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四十來歲了,幾年前離了婚,兒子快要參加藝考,前前后后花了他幾十萬。前妻不吭一聲,他也沒吭聲。他知道她不是很容易,去年剛嫁了一個開出租車的,聽說出租車司機喜歡把路上的怒氣帶回家,她的那點小脾氣根本就起不了作用。老城多好啊,一點脾氣也沒有。老城想,可能也是因為脾氣太好了才離的婚。女人有時就喜歡折騰。
打十幾歲開始,老城就跟著人干裝修,他干的是木工。裝修行業(yè)里的木工可不是木匠,不需要使用刨子、鑿子,使的是切割機和釘槍。老城每天聽著釘槍噗嗤噗嗤地響,晚上睡覺時,耳邊依然噗嗤噗嗤地響,像是警鐘長鳴。后來就習慣了——沒離婚時,他也試圖把前妻的嘮叨當作釘槍的聲響,習慣了就好。問題是前妻不習慣。前妻覺得老城干木工把自己干成了一塊木頭,于是這日子就沒法過了,跟一塊木頭怎么過日子?
干裝修的,本來就沒有什么固定住所,聽工頭的召喚,隨時等著“部隊轉(zhuǎn)移”。離婚后,兒子又住了學校,老城更是心無旁騖,到哪都能安心地住下來,白天和工友們說說笑笑,一天的活干完,帶著一身木屑,回到臨時住所,洗個澡,躺在架子床上,看會書。老城喜歡看書,有時還喜歡寫點,這是他輟學后唯一保留下來的喜好。說到底他還是喜歡聞書頁的味道,跟一身的木屑味差不多——大概是,凡是出自于木頭的東西他都略有好感,也就難怪妻子說他越來越像一塊木頭了。
這些年,老城去過的地方可以說是不計其數(shù),小城鎮(zhèn),小縣城,大城市,甚至北上廣,他都呆過,只不過多是走馬觀花,再說他是干活去的,干完活就走人,就像過客,過客也談不上,就是路過一陣子,不能妄自尊大,還把自己當客人了。不過有一個地方,對老城來說是有感情的,有感情不是因為這個地方給了他什么,可以這么說吧,這個地方永遠也不可能給到老城什么了,房子買不起不說,現(xiàn)在連租房都貴得離譜——是老城傻,單純地無條件地喜歡上這個地方,他喜歡這個地方的熱鬧,也喜歡這個地方的包容。這個地方什么地方來的人都有,自然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去大排檔吃個宵夜,坐在他身邊的可能是億萬富翁,卻穿著拖鞋抽著十幾塊錢一包的香煙;也可能是三餐難保,夜里還要出來吃點東西的,穿得體面而光鮮,談吐還不俗……老城真是愛死這個地方了。哦,這個地方就是深圳。
老城在深圳租了一間房子,固定的,即便不住,他也按時交租,當然只是個小單間,小得只能放下一個架子床和一張吃飯的桌子,光線也不好,大白天的一定得開著燈。無所謂,老城需要的是一個人為固定下來的東西,就像釘槍把一塊木板給固定在吊頂上,牢牢的,至少短時間內(nèi)不會掉下來。既然干了這行,人是固定不下來了,總要有一樣東西能固定下來。所以,有了間位于深圳的租房,老城便可以自詡為深圳人了,反正政府也是這么說的,來了就是深圳人嘛。老城也不算大言不慚欺瞞人。這種感覺還是蠻好的,一旦在某個小縣城或小城市干完活,跟工友們告別,工友問,下面去哪啊,老城就高聲回答,回深圳。
深圳確實是老城比較熟悉的地方,畢竟呆過的時間也多些,沒活干的時候,他可不想整天呆在出租屋里看書,書是看不完的,也不一定有那么多他喜歡的作家。他覺得有些作家還不如他寫得好。他沒事就喜歡到處跑,從他住的地方,那自然是比較偏遠的地方,往熱鬧的市中心跑。到了吃飯的點,他就想一想,附近有沒有認識的人,約出來一起吃個飯。要是晚上,就去大排檔吃宵夜,或者找個唱歌房K歌。他還真有不少朋友在深圳,其中不乏一些有錢人,老鄉(xiāng)啊,曾經(jīng)的老板、工頭工友等。因為喜歡寫點東西,他還認識不少文學愛好者,他們也不是純粹靠寫作吃飯,跟老城一樣,寫作只是休息的時候躺在架子床上消磨時間的玩意——所以啊,深圳的寫作者背后都有另外的身份,富二代、官二代、炒股的、忽悠的、拉皮條的、官商之間的掮客……要啥有啥。老城認識的人多了,他從不嫌認識的人多,他愛交朋友,也愛把朋友叫出來,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當前妻說他是一塊木頭時,老城還反省了一下自己,是嘛,是木頭嗎?如果前妻有機會去問他的那幫朋友的話,他們肯定個個都會不假思索地說,怎么可能?老城不是木頭,如果非要安給他一個比喻,那么也應(yīng)該是一把打木頭的釘槍,噗嗤噗嗤,一天響個沒完。
