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慧 楊燁文
《紅樓夢》開篇就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批閱十載,增刪五次”[1]4,曹氏家族繁華謝盡讓曹雪芹感悟到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將對往昔繁盛家族的追憶以各種形式糅進(jìn)了《紅樓夢》,服飾便是其中一種具體可感的物質(zhì)表現(xiàn)形式。小說通過人物服飾描寫向讀者傳遞中華傳統(tǒng)服飾文化的價值,通過人物對服飾色彩和式樣的選擇等細(xì)節(jié)來表現(xiàn)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性格特征。《紅樓夢》中的服飾描寫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此,研究《紅樓夢》中服飾質(zhì)料、色彩的應(yīng)用,分析典型人物的服飾選擇,對了解中國服飾中蘊藏的封建等級觀念、文化寓意以及人物的審美取向有重要作用。
既然要談紅樓服飾,那就不得不提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一個詞語:云錦。因為我們??吹綍心切┯梅睆?fù)至極甚至需要逐字辨認(rèn)的語言所描寫的人物服飾,其質(zhì)料正是有著渾厚優(yōu)美花紋、濃艷莊重色彩的云錦。
云錦始于南朝,盛于明清,大致可以分為“妝花”“織金”“庫緞”“庫錦”四類,是至臻至善的中國傳統(tǒng)工藝美術(shù)珍品,代表了織品中的最高技術(shù)水平。云錦的織造原料非常豐富,有金線、銀線、銅線、蠶絲、絹絲及各種鳥獸羽毛等,這些原料在織造中互相混合,穿插組合,使得絲織物成品華麗獨特、美輪美奐。云錦也因色澤瑰麗燦爛,宛如七彩云霞而得名。云錦工藝獨特,對織工的技藝有很高的要求,所用機(jī)器也是專業(yè)精密的大花樓機(jī),與《天工開物》中記載的大花樓機(jī)基本一致。整個織造過程需要提花工和織造工兩人配合完成,織機(jī)上層坐著的提花工,負(fù)責(zé)提升經(jīng)線;織機(jī)下層坐著的織造工,負(fù)責(zé)織緯、妝金敷彩。兩個人通力合作,每天也只能生產(chǎn)5~6厘米云錦。這種精密的織造工藝至今仍無法用大機(jī)器生產(chǎn)來代替,云錦的制作可謂是“寸金寸錦”。
曹雪芹自小生活在負(fù)責(zé)云錦生產(chǎn)織造的江寧織造府中,生活體驗以及曹家三代世襲織造府所帶來的文化熏陶對其創(chuàng)作《紅樓夢》影響巨大,小說對云錦的用料、紋樣、色彩等描寫之繁多之豐富堪稱“服飾大觀園”。據(jù)相關(guān)資料統(tǒng)計,《紅樓夢》中的人物有400多人,服飾形態(tài)更是豐富多彩、各具特色,僅織品和繡品就多達(dá)50種、1 949件。[2]2其中,云錦成為紅樓夢服飾描寫的重要素材,與曹雪芹在江寧織造府的生活成長經(jīng)歷密不可分。織造府是由皇帝委派內(nèi)務(wù)府親信監(jiān)管絲織生產(chǎn)的織造機(jī)構(gòu)。江南的江寧(今南京)、蘇州、杭州設(shè)有官辦織造機(jī)構(gòu),惟江寧是專門為皇帝織造特種錦緞的生產(chǎn)地。[3]曹家三代奉御命掌管江寧織造府長達(dá)58年,為皇室貴胄織造衣物,而少年時期曾在錦繡綺羅堆中成長的曹雪芹自然就受到了服飾文化的熏陶。比如《紅樓夢》第五十二回病晴雯勇補雀金裘一節(jié),被賈母錯認(rèn)成“哦啰斯國”的稀罕物件雀金裘其實就是中國的云錦,而且是云錦中的極品孔雀錦。其工藝復(fù)雜,用料昂貴,需要把孔雀羽和蠶絲用手工的方式捻在一起,孔雀羽必須選用10厘米以上的雄孔雀毛,和絲線在一起揉搓,再將金塊打成金箔,切割成金線,最后用金線包住蠶絲,從而顯得“金翠輝煌,碧彩閃灼”。[4]北京十三陵定陵出土的明萬歷皇帝“織金孔雀羽妝花紗龍袍”上的龍紋就是用孔雀金線織成,寶玉的這件則全部由孔雀金線織成,單從織物價值而言比上述龍袍更稀有珍貴。作者在這一節(jié)中借晴雯之口對這一家族鼎盛時期的服飾大書特書:“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象界線似的界密了?!盵1]486這里與其說是展現(xiàn)晴雯針法的高超,不如說是展現(xiàn)曹雪芹對云錦“挑花結(jié)本”等織造技法的了如指掌。
