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火焰藝術(shù)家

      2021-11-12 05:24:28
      山東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山陽堂姐火焰

      劉 磊

      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我隱姓埋名在這個陰冷嘈雜的北方城市,靠每周六晚上的火焰表演博取一點可憐的生活費,觀眾稱我為火焰藝術(shù)家,后臺演員都喊我“小火柴”。

      他們喊我“小火柴”是有原因的。我身材瘦小,纖細(xì),頭卻很大,活像一支大號兒的火柴棍,用“其貌不揚”來形容最恰當(dāng)不過。不過我有一項奇特的本領(lǐng),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火焰。不管什么火焰,在我手里都乖得像只剛出生的小奶貓。我能讓它變幻出不同的形狀,翩翩起舞的火焰蝴蝶,振翅翱翔的火焰鴿子,奮蹄如飛的火焰駿馬,綻花吐蕊的火焰玫瑰……就像那些老煙槍吐出各種奇形怪狀的煙圈一樣,這些綺麗的形象通過我特制的道具被創(chuàng)造出來,以饗看客。我還曾變化過一條火焰巨龍,它燃燒著蜿蜒雄奇的身軀張牙舞爪地飛到了劇場二樓,瞪著銅鈴般的眼睛注視著觀眾,渾身翕動著明昧交替的金光,隨后在輕微的嗶卜聲中緩緩熄滅,燦若煙花。經(jīng)歷了短暫的寂靜后,雷鳴般的掌聲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響徹劇院。然后,我紳士地鞠上一躬,那些傻瓜們的掌聲和尖叫聲便更加熱烈了。

      可如果誰以為我鞠躬是為了他的掌聲,那毫無疑問是自作多情了,我?guī)Ыo他們旖旎絢爛的視覺享受,他們對我的勞動表示感謝并支付報酬,這天經(jīng)地義。我只是向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火焰表示致敬。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像火焰一樣,為了給他人以光明和溫暖,將自己的生命燃燒出最耀眼的瞬間和最絢爛的風(fēng)景,在剎那間歸于虛無。如果面對它們還能吝嗇自己的敬意,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能干得出來。

      我之所以能駕馭火焰,除了我特制的道具和長期的訓(xùn)練外,更重要的一點是我懂火焰。在我眼里——確切說是心里——每一團(tuán)火焰都有它的性格。酒精產(chǎn)生的藍(lán)色火焰軟柔優(yōu)雅,宛如可愛的精靈;汽油產(chǎn)生的紅色火焰跋扈熾烈,仿佛暴躁的獅子,天然氣的火焰成熟穩(wěn)重慎終如始;煤炭的火焰乖張善變難燃易熄。只要心氣相通,它們便唯命是從。可如果誰要試圖壓制它,圍堵它,它就會爆炸。每當(dāng)我注視著它們的時候就不禁感嘆:啊,火焰!你這自天地之始就存在的神靈,普羅米修斯為你縛在高加索山脈巖石上,被餓鷹啄食內(nèi)臟;燧人氏殫精竭慮數(shù)十年只為將你召喚,被后人奉若神明。

      在劇場的舞臺上,我讓火焰展現(xiàn)什么形狀完全隨心所欲,一切全憑心情、感覺和緣分。如果我恰巧看見臺下有位乖巧可愛的孩子,我會讓一只靈巧的火焰貓咪凌空飛奔過去并在他面前眨眨眼睛,孩子便興奮得大喊大叫;如果我恰巧看到的是一位美麗端莊的姑娘,我就給她獻(xiàn)上一束火焰玫瑰,姑娘便羞紅了臉頰高興地看著我;我還曾經(jīng)揶揄過一位大腹便便的地產(chǎn)商,我發(fā)現(xiàn)他每次看我的表演,身邊的女人都不一樣,于是我送給他一顆燃燒著的花心大蘿卜,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起來;我還為一個富二代花花公子送出過一頂綠色火焰的帽子……

      劇場的老板,也是我的經(jīng)紀(jì)人泰勒是個長相頗為清秀的中年油膩男,被無數(shù)女人奉為男神。說他油膩不是指他的外形,而是指他的血脂遠(yuǎn)超標(biāo)準(zhǔn)值——那是真正的由內(nèi)而外的油膩。那個為她抽血的護(hù)士總是感嘆一聲:帥哥,為什么你的血總是油乎乎的?這時,他必定反問一句,血貴還是油貴?如果護(hù)士說油貴,他恨不能血管里流淌的全是油。沒錯,他就是這樣一位每個毛孔都寫滿了貪婪的唯利是圖之人。

      泰勒手底下共有七名藝人:四位女歌手、兩位相聲演員,還有我。他是這家劇院的老板兼主持人。每次他穿著立領(lǐng)西裝梳著大背頭光彩照人地站在臺上口若懸河的時候,你不得不承認(rèn)他就是那種老天爺賞飯吃的主持天才。不忙的時候就接一些婚禮司儀開業(yè)慶典之類的活計掙些快錢。據(jù)說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當(dāng)仁不讓地主持了自己的婚禮和他父親的葬禮。他還是個煽情高手,每次介紹我們出場的時候,他都無所不用其極地大吹特吹,冠以無數(shù)耀眼的頭銜,比如他這樣介紹女歌手丹丹:她從小就喜愛音樂,留學(xué)時受過多明戈的指點,歐洲十大青年歌手,明星中的明星,云云。介紹兩位相聲演員時,就說是某位已故相聲大師的關(guān)門弟子,得過“牡丹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那種“反正也無從考證”的理直氣壯。他介紹我的時候更是別出心裁:阿輝是全國唯一的火焰藝術(shù)家,受過法國總統(tǒng)的接見,當(dāng)時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豎著大拇指,用剛學(xué)會的一句中文對阿輝說了兩個字:牛逼!說到這里,我便走上臺開始表演了。

      可是一下臺,他就大變活人。他罵歌手臭戲子,還不如陪酒女掙錢多;罵相聲演員是“賣嘴的”;稱呼我是“玩火的”。他這副嘴臉使我想起了我的班主任,每次運動會之前,他都親切地稱呼體育生為“運動健兒”,可運動會甫一結(jié)束,他就稱他們?yōu)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蠢貨。

      人的缺點就是雞蛋里的骨頭,只要挑總會有的。他嫌棄丹丹獻(xiàn)唱時表情不夠“媚”,“你的驢臉本來就夠長了,還不知道笑一笑,再這樣耷拉著臉,觀眾都讓你嚇跑了”;他嫌棄相聲演員包袱老套,“翻來覆去就那么幾段,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啦!要創(chuàng)新,懂嗎蠢貨?”他就是這樣,對一切影響他賺錢的東西充滿了厭惡。

      中午吃飯的時候,泰勒用中指上的大扳指反射太陽光晃我的眼睛,他每次都采用這種方式喊我們過去訓(xùn)話。我知道,他這是要拿我開刀了。他嘴里咀嚼著一塊碩大的排骨,滿嘴泛著油星:“還有兩周,咱倆的合約就到期了,還想在這混飯吃的話,你得把演出時間延長一倍。”

      我當(dāng)然不會屈從于他。我咽了嘴里的飯說,有什么值得我這么拼呢?

