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秋煙
去年的這個時候,奶奶給我打電話:“你明天回來一趟?!彪娫捘穷^,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問她有什么事,她馬上不高興了:“沒事就不能要你回來啦?”我自知說錯了話,趕緊賠不是。掛了電話后,我的心一直懸著,老太太神神秘秘的,一定有啥事。
奶奶現(xiàn)在住在她小兒子,也就是我叔叔家。所以第二天一下班,我就趕緊去往叔叔家。等我到時,已是晚飯時候。按理來說這時應(yīng)該一家人都在,可我又喊又敲,半天也沒人出來應(yīng)門。我的心慌得不行,手也開始冒汗。
我拿出手機,撥通叔叔的電話,可就在這時,門開了一條縫,奶奶探出頭來警惕地朝外看了一眼,見門外是我,頓時眉開眼笑。
“快進來,快進來!”
奶奶腰上系著圍裙,手里拿著鍋鏟,一直朝我樂。我看著樂滋滋的老太太,知道她沒啥事,總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世梅啊,你這神秘兮兮的,搞什么鬼?”
“世梅”是奶奶的名。奶奶雖然是家里的“老太君”,可我跟她親,除了有事求她,一般我都管她叫“世梅”或者“梅子”。
這時,一股熟悉的黃瓜炒雞蛋的香味飄來,我一下反應(yīng)過來:噢,吃涼面了。
入夏,我家按例是要吃涼面的。意思是,天熱了,可以喝涼水,吃冰棍了。可做涼面的工作幾年前就由嬸嬸接班了,今年怎么又變成奶奶親自下廚了?
飯桌上,我的搪瓷大海碗里已經(jīng)裝好了涼面。奶奶做涼面愛用掛面。白而軟的掛面盛在土黃底暗綠邊的搪瓷碗里,碼著用干辣椒炒的酸豆角肉末,再加上剛出鍋的黃瓜炒蛋,我的食欲一下就被激起來了。
可涼面入口的一瞬間,我愣住了。口里的涼面淡而無味,酸豆角格外酸辣,一點也不似記憶中端午涼面的味道。
“好吃吧?從小啊,只要是奶奶的涼面,你就能吃這么大一盆!”奶奶看著我“大快朵頤”,相當滿意。她也給自己盛了一小碗,可剛吃一口就停了下來。
“你這孩子,沒放鹽吃不出來呀?”奶奶擋下我的筷子,自嘲道,“老了就是沒用!我去給你加點鹽!”
“沒事,少吃點鹽好!”我一邊若無其事地吃著極淡的涼面,一邊想著打岔過去,“對了,我叔嬸呢?”
聽我這么問,奶奶沖我神秘地一笑。我心想,好,這老太太差不多該“抖包袱”了,也不知道她這“包袱”里裝著什么“料”?
“他們???讓我給打發(fā)出去了!你等著,我有好東西給你!”說著,她顛顛兒回房間,又是開鎖又是拆袋子,搗鼓了好一陣兒,才拿出一個暗紅錦絨小方匣子放到我手心里。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玉鐲子、一根細細的金項鏈和一枚已經(jīng)不是圓形的金戒指。那枚戒指我認識,是陪伴了奶奶多年的結(jié)婚戒指。二十多年前爺爺去世時,她就把它從手指上摘下,收了起來。這么多年,再未拿出來過。今天,奶奶忽然把它們都拿給我,我看著她滿頭的華發(fā)和被皺紋盤繞的臉,心里并沒有一絲愉悅,反而有一種恐懼。一種對那一定會來的離別的恐懼。
我是由奶奶帶大的。她從她不多的工資中省出了我的新裙子、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她也從她分給眾多孫兒的愛中省出了我的幸福、快樂和尊嚴,讓我可以和每一個家庭完整的孩子一樣自信、樂觀地長大。
我畢業(yè)多年,一直在外租房住,一周才回去一次,不過都不過夜,只有在過年那幾天才會在家住上幾天。這幾年,大姑總是提出要帶奶奶去南方海邊過年,可都被奶奶拒絕了。我也勸她去,趁還走得動多出去看看。奶奶摸著我的頭說:“奶奶不去,奶奶去了,你回哪個家呢?”她心里知道,無論在哪,只有她在,我才有家可歸。按理說,我應(yīng)該早點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讓她可以上我那頤養(yǎng)天年??蛇@么多年,我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別說買房子讓奶奶享受了,就連回家看她都不經(jīng)?!?/p>
忽然,奶奶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握住我的手,沖我眨眨眼睛:“怎么樣,是好東西吧?”
我感到奶奶的手很硬,每個指根上都有生活給她的厚厚的繭。她的手很瘦,滿是皺紋的皮膚摸起來就像一張薄薄的紙,覆蓋在粗大的骨節(jié)上。
我的眼睛被淚水蒙住了。為了掩飾,我拿起玉鐲子翻來覆去地看。
見我喜歡,奶奶可開心了。她幫我把鐲子戴上,又囑咐我把戒指和項鏈拿去熔了,“打個洋氣款式”。
“不,”我把那個已經(jīng)變形的戒指掛到項鏈上做墜子,戴到脖子上,“就這樣挺好?!?/p>
“你要好好保存,”奶奶握緊我的手,忽然說道,“這就是奶奶的遺物了。”
“奶奶,你瞎說什么呢!”我一開口,眼淚止不住地滾落出來。奶奶眼眶也紅了,她抹了抹眼睛,又忽然神秘地沖我招招手,讓我湊近點兒。
雖然家里只有我倆,但奶奶還是盡量壓低了聲音,在我耳朵邊說:“我這兒有十萬……”我一驚,猛地彈了起來:“干嗎呀你今天!”奶奶趕緊拉住我:“喊什么!你聽我說完。我把這錢給你,你拿去再湊點,付個首付……”
我打斷她:“奶奶,我沒打算買房!”
奶奶瞪了我一眼,嚴厲地說:“那怎么行!以后奶奶走了,你也好有個歸宿!”我的嗓子哽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奶奶把我脖子上的項鏈拿起來看了又看,又端詳了我好一陣子,說:“趁早買,買帶電梯的。奶奶爬不了樓,買帶電梯的,我還能上你那住一陣……”
再過幾個月,奶奶就八十了。果然是老了,她徹底忘了要給涼面加鹽的事兒。不過也不用了,因為眼淚已經(jīng)夠咸了。
奶奶一輩子坦坦蕩蕩,沒有一點隱瞞。而她心底藏得最深、最大的秘密,就是我這個她最疼愛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