禮制作為封建時代政治統(tǒng)治和社會文化等方面的中心思想和制度,涉及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其中,“服以旌禮”這一禮制思想是封建統(tǒng)治者維持封建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之一。人類由于經(jīng)濟(jì)、政治和社會地位的不同,自然形成或人為劃分為若干階層。各社會階層的人所著服飾也有明顯的差異,其著裝無不體現(xiàn)其所代表階層之特性。服飾能夠彰顯等級,顯示身份。在曹雪芹的筆下,人物的衣著打扮不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行為舉動,而是上升到了一種特有的文化形態(tài)?!都t樓夢》中人物眾多,上至親王貴胄,下至百姓奴仆,曹雪芹區(qū)分這些人物地位階級差異的方法之一就是對服飾進(jìn)行細(xì)節(jié)描寫,服飾色彩與面料中蘊含的階層差異這一禮制內(nèi)涵也由此被表現(xiàn)出來。
紅色代表華美富貴之色。五方正色在實際運用時被分為陰陽兩組,陽組是紅、黃、青,其中紅色為陽中之陽。周汝昌在《紅樓藝術(shù)》中說:“蓋紅者實乃整部《紅樓》的一個聚焦。”[5]85《紅樓夢》中提到紅色系的共有30多處,包括大紅、桃紅、水紅、銀紅、海棠紅、石榴紅、楊妃色等。大紅是《紅樓夢》服飾色彩中的正色,由于服色的等級限制,只有榮國府的幾個主子身上有大紅,以寶玉為代表:從頭上綁發(fā)的“紅絲”“紅絳”,到身上所穿之“紅襖”“紅綾短襖”“紅褲”,再到腰上所束之“紅汗巾子”,手上戴的“紅麝香珠”,下至腳上穿的鞋,無不是大紅色的。而丫鬟們只能穿桃紅、水紅、銀紅、海棠紅等間色服裝,比如第二十四回,鴛鴦穿“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第五十一回,已經(jīng)獲得王夫人內(nèi)諾的準(zhǔn)姨娘身份的襲人回娘家時也只能穿桃紅色的百花刻絲銀鼠襖,下面搭一條蔥綠盤金彩繡綿裙;第五十八回中,“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1]546。最直接言明紅色的等級限制的是第十九回,“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的賈寶玉去花家探視襲人,得知“今兒那個穿紅的”是其姨妹之后發(fā)出一聲嘆息,襲人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的緣故,想是說他那里配穿紅的?!盵1]508一向喜紅的寶玉對紅色自然是極其敏感。作者沒有寫諸如“那系絳帶的”或“那衣服上有某花紋的”,而是特意用“那個穿紅的”來引起讀者們對顏色的注意,通過寶玉的嘆息以及襲人的解釋來感知,其姨妹穿紅色是一種違反禮制等級的行為。
除了被大書特書的紅色,還有一個榮國府眾人都不敢上身的顏色——明黃。根據(jù)《清史稿·輿服志二》的記載:明黃色是皇帝、皇后、太皇后的專屬用色,皇太子、妃和妃的龍袍均為金黃色,嬪的龍袍為香色。[6]3033小說中僅有兩例,元妃省親一回出現(xiàn)一次:“一隊隊過完,后面方是八個太監(jiān)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盵1]161還有一次提及黃色是在第五十三回,賈蓉捧著裝有皇帝賞銀的一個小黃布口袋,“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1]489。明黃是帝王之色,象征封建皇權(quán)和神權(quán),比紅色更加尊貴。
雖然大觀園的主子不可以用明黃、金黃這種皇室御用色,但黃色系中另一種象征著地位和富貴的秋香色則常見于王夫人、寶玉和湘云這類尊貴之人的服飾、織物以及器具中。如第三回以黛玉的視角描述王夫人居坐宴息的東耳房臨窗大炕上的家具擺設(shè),其中就有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和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王夫人這耳房大炕上的用品讀來倒也頗有趣,有點像古代統(tǒng)一花紋的床上三件套。