      他掏出一摞鮮紅的鈔票拍在我面前說,它行嗎?你想想,你就住著二十來平的房子,不換個大點的?

      不想,小房子挺好。

      你就不想買部車,找個女朋友?

      不想,一個人擠公交挺好。

      行,泰勒給我豎了個大拇指說,真把自個當(dāng)腕兒了?兩周后,你卷鋪蓋卷滾蛋!說完就走了。

      丹丹目睹了剛才的一幕,她把我拉進(jìn)后臺更衣室,又把我抱到化妝桌上。她身材高大,穿著紅色白條運動服,襯得前胸鼓鼓,屁股翹翹。她摸著我的頭說,小火柴,你的合約快到期了,我也不想在這干了,咱倆換個地方吧,高新區(qū)有個劇院老板我熟,咱倆一塊兒過去,怎么樣?

      我不想干這行了。我說。

      那你怎么掙錢?不掙錢你怎么娶我?

      我不會娶你的。

      嘁,丹丹翻了個白眼兒說,你知道泰勒那王八蛋多少次想上姑奶奶的床,姑奶奶沒答應(yīng)。也不是咱意志多堅定,咱就是中意你。她掏了根兒煙叼在嘴上。我手指一晃,給她點了煙。

      我就喜歡你這點,體貼,跟你在一起沒壓力。丹丹說。你為什么不娶我?我會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她吐了一口煙圈笑著說,我聽別的男演員說,你那方面不行,真的假的?

      滾!我摔門就走。

      我覺得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不是飛機(jī)大炮原子彈,而是城市,回家的公交車上,我更加堅信了這一點。城市的超市里、公車上、飯館里……人滿為患、摩肩接踵,可奇妙的是近在呼吸之間的人,卻彼此不認(rèn)識。這是一種陌生的熱鬧,也可以說是一種熱鬧的陌生。泰勒要跟我解約,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沒人認(rèn)識我,也沒人關(guān)注我。這個城市提供了無數(shù)個就業(yè)崗位,只要舍得一膀子力氣,哪兒不吃碗干凈飯?

      還有最后兩次表演?;氐轿夷撬蓱z的小公寓,我想,一切都無所謂,我低頭低得夠久了,我早就發(fā)誓不向任何人低頭,要想讓我干一件事情,只有一條,就是老子愿意,其他休想。我洗刷完畢往床上一躺,戴上耳機(j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進(jìn)入夢鄉(xiāng)之前,我依舊喜歡思考那個問題,到底是水能克火,還是火能克水?如果火足夠大,能不能把所有物體都點燃?如果把地球上的可燃物全部點燃,在宇宙中燒起一把熊熊大火,那將是怎樣的景象?可是很遺憾,課本上說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面積是海洋,七比三,火最終被水所滅。但現(xiàn)在我的想法又改變了,因為據(jù)說幾十億年后,太陽將變成紅巨星,將陪伴它的行星逐一吞沒。一切都要湮滅在火海里。時間,讓火戰(zhàn)無不勝。

      周末的時候,我在臺上的表演更加隨心所欲了。畢竟,下次就是我的告別演出了。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泰勒剛喊出我的名字,我便興沖沖地來到了臺上,這一切都是向他昭示一點:我對他的話滿不在乎。我先是變了一只火焰小狗,它奔跑到一個小女孩面前搖了搖小腦袋,然后漸漸熄滅,她意識到自己成了劇場的焦點,便雙手捂住嘴巴,瞪著大大的眼睛,嘴里發(fā)出嗷嗷的喊叫聲。我又變化了一支丘比特之箭,燃燒著的飛矢沖向臺下的一對男女,他們擁抱在一起,羞澀地低下了頭。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有位端莊美麗的女孩,在劇場第三排的中間,于是我變化了一頂火焰皇冠緩緩地飛向她,當(dāng)皇冠在熄滅前釋放出耀眼的光芒時,我看到了一張秀美、雅致的臉?;鹧孀屇菑埬橗嫻獠收杖?,美如滿月。我張大了嘴巴,瞪大著眼睛,石化在了舞臺上。是她,雪梅,我的堂姐。那個帶給我無盡溫柔的堂姐,那個輪回轉(zhuǎn)世也無法忘記的堂姐。她溫柔地微笑著,看上去如此地恬淡與富足。

      當(dāng)成噸的回憶在一瞬間從腦海深處泛起時,我大腦像宕機(jī)一樣無所適從——你見過286電腦短時間內(nèi)處理大量的圖片信息嗎?前面的畫面卡在那里,后面的畫面仍在試圖跳出來。我像被催眠了一樣,所有的感官都停止了運作,觀眾的唏噓聲,相機(jī)閃光燈的閃爍,都沒能讓我清醒過來,直到泰勒來到舞臺上,對著我的后腦勺一巴掌。

      演出結(jié)束后,我和堂姐走在有些清冷的街上,路燈昏黃,像是怪獸困倦的巨眼。我沒料到她能來看我的演出。她個子很高,有些豐腴,我個子很矮,纖弱得像一根兒剛抽穗的青麥。我倆肩并肩走在路上,樣子有些好笑。她像小時候奶奶那樣摸著我的頭說,不錯不錯。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右手不自覺地想去抓著她的衣服角,可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就把手縮了回來。我邊走,邊踢著一塊小石頭。

      我來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要結(jié)婚了。堂姐說。

      哦,誰這么有福氣???

      是……山陽。堂姐說。

      是他……你怎么可以……天下男人死絕了嗎,你怎么可以嫁給他?我一腳把小石子踢得很遠(yuǎn),驚起一只黑暗中的鳥。

      真的,你倆人也該放下過往了。

      不,我永遠(yuǎn)不會原諒他,別忘了小時候他是怎么對我的。我望著漆黑的夜空,強(qiáng)忍住淚水。

      在一個陰郁、清冷的傍晚,我被接生婆從母親的身體里拽了出來。我爹這個秀水鎮(zhèn)出名的浪蕩公子在窗戶外面聽見我的啼哭時,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吐出了一大口灰白色的濃煙。帶把兒嗎?他在窗外問。

      帶把兒。接生婆說。

      我爹一腳踩滅了煙,沖進(jìn)了屋里??墒撬灰娢业臉幼?,就傻眼了。剛出生的這個活物,竟然是,滿頭白發(fā),再配上被羊水泡的褶皺叢生的臉,活像一個行將就木的小老頭。他的目光掠過那個活物,在屋子里四處踅摸,最后停留在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上的人們都是滿頭的黑油漆。他看了看剛在死神手里掙脫的那個女人,給接生婆扔下一百塊錢轉(zhuǎn)身就走。

