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國
這天,我接待了維娜母女的預約來訪。
維娜母親介紹說:自從上了高中,維娜狀態(tài)就不是很好,考試成績也不如初中了,說學習壓力大,說老師、同學對她不好,隔幾天就會因為各種理由不去上學。最近,維娜甚至還提出了休學的想法,說明年重讀高一。這已經(jīng)讓她著急上火了,更讓她著急上火的是,維娜對自己的成績不滿意,還不努力學習,反而越來越愛美了。在家里,一有空就照鏡子,就打扮自己。她和愛人不止一次訓斥她,嘗試與維娜交流,也無濟于事。她真不知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思考再三,便選擇了求助心理咨詢。
慶幸的是,維娜求助愿望很強烈。初步溝通后,我感覺這是個思維敏捷、善于表達的女孩。在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后,我們的交流便開始進入了正題。
剛轉入正題,維娜就皺起眉頭:“我有好多煩惱……”
“最大的煩惱是什么?”
“最大的煩惱是,我愛美,太膚淺了,太墮落了,太沒有底線了?!?/p>
“如此定罪,有何為證呢?比如……”
“比如,有時候會化妝,還特別愛照鏡子……”
我笑了:“你們進門之前,馬老師剛剛照過鏡子,原來是太膚淺,太墮落了?”
維娜也笑了:“不是,您那是禮貌,是對人的尊重。我不一樣,我的愛美讓很多人不欣賞,甚至讓很多人反感?!?/p>
“讓很多人反感?”
“主要是我媽媽,她一看我化妝,一看我照鏡子,就開始打擊我:‘就知道美,有愛美的工夫把學習搞好,你看哪個學習好的整天只知道美?還有,我們老師也是這個意思,好像我就是因為愛美,才學習不好的。”
“于是,你自己也覺得是因為愛美影響了學習。于是,你覺得自己太膚淺,太墮落了,太沒有底線了。于是,愛美成了你最大的煩惱。是這樣嗎?”
維娜聽出我話里有話:“您說,我難道不是因為愛美而影響了學習嗎?”
我笑道:“這樣吧,咱們讓事實說話。就成人來說,誰見過事業(yè)越好越邋遢的?就你們學生來說,也是這樣。誰見過哪個女孩越邋遢,學習反而越好的?”
維娜有所領悟:“也對,愛美未必學習不好。那我為什么學習不好呢?”
我們的會話轉入維娜的學習:“你的學習是什么狀況?”
說起學習,維娜更是眉頭緊鎖了:“也就是中游吧,班上前10名?!?/p>
我引導說:“幾十個學生的班級里你占前10名,明明是上游,你怎么說是中游?馬老師猜想,是你對自己期望太高,對自己的考試名次不滿意,所以你才把上游說成中游。是這樣嗎?”
維娜沉思片刻:“對,您說得對。我對自己的學習非常不滿意。您不知道,我初中的時候,長期是班上的第一名,老師們都說我是重點高中的種子選手。可是,我中考沒有發(fā)揮好,才進了這個普通高中。您不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走進這個校門的。我想,到這樣一個普通高中,一定要給自己找回面子,一定要拿個全校前3名??墒牵谝淮慰荚?,我只拿個班上第3名。這怎么行?我就拼命地努力學習。可是,越是這樣努力,越是不行。最近一次考試,我在班上的前3名都保不住了,退到了第9名?!?/p>
“于是,你對自己非常不滿意,你找不到學習的感覺了?”
“何止是找不到感覺?我這不簡直是徹底失敗了嗎?我媽也說,怎么到高中就成這樣了?這樣下去怎么行啊?老師也說,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就這樣,我就常常不想去上學,常常讓家長把我接回來,后來還常常想休學重讀高一?!?/p>
“這都是因為你對自己的分數(shù)不滿意?”
“是的,非常不滿意,初中長期的第一名,高中怎么能這個樣子?就是從這時候起,那個優(yōu)秀自信的我再也找不到了,我自卑到了極點,都不敢見人了。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我感覺老師、同學都瞧不起我。真的,我總感覺大家瞧不起我……”
“大家都瞧不起你?又有什么事實為證呢?”
“我也找不出什么證據(jù),就是感覺大家好像都在議論我,都在嘲笑我……”
“你知道《疑人偷斧》的故事嗎?故事里說,有個人家里的斧頭找不到了,以為鄰居偷了他的斧頭,于是怎么看鄰居都像偷斧頭的??墒?,過兩天他在家里找到了斧頭,再看鄰居,怎么看都不像偷斧頭的人了。這在心理學上叫作心理投射,就是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別人身上。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您是說,因為我自己瞧不起自己,就以為大家都瞧不起我?也對,從來沒聽誰直接說過我的不好,就是我自己總感覺別人瞧不起我。”
我引導說:“這樣的感覺很不好受,為了讓心里好受些,怎么辦呢?”
維娜領悟了:“知道了,就是在這時候,我開始化妝,開始頻繁照鏡子。”
我點頭:“這樣,可以讓自己失落的心得到些安慰,讓心里好受些?!?/p>
維娜眼圈紅了:“謝謝您理解我。我不是膚淺的女孩,我不是墮落,就是想讓自己暫時忘記煩惱。可是,我沒有得到過理解,得到的只有打擊。一看我照鏡子,媽媽就用最厲害的話打擊我:‘你就美吧,你就墮落吧,這樣臭美你還想學習好?”
“于是,你覺得是因為自己愛美而影響了學習。于是,你覺得自己太膚淺了,太墮落了,太沒有底線了。于是,你對自己愛美很反感,卻又禁不住想照鏡子?”