第八回,寶玉探視寶釵時的服飾:“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盵1]80第四十回,賈母向眾人普及軟煙羅:“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盵1]366第四十九回,著名的斗篷大會中,湘云“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lǐng)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襟銀鼠短襖,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1]453第一百零九回,妙玉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面罩著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腰上拴著秋香色的絲絳作為搭配飾物,腰下則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zhí)麈尾念珠,飄飄拽拽地走來,全然一副與紅塵俗世不相干的淡漠形象。
談及色彩的等級,青色也名列前茅。青色系有石青、紅青、佛青等不同名目,其中石青色是僅次于黃色的貴重顏色,《大清會典》規(guī)定從皇帝到王公大臣,禮服一律為藍(lán)或石青色。因此,清代貴族階層所穿衣服大都喜歡選用石青色,以彰其身份地位,男子的官服多用青色做底色,女子服則多選用青色來掐邊。李漁的《閑情偶記》中就提及“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7]214?!都t樓夢》中,石青色就多見于寶玉和王熙鳳的服飾之中,如寶玉的“石青貂裘排穗褂”“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緞排穗褂”,王熙鳳的“石青刻絲灰鼠披風(fēng)”“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等。在襲人回家探病時,為了彰顯大家族的體面,王夫人與王熙鳳對襲人的行裝多次添補,其中就有王熙鳳賞賜的一件“石青刻絲八團(tuán)天馬皮褂子”,但這件衣服在后續(xù)的內(nèi)容里并未見襲人上身,可能是因為石青色所代表的禮制內(nèi)涵限制,襲人沒有資格穿上身,否則就僭越禮法了。
清代宮廷貴族服飾使用的質(zhì)料珍貴奢華,品類繁多。其中,絲織品大多是來源于江南的高端緞、綢、紗、綾、羅和緙絲等;名貴皮料則來自東北高寒地區(qū),這里是滿族發(fā)祥地,盛產(chǎn)貂皮、海龍皮、狐皮、銀鼠皮、猞猁猻皮、水獺皮、鹿皮和狍皮等。這些品質(zhì)上乘的服飾質(zhì)料頗具實用性,柔滑舒適,輕便保暖,還有很重要的象征意義:以其品質(zhì)高低和名貴程度等來體現(xiàn)穿用者身份地位的尊卑貴賤?!稓J定大清會典事例》記載:“閑散宗室服,用蟒緞、妝緞、倭緞、金花緞及各種花素緞。衣四開裾。……覺羅服,用金花緞、倭緞,各種花素緞。”[8]9452
從小說中對榮國府的背景介紹可以得知,賈演和賈代善被封為榮國公,是超品的世襲公爵,與此相應(yīng),賈母的誥命是超一品夫人,因此按照大清禮制他們有權(quán)使用云錦如妝緞、錦緞,以及上等動物皮毛如貂皮、狐皮等珍貴服飾面料來剪裁制衣。大觀園中的其他主子雖沒有可以穿上述面料的品階,但因受蔭于祖輩,再加上賈家的繁盛,他們的服裝中也不乏上述面料。
寶玉的首次出場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便是使用了兩種不同顏色的金線入繡,織出百蝶穿花的紋樣的云錦成衣,金銀在織物中大量運用可以使其顯得更加富麗堂皇,在陽光照射下富于色彩變化,這是云錦的一大特色。值得注意的是,妝花工用花樓機(jī)縫制一只惟妙惟肖的蝴蝶可能就需很長時間,而寶玉這件衣服卻有百只蝴蝶,足見這大紅箭袖的人工成本之高,其主人的身份地位之尊貴也可得見。除此之外,名貴的動物皮毛也常見于寶玉的服飾中,如第十九回去花家探望襲人“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1]174,第五十一回起夜時披的“貂頦滿襟暖襖”[1]473。狐裘貂毛本就已經(jīng)很名貴了,怡紅公子用的還是狐貍腋下的皮毛做的箭袖、貂下巴上的毛做的暖襖,不知寶玉的這兩件衣服要消耗掉多少只狐貍和貂了。除了上述質(zhì)料金貴難得的衣服之外,寶玉還有許多超越他本人階層所可以擁有的衣物。比如第五十二回大名鼎鼎的“雀金裘”,前文已言,這是一件全部由孔雀金線織的裘袍,比十三陵出土的萬歷皇帝“織金孔雀羽妝花紗龍袍”還要金貴。賈母曾說,這是俄羅斯進(jìn)貢的,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又如第九十四回穿的一件王公以上品階才可以穿的“玄狐腿外褂”等。