事實上,有些朋友是怕了老城,見到老城的電話,或者微信叮的一聲響,他們準知道老城又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嘿,哥們,在干嘛呢,有空嗎?我在附近,出來聚聚啊。老城總是這么說,他的聲音有時和藹,是商量的口氣,有時又變得十分生硬,像是工頭給工仔安排工作,讓人聽了不舒服。他們倒也不是怕老城蹭飯什么的,老城這人不小氣,相反還挺大方,他招呼人出來,一般都是他準備請客的,除非那個被招呼的人太有錢了,根本不好意思讓老城請客,老城想付賬都感覺冒犯了人家。朋友們怕老城是因為不是誰都有那么多時間,即便有時間,也不一定要陪老城啊,他們還得陪老婆孩子,哪像老城,光棍一條,沒人管沒有催,幾乎二十四小時都處于待命狀態(tài)。
老城便也有請不到人吃飯的時候——就像這天,他在坪洲地鐵站出口,撥出去的電話響了很久也沒人接。他知道對方不是一個隨意讓手機脫身的人,不接電話其實就是不想接電話。這自然不是老城第一次遇到了,借口說出差在外地的,騙說在開會的,還有正在干那事的……老城都可以理解,他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連個電話都不敢接,這要是真有急事呢?朋友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老城很失落,他突然覺得眼前的街道也變得落寞起來,盡管傍晚的地鐵口人來人往,幾乎可以說是接踵摩肩。老城繼續(xù)往街上走,請不到朋友吃,他自己也要吃,就算胃口已經(jīng)減了大半。不遠處是一排露天大排檔,街燈剛剛亮上,除了吃食就是等待吃食的人,大多是年輕人,活潑而熱鬧,是老城喜歡的氛圍,他有著一顆年輕的心,朋友們老的老,衰的衰,唯有他,還時常錯以為還是二十好幾的年輕仔,頂多也就三十來歲。要是以往,也就是說能順利約到朋友的時候,老城最喜歡領(lǐng)他們?nèi)サ?,首選也是大排檔,露天的,不露天的大排檔基本是耍流氓。要是真趕上下雨,深圳的夏天雨說下就下,老板過來撐一把傘,就可以繼續(xù)吃喝,毫無影響。就算是一個人,老城還是愿意往大排檔走,包間雖然舒服,還有空調(diào),在他看來卻跟他工作的環(huán)境差不多,憋悶得慌。老城喜歡寬敞的地塊,當然也不是時時都能遂愿,比如他在深圳就租不起寬敞的房子。
好不容易選了位置坐下,四個座位的桌子,老城一個人占著,正是生意好的時候,難免有些不厚道。老板忙,遲遲沒過來,老城得裝出一副要呼朋喚友的樣子,老板這才過來,笑著問,先生幾位啊。老城沒正面回答,把手機放下,拿起桌面的菜單直接點菜,一盤小龍蝦,一份麻辣香鍋,半只鴨子,一條烤魚,還有涼拌黃瓜。這哪是一人的吃食。他是故意的,既然占了人家四個座位,那他就不能點一個人的吃食。要說老城厚道,在這些細節(jié)便可以看出來。老板站在邊上記著,一臉油膩的笑,以為顧客還在等人,便問,等人來齊了再上?老城說,不用,先上。老板說好嘞,轉(zhuǎn)身走了。老城一人坐著,周圍一桌一桌的都是人,幾乎都坐滿了,男男女女,相互錯開,嬉笑怒罵,是年輕人的江湖。他一個人混在他們中間,倒顯得格格不入了,像是被遺棄在大街中央的落寞老頭。老城連續(xù)抽了三根煙,又喝掉了半瓶啤酒,才等來了第一道菜。直到這時,老板才確定老城是一個人,沒有需要等的人。老板特意過來敬了老城一根煙,似乎讀懂了老城的滿腹心事。老板臨走時說,哥們,喝好吃好。老城端起酒杯敬了老板一下,他多想把老板拉下來陪自己喝幾杯??墒牵@個舍不得坐一下的老板顯然覺得賺錢比什么都重要。老板說他是湖南人,邵陽的,邵東的,煤礦廠出來的,拿手的菜式就是做鴨。老板這么介紹自己,像是把老城當朋友了。老城卻看不出誠意,覺得他說話太油。