      整個月子里,我爹從未露面,都是我那個小腳的奶奶跑前忙后。我娘奶水不足,我奶奶每天挪著她火柴盒大的小腳,去豬老四家買一個香噴噴的大肘子。豬老四每次都笑著說,聽說你家的崽是黑富貴下的種,黑富貴他們家祖?zhèn)魃侔最^,個個腦門上戴著孝一樣。我奶奶什么都沒說。豬老四又說,你知道嗎?你兒子跟玉花那個破鞋好上了。我奶奶照例什么也不說,拿著肘子就回家了。她把肘子給我媽說,吃吧,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莊稼啦?我媽就大口地啃起了豬肘子,自從她的身子沾了油星,我便吃飽了。

      我那個混蛋的爹是個吹鼓手,吹得一手響亮亮的嗩吶,人家都叫他嗩吶楊,靠攬些紅白差事為生。他有一手絕技,就是從來不用譜子,只要會唱就會吹,婉轉(zhuǎn)好聽滑音多,同行管這叫“浪蕩韻”。玉花就是他們鑼鼓隊的主唱。遇到紅差,他們就來一曲《好日子》,遇到白差,他們就唱一首《朋友別哭》,我爹還時常獨奏一把《百鳥朝鳳》和《小放?!?。他們一行七人,坐在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上四處演出,居無定所,玉花就是他們公用的老婆。那天我爹喝飽了地瓜干子燒酒,跟玉花說,以后你只伺候我一個人吧。他倆便在鎮(zhèn)上賃了一間房子,公開住在了一起??善婀值氖?,倆人住在一起后,玉花反而不讓他碰了。

      怎么了?我爹問。

      玉花笑著說,現(xiàn)在不比以前,你什么時候娶我?我就什么時候讓你碰。

      我爹說行,我這就想辦法讓秀蘭給你騰地兒。

      我媽出月子那天,按風(fēng)俗要回娘家住三天。在一個陰冷的清晨,我爹給這個全鎮(zhèn)最漂亮的女人披上了一件灰不溜秋的軍大衣,像送客人那樣把她送回了娘家。我爹說,你就在娘家住著吧,不用回來了??晌夷镞@個傻女人,三天后又抱著我回家了。我爹氣壞了,他一磚頭把家里的鍋砸了個大窟窿,又揪住我娘的衣領(lǐng)說,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別回來了,你把我綠了,還想讓我跟你過日子?我娘笑了笑,笑得很勉強(qiáng)。

      我娘說,天地良心,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

      除了黑富貴家那群雜種,誰家的孩子生下來一腦袋白毛?我爹給了我娘兩個耳光,她的頭像貨郎鼓一樣左右搖晃著,嘴角滲出了一絲鮮血。我娘被打蒙了,她小鹿一樣的眼睛直愣愣地瞅著這個男人,眼里滿是驚恐。我爹見她不走,又使勁踹了她兩腳,我娘像被牲口撞了兩下一樣,趔趄著身子。我娘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她可憐巴巴地說,孩兒他爹,你不要打我了,你這樣把我打出門,我以后怎么做人呀。你他娘的還知道做人?我爹說完,徑直跑到西屋拿出了明晃晃的鐮刀嚷著說,你要是不走我就扒了你的皮。我娘真的被嚇住了,她抱著我貼著墻根走出了這個院子。

      我奶奶也跟著出來了。她哭著說,好秀蘭,你把孩子給我吧,帶著個拖油瓶,你怎么嫁人啊。去城里吧,那里誰也不認(rèn)識你。你這么漂亮,一定能嫁個好人家。你想娃娃了,就回來看看。這個叫秀蘭的女人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像是用眼睛吃掉我一樣,然后就走了。據(jù)說那以后她精神受了重創(chuàng),成了瘋子,她去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死了。我爹興沖沖地找玉花邀功的時候,她磕著瓜子說,我不能跟你家那個死老太婆和小雜種住在一起。我爹就把身上的錢,連鋼镚一起掏出來往我手里一塞,扭頭就走。

      以上事情都是我道聽途說的,因為我的記憶沒能留住三歲以前的任何畫面。我記憶中第一幀完整的畫面,是我和奶奶在火屋里做飯,她填柴禾,我拉風(fēng)箱。那天的柴禾很濕,比風(fēng)箱高不了多少的我雙手抓住把手,拼命地來回拉扯,整個屋子都彌漫著霧茫茫的水汽,等奶奶掀開鍋蓋的時候,滿屋子的饅頭香味兒。我奶奶就說,曉輝你歇歇吧。

      因為沒有爹媽,我奶奶看我看得很緊,馬路上不讓去,河邊不讓去,不讓我爬樹不讓我蕩秋千不讓我滾鐵環(huán),我的童年一個玩伴都沒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數(shù)家雀兒。有一次我路過幼兒園,隔著那個冰冷的鐵柵欄,我看見里面有花花綠綠的玩具,轉(zhuǎn)椅、蹺蹺板、滑梯……跟我一樣大的孩子都在那里爬上爬下。我跟奶奶說,我要上學(xué),上了學(xué)就有好朋友啦。

      在一個下著小雪的上午,奶奶找到那個胖胖的園長。她從荷包里掏出一個手帕,一層層剝開,里面是一沓花花綠綠的糖紙。奶奶把糖紙交給了園長,園長說明天讓他來上育紅班吧?;丶液螅棠滩鹆怂{(lán)包袱,續(xù)上新棉花,給我做了一身藍(lán)棉衣。她把我拉進(jìn)懷里,摸著我的頭說,進(jìn)了學(xué)校聽誰的話?我說聽奶奶的話。她說,聽老師的話。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夢中,奶奶就出門了。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床前立著一個羊角辮兒的女孩,比我略高,穿著一身紅棉衣,正笑吟吟地看著我。奶奶說,你自己上學(xué)我不放心,這是你堂姐雪梅,你跟著她。吃了早飯,奶奶又摸著我的頭問,進(jìn)了學(xué)校聽說的話?我說聽奶奶的話。她說,聽老師的話——奶奶回頭看了堂姐一眼——和你堂姐的話,你堂姐干啥你就干啥,聽見了嗎?我點點頭。奶奶說去吧。于是我用手拽著堂姐的衣服角,跟著她上學(xué)去了。

      進(jìn)了學(xué)校我才知道,一個人時的孤單其實沒什么;一群人時的孤單才最致命。我周圍全是像我一般大的孩子,卻沒有一個愿意做我的朋友。班里的班長,就是黑富貴的兒子山陽,又黑又壯,整整比我高一頭。他揪住我的衣領(lǐng)對著全班說,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zhǔn)跟他玩兒。然后,他把我拖到教室后面,把我摁在一個放著笤帚和簸箕的角落里打了我一頓。山陽問全班同學(xué)說,鎮(zhèn)上人都說他是我爸生的,你們看我倆像嗎?