珍貴的皮毛在王熙鳳的穿著中更為常見,如劉姥姥一進(jìn)大觀園見到鳳姐時,她日常家居就穿著“秋板貂皮昭君套”“石青刻絲灰鼠披風(fēng)”“大紅洋縐銀鼠皮裙”這類金貴的貂皮鼠皮。林黛玉受祖上世襲列侯爵位的蒙蔭也有穿戴珍貴皮毛的權(quán)利。第四十九回中黛玉“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足登“香羊皮小靴”;出身“裝不下金陵一個史”家的史湘云則穿著“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褂”和“耰皮(鹿皮)小靴”[1]453。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節(jié)的描述中薛寶釵的斗篷卻只是“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1]453。這是因為薛家雖然也是金陵富庶的大家族,但終究只是皇商出身,就算前面冠名了“皇”字,其本質(zhì)上還是位列“士農(nóng)工商”最底層的商人階級,所以其服飾中并未出現(xiàn)貂鼠皮毛、妝花錦緞這類違反階級禮制的面料。
服裝的色彩和面料是中國古代服飾制度中十分重要的組成元素,《紅樓夢》的服飾色彩與面料體現(xiàn)了清朝的服飾制度。服飾作為政治倫理的外在形態(tài),已不僅是一種人眼對自然色調(diào)和物質(zhì)材料的視覺呈現(xiàn),而且是統(tǒng)治階級直接用以區(qū)分等級差別,彰顯權(quán)力不可僭越的標(biāo)志與象征,成為一種承載情感精神和思想意識等人文內(nèi)涵的信息媒介。在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面料和色彩所蘊含的象征意義遠(yuǎn)超它的視覺形象所產(chǎn)生的審美意義,但也正是這種象征義下所賦予服飾的內(nèi)涵才是對人類服飾文化真正起到推動作用的那只手。
考夫曼強(qiáng)調(diào):“服飾是可以使個體符合社會角色的戲服。”[9]14《紅樓夢》中雖人物眾多,但我們能清楚地感受到眾兒女性格迥異,各有千秋,都是一個個血肉豐滿的獨立個體。這與小說中對人物服飾的精心描寫是分不開的,服飾是人物說話的工具,與外界交流的手段。人物的個性化裝束與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性格特征緊密相連,各具特色的服飾描寫凸顯了大觀園眾人尤其是金陵十二釵各自不同的美貌與神韻,代表了人物個性化的審美選擇和心靈訴求,對塑造人物形象具有重要作用。
對于黛玉這不染世俗的“絳珠仙草”,其周圍環(huán)境是以綠色為主色調(diào),如其住處“瀟湘館”的碧紗窗,周遭氛圍是“松影參差、苔痕濃淡”,就連名字中也包含一個“黛”字,因此讀者對其整體的形象期待大都是應(yīng)著素凈顏色的衣物,但在筆者看來《紅樓夢》中的黛玉的服飾雖不似寶玉那般“紅遍全身”,卻也是以紅色為主色調(diào)。
林黛玉的服飾描寫在書中僅有三處:第一次是在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黛玉在衣物外面罩了一件大紅羽緞對襟褂子。第二次比較詳細(xì)的描寫是在第四十九回蘆雪庵賞雪對紅梅一節(jié)。此節(jié)明面上是寫對詩,其實也是一場“斗篷大賽”。因為當(dāng)天下雪,眾姐妹便都穿了斗篷來,黛玉是“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貍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1]453。銀裝素裹的環(huán)境使得衣紅的黛玉更加突出,這種顏色的強(qiáng)烈對比仿佛是黛玉內(nèi)心對封建大家長勢力的叛逆反抗,以及其追求真摯愛情的火熱內(nèi)心,而搭配的“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采用了經(jīng)典的紅綠配色,使得紅色的斗篷不會過于喧鬧,凸顯出黛玉衣著既亮麗又穩(wěn)重的品位。同時,綠色與紅色相配也一定程度上暗示著,此時黛玉和寶玉情投意合的愛情正發(fā)展到火熱階段。值得注意的是,黛玉的斗篷除了面是紅色,其余采用的面料是白狐皮。脂硯齋評道:“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10]480這紅色表面下清高孤傲的白色象征了她“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10]524的人格美以及目下無塵的冷傲性格,同時也預(yù)示了她未來悲凄的命運。