老城慢悠悠地吃著,大排檔越來越熱鬧,街燈也越來越亮。
賣唱的女孩到來時,老城沒注意。女孩走過每一桌去詢問要不要點歌,同時遞上她的點歌單,滿滿一頁A4紙——唯獨就把老城這一桌給漏掉了。漏掉就漏掉了,別說老城沒在意,就算他在意,他也不會覺得被冒犯,他犯不著跟一個女孩子計較。他又不點歌。問題是,隔壁桌點了歌,老城就算不想聽,那也像是看演唱會撿了個大便宜,給擠到第一排去了。近距離,老城看得很清楚,女孩頂多二十來歲,長得那是一個漂亮,藕色T恤上衣,下身是淺藍色的牛仔裙,五分裙,裸露在外的腿腳又白又勻稱,不胖不瘦,剛剛好,就像是一塊木板被釘槍釘在恰當?shù)奈恢蒙?,分毫不差。老城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可人的女孩,她唱歌還好聽,抱著吉他,連著一個便攜的小音箱。她先是唱了一首《大風吹》,接著又唱了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鄰桌那幾個小年輕,顯然已經(jīng)喝多了,都脫了上衣,露出胳膊和胸口的文身。他們一連點了五首歌,似乎不太愿意放女孩走。
唱完第五首歌,他們便開始動手搶奪女孩的話筒,把大排檔當K歌房了,自顧自地唱了起來,一人唱一首,最后再合唱一首《兄弟》,噪音之大,讓老城都有些受不了。他起身上了趟洗手間,回來時,發(fā)現(xiàn)小女孩已經(jīng)快哭了。她顯然是個新手,缺乏應(yīng)對類似場面的能力。如果他們不把話筒還給她,等于她就得在這一桌子耗一晚上。她又不敢去搶回自己的話筒,是個膽小怕事的女孩子,可能剛?cè)胄?,來深圳一個月,或者兩個月,也有可能之前在某個小公司上班,沒賺到錢,受人慫恿,購置下這一身行頭,瞄準一條街的大排檔就開始推銷歌單了。
老城覺得有必要幫女孩一把,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怕事的人,路見不平,他最樂意大吼一聲。哪怕此刻他孑然一身,對方人多勢眾,他沒想過打架,即便打起來他也不害怕。他只想著幫女孩一把,因為她可憐,受人欺負,或者純粹就因為她漂亮。他都無所謂,就算事后被人揍一頓,他也不后悔。老城從來不做后悔的事。
于是,老城站了起來,舉起手臂,服務(wù)員還以為他要加菜或買單呢,向他走了過來。老城卻大聲喊道:“姑娘,我這兒要點歌。”聲音之大,幾乎蓋過了話筒那既跑調(diào)又粗俗的歌聲,所有人都紛紛扭頭看老城,鄰桌幾個喝多的年輕人也停下酒杯,愣愣地看著老城,像是他們之中某人的父親,搞了突然襲擊,抓了兒子一個現(xiàn)行。幾秒鐘的沉默過后,小女孩很快接過話,“好咧,老板?!彼龎炎懔四懭ツ没刈约旱脑捦?。那個一首歌只唱了一半的男孩長著一張滿是痤瘡的臉,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憤怒,抑或是痤瘡發(fā)炎,他滿臉紅得像是被人在額頭上劃一刀,血流了一臉。痤瘡男似乎還本能地拒絕了一下,就像話筒本來就是他的,當他意識到唱了一半的歌不能再繼續(xù)往下唱時,話筒一下子又成了累贅。女孩拿到話筒,拖起小音箱,慌里慌張地就要離開。這時老城又高聲喊:“嘿,你還沒收錢呢。”女孩立住,老城的提醒及時而重要,她把歌單向痤瘡男遞過去,那上面有收錢的二維碼。痤瘡男愣了一下,似乎還弄不清楚這他媽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這位多管閑事的中年人到底是誰,不在家里好好呆著,看電視刷抖音,跑出來瞎鬧什么。他還想說句話,以挽回已經(jīng)丟失得一干二凈的面子,邊上的小青年卻搶先付了錢,并伸手拉他坐下。痤瘡男總算有了臺階下,他坐下去時嘴里咕噥了一句“我丟”,在聲量上,顯然就缺乏老城的氣勢??傊铣勤A了,他看著女孩匆匆忙忙往他這邊挪來,心里也松了口氣。
“老板,點什么歌?”女孩微紅著臉,眼神里有對老城出口搭救的感激。
老城沒有去接女孩手里的歌單,他問:“姑娘,會唱《漂洋過海來看你》嗎?”
