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炳鋒
風自山中來,這是早春從山里出發(fā)的風。
自從新居搬至城東,每天都親吻著大山,欣賞著她的容顏,揣摩著她的性情,體味她的喜怒哀樂。但真要讀懂大山,還要從她身上刮起的風說起。山風起于青萍之末,說刮就刮,突如其來,喊著尖利的號子,發(fā)著兇猛的威力,只刮得那些在歲月里堅守的樹不得不俯首彎腰,苦苦忍耐;只刮得那些平時叫得歡的鳥兒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只刮得云彩的臉色嚇成鉛灰,大地在微微顫抖。一時間,風成了天地間的主宰,驅(qū)馳奔突巡視著自己的領(lǐng)地,施展著威猛和殘酷。
風呼呼地刮著,拼了命似的,活像鄉(xiāng)間的瘋漢,張牙舞爪,打著旋,變著花,無比任性,仿佛要用那雙力大無比的手把地上的樓宇帶走,帶到天上,帶到不可預測的遠方。今年最大的一場風,發(fā)生在春夏交接的當兒,是立夏頭天的夜里。白天,城里氣溫瘋了似的突然飆升到 35℃,傍晚,夕陽如蒸。心想,那個兇猛的、不可一世的夏,又要氣勢洶洶地向我們撲來了。可晚上天氣預報顯示,明天溫度 13℃ ~20℃,哇,一下竟然要降 15℃,爽!轉(zhuǎn)念又犯嘀咕,這高臺跳水般的降溫,老天是怎么操縱的?晚上洗漱過后,剛剛躺到床上,迷迷糊糊,馬上就要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刻,室外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然后是密集的雨聲,繼而是冰雹啪啪落地,隨后又是加強版的颶風,直刮得門窗哐當亂響,如狼嚎鬼哭,直覺得風要把房前的大山、把所居住的樓房撕裂,把所有的樹木折斷,世界末日就要到來!我跟妻子躲在房子的一角,不敢大聲說話,任憑大風肆虜。風叫著,妻子一邊查看門窗,一邊念叨著:“活了五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瘆人的風?!痹谄拮拥拇叽俾曋?,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趕緊去關(guān)敞著的門窗。可就在關(guān)窗的剎那,卻感到風力的霸道,它跟人較著勁兒,往外掙著,我使勁往里拉,稍稍打開點縫隙,一股強大的力量直沖過來,要把我拽到窗外,令人心驚膽戰(zhàn)。
關(guān)好窗,重新躺在床上,一時困意全無,也瞬間找到了明天降溫的答案——是風和雨發(fā)力的結(jié)果,更準確地說是風裹挾著雨送來的涼意。風用它力大無比的力量,在春夏之交的夜里給萬物做著理療。妻子說:“山里的風太厲害了,別處的風也是這樣嗎?”“肯定的,可能別處的風沒有山風兇猛,風是大山的脾氣,山是風的兒子。”我心生詩意,語焉不詳?shù)鼗貞?/p>
“不行春風,難得秋雨。”這是中學時哲學顧老師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記得幼時的鄉(xiāng)村歲月,每到萬物萌動的春天,每當大風刮起的時候,就會聽到村上的老人講,春上能刮多少風,秋天就會下多少雨;春上能刮多大的風,秋天就會下多大的雨。我默默觀察,還真是八九不離十。有一年春天風刮得沒頭沒尾、昏天黑地,到了玉米剛剛抽穗的初秋,真的接連下了半月的雨,直下得田地里一片汪洋,直下得鄉(xiāng)親唉聲嘆氣、滿面愁容。風興致雨,春秋互應,或許這是地球自身存在的因果吧?這些沒有道理的道理,這些午夜夢回的遐想,伴我走了多半生,讓我感受到懸掛在這顆藍色星球上的美好,也讓我時時心存敬畏。其實,風不僅是給我們帶來恐懼,更帶來生機,帶來希望。它無意無形,卻又無堅不摧;無善無惡,卻又蕩滌靈魂。