第三次對黛玉服飾的描寫是在高鶚續(xù)寫的第八十九回,寶玉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綿裙”[1]842。淺灰、月白、海棠紅,配色已不如往日有大紅時的鮮艷,妝發(fā)也是簡單的樣式,有一種清新淡雅又柔弱的美,但同時又讓人感到一絲哀傷幽怨情緒。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下裳可以使用間色,但楊妃色所代表的海棠紅往往是丫鬟或地位較低的女性穿戴的顏色,此處卻用在了黛玉身上。筆者推測,一方面是高鶚對于顏色的不慎重使用;另一方面,在此回中黛玉偷聽到了紫鵑談話得知寶玉與寶釵定親,為其之后悲慟憤懣,寢食難安終至奄奄一息、撒手人寰的結(jié)局做了鋪墊。這里通過間色的使用暗示黛玉已經(jīng)徹底地在和寶釵的明暗交鋒中敗下陣來,失去了成為寶二奶奶的可能,暗示了黛玉與寶玉有緣無分,情緣不得善果,終將生離死別的結(jié)局。
通過以上的例證我們可以看到,瀟湘館的一片淺黛之色仿佛象征著黛玉在賈府寄人籬下的生活大環(huán)境中漫溢出的凄涼哀婉。她不爭不搶不是因為真正高冷淡漠,而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雖有賈母的寵愛,但孤身一人的自己與大觀園其他有父母家世作后盾的小姐相比沒有實力去爭奪心愛之人,只能將一片赤誠火熱之心壓抑隱藏,而她所經(jīng)歷的命運浮沉又給這黛色打上了一層憂郁的陰影。但黛玉也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青春期少女,那對美好愛情的追求以及對待束縛人性的封建禮制的天生反抗也使她具有一顆火熱的內(nèi)心,這從她喜穿紅色可以推斷而出,其服飾顏色搭配雖不似寶玉般張揚的鋪天蓋地的紅,但也是在不過于突兀的范圍內(nèi)的較為克制地穿了紅衣。作為一個愛美的“小女生”,她當(dāng)然希望是最早挑選攢花的那個,但礙于自己的處境,也只能別別扭扭地吐槽,這其實也未嘗不是一種自嘲。黛玉對內(nèi)心情感的極力克制使得她愈發(fā)多愁善感,想說但不能明說,只能以“酸言酸語”來表達(dá),因此也給了讀者一種清高孤傲之感。這便是生活在綠紗窗之內(nèi)的紅黛玉,服飾的紅與人物總體基調(diào)的綠形成了強(qiáng)烈對比,使得人物骨血更加豐滿,形象更加立體典型。
雖然都是借住在賈家大觀園的貴族小姐,但與“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的柔美孤傲的林黛玉不同,寶釵皇商出身的原生家庭背景以及她從小受到的封建禮教的教育使得她處事淡然,成為一個穩(wěn)重平和、恭順明理,但同時又圓滑世故的封建淑女。“冷”是寶釵服飾的一大特點,她詠白海棠的詩“冰雪招來玉砌魂”,可以看作曹雪芹對寶釵整體服飾觀的寫照,而“半新不舊”的家常衣服是寶釵服飾的代名詞。
在《紅樓夢》第八回,作者通過服飾色彩對比的方式豐滿了寶釵的形象。此回中,寶玉去看望病中的寶釵:“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1]80淺黃白色的棉襖搭配著蔥黃色的綾棉裙,此處是同色系搭配中的深淺之分,而外面比肩褂的玫瑰紫則是一種紫中泛紅的顏色。但若整體觀之,這一身裝扮顏色對比其實極為鮮明,紫與黃是互補色對比,反差最大,黃與紅是對比色,對比效果也很強(qiáng)烈。但這又都是“一色半新不舊”的衣裳,大大降低了飽和度,就顯得不那么奢華。很明顯,這是寶釵親自搭配出來的一套裝扮,既有少女青春嬌艷氣息,又符合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1]80的深沉個性,是一種極力克制自我中少女自然活力的流露。
但寶釵不是一個純粹的“封建淑女”。她雖深受封建大家庭繁文縟節(jié)的影響,處處恪守封建禮教,不逾“閨”矩,但正處于花季妙齡的寶釵畢竟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對女兒家青春與激情的渴望,不可能只有禁欲的這一面。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即“寶釵戲蝶,黛玉葬花”這一情節(jié)中,“寶釵忽覓一雙玉色蝴蝶,便來追趕,直累的滿身香汗、嬌嗔不息”[1]244。這時的寶釵是活潑爛漫的少女形象,似乎與平時端莊持重的淑女形象格格不入,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正體現(xiàn)了寶釵內(nèi)心深處被封建枷鎖壓抑著的追求美和熱愛生活的天性,表現(xiàn)出曹雪芹對封建綱常禮教“吃人”惡行的控訴與反抗。
