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仁杰
南崖村,當?shù)厝私心涎拢▂ai)村,在洪范池鎮(zhèn)東南大寨山下,村子有萬家街、高家街、崔家街三條街道,十余條胡同。我來到這里時,無意間回頭,看到守著村莊的土屋,再看一眼,房頂上冒出撫慰人心的輕煙。石頭鋪滿巷子,一直延伸至土墻下,臺階上坐著老人,一條腿折起,另一條腿探在地上,他拿起煙斗,輕輕地往地上磕了一下,冒出黃色的煙霧,彌漫在胡同里。這種畫面,投射于我的想象之間。南崖村安靜、唯美,是一座柔軟的村莊。在這里,你所有堅硬的想法都將會消失,比如時間、呼喊或力量。
那天,陽光格外好,窗格外的樹木也變得蒼綠,我呼吸著南崖村潮濕的空氣走進胡同。不寬的胡同兩側(cè)長滿雜草,開出黃色小花。滿眼是矮小的房子,一排舊的發(fā)黃的土屋進入我的視線。這些房子多是用石頭、木和土建成的,不經(jīng)意間,會在狹長的胡同里經(jīng)過一座小廟,你會感到胡同深處,寂靜無人。如今到處都在建設(shè)最美鄉(xiāng)村,大興土木建設(shè),而南崖卻保留著最初的本色,這似乎不合乎邏輯。正因它保留那份單調(diào),才令人感到古老的美。
巧合的是,我在洪范池鎮(zhèn)文化站,遇到一位似曾相識的文友,他是文化站長,叫萬肇平。令我高興的是,他竟然還是南崖村萬家街人。在他的引導(dǎo)下,把我們?nèi)ツ涎麓宓臅r間縮短了一半,他熱情好客,記憶力極強。沿著光潔的石板路,進入村子,我看到一座廟的房體已塌陷,只剩下門面過梁和方形石柱上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圣神兼優(yōu)凌云浩氣鎮(zhèn)乾坤,下聯(lián)是:文武雙全保漢忠心貫明月。這是建于清雍正九年(1731年)的關(guān)公廟,萬肇平用平實的語言描述了它,廟內(nèi)曾雕有壁畫,廟前建有過街棚,過街棚,也就是街道上方遮住天空被棚起的地方。據(jù)老人說,過街棚先后于乾隆十七年、五十五年、嘉慶十一年,整修過三次,均有碑刻為記。為勸解賭博之風,廟上刻有光緒年間戒賭碑,村里人把它叫做卷棚。卷棚是在東、南、北,三個方向都能讓行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棚子。從高處看,這座棚子仿佛是卷起檐邊的作坊,給人以氣派、威風和震懾的感覺。它的結(jié)構(gòu)本身就是一種三維的美感,這種美沒有過多的雕飾,給人一種力量,讓人們產(chǎn)生內(nèi)心的敬畏。
關(guān)帝廟,在村子里,人們也叫三義堂,劉備、關(guān)羽、張飛,三人桃園結(jié)義的故事,在村子里家喻戶曉,老人們把關(guān)公廟建在村子中央,讓高家街、崔家街、萬家街三姓人家,融合在一起祭拜關(guān)公,學習并傳承一種特殊的情誼。萬肇平說,他從小聽著劉關(guān)張的故事長大,祖輩們就是用這個故事來教育后人,講義氣,講團結(jié),講和諧。高姓、崔姓、萬姓三門,如同南崖村的三座大門,分布在村子的三個點,他們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相互成長,形成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的力量,想必是經(jīng)歷了嚴格的傳統(tǒng)教育,他們不知決斗,更無從戰(zhàn)爭。
四百多年了,村子里的人們生活在祖先留下的這片土地上。費孝通說:“土地”,這位最近于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對,管著鄉(xiāng)間一切的閑事。他們象征著可貴的泥土。一代代傳下去,村子里的姓氏似乎不會太有變動。村子里的人口達到鼎盛時期,人們會扛起鋤頭向外擴散,但始終不會離開老根。土屋是大樹,外出的人們是被風吹出去的樹葉,樹葉始終會落入大地,長出新的生命,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落葉歸根。這樣一個詞,用在這排老面屋面前,我認為是最恰當不過了。
