的藝術觀也分不開。他閱讀《從文藝復興到19世紀資產(chǎn)階級文學家藝術家有關人道主義人性論言論選輯》《荒原狼》《世界文學》等書籍和雜志,很受熏陶,并從此長久沉浸在文化思潮之中。一次外出寫生的經(jīng)歷讓他深深愛上了圭山。早期的圭山系列洋溢著天真浪漫、神秘慵懶的氣息。毛旭輝時常詢問一些真理的問題,有時候他徑直在草圖邊寫。毛旭輝將圭山看作是自己的巴比松,山村、山谷、苞米、石屋、牛羚、梨花,種種都令他垂憐和迷醉。置身圭山,毛旭輝覺得自己被帶到了伊甸園的世界,那些勞作和自然在他眼里是多么簡樸和自得。后來,圭山逐漸擴大,幾乎成了毛旭輝藝術世界的全部。
新世紀最初的幾年,毛旭輝重新回到圭山,在圭山,這位南方之子終于找到了他久違的歡樂,以及他“壓在大海下最深的情感”。今天再看毛旭輝,恰如其云南藝術學院畢業(yè)論文看待保羅·塞尚一樣,“我們透過這一切并不順眼的、刺激了陳舊眼光的‘稚拙,感受到了他藝術中的生命和奧妙所在……不是描繪了自然的軀殼,而是自然內(nèi)部構造的表現(xiàn)。這是多么純粹的繪畫語言,包含著真誠和力量,希望和自信,有著一種不屈不撓的創(chuàng)造藝術的意志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