第四十回,賈母帶劉姥姥游覽大觀園,來到瀟湘館,看見窗上的紗舊了,便說:“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后就不翠了?!盵1]365賈母并且對薛姨媽說道,“軟煙羅”有四種顏色,其中一種是青色的,如果還有,都拿出來,送給劉姥姥兩匹, “再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配上里子給丫鬟們,做些夾背心。再一種是銀紅色的,稱“霞影紗”,“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替他(黛玉)糊窗子”。[1]366霞光一樣的窗紗映襯在翠綠的竹林之中,當(dāng)然極其嬌媚,與黛玉的身份年齡以及瀟湘館的環(huán)境都十分相配。但是到了寶釵的蘅蕪苑,環(huán)境卻是這樣的:“進(jìn)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盵1]371青色與賈母、劉姥姥二人都匹配,寶釵是一個年輕姑娘,怎么也選擇這種顏色呢?這或許在暗示,寶釵今后的命運將是不幸的。
在第四十九回白雪紅梅即景聯(lián)句一節(jié)中,眾姐妹幾乎清一色的“大紅猩猩氈和羽毛緞斗篷”,唯獨薛寶釵穿的和孀居的李紈很相似。她穿了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她“藏拙裝愚”的處世方法使得自己有意識地回避大紅,但這其實“是對人心中最自然情感的回避”,人越是回避,越是渴望。[11]所以在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其不喜飾物的習(xí)慣破了戒。此回正值端午節(jié),元妃所賞的節(jié)禮中,唯有薛寶釵有和賈寶玉一樣的紅麝串。這紅麝串雖不甚名貴,但卻別有寓意:紅色的手串是元妃給寶玉、寶釵二人牽的紅線,所以即使紅麝串“會掉色污染衣服,天熱之后戴著很不舒服”[1]264,“體豐怯熱”的寶釵還是在得到賞賜的第二天就戴上了。蓮青是極清冷的綠色,與晶瑩白雪世界映襯,凝重而板滯,由此寫出寶釵“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性格,似乎也在暗示人物即將到來的命運和歸宿。
作為大觀園的焦點人物,賈寶玉的服飾描寫最為詳盡,從形制紋樣到面料色彩,無一不是作者大面積著墨的精心描繪。作為封建貴族公子的代表,寶玉的衣服是分官服和便服的。第三回寶黛二人初見時寶玉便先穿了那套著名的二色金百蝶穿花的官服來請安,二龍搶珠的金抹額,頭戴束發(fā)紫金冠,顯出了雍容華貴的公子哥氣派,后又換了套銀紅撒花的大襖的便服,辮子精致地結(jié)起,不失豪門貴族子弟的嬌貴。無論何種場合的衣服,其形制雖符合貴族階級的裝扮,但又與同一階層喜穿深色如石青色服飾的迂腐士人不同,他大多數(shù)是選擇大紅配金黃的著裝,花樣華麗、色彩鮮亮。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寶玉喜“紅”熱情似火的性格特點;另一方面通過與階級服色的矛盾對比暗示了寶玉離經(jīng)叛道的反抗精神,他雖然身為貴族卻不愿受教條束縛,如寶玉對平庸無為的封建衛(wèi)道者父親賈政的“叛逆”,與黛玉情投意合追求自由戀愛的進(jìn)步思想。
寶玉的衣物除了最先映入眼簾的鮮亮顏色,仔細(xì)品其紋樣的描寫竟透露著女性化的形象特征。寶玉的服飾上的花卉紋樣多用蓮花、蘭花二種。如出場的那件百蝶穿花箭袖,上面的花便是金色連理蘭花的圖案。筆者印象最深的是一件藕荷色的纏枝蓮花六團(tuán)罩甲。淡粉橘色的蓮花纏繞在銀絲繡成的連理枝上,淡紫色的罩甲可以搭配各色白衣,堪稱寶玉衣櫥里的時尚百搭單品。這香遠(yuǎn)益清的蓮花、脫俗高雅的蘭花象征了寶玉在鐘鳴鼎食的富貴之家、迂腐不化的封建社會中潔身自愛、粲然生輝的性格特征。寶玉服刺繡飾紋樣的精致程度不輸于任何一位姐妹,秀麗的紋樣,艷麗的色彩穿在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寶玉身上確有女子柔美之感,是有別于世間男兒形象的。如果說《紅樓夢》第三回王熙鳳初次登場的形象是瀲滟仙子的話,那么寶玉首次登場的服飾描寫則好似絕世美人兒,服飾上女性化的描寫也為后文他向這個好姐姐討口嘴上的胭脂,和那個妹妹玩笑抱在一起,與眾姐妹“廝混”一處做好了鋪墊。