飄風不終朝。第二天早晨,風變小變?nèi)崃耍ú輼淠居只謴土送盏哪?。但我看到稚嫩的樹葉非但沒有被風擊掉,反而長出了許多,是滿眼的新綠;各種顏色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馬路北面那一簇大紅的花朵正用她碩大的身姿向路南那群瘦小的粉花炫耀著?;ú菖c樹一起隨風舞著,只有那安身于路邊的幾塊石頭巋然不動,依然是沉默?;蛟S石頭的內(nèi)心也火熱,也滾燙,只是深藏不露。它們經(jīng)歷的風太多了,已是見多識廣。
臨近中午,風完全停了,燦爛的陽光又主宰了天地萬物。伴著當空的麗陽,我去小區(qū)門口的五金店買物件,剛一進門,就閃出一位年輕女子,正提著一瓶水往外跑,邊跑邊說:“成子,忘了帶水了,成子,忘了帶水了,甭忘了喝水啊。”不解,我問:“你這是喊的誰?”“俺對象,他出去干活,喝不上水可不行?!迸哟稹!鞍眩@是我很多年沒看到的場景了,你別說世上還真有恩愛夫妻?!蔽野腴_玩笑地說?!按笫?,實不相瞞,我是看著俺爹俺娘打仗長大的。長大后,就暗下決心,等我結(jié)婚,一定要好好對待丈夫和公婆,決不起戰(zhàn)爭。這些年來,我真是這樣做的。我對他們好,他們才對我好,尤其俺婆婆拿著俺跟親閨女一樣。”聽到這些,我不禁莞爾一笑。
“大風吹來了 / 我們隨風飄蕩 / 在風塵中遺忘的清白臉龐 / 此生多寒涼 / 此身越重洋 / 輕描時光漫長 / 低唱語焉不詳……”歌聲,是隔壁商店里傳出的。循著歌聲,我又仔細地看了看眼前剛剛被風洗過的大山,上上下下已是郁郁蔥蔥。
山里的天是猴子的臉,說變就變,這會還陽光燦爛,轉(zhuǎn)眼就大雨傾盆。當然這種變臉多在夏季,這是北方一年中難得的雨季。雨來時,遠處的天空總是黑沉沉的,風為雨頭,瞬間,風便呼呼地掀起衣角,凌亂頭發(fā),發(fā)瘋似的到處亂竄。緊接著灰茫茫一片,是云?是霧?大兵壓境一般,裹挾著雨絲,胡亂從高處落下。
雨總是以雷電開道的。一道道不規(guī)則的長縫,就像一張高原的地圖,也像寒冬巨樹的枝丫,根根須須都會在電閃里定格并迅速消失;夜里,閃電還會透過窗簾照進房里,鬧鬼似的在你的床頭爆閃,猝不及防間,給人帶來或大或小的驚詫;仔細觀察,還會發(fā)現(xiàn)總是閃電在前、雷聲在后的,每當有電閃閃過,過幾秒或十幾秒,雷聲才轟隆隆地傳來,或大或小,都是雷霆之怒。每當看到這景象,聽到這聲音,你就自然想到,古人造“電閃雷鳴”一詞絕不是空穴來風,是何等精微準確。
閃電伴雷鳴聲勢已是浩大,如果再有山林加持,更似猛虎下山,勢不可擋。山里的雨勢頭特別兇猛,一旦落下,感覺是把天上所有的水傾瀉下來,沙,沙,沙……如萬千蟲蛹嘶鳴蠕動。其實每一個雨滴都是一個生命。不過,驟雨不終日,越是氣勢洶洶的事,越容易過去。山里的雨更是這樣,來得疾走得也快。晚上肆虐咆哮,疑似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可清晨陽光普照,涼風習習,跟什么事沒發(fā)生似的。這多像一對打打鬧鬧的夫妻,晚上吱呀怪叫,要死要活,可一覺醒來又和好如初,又吃著油條喝著豆?jié){盤算著自家的日子了。
哭也罷,笑也好,要說最受益的還是山上的樹和草了,有了雨的澆灌滋養(yǎng),前幾天還是一群無精打采的漢子、面黃肌瘦的村姑,是剛剛經(jīng)歷了麥收后筋疲力盡的男男女女,可遇到了雨水,倏地就變成了一群健壯的小伙、鮮亮的村姑、豐滿的少婦。你看雨后山上的樹,那些俏皮的藤蔓纏繞著她們,相互擁抱接吻;那些水靈靈的知名不知名的植物,頭上頂著一朵朵五顏六色的小花,在樹下笑著,前幾天那枝那葉還瘦弱打著綹,眼看就撐不下去的樣子,雨后一下子就有了待嫁新娘般的驚艷;還有那些最讓人忽略的草兒,幾場雨它們瘋長得呈鋪天蓋地之勢,會把所有裸露的地皮遮住。這是一年中少有的蓬勃景象。當然,樹上的雨水要比草上的雨水多得多,雨水在樹身樹葉上蒸騰著,漫散開來,成了霧成了嵐,為樹們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有了這層紗,使得整座大山顯得更加神秘,更加蔥郁,更加搖曳生姿。