女孩使勁點頭,說會。
女孩試了幾下弦,果然彈起了前奏,是熟悉的和弦,女孩沒騙老城。女孩剛唱出第一句,老城就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在K歌房,這也是老城必唱的歌目,每次他都習慣閉著眼睛唱。他對這首歌的熟悉程度,使他不用看歌詞都可以完整地唱完。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這首歌,卻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聽它時的情景。那年他去一個名叫海東的小城裝修房子,中午休息,他躺在滿是木板碎屑的陽臺上,看一本杜甫的詩集,對面陽臺隱約傳來悅耳的旋律。當時春天的陽光正好,把對面陽臺照耀得像是空中花園,于花草的縫隙里,他還能窺見一個女孩的倩影,也可能是上了年紀的婦人。他作為裝修工,可不敢對著別人家的陽臺胡亂張望,他重新躺下,繼續(xù)聽。那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歌曲,他瞬間淚眼朦朧,由此還想起了很多,想起家鄉(xiāng)的山河和田野,想起童年,想起母親,想起初戀,想起兒子剛出生時那一雙小巧的腳丫還沾著血跡,想起前妻心情好的時候會給他煮一甌豬紅,說是可以去掉他肺里吸進去的木屑和塵土……他睡著了,醒來時,隱約還記得旋律,可他試圖向工友哼出來時卻怎么也哼不像了。他很懊惱,那一天根本沒能好好工作,滿腦子在想那首歌的旋律。遺憾的是,對面陽臺雖然還繼續(xù)放歌,卻再也不是那一首了,也許在聽歌人看來,那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首,不值得重復(fù)播放。直到有一天,在打釘槍的噗嗤聲中,老城竟然隨口就哼唱了出來——“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他太驚喜了,怎么就能唱出來呢,連歌詞也一并唱了出來。他立馬又唱了一遍給工友聽,工友是個小年輕,整天干活還戴著耳機,腦子里裝的就是一個歌曲庫,立馬就給了老城答案,“這不就是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當晚,老城興高采烈,請了眾工友到小城尋了一家KTV,唱到深夜。老城不記得聽了多少遍又唱了多少遍,才把這歌唱得滾瓜爛熟。
此刻,女孩又唱出了別樣的風情。她的嗓音和氣質(zhì)很適合這首歌,剛在鄰桌唱的歌就很俗氣,配不上她的音質(zhì)。女孩唱完了,老城還遲遲沒有睜開眼睛,他感覺眼里濕濕的,不太確定,那是不是淚水。他怕睜開眼睛,那種濕濕的感覺就沒有了。他想好好體驗一下眼里濕濕的感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這種濕潤的感覺了。
“大哥?!迸⒏牧丝?,親切地說,“唱完了。”
老城這才睜開眼睛,果然,眼睛一睜開,濕濕的感覺就消失了。
“多少錢?”
“一首三十?!?/p>
老城用手機掃碼,付了款,突然問,“能加下你微信嗎?”
女孩遲疑一下,不過很快就點了點頭。老城加了女孩的微信,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加女孩的微信,而且這一舉動對一個兒子已經(jīng)快要高考的男人而言顯得很猥瑣,似乎他之前做的一切都帶有目的,就是為了加女孩的微信。當然,加微信不是目的,加微信只是開始。老城越想越糟糕,直到女孩拉著小音箱離開,去另外一家大排檔賣唱,他甚至都想把剛加上的微信給刪了。他打開女孩的微信,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微信昵稱,叫小玉眉。地區(qū)那一欄里,也不是寫著深圳,或者其他什么國外的城市,而是老老實實寫著“安徽淮南”。這是一個來自安徽的叫小玉眉的女孩。
老城把桌上剩下的啤酒喝完,菜還剩下大半,他也懶得打包了,結(jié)了賬,就離開了。他走時,隔壁那桌年輕人還在鬧,看來他們得喝到天亮去了。老城不得不贊嘆,年輕真好!
