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山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是一個民族的性靈，《詩經(jīng)》是我們這個民族在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生時期產生的精神花朵，三百篇的歌唱所表達的內涵、風神、韻律，展現(xiàn)的是我們這個文化人群在創(chuàng)建屬于自己的精神傳統(tǒng)時的所思所想、追求與崇尚、對生存的理解感悟、對美惡的判斷處理……一言以蔽之，《詩經(jīng)》的內涵，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底。

20世紀以來，人們常說《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的第一部詩歌總集。這樣的看法大體不錯，但說《詩經(jīng)》是“集”難免讓人誤會，將《詩經(jīng)》中的“詩”與后世李杜元白集中的“詩”等同來看。實則作為五經(jīng)之一的《詩經(jīng)》，既是文學的，也是文化的。作為文學經(jīng)典，《詩經(jīng)》詩樂相諧的特質、情景交融的手法、意象玲瓏的境界、直面生活的態(tài)度確立了三千年古典詩歌的基本情調。作為文化經(jīng)典，《詩經(jīng)》是周朝禮樂的組成部分，表現(xiàn)了周人農事、宴飲、戰(zhàn)爭、婚戀各個方面的情形，展示著先民對天人、家國、上下、男女關系的理解。不僅如此，《詩經(jīng)》在廣泛的傳承傳播中不斷參與著后世歷史文化的構建。自西漢以后的兩千多年里，歷代對《詩經(jīng)》的闡釋形成一套體系龐大的學問，直指政治運行秩序和個人倫理生活。

《詩經(jīng)》中最早的作品距今已有三千年，最晚的作品距今也有兩千五六百年。從時間上看，它離我們不可謂不遠，但如果回到生活，就會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一直流淌在我們的文化血脈之中。我們日常掛在嘴邊的“獨領風騷”“逃之夭夭”“涇渭分明”這些詞語便出自《詩經(jīng)》的詩篇，我們時常贊美的夫妻和睦、上下和樂、社會和諧無一不在《詩經(jīng)》中有著深刻的體現(xiàn)。

在現(xiàn)代社會的瑣碎生活中，我們時常感到自己的膚淺，于是要重回經(jīng)典。雖然地有南北、時有古今，但被同一方水土所滋養(yǎng)的人，情志大抵相通，于是，“志之所之”的詩便成為文化人群的精神庇護所。那么，今天應該如何讀《詩經(jīng)》呢？我們知道，《詩經(jīng)》的解讀，已經(jīng)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從《左傳》中的引《詩》賦《詩》到孔子的編《詩》論《詩》，再到漢儒的解《詩》說《詩》，以至宋儒的疑《詩》、清儒的訓《詩》，期間經(jīng)歷由尊師說、家法到“據(jù)文求義”的大轉型。漢代齊、魯、韓、毛四家分今、古文兩派，講《詩》差異頗大，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學術預設，那便是《詩經(jīng)》是經(jīng)過孔子之手的經(jīng)典，是圣人為后世確立的圣賢大法，必須貫徹于社會生活之中，其中有些不見諸文字的“微言大義”必須通過代代相承的老師方可聞知。到了晚唐五代，社會、思想發(fā)生劇烈變化，學者在經(jīng)典解讀上的思維也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其中以歐陽修為代表的一批宋代士人在解《詩》時提出了“據(jù)文求義”的新思想，即解釋者應該先弄清楚《詩經(jīng)》文本的意思，再結合《毛詩序》《毛傳》《鄭箋》等后人的解釋來理解的《詩》的本義。這種《詩經(jīng)》闡釋的轉型，雖然沒有改變《詩經(jīng)》圣賢大法的地位，但畢竟將個人對詩篇的體貼融入了作為教化文本的詩禮體系之中。近百余年來，人們解讀《詩經(jīng)》仍然沿著宋儒“據(jù)文求義”的路子，只是不信舊說的態(tài)度更加徹底，許多研究者樹立了《詩經(jīng)》是一部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的學術預設，《詩經(jīng)》的文學性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與此同時，一些以階級斗爭觀點解詩、以現(xiàn)代愛情觀點解詩、套搬西方理論解詩的做法也干擾著對詩篇的合理解釋。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學術，當下我們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和學術境況不同于漢、宋、清三代的儒士，解讀經(jīng)典的使命和趣味自然也與他們不同。今天讀《詩經(jīng)》應當重在讀出詩篇所蘊含的歷史和文化品性，將《詩經(jīng)》的產生放在夏商以來歷史瓶頸突破、社會文明大幅提升的大背景下觀察，將《詩經(jīng)》的篇章與西周禮樂文明相聯(lián)系，重視含藏在三百篇中的社會精神線索。同時，要結合現(xiàn)實生活，注重詩篇所展現(xiàn)的生活情韻。

當然，無論是讀書還是治學，都有一個旨趣問題，《詩經(jīng)》展現(xiàn)了兩三千年前的禮樂文明，也展現(xiàn)了活潑潑的生命情態(tài)，圍繞它的研讀可以嚴謹深刻，也可以靈動有趣?！秱饔浳膶W》本期推出“封面專題”——“所謂伊人:《詩經(jīng)》傳”，集合了9 位青年學人以史傳的方法研讀《詩經(jīng)》的文章，這9 篇文章以可靠的傳世文獻為基礎，結合出土文獻的近期成果，對《詩經(jīng)》研究史、《詩經(jīng)》記錄的周人事跡、《詩經(jīng)》在后世的接受與闡釋、《詩經(jīng)》出土文獻的研究成果及《詩經(jīng)》的海外傳播等方面進行了較為詳實的討論?？少F的是，這些討論在調動良好學術素養(yǎng)的同時，并不板著面孔說話，展現(xiàn)出了年輕一代在經(jīng)典研究中的學術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