看到這些樹容易想起一幫人,一幫栽樹的人。聽林場的一位老場長講,60 年前,眼前的山是禿山,山上的松柏就是這幫人栽下的。那時的他們冒雨栽樹,這樣才會提高成活率。他們貓在山洞里,用指頭掐算著節(jié)令,等待著雨的降臨,雨來了,會第一時間奔向山崗,揮動鐵鎬,從石縫里刨出一個個瘦弱的樹坑,迅速把幼小的樹苗栽上。老場長講,那時極為閉塞,栽樹人在荒郊野外一呆就是幾個月,不得不拖家?guī)Э趤砀蛇@活。他們每刨一個樹坑或栽下一棵樹能掙二分錢,就能給家里買一盒火柴,就能給家里帶來一點溫存。如今,看到山上這些茂密的樹木,又有幾人能想起他們,想起當年的栽樹人?幾十年過去了,栽樹的人想必早已化作一片片云煙,可他們播下的綠蔭喚來了雨水,滋養(yǎng)著大山,也滋養(yǎng)著后人。
老場長轉(zhuǎn)身離開不久,突然響起了“吧嗒,吧嗒”的聲音,什么聲音?是雨聲,只有內(nèi)心徹底安靜下來的時候,才能聽清這悅耳的聲響。無獨有偶,在一個夏日的傍晚,約文友冷先生散步,忽然聽到有清脆的聲音傳來,抬頭一望,呵,竟然下雨了,大大的雨點落在樹葉上,發(fā)出的聲音如瑟如琴,清脆中透著幾分美妙。聽著,品著,雨下大了,我們跑向地下車庫的一隅,臨窗繼續(xù)聽著雨水的訴說。
在這清脆的雨聲里,望著山上的樹和裊裊升起的山嵐,我的思緒飛得很遠很遠。在雨水的作用下,縱橫瘋長的喬木灌木會掩蓋地上的一切,當年消失在熱帶雨林里的吳哥屈就是例證。還想到了溫濕度截然不同的北方和南方,植被和氣候完全取決于降雨量。就在前幾天,好友逄先生講,因南北極冰川消融,整個地球的水線正在悄悄地北移。降雨量增加,大西北山川、沙漠已出現(xiàn)了綠洲,斷流千年的河流復活,中國南北氣候的分界線有可能將不再是秦嶺。逄先生還說,多少年后,北方的氣候?qū)⒖赡芑謴偷缴讨軙r期的樣子,山林里將重現(xiàn)象群。我跟逄先生說:“今年濟南的降雨明顯增多,夏天不太炎熱,是不是與你說的這種現(xiàn)象有關(guān)?”“當然!”逄先生十分肯定地回答,轉(zhuǎn)而他又說:“水是生命之源,更是文明之源。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都是沿著大江大河鋪展開的。而所有的大江大河都是源于高山,源于高山領(lǐng)域的降雨量?!蔽翌l頻地點著頭,虔誠得就像山里降下的雨點。
山里的雨隔三岔五地下著,直下得樹下草旁莫名地長出許多青苔,有些路面也變得濕滑起來。起風了,鐵騎突出般迅疾尖銳,在風的作用下,云開霧散,雨會突然停下來,山上山下立即會變得清涼、清靜、清爽、清新,樹兒草兒精神煥發(fā),到處是斗志昂揚的綠。被這份綠感染著,人會感到分外的愜意和知足,男女老少會走到戶外,盡情地呼吸清冽香甜的空氣,沁人心脾。有了這份難得的清涼,仲夏夜晚睡覺也不得不蓋上薄被,那些安裝了中央空調(diào)的會變得后悔,等于把錢白白地貼在了墻上。這時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特別到了清晨,它們在樹枝上蹦來跳去,湊著熱鬧,嘴巴上下左右晃動著,尾巴一撅一撅的,向散步的人們做著鬼臉。
不多時,陽光出來了,天地間立即蒸騰開來。回頭望,卻發(fā)現(xiàn)山體的石縫里依然汩汩流淌著溪水,碧透清澈,它們是山雨的血脈,是生命的續(xù)延,滴滴營造著無限的清涼。
處暑的當天,即有一絲涼意從身上悄悄滑過。這時,倏地發(fā)現(xiàn)天空變高了,變得無比深遠;天上的云彩變淡了,淡得沒了往日里的親近,輕輕飄飄可望而不可及。