沒過多久,老城就收拾好行李,去了汕尾。那兒有一家商場要裝修,工裝是比家裝要快,不過架不住商場大啊。這么一走,估計也要個把月。老城算了算,每年在深圳呆的日子超不過三個月,零散地分配在每個季度里,好在深圳春夏秋冬也不明朗,所以老城也體驗不到光陰的流逝。他總覺得深圳是不變的,就像他的故鄉(xiāng),安靜地等著他出走又回來,長時幾個月,短則三五天。盡管多年來已經(jīng)習慣,每次打包好行李,關(guān)好門窗再去二樓跟房東打聲招呼,他還是覺得依依不舍,像是房間里還有個人等著他回來似的。事實上,屋里除了他這些年零零散散買的幾百本書,就沒有其他稱得上值錢的東西了。老城每次還會往包里塞幾本喜歡的書帶上,看過的和沒看過的,工作之余,他除了睡覺,就想看點書。他看的還不是一般的愛情小說或網(wǎng)絡(luò)小說。有一回工友把他的書拿去翻了翻,叫苦連天,說這是什么玩意啊一句都沒看懂。老城笑著說,說實話,我也沒看懂。工友把書一擲,說了一句,有病啊。那是一本暗灰色封面的約瑟夫·布羅茨基的《悲傷與理智》。
在老城眼里,每一座城市,無論是北京上海,還是小城市小縣城,它們都是不一樣的。聲稱每個城市都一個樣的人,只能說明他們根本就沒認真去感受過。從深圳北站到汕尾站,高鐵其實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老城去一趟羅湖都不止一個小時。初到汕尾,老城就感覺這地方有一種面朝大海的生猛氣息。等待裝修的商場剛好就位于海邊公路,站在門口抬眼就能望見碼頭的漁船和遠處的海灣。老城雖說不是第一次看海,眼下的海確實又跟景區(qū)不太一樣。他去過深圳的大梅沙小梅沙,那些地方的人工痕跡太明顯,像是化了濃妝的女人。老城還是喜歡原始的,甚至是粗糙的感覺,他想深圳以前的海應(yīng)該也是汕尾這樣子的,看著就讓人心潮澎湃。
第一天夜里,老城就請了工頭和其他幾個工友去碼頭街邊吃了海鮮。吃海鮮,他們都是外行,不過也吃出了大海的味道。和工友結(jié)伴往回走時,老城想起了小玉眉,借著醉意,他把一張白天拍的海景照發(fā)了過去,也沒打字,又不發(fā)語音,就一張照片,倏的一聲就發(fā)過去了。發(fā)了就發(fā)了,他也沒在意,把手機放在兜里,繼續(xù)沿著海邊公路往回走,他輕輕哼起了歌:“記憶它總是慢慢地累積在我心中無法抹去……”要在這出門就是海的地方呆一個多月呢,他總得做點什么打發(fā)時間,給小玉眉發(fā)圖片試圖建立對話,如果不成功,他還有另外一個更靠譜的決定。他準備寫一篇文章,一篇很長的文章,大概幾萬字吧,在一個月之內(nèi)可以完成的長度。他已經(jīng)很久沒寫過這么長的文章了,之前寫的都是短文和詩歌。他把詩歌投給一家詩歌雜志,陸續(xù)發(fā)了一些;又把短文打包投給一個文友提供的郵箱,那個文友說,這個郵箱是全國最牛的散文雜志的編輯——結(jié)果,在出發(fā)汕尾的前一天,老城接到那位編輯的電話,說他的一組短文即將在今年第七期上發(fā)表。老城當然開心啊,他寫文章雖然不是為了發(fā)表,能發(fā)表終歸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所以,老城的心情還算不錯,他有信心弄個長一點的,到時再給這家雜志投稿。
回到臨時住處,老城才發(fā)現(xiàn)小玉眉竟然回了他的微信。
小玉眉說:“幫我預(yù)定一艘船,我要漂洋過海去遠方?!?/p>
老城噗嗤一聲笑了。
當天晚上,老城枕著海浪聲入眠。他夢見他果真在碼頭登上了一艘船,不管那船是怎么來的,也不知是漁船還是游輪,迷迷糊糊的,他就上了船。船在海水里搖晃不定,他沒站穩(wěn),差點跌坐在甲板上。甲板上的木頭干翹翹的,是經(jīng)過海水浸泡的紅杉木,真是好木頭。老城用手敲了敲,木頭發(fā)出清清的聲響。夢里,他一直焦急地期待船能啟動開走,去往大海深處——他還沒出過海呢,如果這算是遺憾的話,那么他想在夢中彌補得了??墒谴t遲不開,應(yīng)該說,除了船和他,并沒有開船的人,駕駛艙里空空如也……他想自己跑過去開船,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開,或者說,船好不好開,如果像開車那樣,他十幾年前就拿了駕照,駕照都期滿換過一次了,卻一直沒用上,沒真正開過一次汽車上路。這倒沒什么。但是,他想在夢里出海,他站在海風中,卻突然醒悟過來,船之所以遲遲不開,那是因為他在等人。還有人沒有上船,似乎他們之前就約好了的。等誰呢?老城醒來時,不禁啞然失笑。天還沒亮透,他坐起來抽煙,工友迷迷糊糊,在說夢話,叫的是女兒還是兒子的小名。