我們沿著胡同往前走,那些石頭為地基、以黃土垛成的老房子,正逐個顯露出來,很多家都建有土樓,這成為村子里的特色。土樓,是用生土筑墻,作為承重系統(tǒng),兩層以上的房屋,這里面甚至在整個中國民居建筑中也自成風格。我走進土樓院落,這是一座三進三出的老房子,原為三層,現(xiàn)保留下兩層,用青石做根基,黃土塊做墻,房頂覆蓋青色小瓦。從東墻到西墻,外墻屋檐上種滿仙人掌,開出紫色的喇叭花。院子南面開出一塊空地,種著白菜、蘿卜,白菜葉子綠得發(fā)亮,這里拒絕一切污染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這座外形單純的建筑里,里面沒有美輪美奐的壁畫,只剩下簡約和古樸。
在路邊一眼井,石頭上寫著“井泉興旺”幾個字。這是一座獨石井,轆轤把子穿進石頭孔中,把上纏繞黃色粗麻繩,與繩頭相接處拴鐵鏈,鐵鏈頭上有個鐵鉤,是用來鉤住鐵桶把手,系入井中。萬肇平打開井蓋,唱出一個民謠:“三十二道溝,圍著一面鏡,高家莊用它來救命。一根鉤擔一條繩,兩個瓦罐太輕省,后來換成了大鐵桶,累得瓤人都要命,而今吃上了自來水,還是不忘那眼井?!本c每個家庭相連,村里人每天吃水、用水,都離不開它,如今家家通上自來水,獨石井的故事,依然在這座村莊里流傳。
獨石井是高家街獨有的吃水井,在皋門外向南50米處。井口用一塊獨石扣住,中間挖出井口大的獨石。奇怪的是,高家住在村子最北邊,卻不走上半里路到這里來打水,來回一挑子水就是一里地。據(jù)說,這口井里流出的水是甜水,別的井里是懶水。懶水也叫硬水,里面含鈣鹽含量較多。因此,上世紀六十年代,高家人人口多,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缸里的水挑滿,自然每日清晨這里變得熱鬧起來。久而久之,路上瀝落的井水,如雨后一樣,路面的石板和臺階,都磨成鏡子,有的石花十分惹人喜愛,有不少喜歡藝術(shù)的人,做上底座,將其石花收藏起來。
我在井邊不敢往下看,腦子里浮現(xiàn)出打水人的動作,他們兩腿叉在井沿兩邊,用力將水桶拔上來。從明朝至今,井,從未枯竭,這樣的使命,在時間中進行。對于井,人們對他有滿腔的熱愛和情感,老百姓下地干活口渴了,跑到井口前,拿起舀子,咕咚咕咚一頓泉水,立即產(chǎn)生了力氣。我聽到井里的水,似乎有石頭或沙粒落入水中,發(fā)出靈動的聲音,這聲音里有一種空靈和神秘,井是安靜的,是自然的。南崖村的人們世世代代與它牽連在一起,唱出一首民謠,講述著獨眼井的歷史故事。
高家井既是自然史,也是民俗志。在明朝末期村子里有了高家大力士,一般人挑兩罐水,高常練得挑四罐,后來,竟然因為他力大無比而威震一方,才有了東扈峪的崛起。張家、崔家、萬家,以及西扈峪的各個莊戶都給予大力支持。修橋、建廟、筑路、加固城池,村莊建設(shè)得到了提升,高家名氣享譽四方。也因高氏一族遷此處最早,因而,村莊曾稱東扈峪高家莊。
高氏祠堂屋檐下立有一塊古碑,光緒八年所立《高氏祠堂碑記》。據(jù)說,高柴是本村高氏族人,字子羔,他為人憨直忠厚,身高不滿五尺,受拜于孔子門下。子路在季氏那里任職,舉派高柴去做費城宰相??鬃诱f:“子羔老實憨厚,怕不能勝任,你不能害了人家高家的兒子??!”魯哀公十五年,衛(wèi)國政變,高柴急忙逃離衛(wèi)國,并勸子路不要回宮里去,子路拒絕他的勸阻,結(jié)果回宮遇害。高柴拜孔子為師后,遵循高氏族規(guī),從未違反過禮節(jié),影響孔子治理的民眾。