躺在山下的木椅上,連綿的山巒就在我的眼前,一棵棵松樹是大山的衛(wèi)士,那茂盛的草木是大山的秋裝。三歲的小外孫依偎在我的腿間,跟我一起看云,他懵懂的一個個連珠炮似的“為什么”,就像天上的云飄忽不定,只問得我無言以對。是啊,一片片奇形怪狀的云從水洗過的藍天上飄過,有的像大象,有的像狗熊,有的像兔子,有的像肥豬,有的像猴頭,有的像棉絮……有大寫意的壯闊,也有工筆畫般的惟妙惟肖,思緒也就野馬般馳騁于其上。手里的蒲扇不停地抽打著,嘴里念叨著:“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姥爺,秋天,秋天是什么樣子???”小外孫問著,秋蟲在草叢里嘰嘰咕咕地叫,代我回答著孩子的疑惑,我心里愜意得也像天上的云,一派自由自在。
仔細看去,其實,山里的云早、午、晚是各有不同的。清晨的云多半是嫻靜清亮的,她們在天邊集結(jié)著,展示著自己優(yōu)美的身段,交頭接耳地討論著昨夜星辰;陽光出來后,云彩舒展腰肢向四周流動,有時會借助風力,加快流動的步伐,甚至健步如飛,她們以山峰為參照,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在天空撒歡,直至中午時分,腳步才會停下來,與陽光一道,俯瞰著群山;過午,云的形狀、軌跡、疏密、濃淡在不斷變化,腳步卻從容了許多;到了傍晚,她們就會簇擁在夕陽的周圍,擺出一種慵懶、醉醺醺的樣子,鋪開漫天的暖暖霞光。
雨后的山巒格外清新蔥蘢,這時的云彩會飛得很低,步伐卻很快,干凈的灰白色,飛動過程中掠過山的肌膚,留下幾縷溫存,又像疾行的隊伍不管不顧地奔向遠方。
火燒云的出現(xiàn)是偶然的,多半是初秋的傍晚。這時的落日就像一個大大的火球,剛從煉鋼爐里蹦出來,通身的紅,當她接近山巒或半個身子掩進山頭的時候,西邊的天際突然變成了一片如血的火海,各式各樣的云彩幻化成一個個島嶼,漂浮在血海之上,紅里夾雜著些許的褐色,島與藍天接壤的地方是一條曲曲彎彎的紅色的溝,感覺里面流淌的是剛剛?cè)诨蔫F水,迸發(fā)出道道金光。在火燒云的最上面,有兩片紅黃相間的云彩,好似兩條外星飛船,它們隔岸觀火,一動不動,是一幅油畫,是七彩綻放后瞬間凝固的圖案,這是云獨有的風范。晚七點,火越燒越旺,半個天空都在燃燒,山頂上有人在驚呼,一群群鳥兒從頭頂掠過,向著云彩燃燒的方向飛去。多少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了,這是天與山共同上演的巨作,是上帝對山民的獎賞。
還有比這個更過癮的呢。有一天晚上十點前后,我在山腳下疾走,做著一天最后的功課。頃刻,天空如洗,一輪彎月掛在天際,在月光的映襯下,整個天空像極了一座華美宮殿,一朵朵白云幻化為穹頂,儼然泰坦尼克號上那輝煌豪華的船廳。月光從云的縫隙里漏下來,金光閃閃,魔幻地印在地上,山峰成了穹頂?shù)闹?,四周溢下絲絲縷縷的銀水,銀水匯入的應該是一條大河吧……一時如童話世界,只驚得我目瞪口呆。此時應有茶,有酒,有二三知己,有仙人乘木蘭舟巡游天河,叩船舷而歌……想來古人秉燭夜游,也許不只是珍惜時間的緣故吧。
老曲,已年過七旬,是一位對山里星云特別感興趣的人。人長得高高帥帥,我們做鄰居剛剛半年,可他那和善謙和的面孔卻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腰板筆挺筆挺的,絲毫看不出衰老的跡象。老曲喜攝影,外出拍攝總是全副武裝,長褲、長褂、帽子一掛迷彩色,武裝帶上掛著手機、手電、水壺、救援繩,長槍短炮掛滿胸前。一天晚上,正在山下散步,突然有人喊我,忙回頭,一道強烈的光束照來,呵,是老曲,他還在山上拍攝彩云呢。除了攝影,他還特別愛鳥,為了把山上的鳥吸引到院內(nèi),他不斷地購買魚蟲,久而久之,鳥兒自然成了他的朋友,在他身邊飛來飛去。小外孫見了他,很遠就喊:“曲爺爺!”老曲還是個網(wǎng)購迷,大到攝影設(shè)備小到蟲魚,都是從網(wǎng)上買的?!安粫尯⒆咏o你辦嗎?“嗨,還孩子,在國外,兩三年沒回來了,有跟沒有差不多。哎——”說到這里,老曲臉上依然看不出絲毫的愁緒,就像秋天的云,浸出淡淡的淺笑。有一天中午,看到老曲用電動三輪車拉著滿滿的一車貨物,身體傾伏在車上,背影彎成一座山脊,更像一片云。看到這一幕,抬頭看著天空,莫名地想到一句詩: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不覺鼻子一陣發(fā)酸。