      不像!同學(xué)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聽見了嗎?同學(xué)們都說咱倆不像,可就因為你,我媽差點離家出走。說完,他往我身上撒了泡尿。我怯生生地看著這一切,怕得忘記了哭泣。

      課間的時候,我趕緊跑到隔壁的班級,我拉著堂姐的衣角哭了起來。我姐說你尿褲子了?我抽抽搭搭。我姐說有誰欺負(fù)你了?我哭得更大聲了。我姐用手給我擦了擦眼淚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去哪你去哪。我記得第一次課間特別長,我就拽著她的衣角,她跳繩我也跳繩,她丟沙包我也丟沙包,她去廁所,我也跟她去女廁所。小朋友們都覺得我行為古怪,但又說不出怎么怪。

      那時候,如果誰愿意做我的好朋友,我真的把什么可以都給他。我的奶糖,我的布娃娃,我那把生銹的火柴槍,我什么都可以給他,只要他做我的朋友。我問四毛,我能跟你一起玩兒嗎?隨便什么。四毛說不可以,我們?nèi)プ缴?,你敢嗎?我問二牛,我能跟你一起玩兒嗎?二牛說,不可以,山陽不讓我們給你玩兒。我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我面前飛奔而過,我想這大冬天,哪來的蛇?

      有一天,山陽竟然主動開口跟我說話了,我激動壞了。他說,你愿意跟我們?nèi)セ鶈??我簡直高興得要飛起來了。愿意愿意,我趕緊說。于是他領(lǐng)著四毛、二牛和我,來到秀水河邊。山陽拍著我的肩膀說,曉輝,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你下去幫我們看看冰面結(jié)不結(jié)實。我太開心了,我為能給別人做點事情而興奮無比,尤其是這個人還是孩子頭兒山陽。那天是少有的好天氣,我真想大喊一聲:我有朋友啦!

      我二話不說就下了河,然后對著岸邊的山陽大喊,下來吧山陽,沒事兒。盡管腳下的冰面發(fā)出了輕微的咔嚓聲,可讓我朋友痛痛快快滑冰的念頭使我顧不得太多。山陽想下河,四毛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山陽就沖我喊,你往里走,再往里走。我轉(zhuǎn)身向更遠(yuǎn)的地方走去。到了河中央,我沖著岸邊招手,大聲喊著下來吧山陽,我們滑冰吧。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原地跳了一下,就在我落地的瞬間,冰面咔嚓一聲脆響,蛇形裂縫向著遠(yuǎn)處輻射蔓延,沒等我開口呼叫,冰面突然裂開了血盆大口,整個兒地把我吞了。我像一枚炮彈,砸開了冰面鉆了進(jìn)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驚嚇,后來我回憶這一刻的時候,覺得河水一點也不冷。我慢慢地向河底墜落,我看到了四散驚逃的魚兒和旖旎蜿蜒的水草。我最后的意識是抬頭看時,頭頂?shù)乃{(lán)天透過動蕩的河水,像是跳動的藍(lán)色火焰。

      我不知道誰把我撈上來的,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家里的炕上,邊上是一盆燃燒的炭火。我看見一張圓乎乎的小臉關(guān)切地望著我,她還用小手摸了摸我的額頭。隨著一陣腳步聲,那張臉不見了,院子里一個稚嫩的聲音說,奶奶他醒了。透過窗戶,我看見奶奶正在院子里燒香磕頭,面前的案板上供著一尊菩薩像。我一連在床上躺了三天,堂姐大概上學(xué)去了,那盆炭火成了我唯一的伙伴。

      不管什么東西,只要你長久地凝視,它就有了生命,就會開口跟你說話。我盯著左搖右擺的火苗看,慢慢地把手伸向它,它倏地身子一高,像是要跳起來咬我。我嚇得猛地抽回,然后又慢慢地伸向它。它又跳了一下,但似乎越跳越矮了,在那里大口地喘著氣。

      我說,你能做我的朋友嗎?

      火苗說,好啊。

      真的嗎?

      當(dāng)然,它說,可是我好餓,快撐不住了,你能給我點吃的嗎?

      你想吃什么?饅頭還是餅干?我好奇地問。

      它大聲笑著說,那些是你們?nèi)祟惖氖澄铮易钕矚g吃那種黑黝黝的煤塊兒。我下了床,找了一塊炭放在盆子里。慢慢地,火苗像吃飽了一樣有了力氣。

      你會做什么?我問。

      我什么都能做,它說,我像孫悟空一樣有七十二般變化!

      那你變條……小蛇吧。

      沒問題。說完火苗身子一扭,一條細(xì)長的火蛇立起了身子,它吐著灼熱的信子,血紅的鱗甲閃閃發(fā)光,然后慢慢熄滅了。

      我高興地拍著手說,那你變一只蝎子吧。

      我剛說完,火焰中便伸出了一只蝎子的尾巴,尾巴的尖部有一根紅色的針,向外噴了兩顆火星。

      那你再變一只壁虎吧,我拍著手說。

      那天,我們玩兒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往盆子里添一塊又一塊炭,火苗變化了蟾蜍、蜈蚣還有馬蜂、蜥蜴、蜘蛛……我痛快得酣暢淋漓,高興得眼淚直流。

      上學(xué)后,山陽又對我找茬,他把我截在一個胡同里,用書包帶狠狠地抽我的臉。堂姐,這個勇敢的女孩對山陽說,我知道我們打不過你,你非要打人的話,就打我吧。說著,她緊緊地抱住我。山陽見狀,胡亂地掄了幾下,罵罵咧咧地走了。

      可是,我是個記吃不記打的人。又過了不久,也或許是很久,記憶中的事情你纏我繞,誰又能記得清呢?鎮(zhèn)子西面有一棵粗大的棗樹,樹干又老又硬,渾身滿是突起的樹瘤。樹梢最高處的棗子吸飽了陽光變得紅艷欲滴,像是一掛紅寶石。山陽摟著我的肩膀說,曉輝,想跟我們做朋友嗎?去把最高處那掛棗幫我摘下來。

      我半信半疑地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拿下來。

      這次真不騙你,你去摘,你只要摘下來,我就跟你做朋友,做好朋友。他甚至還勾了勾我的小指頭。

      本不會爬樹的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雙腿使勁夾住樹干,毛毛蟲似的一點一點地往上蹭,為了朋友,為了友誼,為了像別人一樣地生活,我拼盡了全力。我把那掛棗摘下來別在腰里時,我看到山陽對我豎了豎大拇指。我開心地笑了,那天的陽光很好,透過濃密的棗葉直晃我的眼睛。