坐擁取之不盡的珍寶稀玩,穿戴用之不竭的美衣華服,寶玉這令人羨慕的“富貴閑人”看似可以任性玩樂,但卻真真兒是個被“天天圈在家里,凡事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這個攔那個勸,能說不能行”[1]436的富貴公子。寶玉的服飾紋樣有著女性化的特征,他的身上也有著濃重的女兒氣,弱不禁風(fēng),柔情似水,是溫室里的花朵。住在大觀園里的寶玉看似擁有了一切,實則是被壓抑著部分人性的,他汲取著賈府這個溫室為他提供的養(yǎng)分,雖嘴上喊著看不起封建窠臼,但沒有辦法獨立于大觀園這個封建官宦家庭的庇佑,循規(guī)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比如在情欲方面,寶玉有“欲”的沖動,卻不敢行動,在秦可卿床上游歷幻境,和襲人初試云雨情之后,他再也沒有和別的通房丫頭發(fā)生過關(guān)系,對于寶釵和黛玉也從未越界,僅有精神層面的溝通。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服飾的色彩以及服色對比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不僅可以凸顯人物性格,也可以表現(xiàn)出人物的不同身份地位和當(dāng)時所處的特定環(huán)境場合。除此之外,服飾描寫還可作為文章的暗線串聯(lián)起人物的命運走向以及故事的發(fā)展脈絡(luò),是小說等文學(xué)形式中作者有目的性、藝術(shù)性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且承載著作者及筆下人物的審美選擇與精神內(nèi)涵。服飾書寫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似語言動作描寫那般大喧大嚷,立竿見影,它是靜水流深般地一點點充滿讀者的心,烘托人物心理,彰顯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運,含蓄雋永,韻味十足。
服飾是人物的第二張面孔,是人物的影子?!都t樓夢》對人物服飾的描寫,在它之前出版的部分世情小說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新高度。這種通過服飾揭露人物性格心理,表達(dá)人物自我以及作者情感傾向,從而與現(xiàn)實世界對話的書寫方式也給后世文壇帶來了影響。
在世情小說的敘事中,衣著飾物是表現(xiàn)人物和社會價值觀的非常重要的描寫對象。在《紅樓夢》前后有不少世情小說都有人物服飾描寫,只是描寫手法的成熟度和側(cè)重點不同,如《金瓶梅》在性和底層民俗方面著墨較多,《儒林外史》則凸顯游走于官場邊緣的交鋒,《海上花列傳》則偏向于勾欄瓦舍的文化元素。但值得注意的是,從被評為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開始,之前小說中的套模板似的程式化描寫真正走向了風(fēng)格各異的寫實化描寫,即從千人一面到對真實生活千人千面的描繪,使得寫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為后世所沿用。
《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有著極其重要的啟蒙作用,曹雪芹正是“深得《金瓶》壸奧”,繼承了其精髓并加以發(fā)展才取得了空前的藝術(shù)成就?!督鹌棵贰分袑τ谌宋锓椀拿鑼憣Α都t樓夢》有著引導(dǎo)作用。最經(jīng)典的是潘金蓮生日宴上的穿著:“上穿丁香色潞綢雁銜蘆花樣對襟襖兒……下著一尺寬海馬潮云,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子,大紅緞子白綾高底鞋,妝花膝褲,青寶石墜子、珠子箍……鬢嘴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12]122只這一段就透露給讀者許多信息:潘金蓮這套“生日禮服”在材質(zhì)上使用了潞綢、白綾、羊皮金等面料,剪裁則用了上襖對襟、裙子沿邊挑線的樣式,配色選用了丁香色、大紅的花色?!督鹌棵贰分械姆椕鑼懽裾彰鞒燃壣瓏?yán)的服飾制度,但也有通過破壞服制來烘托人物性格和心理的例子,如第七十三回西門慶僭越官制禮制“穿著何太監(jiān)與他那五彩飛魚氅衣、白綾襖子”在妻妾們面前炫耀,這件衣服屬于蟒服,只有天子極寵幸之人才有機(jī)會獲賜,他人不得擅穿。通過這一段描述我們可以了解到,雖然暴發(fā)戶西門慶有了很多的財富,但其本性依然是那個品位低下、尋花問柳之徒,保留了小市民的市儈之風(fēng)。通過一件氅衣,我們能夠窺探到西門慶的內(nèi)心。至于其他重要人物,如潘金蓮、宋惠蓮等人出場的服飾描寫更是花樣繁多,凸顯了人物性格。