白露過后,秋越來越深了,草木以其通身的綠來展示著她們最美的風姿。燦爛的秋陽下,蜻蜓上下飛舞,蝴蝶顫動著翅膀在花間、樹叢翩躚,柿子紅了,山楂紅了,山棗紅了,海棠果黃了……她們張著笑臉壓彎了枝頭,從樹上摘下一粒海棠,放進嘴里,又甜又澀,伸出舌頭,情不自禁地望一望天空。這一切山上的云彩都看到了,她們慢悠悠地飄著,也在審視著世間百態(tài)、春秋過往。突然,一架飛機從藍天上飛過,吐出長長的白線,捆住了云的手腳,倒顯得兩側(cè)的云彩恬靜而又豐滿。
我牽著小外孫的手,向天空望了很久很久。
自從進了冬的門檻,手里的筆就緊握著,鉚足勁等著、盼著,盼著你的早日到來。
冬至后的第四天清晨,當我像往常一樣起床,伸個懶腰,拉開窗簾的一剎那,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白,天地間蒼茫一片——那是怎樣的震撼和驚喜!那一刻腦子完全空白,然后,我驚呼起來!看吧,這扯天扯地的白把昨天還灰頭土臉、崚嶒斑駁的山體遮蓋,把坑洼抹平,把棱角磨圓,把大山的破衣爛衫換成潔白無瑕的羽衣;樹也銀裝素裹,換成新顏,尤其是山頭上那一簇簇昨天還挺腿直腰的松樹,怎就變成白胡子老頭,躬著背,彎著腰,是別樣的姿態(tài);絕大多數(shù)的枯草都被雪遮罩了,個高的只露出個頭頂,在雪地上搖擺著,做著楚楚可憐的抗爭;山石也被罩住了,背陰處還偶露著幾張米棕色的臂膀,告訴人們山的肌肉依然強健有力。
雪不停地下著,仔細看去,它們不是直線落下的,而是打著轉(zhuǎn)兒往下飄,臨近地面的時候,雪花會輕輕地彈一下,對大地做出一個親吻的動作,表白一份深情;仔細聽去,雪下的過程中是有聲音的,仿佛仙女薄如蟬翼的裙裾,拂過清冷的空氣。這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山里才會聽得到,是比沙沙聲輕,比無聲又重的響動。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有情。靜聽這似有還無的美妙天籟,你會感到雪是有生命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個小小的精靈,從天空分娩,緩緩降落在大地上,滋養(yǎng)萬物,從容而來,悄然而落,平靜舒展。
雪繼續(xù)下著,在光禿禿的樹杈上有鳥兒蹦來跳去。小鳥身著暗紅色的衣裳,尖尖的嘴兒不時啄一下樹枝,同時也驚落樹上的雪兒,然后發(fā)出幾聲清脆的啼叫,在樹枝上左右開弓,將精致的鳥喙打磨出瓷質(zhì)的色澤,展開翅膀擊打著雪花,撲棱棱地飛遠了;雪厚了,傾斜的山坡上有一串音符般的腳印,是野兔?是狐貍?還是其他動物?是什么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清晰的足印告訴人們,無論在花前月下還是雨雪交加的時候,天地間都有生命飽滿的律動。但是,皚皚白雪很快就會把所有生命的足跡抹平,沉淀到時空深處,繼而是白色的平平整整,圣潔的,無差等的白。白色遮蔽了大山的心事,一切歸于寧靜。
半夜起來,憑窗遠眺,夜如白晝,山上的草木、石頭、土坡一清二楚。沒有月光,何故有舞臺劇的效果?我突然明白,是雪的功勞。在雪的映照下,山的條條筋骨在眼前凸著,定格了力量和忍耐,定格了特有的景致。