那個叫小玉眉的女孩看來很閑,話也多,一點都不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老城有些驚訝,兩人聊上后,她幾乎每天都會找老城聊一會,說她前一天晚上又遇見了什么人,有想調(diào)戲和揩油的,也有看樣子是喜歡上她了,給錢時多發(fā)了一個零,還有很小氣的,歌都唱完了才講價,硬是給二十的,她也沒計較,收了就跑,反正也不吃虧。她發(fā)來一個大大的笑臉。老城問她是不是打算這么一直賣唱下去。小玉眉說,怎么可能,她們姐妹都說了,這是青春飯,跟明星似的,哪一天老了就沒人愿意點歌了,你以為他們真喜歡聽你唱歌啊,天真!老城笑了笑,他倒成了那個天真的人了。他可是真覺得小玉眉歌唱得不錯,尤其是那首《漂洋過海來看你》。小玉眉問老城,要是有不累工資又高的工作還請介紹介紹。老城拍了一張工作現(xiàn)場的照片給她,照片里是裝修中的戰(zhàn)亂一樣不堪入目的商場。老城說,你看,我就干這活,工資是蠻高的,想不想干呀?小玉眉回復(fù)一個淌汗的表情。
幾天后,小玉眉跟老城說,我真的不想干了。
又幾天后,小玉眉再跟老城說,我已經(jīng)不干了。
不干了也好。老城還為女孩松了口氣,隨便去商場找個收銀的活,也不至于天天晚上看別人臉色。老城覺得年輕人是不能癡迷于賺快錢、賺輕松錢的,那樣遲早得付出代價,或者已經(jīng)在付出代價了。如果為人唱一首歌,就得接受客人目光的侮辱,還有毛手毛腳的,那代價就更大了,養(yǎng)成了慣性,保不準以后繼續(xù)在受人寵溺又凌辱的道路上滑走,離去娛樂場所坐臺也就不遠了。老城見過太多這樣的女人,他有時去洗腳按摩什么的,跟女孩們聊天,幾乎個個都有發(fā)財?shù)暮甏罄硐?,卻又不肯吃苦。老城想啊,做夢吧,要么,就去做雞。
老城沒想到的是,小玉眉竟然會找他借錢。
那天吃完晚飯剛躺下休息,老城順手就給小玉眉發(fā)了個微信,問她找到工作沒有。隔了好大一會,小玉眉回說,大哥,能先借我一千塊錢嗎?我和閨蜜吵架了,剛從她租的房子里搬出來,現(xiàn)在沒地方住,身上又沒錢租房子。老城一看,有些懵,這架勢,如果不是見過面,還聊過一段時間,他立馬就應(yīng)該把她拉黑,這明擺著就是出來騙錢的嘛。老城皺起眉頭想了一會,還是選擇相信小玉眉,就因為他見過她,還經(jīng)常想起她被人欺負時羞怯又無助的樣子。那就幫人幫到底吧。老城想。不過,他也不是熱血沖動的年輕人,當真就轉(zhuǎn)錢給她。老城是不差這么點錢,為兒子藝考的事他托朋友去深大找教授,十幾萬都花出去了,眼睛也不眨一下。但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是他用釘槍一下一下打出來的,血汗錢,如今他為了一個剛剛認識的女孩子,犯不著急赤白臉的,就給人家打錢過去,像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在人家身上得到什么補償一樣。老城這點成熟穩(wěn)重還是有的。他沉了一會,前前后后又想了一下,突然有了主意,何不讓小玉眉去自己的租房暫住一段時間呢?反正他短期內(nèi)也回不去,讓小玉眉住個十天半個月的,等找到工作,她自然就有住處了。這么一想,還真是兩全其美,如若小玉眉不愿意,那不就正好證明她心里有鬼么。老城急忙跟小玉眉這么一說,她聽后很高興,答應(yīng)了,一個勁地謝謝老城,說他真是個好人。老城這下放了心,看來她真是遇到困難了,否則也不會貿(mào)然應(yīng)承去一個陌生男人的家里住。既然如此,老城就得好人做到底,幫小玉眉一把了,他先是給房東打電話,騙說是老家的妹妹過來深圳找工作,要去他那里住一段時間,讓房東把備用鑰匙給她。房東和老城早是老相識了,自然沒問題,還問老城什么時候回深圳,一起喝酒啊。老城說工程還沒完呢,可能還要個把月。老城回頭又把地址和房號發(fā)給小玉眉,讓她到了直接去二樓找房東,就說是老城的妹妹。
第二天,小玉眉當真拖著行李箱住進了老城的單間。她給老城發(fā)了張屋內(nèi)的照片,熟悉的室內(nèi)布置,幸好走時收拾得還算整齊,突然住進一個陌生女人,不至于尷尬。老城看著照片,感覺還挺奇異,就像幾年前他和前妻離婚,前妻收拾屬于她的物件搬走,一件不留,家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原來屬于老城的東西真的寥寥無幾——那種感覺也十分奇異。當然,前后不是發(fā)生在同一個房間里,那時他們一家人還租住在寶安區(qū),一個三居室的大房子,站在陽臺能望見碧海灣公園小山頂?shù)膱A形亭塔。老城現(xiàn)在既希望小玉眉能住下來,同時又想在他回深圳之前,她能主動搬走。如果等他回了深圳,小玉眉還不想搬走,那么事情就不好辦了。這么想時,老城竟然暗自發(fā)笑,他想的實在是有些美了。
小玉眉又發(fā)來幾張屋內(nèi)的照片,很顯然,她已經(jīng)把屋內(nèi)收拾了一遍,地也拖洗了??磥砑依镉袀€女人還真是不一樣,后面的照片看起來,比前面要潔凈亮堂許多,地板都泛起了白光。老城平時還算是個愛干凈的人,沒離婚時,他也做家務(wù),做完飯,連帶砧板鍋鏟都會洗刷干凈,灶頭也擦拭得一滴水漬都沒有。