      可是爬樹難,下樹更難,我的眼睛不得不仔細(xì)瞅準(zhǔn)每一處枝丫,謹(jǐn)慎地找個樹杈落腳,然后小心地往下挪一點,兩只細(xì)小的胳膊早已沒了力氣,雙手止不住地哆嗦。就在我踩到一個樹杈,把全身的重量壓上時,樹杈咔嚓一聲斷了,我失重般地往下墜,雙腿本能地夾緊什么東西,可這個動作卻幾乎要了我的命,樹干上那些刀子一樣鋒利的樹瘤,磨破了我的單褲,磨爛了我的下體,我的兩個睪丸像兩?;ㄉ滓粯颖焕缌顺鰜?。我摔在地上時,手里握著那掛鮮紅的棗子,我躺在地上沖山陽晃了晃說,我們做好朋友吧,我看到他像兔子一樣地跑了。

      這次我是在醫(yī)院里醒來的,奶奶守在我的床榻前整整哭了一天一夜,醫(yī)生給我的下體進(jìn)行了縫合。這條命算是保住了,可出院那天,奶奶瞞著我問了醫(yī)生一些問題,醫(yī)生直搖頭,我也不知道問的什么。關(guān)于這場難以啟齒的事故,原諒我不能多說什么,因為我能說什么呢?說我是個小太監(jiān),從此半男不女?

      出院后,我發(fā)誓,我這輩子不要一個朋友,誰也別想跟我做朋友。有奶奶,有堂姐,有火,這就夠了。從那以后,我就牽著堂姐的衣角去上學(xué),放學(xué)我就自己玩兒火。奇怪的是,沒多久,我滿頭花白的頭發(fā)竟然變得烏黑發(fā)亮,像涂滿了黑油漆。

      初中畢業(yè)時,我那小腳的奶奶去世了。我又看到了我的父親,這個已經(jīng)被玉花掃地出門的男人。他在奶奶的靈前嚎啕大哭,他又把我摟在懷里說,兒啊,爸對不住你,你知道嗎?我跟玉花生的那個孽種,也是滿腦袋白毛。我錯怪你們了呀!

      那天,好多人都來吊唁,鎮(zhèn)子不大,誰跟誰都認(rèn)識。我甚至看到了黑富貴和山陽。山陽悄悄地拉著我的手說,曉輝,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你要是敢在這撒野,我弄死你,信嗎?

      曉輝其實弄錯了,他奶奶去世那天,我找他是想跟他道歉,真誠地道歉??墒俏以掃€沒等說完,就看見曉輝眼里那道凌厲的寒光,那種目光我只見過一次,是我父親一鐵锨鏟斷一條毒蛇,那條蛇的后半截在地上翻滾,前半截卻依然爬向父親。當(dāng)它用盡了最后的力氣,一口咬在那把鐵锨上時,就是這種眼神。當(dāng)時我一連做了七天噩夢,夢里總是有條蛇狠狠地咬我的腳趾頭。

      曉輝這孩子,生下來就滿頭白發(fā),這種情況只有我們家族才有。我父親發(fā)達(dá)后,曾經(jīng)找一個專家咨詢,專家說這種情況在墨西哥的一個小鎮(zhèn)上也出現(xiàn)過,是飲用水的問題導(dǎo)致某個基因發(fā)生了突變,至于誰會基因突變?nèi)商煲?,但酗酒會加速這種突變。我爺爺、我父親和我,生下來就是白頭發(fā),一開始被人們視為不祥之兆,可等我父親做生意掙了大錢之后,人們卻視之為大富大貴的象征。

      曉輝剛生下來的時候也這樣,于是鎮(zhèn)子上傳遍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曉輝是我爸的私生子。三人成虎,我媽也就信了,天天跟我爸又吵又打,光上吊就有好幾回。為了躲開我媽,我爸就跟爺爺去神木販煤了,三個月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回家渾身黢黑,人家都叫他“黑富貴”。我爸走后,我媽把對他的恨全用在了我身上,一點都沒浪費。她罵我、擰我、咬我,我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因為這個原因,我恨死了曉輝,把他視為我們家的災(zāi)星。

      尼采說每個女人身體里都住著兩個人,一個奴隸,一個暴君。其實是一回事兒,因為每個暴君都曾經(jīng)是奴隸,而每個奴隸也都渴望成為暴君。我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媽是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因為我姥爺是個破爛王,成天拎著個自制的貨郎鼓走街串巷收一些廢銅爛鐵舊書破布,到哪里都低人一等,也不知道我爸怎么看上了我媽,倆人沒羞沒臊地好上了。

      我奶奶嫌棄我媽家世不好,我媽當(dāng)面不敢言語,可背后卻說:“我操,收破爛怎么了,行行出狀元。一個‘倒煤’的,還看不上我們家收破爛,都是下九流,誰嫌棄誰呀?我操!”這話傳到我奶奶耳朵里,她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只當(dāng)沒聽見,可在一次全家吃飯的時候,我媽讓我搖著貨郎鼓學(xué)我姥爺喊“收破爛嘞”。當(dāng)時我正牙牙學(xué)語,竟然也學(xué)得惟妙惟肖,我爺爺、我爸都樂了,我奶奶卻勃然大怒。她拍著桌子說,喪門星!你爹收破爛也就罷了,你還想讓我們家后輩世世代代收破爛嗎?從那天起,我奶奶再也不讓我媽帶孩子了。

      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我媽這暴脾氣,在我奶奶跟前連個屁也不敢放。我媽尋思不讓我看老大,我就生個老二,可我奶奶做得更絕,弟弟剛滿月就被我奶奶抱走了。我奶奶說,收破爛的見過很多,可從沒見過收破爛收出自豪感來的。別說你生倆,你就是生二十個,我也不讓你帶。

      我媽徹底沒脾氣了。但沒了脾氣不代表沒了仇恨,相反,她把仇恨深埋心中,為的是終有一天讓它破土而出重見天日。她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熬,把我奶奶熬死。為了達(dá)成這個目標(biāo),她變得異常注重養(yǎng)生,吃飯八分飽,飯后百步走,營養(yǎng)均衡、心情舒暢。小時候我看一些宮斗劇,常常覺得夸張了,左了,可長大后聯(lián)想起我家那些事,我覺得一點也不夸張,宮斗與權(quán)謀,人人擅長,無師自通。

      幾年后,我奶奶心梗去世了。哭靈的時候,我媽哭得比誰都響亮,她邊哭邊嚎: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她的意思究竟是“我婆婆死了,我的命好苦”還是“我的命好苦,你可算死了”,誰也不知道。總之,那粒種子發(fā)芽了。她像一個蓄電瓶一樣,儲存了滿滿的仇恨急須釋放,她開始舊事重提,折磨我爸和我,而男人不忠,便是最恰當(dāng)不過的借口。