后來,高柴到衛(wèi)國擔任獄吏一職,他從不徇私舞弊,有仁愛之心,受到孔子的稱贊。高柴娶妻生子,將兒子改為柴姓,也被稱為柴氏的祖先。在《七十二賢》中記載高柴出生于齊國柴郡的某個村子,因村旁有條柴汶河,父親為他起名高柴。
距離蘭陵縣劉堡子村500米處,發(fā)現(xiàn)商代文化遺址,在遺址上建有高柴墓,碑文書寫高柴世孫弟子所立,左邊刻有宋封共城侯,右邊刻著唐封共城伯,正中間寫先賢高子柴,字子羔之墓。1979年,山東蘭陵縣將高柴墓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密密麻麻的文字,落在碑文上,落在紙間,又流傳在人們的講述中。雖然這些資料很零碎,但是幾千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高柴是否是南崖村高家人,那他為什么又被葬在山東蘭陵縣。所有的疑惑都在《蘭陵縣志》中得到解釋,高柴為蘭陵書院的創(chuàng)辦者,在那里傳授儒家文化。或許,他葬在那里的真正原因,并不像大多數(shù)人想象的那樣,他是蘭陵人。也許,他是在蘭陵書院老去,弟子們將他葬在那里。至于高柴是哪里人并不重要,站在歷史的銜接點上,他將儒家文化連接并傳承至今。它更是一種信仰,將其忠效的精神傳之永久。這一切,都在落筆的瞬間,我才恍有所悟,先輩們對高柴都敬仰有加。因此,將高柴列為高氏族人,希望高家后人效仿學習。
根據(jù)記載,春秋時期,高柴廣收弟子,創(chuàng)辦“高柴書院”,傳播仲尼之道,他的弟子們畢業(yè)后,又在各地創(chuàng)辦高柴書院分校。也就是說,關(guān)于高氏祠堂碑中所記,高柴是南崖村人,高家無論大小都以孔氏輩分來論。由此,讓我產(chǎn)生一種推測,有可能高柴來過此地,也有可能是高柴的弟子在此創(chuàng)辦書院,書院名字為高柴書院。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們以孔子為父,同門學生以師兄論稱,所以村內(nèi)高氏學生稱孔子為父,同時也為了彰顯對孔子的尊重。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千百年來,南崖村高家的輩分以孔家來論了。所有的推論都僅僅發(fā)生在幾千年之前,而南崖村高氏族人的核心部分,則在于高柴的仁德,它成為村子里做人的標準。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陽光經(jīng)過斑駁灑在長滿苔蘚的井邊,鋪著層層落葉,房屋和樹木倒映在水中,散發(fā)出久遠的味道。然而,只有井中的泉水,才能證明那些發(fā)生過的人與事。
我佇立在高家老院外面,它和高柴一樣,從不拒絕凡人的光顧。盡管我從未見過這位高人,但是,那渾厚純樸的聲音,仿佛讓我知曉。我覺得那些跨越千年古國的界限,在這里都化做不同尋常的力量。高柴,不是簡單的教書匠,而是在漫長的歲月中,成為儒家文化的傳承者。古井悠悠,見證著無數(shù)個朝代的更替,我心中猜測南崖古村,或許,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三千年了。
村子三面青山環(huán)繞,西有云翠山橫臥,東有大寨山聳立,南面與大寨山連為一體,村西北角的扈泉和墨泉,匯成涓涓流水流入浪溪河。明代文學家于慎行在南崖村扈泉邊留下這樣的佳句:
奇峰涵秀景,絕境劚靈泉。
遠脈遙能海,平流半倚天。
欻驚銀漢落,隱似白虹懸。
噴雪圖青壁,飛珠散紫煙。
風恬聲未歇,月出影相連。
濯纓同調(diào)在,流水共潺湲。
崖頭處迸出清泉,如噴雪般回蕩在青石壁墻上,落下的一刻如彩虹般濺出飛珠。泉水在山澗緩緩流淌,多么超凡脫俗的地方,一股清泉操守著高潔。朋友萬肇平說,泉水最大的時候,你會在很遠處聽到呼嚕聲響,氣勢磅礴。