末了,小玉眉發(fā)來幾個字:大哥,你看這么多書啊。
老城能想象小玉眉站在那個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實木書架前,面對密密麻麻一墻書籍時的情景。她肯定伸手去抽出來一本,不知道抽的是哪一本書?但愿她能抽到一本讀得下去的書籍。
一個禮拜后,十天后,半個月后,小玉眉都沒找到工作。她跟老城說,你還是得先借我一千塊錢,要不我會餓死在你家里的。老城心里打顫,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到最后房子給她住了,錢還是照給。就算懷疑小玉眉是個騙子,也必須給錢了,否則她賴著不走,老城也會拿她沒辦法。思慮再三,老城更不想小玉眉餓死在他的租房里。老城給小玉眉打了一千塊,他就當是丟了。希望小玉眉拿了錢能早日離開,或者早日找到工作。老城確實有些煩了自己,泛濫的多情,最終耽誤的還是自己。
收了錢,小玉眉果然安靜了不少,甚至一連好幾天都不跟老城聯(lián)系了。老城有時會試探性地問一句,主要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把他的微信給刪了。沒有,微信一直沒刪,而且只要老城說話,她都會秒回,有時幾個字,有時一個表情,看樣子似乎還挺忙。最后,老城也懶得試探了,他不說話,小玉眉也不主動說話,兩人就像戀人鬧分手似的冷了下來。再一個禮拜后,老城猜想小玉眉應(yīng)該是搬走了,但他又不想找她確認,怕打草驚蛇似的,又回來纏著他不放。這樣挺好,彼此都識相,悄然消失,一個認栽一個知足。老城花錢買教訓,同時也舒了一口氣。裝修工程也差不多了,過幾天收尾就可以返回深圳。對老城來說,回深圳一直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情。他喜歡深圳,喜歡深圳的街道和氣息?;厣钲谥?,他又去碼頭轉(zhuǎn)了一圈,看著那些搖搖晃晃的漁船,他不知道這些漁船最遠到達過什么地方,沿著茫茫大海,去到了地球的另一半?即便是去到了地球的另一半,它們最終還是會回來,一艘艘??吭谶@波瀾不驚的海港的碼頭上,像是一群圍坐在村頭榕樹下默默吸煙的老人。
老城坐傍晚五點多鐘的高鐵,從碼頭雇了一輛三輪車到高鐵站,幾乎就橫跨了整個汕尾城。到達深圳北站時,已經(jīng)是傍晚六點十分了,再轉(zhuǎn)地鐵,再坐摩的,老城總算在天黑前到了位于布吉的租房。他提拎著行李箱爬上五樓,鑰匙還沒有插進去,就感覺屋里有人,也就是說,小玉眉還沒走。他的心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手停在半空,遲疑著要不要去開這扇門。老城在門口站了一會,他不能再繼續(xù)站下去了,再站下去,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他毅然插進鑰匙,轉(zhuǎn)動,推開門,果然,屋里亮著燈,小玉眉穿著睡衣,正在廚房里往外端菜。擺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鋪著嶄新的格子布,上面是幾個做得還蠻精巧的小菜,土豆絲,番茄炒蛋,還有一盤燙生菜。打眼一看,這個家已經(jīng)被小玉眉布置得溫馨而雅致,不單是餐桌鋪了餐布,連冰箱、電視機和書架,也被覆蓋上了顏色各異的布簾,甚至是電視的遙控器,都被裝進一個小小的布兜里……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城都快認不出自己的房間來了,就像是一個人不僅是換了一套衣服那么簡單,簡直還變了性。老城哭笑不得,他站在門口愣住不動,連行李箱也不敢貿(mào)然往里面拖,像是一個突然串門來的羞怯的客人。小玉眉呢,她對老城的出現(xiàn)似乎早有心理準備。她笑著說,回來啦,我剛做好飯,過來吃吧。
老城不知道說什么好。平時他要是一回來,首先就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再抓起床頭的書,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F(xiàn)在,他可不太敢這么做了,不要說屋里多了一個穿著睡衣的女孩,就看那張床,也不是他隨便就能往上躺的了,從枕頭到床單再到床墊和蚊帳,幾乎都換了新樣式,換成了一個小女孩的品味。老城真不知道睡在這樣一張床上,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可以肯定的是,真香。
“吃飯啊?!毙∮衩即叽僦f,“還站著干什么?”