      女人往往通過兩種方式達(dá)到折磨自己丈夫的目的,一個是通過折磨自己,另一個是通過折磨孩子。前一種通常是剛結(jié)婚不久的女子,他們通過哭鬧、半夜離家出走以及喝藥跳井等極端手段迫使丈夫屈服,經(jīng)常有一些愚蠢的女人不知深淺,把手段當(dāng)成了目的,當(dāng)真一命嗚呼了,如果她們死后有知看到自己的男人在著實痛苦了一陣后又另覓新歡了,她們一定會把腸子悔青。后一種女人更知道男人的命門在哪里,她們通過折磨孩子來迫使男人俯首帖耳。孩子,就像兩國交戰(zhàn)時押在對方國家的質(zhì)子。我媽用這種手段駕馭丈夫,屢試不爽。她一邊打罵著我,一邊歷數(shù)我爸子虛烏有罄竹難書的罪惡。伴隨著我的哭聲,我爸邊更加覺得自己面目可憎了。

      是的,暴力使我恐懼,不管是諷刺挖苦還是拳打腳踢,都使我產(chǎn)生一種不配活著的感覺??陕兀沂煜ち吮┝?,熟悉了讓我屈服的內(nèi)在邏輯,那就是暴力是施暴者對被施暴者的正當(dāng)行為,是迫使被施暴者認(rèn)同自己最便捷的方式。

      我開始迷戀暴力。我精心挑選著我要下手的對象,制定周密的行動計劃并實施。在學(xué)校后面的小胡同里,我第一次把無意中撞了我一下的高年級同學(xué)打倒在地并騎在他身上,望著他驚懼的眼神,我被自己奸邪得近乎變態(tài)的笑聲嚇了一跳。我一下子理解了母親。

      從那以后,我橫行多年,打架無數(shù),即便大人或者老師知道,也僅僅是冠以“小孩子的游戲而已”這種托詞一笑置之。沒有后患,使我更加膽大妄為起來,以至于我欺辱別人時,僅僅是為了取樂或者說,手癢癢了。我永遠(yuǎn)也不會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這句鬼話。如果這是真的,那最初的惡是哪里來的?

      可是我哄騙曉輝幫我下河探路那一次,我卻遭受到了一種奇怪的心理感受。當(dāng)我看到曉輝掉進(jìn)冰窟窿里的那一瞬間,我本已蟄伏多年的恐懼和不安一下子跳了出來。仿佛我媽就拿著笤帚站在我面前,隨時把我拎起來狠狠地抽我的屁股。我嚇得扭頭就跑,四毛和二牛也跟著我跑。我邊跑邊喊,來人吶,曉輝掉冰里啦!

      我就這樣邊喊邊跑,慌慌張張地跑回了家。我想知道曉輝死了沒有,卻又不敢開口問,整整一天都魂不守舍。我支棱著耳朵聽著每一個人嘴里的話,如果我聽見有人談?wù)摳『影∷∮嘘P(guān)的事情,我就強(qiáng)迫自己聽下去;我仔細(xì)觀察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如果我看到有人表情沉重,我就會嚇一哆嗦。甚至即便有人輕聲喊我的名字,我也會心驚肉跳好一陣兒。那天我媽沒有罵我,也沒有打我,她甚至不知道有這檔子事兒??晌覅s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比她打我罵我還讓我恐懼的事情。我驀然明白,我在施暴的同時,也在受暴,施者與受者合二為一了。當(dāng)我聽說曉輝安然無恙后,我一塊石頭才算是落了地。從此,我對曉輝,以及所有我曾經(jīng)欺凌過的孩子,都有一種莫名的愧疚感。

      可不久,我便故態(tài)復(fù)萌了,巨大的慣性讓我一下子剎不住車。在一個傍晚,我又在胡同里截住了曉輝,我其實也就想揍他幾下算完。可這時候,他的堂姐雪梅做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舉動,她抱住了曉輝說,我知道我們打不過你,你非要打人的話,就打我吧。我掄起書包剛要抽下去的時候,我看到這個女孩緊咬著牙齒,眼睛閉起,蛾眉緊蹙,很明顯她在害怕,可是她卻義無反顧地承受這一切,而且是為了別人。

      我一直以為,我在承受我媽暴打的時候,樣子一定是狼狽的、下賤的、丑陋的,我在打別人的時候也證實了這一點,可我沒想到,原來承受暴力也可以是勇敢的、美麗的,甚至是……高尚和神圣的。我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從未見過的東西,一種柔弱的堅強(qiáng),一種卑微的圣潔,一種……渺小的偉大。我一下子理解了我自己。從那時起,我就——如果十來歲的孩子也懂什么是愛的話——愛上了雪梅。

      那天后,我就真的想跟曉輝做朋友,說這是愛屋及烏也罷。但我又不想太直接,倒顯得我跌份一樣,于是我找個機(jī)會,說只要曉輝把最高處的棗子摘下來,就跟他成為朋友。其實那天我吃了很多棗子,撐得我肚子鼓鼓。但我把這件事看成了一種交朋友的“儀式感”,就像歃血為盟、詛咒立誓一樣。以后就是好朋友了,我一定護(hù)著曉輝就像親弟弟一樣??蓻]想到,竟出了那樣的意外,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意外。

      曉輝住院期間,我無數(shù)次地在病房門口徘徊,可就是沒有勇氣進(jìn)去。大勇必大仁,我欺凌別人的“勇氣”,究竟只是些匹夫之勇而已。愧疚,比恐懼更讓我受折磨。我一直想跟曉輝道歉,但他一直都躲著我,直到他奶奶的葬禮上,我把他喊到一邊,想跟他說聲對不起。可是我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永遠(yuǎn)也不會原諒我了。

      曉輝出院后,他的頭發(fā)變黑了。我跟我媽說,曉輝的頭發(fā)變黑了,肯定跟咱家沒關(guān)系。我媽一愣,說她早就知道。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沒有打過我。

      我爸“倒煤”發(fā)了財,成了本地煤炭協(xié)會的會長。我現(xiàn)在子承父業(yè),成了煤炭公司的經(jīng)理。還有個秘密一直沒告訴曉輝,其實我是這家劇院最大的股東,泰勒只是我雇的一名經(jīng)理而已。曉輝呀曉輝,即便合同到期,走的也是泰勒,而不是你呀!