《紅樓夢》通過服飾來表現(xiàn)人物的重要表現(xiàn)手段,極大地影響了后世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例如,晚清時期的《海上花列傳》用寫實的筆觸描寫了底層人民趙樸齋和趙二寶兄妹在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上海逐漸墮落的悲慘遭遇,小說以上海妓院為中心,涉及官、商各界,塑造了一批遭遇不同、性格各異的妓女、老鴇、嫖客、仆役形象。民國時代的《京華煙云》《金粉世家》等也有較為出色的人物服飾描寫。近代受《紅樓夢》影響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作家當(dāng)數(shù)張愛玲。張愛玲八歲便開始讀《紅樓夢》,其中的服飾文化無形中滲透到她的創(chuàng)作實踐里。和曹雪芹一樣,張愛玲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善于通過描寫不同人物的服飾來凸顯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性格特征。在張愛玲筆下,以大色調(diào)給人物定性的手法屢次使用。赤、橙、黃等自然之色是人生風(fēng)云際會的暗示,達(dá)到了理性敘事與感性寫作的有機(jī)結(jié)合,賦予了隨性跳躍的色彩意象以人物命運的象征意義。例如,王嬌蕊的“紅”、白流蘇的“白”、曹七巧的“金”,讓她們的出場都染紅情欲、漂白飲食、鎏金人陛?!督疰i記》給長安穿上了“有淺黃雛菊的藏青旗袍”,用這淺黃色的無力的雛菊烘托了長安飽受壓抑、對現(xiàn)實消極抵抗、軟弱無奈的性格特征?!冻料阈迹旱谝粻t香》中以混搭清末款學(xué)生制服與時下流行款絨線背心的方式展現(xiàn)葛薇龍注重外表、愛慕虛榮的性格缺陷。除此之外,她還善于通過人物在不同時期的服飾變化來揭示其復(fù)雜的命運遭際?!督疰i記》通過曹七巧人生三個階段外在服飾的變化,讓我們看到了七巧人性、希望的泯滅,只剩下一顆絕望冷酷與扭曲的心。可以說,服飾變化動態(tài)地展現(xiàn)了七巧的性格、心理變化過程,是她悲劇人生的預(yù)言者和見證者。在張愛玲的文本中,服飾意象散發(fā)著華美而又蒼涼的意境,她通過服飾的視角觀察人生,宣泄悲憤,追思家族往昔的繁盛。
除了張愛玲,被大多數(shù)作家公認(rèn)為“張派”傳人的王安憶也將“紅樓筆法”運用到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實踐中。她的上海小說系列作品描繪人物與服飾的語言風(fēng)格大多深深打上了“紅樓”烙印,如《長恨歌》中王琦瑤的旗袍,見證了她從滬上淑女到上海小姐再到繁華落幕四十年的人生漂泊,訴說著以王琦瑤為代表的上海女人的審美變遷。服裝的用料、樣式、色彩搭配等描述在《天香》中同樣有體現(xiàn)。文人申儒世與申明世兩兄弟出場時,“儒世的一身是皂色隱回字紋,明世是一種暗青,藏紫色團(tuán)花。兩人都系靛藍(lán)絲綿腰帶,青色布靴”[13]5。從其服飾語言風(fēng)格也可以捕捉到《紅樓夢》的神韻。如逛廟會時“搽脂抹粉,越發(fā)唇紅齒白,漆眉星目,穿一襲青地織金牡丹花裙子,寶藍(lán)嵌五色絲云肩”[13]213的張家大嫂,同行的張夫人則是“一身五湖四??楀\緞,藍(lán)灰底上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隱花”[13]213。一個服飾嬌艷、性格外放,一個服飾端莊典雅、性格含蓄。正如趙昌平在《天香·史感·詩境》中的精妙點評:“說《天香》宛然《紅樓》,但在我看來,則是三分神似,七分有異?!盵14]
英國詩史學(xué)家T.華頓聲稱,文學(xué)“具有忠實地記錄各個時代的特色和保留最生動的、含意深遠(yuǎn)的世態(tài)人情的特殊優(yōu)越性”[15]106。服飾的文化功能決定了它是民族性格、社會風(fēng)尚、單一人格的集中體現(xiàn),透過服飾就可以探知一個民族的價值觀。曹雪芹將寸錦寸金的云錦織入整部《紅樓夢》,彰顯了鐘鳴鼎食之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富貴氣息,為我們摹畫了一幅五彩斑斕的織物盛宴。服飾是一種無聲的語言,是現(xiàn)實生活的濃縮與投射。服飾不但使得人物性格鮮明,生動立體,而且蘊含著繁雜而深廣的文化意蘊和內(nèi)涵。唯有通過探秘“希夷微旨”,才能揭開《紅樓夢》這部封建社會百科全書的神秘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