對于居住在南崖村的人們,越來越沉迷于泉水靈性的躍動。同樣,于慎行在附近建立東流泉書院,高柴在南崖村創(chuàng)辦高柴書院并不是偶然,這里是最具靈性的地方,能夠?qū)⑦@一靈性寫入竹簡,而從未得到過污染。
我第一次到南崖村就深深地喜愛上它。它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超凡脫俗。北方的古村院建筑不同于南方?;疑某情T,精美雅致的雕花,古樸的門洞與灰瓦,以及渾厚高大的柱臺,都似乎有著固定的位置,千百年來屹立在村莊深處。他吸引人們不遠百里來到這里。那天,陽光穿過婆娑的樹葉,一縷青煙繚繞,我來到南崖村文昌閣大門前,幾個大字躍于眼前,“水是我們的命脈”,“我們”二字被“文昌閣”掩蓋。大字下面拱形門洞上雕刻兩朵浪花,它們交叉在一起,泛出黃色的波紋,召喚著逝去的歲月。萬肇平說,從古到今,村子里涌現(xiàn)出大量的文人、秀才、武舉。即便是當年的東阿縣令上任前,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這里來祭拜文昌帝君。文昌閣在村子西北角,下面是老村子圩子墻上的一座石門,這是全村進出口的唯一通道,石頭拱門修建于清康熙年間(1682年),村里百姓也叫它城門。文昌閣和城門連為一體,閣內(nèi)根據(jù)老人的口述仿造塑像。城門下的青石板已經(jīng)被時間磨得發(fā)出亮光,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叮咚的聲音,這聲音順著蜿蜒的石板路如蛇行般流向遠方。
人們順著拱門的地勢修建河道,每逢雨季,整座閣門就成了一座橋梁。水大時,為了避免水災(zāi),城門承擔起另一種作用,成了泄洪水道。石板路水道是南崖村的一種美麗,它從山林中的土屋旁穿過,令你驚訝的是,千年前石板路一直延伸至高家街。街道西南隅有30米的水沖要地,上面鋪滿鵝卵石。村里老人講,一輩輩流傳下來的故事,這條路是為了懲罰做錯事的人。如果村子里有違背村規(guī),做出有傷道德之事,族長罰他修石板路,在受教育的同時,告訴后人,要做有德行的人。石板路,對于我們來說,是南崖村的一處風景,但是,對于村民們來說,路是村子里的希望,它通向人間的心扉。
在這些描述中,既有敬畏又有贊美,同時也帶著諷刺,這也準確地反映了南崖村人的復(fù)雜情緒。一方面,他們贊美石板路,另一方面,他們又痛恨那些破壞家風、族規(guī)的小丑們。人們對老一輩的族規(guī)產(chǎn)生敬畏,并且狂熱的崇拜。因此,南崖村每條街道有街約,各個族人有族約,每戶人家還有家約。即便是有嚴格的條約,高家人還是犯了族規(guī)。
村子有口大坑,據(jù)說,坑挖于乾隆年間。起初,這是村里人搭臺唱戲的場所,只因高家連年出丑事,連續(xù)幾年死了幾個年輕人,愁壞了族長和街人。族長召集鄉(xiāng)親們想辦法破除這些罪過。他們商討后,決定請風水先生占卜一卦,風水先生用指畫了一個大圈,把此地挖出一個大坑,變成用來存水聚財?shù)牡胤?。又在圍子圩子正南建一座石板橋,一來讓高老太太方便看戲,另外,還給村民們提供了南北方向便利的交通。很快,在人們的共同努力下,石板橋建成了,它上通南北,下通東西。橋身用大型青石疊砌而成,這座橋歷經(jīng)風霜,從未曾損壞。由此,這座橋成為村子里歷史上最早的立交橋。
我站在橋上,可以感受到遠處蘆葦叢生,橋旁的巨樹底下一堆石頭,它以超自然的能力使橋升起,上面寫著一行文字,這些字在我眼前突然豎立起來,記錄著南崖村人前所未有的才智和力量。我與那些建橋人的靈魂一同交流著,感悟著。橋上的視野似乎更加明亮和空曠。我和友人一同踏出城門,風從門洞中穿過,那些被歲月掏空的樹洞,此時正悄悄地在大地上發(fā)生變化。這片土地是上天賜福,給予南崖村人以庇護,我似乎可以聽到陽光下植物生長的聲音,我和城門對視一笑,彼此消失在對方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