      中學(xué)三年,雪梅一句話也沒跟我說過。畢業(yè)后,雪梅考上了市重點,我輟學(xué)了。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畢業(yè)那天,我猶豫再三,決定跟她表白。我想,也無非是兩種結(jié)果,要么接受要么拒絕,一半兒的幾率??晌疫€沒等開口,她便后退了幾步,用警覺的眼神打量著我說,你想干嘛?我想說,我喜歡你,可是雪梅又往后退了兩步,這時候,班主任恰巧過來,雪梅便借機(jī)跑開了。看著她的背影,我的心像撒了層灰一樣難受,在她心里,我永遠(yuǎn)是那個頑劣不堪的少年,或許壓根不算人,算畜牲。

      輟學(xué)后,我像瘋了一樣思念著雪梅。我爸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跟我出去見見世面,學(xué)學(xué)人情世故。我說,爸,其實我覺得應(yīng)該先自己闖闖,去市里找份工作,自食其力。我爸想了想說也行,然后給了我三千塊錢說,別委屈了自己。

      我用這些錢在她學(xué)校邊上租了套房子,我也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只想離她近一點,每天都能看她一眼,只一眼就知足。沒事的時候,我就在腦子里一遍一遍地比較著我倆的情況,估量著我的勝算:雪梅考上了高中,三年后上大學(xué),而我輟學(xué)了,她先勝一局;她家庭條件一般,我家有錢,我勝了一局;她長得端莊,我長得……每每想到這里,我必飛快地找面鏡子瞄一下自己,身高、相貌、發(fā)型……越看越惡心,越看越不自信。愛一個人,絕對是以自卑為前提!

      每個周末,雪梅便出來買一些日用品。我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尾隨著她。深入骨髓的思念使我精神恍惚,夏末的太陽使我心焦氣躁,我開始做一些自娛自樂的白日夢,如果有幾個小流氓出來調(diào)戲她一下多好,我來個英雄救美,甚至愿意搭上我的一條胳膊或一條腿,這樣她就會一輩子感激我,并且以身相許。我又想,她能遭遇一些不測該多好,比如她出車禍半身不遂沒人要了,我必不離不棄地照顧她,這樣她就永遠(yuǎn)屬于我了。想到這里,我猛地一個激靈,我已分不清這是愛還是欲望,就像螳螂一樣纏綿結(jié)束就想吃掉對方??缮町吘故巧?,不是狗血的電視劇,她依舊歲月靜好,既沒有流氓調(diào)戲,也沒有不測發(fā)生。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熬的兩眼通紅,渾身像燒起大火,我快受不了了。

      終于在一個雨夜,我……我侵犯了她。那晚她獨自一人回校,在一個小胡同里……事后,她哆哆嗦多地一個人往學(xué)校趕的時候,我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第二天,巨大的恐懼抓住了我,我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一樣坐臥不安。之后的日子如入地獄,我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生怕哪天警察登門把我?guī)ё?。這種感覺,犯過罪的人心里都明白。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似乎并沒有什么異樣。有一次我看見一輛執(zhí)勤的警車,我甚至故意湊過去,在警察面前走了幾個來回,那兩個警察看都不看我一眼。每個周末,我依然看見雪梅出來買東西,她似乎也沒有什么異樣。

      正當(dāng)我暗自慶幸之際,更大的麻煩卻從天而降——我被一個詭異的敵人纏上了,這個敵人就是“失眠癥”。我從沒見過這樣死皮賴臉難以對付的敵人,任你用盡了渾身的氣力也打不敗它。每個夜晚我都早早地躺在床上跟它貼身肉搏刺刀見紅,數(shù)星星、聽音樂,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玩游戲,統(tǒng)統(tǒng)不管用,這個狡猾的敵人一眼就看穿我的詭計,然后沖我邪魅一笑說,糊弄我?想得美!每一次我都咬碎鋼牙發(fā)誓一定要戰(zhàn)勝“失眠癥”,一定要好好地睡,狠狠地睡??晌疫B這個敵人在哪都不知道,每次都這樣睜著眼睛直挺挺地挨到天亮。后來,它竟然發(fā)展成“恐床癥”“恐睡癥”,看見床就嚇得渾身篩糠般哆嗦。一個月不到,我已經(jīng)被它折磨得不人不鬼。

      為了開始新的生活,我決定跟我的父親去神木販煤。我父親高興地接納了我。到了煤場,我專挑最臟最累的活兒干,裝車、卸車,別人都休息了,我還要再用高壓水槍把貨車沖刷一遍,每天連軸轉(zhuǎn)。所有人都夸我能吃苦、懂事兒。可知子莫如夫,我父親看出了我的異常。

      你沒事吧,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打量著我問,你這樣干活不正常。

      沒事啊,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說。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快累癱了。

      沒事就好,父親說。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我,真沒事?

      真沒事。我說。

      我就這樣連續(xù)拼了近一個月,身上每一個細(xì)胞都極度疲勞逼近極限。終于,在販煤的路上,我在駕駛室副座上睡了二十分鐘,那是怎樣幸福寧靜的二十分鐘啊,那是我這輩子最香的一覺。我醒來的時候,車窗外正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海。好美呀,我感嘆道。父親說,我們天天跑這條線路,怎么沒見你說過它美?我說,我前幾天壓根沒注意到它們。

      正當(dāng)我認(rèn)為已經(jīng)擺脫了失眠癥,想好好休息幾天的時候,它卻又卷土重來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比干活都累,我只好再去拼命地勞動。勞動很累,可失眠更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我只好去勞動。我仿佛被詛咒了一樣,就是拼了命地重體力勞動半個月左右,就能睡上二十來分鐘,一旦偷懶,就要把這個時間延長幾倍才能彌補。我每天汗流浹背,不辭勞苦,不為名利,就是為了換取多日后可憐的一點睡眠。我像是睡神祭壇上的祭品,我活著只為供養(yǎng)她,討一點可憐的施舍——那金子般寶貴的睡眠。就這樣,我痛苦地度過了三年。

      好巧不巧,一天貨車在路上爆胎了,我們只好下車更換輪胎,這時候一輛轎車停在我們前面,一個格子襯衫的男人搖下玻璃問我們需不需要幫助。

      需要一把十字花的螺絲刀,我父親說。

      我后備箱有,說著他下了車。

      我在拿工具的時候,聽到了他車?yán)镎シ胖槐P奇怪的光碟,我零星地聽了幾句話,其中有一句我特別深刻:“你必得汗流浹背才能糊口……”我受到極大的震撼,腦子暈暈乎乎,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拋在半空一樣。如果把“糊口”換成“睡眠”,那不就是說的我嗎?

      送還工具的時候,我問他,您這是聽的什么?