“對,對,就是這樣。可是,我不想墮落,我不想讓大家瞧不起我……”
至此,我看清了維娜愛美煩惱的心理緣由。
首先是因為心理補償情結。所謂心理補償情結是指,如果人的某種心理需求未得到正常滿足,潛意識里會形成一種補償心理傾向,試圖通過其他方式讓心理需求得到替代性的滿足。補償情結有很多不同的情況,有的是為了補償心理空虛,有的是為了補償心理失衡,有的是為了補償心理失落,有的是為了補償感情缺失,等等。
就維娜的情況看,由于自我盲目過高期望,心理壓力過大,影響了學習效果,以及考試的發(fā)揮。因此,找不到學習感覺,陷入極度的自卑,內(nèi)心形成了極度的自我否定評價,讓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傷害。同時,由于心理投射作用,把內(nèi)心的自我否定評價,投射到了周圍人的身上,以為大家瞧不起自己。這讓她的自尊心更加受傷。自尊是人非常重要的心理需求。自尊心受傷,自尊的需要不能得到滿足,會促使人想方設法尋求替代性的滿足。于是,激活了潛意識里的心理補償情結。作為青春期女孩,怎樣讓自尊的需求獲得替代性的滿足呢?通過關注容貌,通過愛美,來讓自尊需求獲得替代性的補償,往往是自然而然的選擇。這是人之常情,是不難理解的。
再有是因為心理活動逆定律。人的心理活動有個很微妙的規(guī)律,叫作逆定律。意思是說,人的某些心態(tài)或意念,常有這樣的情況:你越是不想讓它出現(xiàn),它越是要出現(xiàn),你越是排斥它,它越是驅(qū)之不散,你越是想打壓它,它越是要表現(xiàn)強烈,揮之不去了。
維娜的情況就是這樣。維娜因自我感覺學習不好而自尊心受傷,是前因。通過愛美來補償自尊的需求,是后果。但是,由于家長和老師等外界影響,在她心里反果為因了,把由于補償自尊需求而愛美這個結果,當成了學習不好的原因。這樣的因果顛倒,讓她心里對自己的照鏡子等愛美表現(xiàn),形成強烈的排斥和否定的態(tài)度。于是,心理沖突出現(xiàn)了:一面是有愛美的心理需求,一面是對愛美的心理排斥。按照心理活動的逆定律,這種排斥和否定,反而強化了愛美的意念,反而讓想照鏡子之類的沖動更加驅(qū)之不散。于是,讓照鏡子之類的愛美行為,成了一種似乎超乎常情、難以擺脫的強迫行為。于是,愛美在她心里成了不可名狀的煩惱。
溝通至此,維娜眼睛亮了:“您的意思是說,對照鏡子這樣的事,我不用那么自責,不用那么排斥,應該順其自然。是這樣嗎?”
我肯定地說:“非常正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青春少女?不必自責,也不必千方百計地控制它、克服它,而應順其自然。在家里,想化就化妝。出門前,想照就照鏡子。就這么簡單。如此,愛美的煩惱就會慢慢淡化了。”
維娜深有所悟:“知道了,不再為愛美糾結了??墒?,我的學習呢?”
我趁勢引導:“這才是關鍵。對自己的學習滿意了,也就真正找到了自尊,也就不用靠愛美來心理補償了。接下來,咱們討論這個學習效果的問題。”
維娜神情非常專注:“我怎樣才能取得滿意的學習效果呢?”
“回顧一下,以前沒有取得滿意的學習效果,問題出在哪里呢?”
“我心太高,進了高中就想爭取全校前3名,我就拼命學習,可是越這樣越不行。這讓我非??鄲馈!?/p>
讓維娜困擾的,實際上是個學習動機與學習效率的關系問題。為了便于理解,我請維娜一起來觀察下面這張圖,看看有什么規(guī)律。(圖1)
我?guī)е贿呌^察一邊解釋說:“從圖中可以看出,就學習動機與學習效果的關系來說,如果沒有足夠強度的學習動機,就是說完全不知道努力學習,學習效率當然不會高。隨著學習動機的逐漸增強,就是說知道努力學習了,學習效率會逐漸提高到最佳狀態(tài)。但是,不是學習動機越強,學習越努力,學習效率就越高。學習動機超過了適當強度,學習努力超過了適當程度,學習效率反會降低下來?!?/p>
看維娜若有所思,我實話實說:“你的情況就是這樣。到高中后,學習動機太強了,超過了適當強度,也就是說,你學習太努力了,超過了適當?shù)呐Τ潭龋詫W習效率反而下降了。這是讓你失去自尊,丟掉自信,對自己不滿意的根源?!?/p>
維娜緊鎖的眉頭舒展了:“我知道了,學習要努力,但是不要拼命努力?!?/p>
我肯定說:“對,學習不是打仗,學習不用拼命,學習要有平常心。心靜書能入。把動機強度降下來,讓自己多些平心靜氣,才會有滿意的學習效果?!?/p>
維娜臉上陽光燦爛了:“知道了,這樣才能真正找到自我感覺,找回自尊,也就不用擔心被別人瞧不起,更不用靠愛美來做什么心理補償了?!?/p>
跟維娜母親溝通了上面的意思,維娜母親深受觸動,深刻反思,怪自己不懂孩子心,冤枉了孩子,并表示不再對孩子盲目的過高期望,不再給孩子制造壓力。
一個月后,我收到維娜母親的報喜短信,說女孩已經(jīng)步入學習正軌,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好。收到這樣的反饋,我在心里默默的祝福,期待他們越來越好。
生活中,父母并不是心理專業(yè)人員,對孩子的心理活動難免有不懂的時候。但是,期待每位父母都可以做到的是:丟掉對孩子盲目的過高期望,靜待花開。
(作者系應用心理學研究員,曾任職于天津市寶坻區(qū)第一中學心理健康中心)
(編輯 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