老城只好坐上去吃飯。小玉眉做的飯菜還挺合胃口,興許是肚子餓了,老城吃了兩碗米飯,幾個菜也被吃得精光。小玉眉只是動了幾下筷子,全程似乎都在看著老城吃飯。
吃飽抹凈,老城覺得必須說話了。
他說:“你打算怎么辦?”
小玉眉說:“你回來了,我明天就搬走,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母嬰店當導購員?!?/p>
“哦。”老城像是嘆了口氣,“那今晚……不好意思,要不我去外面住一晚,明天再回來。”
“不用?!毙∮衩紙远ǖ卣f,“這可是你的房子。”
老城卻支支吾吾起來,“那我……那我打地鋪吧?!?/p>
小玉眉起身收拾碗筷,她沒說話。
等小玉眉洗好碗筷出來,老城已經(jīng)吸了三根煙了。在這個煥然一新的家里吸煙,讓他覺得不自在。既然小玉眉確定明天搬走,那么不管這個房間變成什么樣,還是會恢復(fù)回來的。老城就沒有什么需要顧慮的,他甚至有意把煙抽得猛些,故意讓屋里擁有曾經(jīng)熟悉的味道。
小玉眉說她看了老城幾本書,并把書本攤在床上,給老城看,老城看了,是幾本小說,都是一般讀者能讀進去的,有村上春樹的《尋羊冒險記》,毛姆的《面紗》和余華的《活著》。老城相信小玉眉能把這幾本書讀完,這都是比較好讀的小說,故事也好看。小玉眉說她讀《活著》時哭了好幾次,她以前看連續(xù)劇會哭,沒想到看書也看哭了。她說她想起了自己,當然她沒書中的人物那么慘,和身邊的姐妹比,她只是有些不如意。她在老家讀完初中就出來了,去過合肥,去過上海,第三個地方才是深圳。她讀書時成績一般,喜歡英語,不喜歡語文和數(shù)學,她從沒有完整地讀過一本書。她扭頭看著床上擺放著的三本書發(fā)呆,她說她在這一個月里,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就躺在床上讀這三本小說,一本接一本,先是《尋羊冒險記》接著是《面紗》,最后讀完的是《活著》,昨天剛剛讀完。這么厚的書,她竟然都讀完了,她實在有些吃驚,原來自己也是會讀書的,也是可以把這么厚的書讀完的。她說著這些時,神情有些激動,像是個小學生,或者小孩子,就等著得到老城的贊許,似乎老城就是她的老師,她的父親,她的兄長。老城突然有些感動,他點點頭,跟小玉眉說,如果以后還想讀書,可以來跟他借,不過借了要還的,錢無所謂,書就一定要還。老城本以為是開玩笑,小玉眉卻一下子激動起來,她說不,錢我也一定會還的,大哥你放心。老城尷尬一笑,說,我看你那一千塊也差不多都花在我家里了。小玉眉紅著臉,她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想讓它好看一點。
老城問,“你是真的找到工作了嗎?可不許騙人哦?!?/p>
小玉眉說,“真的,不過有點遠,在龍華大浪?!?/p>
“那就好?!崩铣峭蝗黄骋妷翘幰兄∮衩嫉募耙?,你再彈唱一首吧?!?/p>
小玉眉笑著過去拿起吉他,背上,“老板,要點什么歌?”
老城微笑著,閉上雙眼,“姑娘,會唱《漂洋過海來看你》嗎?”
小玉眉使勁點頭,“老板,會。”
一曲終了,待老城睜開濕潤的雙眼,他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布置,和去汕尾之前一模一樣。
2021年6月5日初稿,西鄉(xiāng)
2021年6月18日定稿,東海
【責任編輯】鄒 軍
陳再見,男,廣東陸豐人;已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