看到雪景,很容易生發(fā)出對人生的思考?!吧煤?,長得壯,老得晚,走得快?!蓖耸悄奈慌笥颜f的了。但當你面對大自然的冬季,風雪凜冽,萬物肅殺,天地間歸于寧靜的時候,不得不感嘆生命的短暫和人生的維艱。是啊,在只有單程的人生路上,不知有多少人企求長生不老,可求來盼去,一切都是徒勞,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時光無垠,生命有限。人終究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僅僅是存在的長短快慢不同罷了,人的一生,豈不像一朵須臾的雪花,在出生的當兒就開始融化,開始了生命的倒計時,一眨眼就到了終點。一個人的生命在茫茫的宇宙間是微不足道的,甚至連塵埃都算不上,但對于一個生命個體卻是百分之百的全部。這或許就是生命的真正意義。
“晨見雪和風,暮見風和雨。卻道陰晴冷暖時,悲喜誰留住。十載學無涯,千載詞無數(shù)。撿盡篇章再看時,只有無情句。”賞雪的當兒,詩友發(fā)來詩句,寫他雪中跑步的心境。是人與自然融合的感悟,感嘆人在自然面前的蒼白和無奈。自古寫雪的詩詞千篇萬篇,但能像詩友寫得這般質(zhì)樸利落的又有幾人?真正好的文字猶如雪花,不知其所來,晶瑩純潔,簡單平實,去悄悄地滋潤人們的心田。簡約是一份美好。每天晨跑十公里,風霜雨雪從未間斷,這是朋友多年的行為規(guī)范?;蛟S只有經(jīng)歷過先苦后甜的努力和歷練,才會有深入骨髓的生命體驗。
“雪來了,災就沒了。”“一九飄雪,九九不缺?!薄吹较卵?,年過八旬的老岳母激動開來,嘴里念叨著,她滿頭銀發(fā)與雪是同一個顏色?!澳v得慢一點,我記下來?!闭f著,我在手機屏幕上草草而寫,我明白,這話里既飽含著對雪的贊美,又飽含著對來年風調(diào)雨順的期盼。自從聽了老岳母的話,我就盼著第二場雪的到來,二九過了,三九過了,并沒有“九九不缺”的現(xiàn)象,可仔細觀察,其實每隔幾天就會降下一場細雨,在天蒙蒙亮的時分,潤物無聲,只有在山里才能感覺到雨的確來過,它是伴著晨霜落下的,是雪的另一種存在。細雨過后,雪加快了融化的腳步,斑駁的山體上成了一張張地圖或像一只只奔跑的梅花鹿。有了這些圖案,你會感到山是活的,是動的,她正悄悄地走向春天。
就在雪即將融化殆盡的時候,家里來了位擦窗的中年婦女,走路很帶勁,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她的手腳就沒停閑過。一聊,是南山人。讓她喝水,她總是說:“不用,帶著哪?!辈敛Ar,她在窗前飄來飄去,多像一朵雪花啊,但她的臉是黑紅的,全然沒有雪花的樣子。在擦中廳最大的那扇窗子時,她自言自語道:“明年就來不了了?!薄盀樯??”妻子問?!肮者^年去,兒媳婦就生孩子,出不來門了?!闭f這些話時,她臉上掛著笑,這笑是從臉上那條條縱橫的皺紋里溢出來的。她還說,兒子在廣州上班,老頭在北京打工,都是半年回來一趟,全家的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數(shù)著,奔著。說后面這些話時,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睛里有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憂郁。擦玻璃是按面積收費的,算來算去,家里的窗子收 200 元,比別處便宜,妻子付款時多給 20 元,說是算中午的飯錢,并告訴她附近快餐店的位置,她執(zhí)意不收,勸來勸去終于收下了。收下錢,她說還有一家等著,出門的時候,她步子飛快,就像一串雪花在風中飄舞。
擦洗后,家中窗明幾凈,亮堂了許多,再看山上的雪更加潔白,頓覺神清氣爽。這時,一縷陽光傾瀉進來,山川、樹木、原野……參差錯落,萬物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