      沒什么,他驅(qū)車而去。

      望著疾馳而去的汽車,我心里一陣陣發(fā)慌,一定有人,抑或是神,他目光如電,對我洞悉一切了如指掌,就算是打個噴嚏也逃不過他的巨眼。那天太陽明晃晃的,照得我冷汗淋漓,一陣陣發(fā)虛。

      我決定求得雪梅的諒解。放下車,我臉都沒洗就找到了雪梅,我想坦白,我想自首,我想從心靈的牢獄里赦免我自己。

      我站在她面前說,雪梅,我錯了,我……

      她說,山陽,我原諒你了。

      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是的,我原諒他了。其實我早就知道是他干的。那晚的情形是這樣的,我為了買一本便宜的盜版習(xí)題集,不得不去一家很隱蔽的書店?;貙W(xué)校的時候,為了趕上熄燈號,我硬著頭皮穿過一條暗黑的胡同,兩側(cè)的老舊小區(qū)正在拆遷,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走到一半的時候,有個高大的身影突然竄了出來,猛地抱住了我。我的大腦在過度驚嚇后一片空白,渾身顫栗,緊接著快速地運轉(zhuǎn),這是誰,圖財還是害命?我雙手緊抱在胸前哆哆嗦嗦地說,你要錢嗎?我是窮學(xué)生沒多少錢……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摟著我,親吻我。

      我感到他吻得很火熱,不像是壞人,倒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

      我恢復(fù)了一部分理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說,我們……能談?wù)剢幔?/p>

      他仍然什么都沒說,只是把手伸到我的衣服后面。他呼吸粗重,手抖得厲害,很明顯不諳此道,我感覺他比我都緊張。夜黑如墨,空氣里充滿了靜電一樣滋滋的聲音??耧L(fēng)大作,被鱗次櫛比的建筑物撕扯出高亢尖厲的聲音。烏云堆積,密密實實地壓向大地,像是懸在空中的花崗巖。突然,一道閃電標(biāo)識出了兩朵烏云的邊界,我看到一朵云正在侵襲另一朵烏云,我聽到一陣風(fēng)正在追殺另一陣風(fēng)。借著這道電光,我也看清了面前這個男子,盡管他遮擋了臉,可那頭花白的頭發(fā)卻使我一下子認(rèn)出了他。我知道如果我喊叫,或是當(dāng)眾戳穿他,我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我咬緊牙關(guān)扛下一切。臨走的時候,雨下得正大,他還為我披上了衣服,又遞給我一把傘。我就這樣回到了學(xué)校。

      當(dāng)我滿身泥水狼狽地回到寢室的時候,舍友曉云嚇了一跳,她睜大著眼睛問我怎么了。我說摔了一跤,然后像一團(tuán)棉花一樣跌在了床上。熄燈后,我睜大著眼睛看著眼前的黑暗,從小怕黑的我,第一次覺得黑暗如此的溫暖,我希望黑暗可以無限延展,我希望被這黑暗吞沒,我希望太陽永遠(yuǎn)也不要升起。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這種事情上,明明是別人的錯誤,卻要轉(zhuǎn)化成我們的罪惡。

      天還是亮了,我想自殺。我沒有,也沒必要請假,便逃學(xué)來到秀水河邊。秋汛正兇,河面寬了幾倍,現(xiàn)出墨綠的顏色。我選了格?;ㄕ囊惶幒影叮舸舻赝?。我就要投入黑暗的懷抱,竟然有些小小的欣喜。這世界將不再有我,和我的罪惡。正當(dāng)我想走向河水深處時,我覺得有人牽我的衣角。我回頭一看,是曉輝。

      中學(xué)畢業(yè)后,他就輟學(xué)了。別的孩子都躥了個子,蒼了聲音,冒了胡須,只有曉輝,還是這么矮小纖弱,像個小學(xué)生。我看到他臉部的皮膚很細(xì)膩,像是女孩的臉。

      我把他抱在懷里說,你怎么來了?

      我老遠(yuǎn)就看見你了,曉輝說,姐,你不上學(xué),來這里做啥子?

      我想洗澡,姐覺得身子很臟。

      哦,那你洗吧,我不看。曉輝轉(zhuǎn)過身子。

      我摸著他的頭嘆了口氣:這孩子,還是我說什么他信什么。我趁他轉(zhuǎn)身之際,一躍跳入秀水河,以我罪惡的身子。

      我在河里頭出頭沒,我聽到曉輝發(fā)瘋似的喊叫,我看到他沿著河流瘋跑,我在一處拐彎處被他拖了上來。他用力拍打著我的背,哭著說,姐,我這么個廢人都還不想死,你怎么還要尋死呢?

      我大口咳嗽著。我吐出了一大攤綠色的液體,不知是河水還是膽汁。

      曉輝哭著說姐,有人欺負(fù)你了嗎?你不要害怕,告訴我,我去宰了他。

      我抱著身子瑟瑟發(fā)抖。

      曉輝哭著說,姐,你看看這藍(lán)天,這么藍(lán)的天。你死了,就再也看不見這天了。姐,奶奶死了,爸媽走了,這世界上就是你對我好了,你死了我怎么辦?

      我抱著他大哭了一場。時間和眼淚是治愈心靈最好的藥劑,它帶走我許多情緒,讓我平靜了許多。我摸著他的頭說,好,姐姐不死了。

      回學(xué)校的路上,我又慢慢滋生出了復(fù)仇的念頭:報警!我不能讓他這么逍遙法外。憑什么他犯的錯,卻要我承受這樣的苦果?可是萬一,萬一,報了警,真相公之于天下,我的家人、學(xué)業(yè)、名譽,我將怎么面對我的未來……不行。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還顧那么多干什么?我一遍一遍地想象著他被警察銬走的樣子,最好一槍崩了他,我仿佛耳邊響過一聲槍響,砰!對,就是這樣,讓那個王八蛋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其實我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猶豫的心境,它就像個黑影一樣在暗處躲藏著,尾隨著我,時刻打算出來拉著我的袖子說:“你真的考慮好了嗎?緩緩再說吧。”為了不讓它的詭計得逞,我必須堅定下來,我飛跑起來,跑向離我最近的一個警局,一刻不停。

      我坐在座位上,大口喘著氣,胸口一起一伏。

      一個警官問我,你有什么事情嗎?

      我被……被人……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那兩個字。

      被人怎么樣了?警官問。

      被人……強(qiáng)奸了。我從牙縫里擠出了那兩個字后,把頭低了下來,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臉。

      什么時候?他語氣平靜,仿佛一個智能語音系統(tǒng)。

      昨天晚上。

      怎么現(xiàn)在才來?還有,你身上怎么這么濕噠噠的?

      我想……想……跳河自殺……這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就是錄口供,等于把所受的苦難又回放了一遍。

      你這孩子,這種事情要第一時間報警,才好取證,你在河里一撲騰,他留在你體內(nèi)的證據(jù)早就沒了!

      證據(jù)早就沒了,證據(jù)……他留在我體內(nèi)的證據(jù),我聽到這個詞,又想起了那晚的閃電、大雨、狂風(fēng)以及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一陣惡心。我飛快地逃離了那個地方,我不想再錄口供。

      第三天的時候,我來例假了。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真是天可憐見,我從未像那次一樣盼望它的來臨,竟然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既不想自殺了,也不想報警了。我想就這樣算了吧,我開始以第三者的視角觀察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除了那種鋒利的疼痛,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一個學(xué)期之后,日子似乎正在重回正軌,可我心里知道,它永遠(yuǎn)也回不了正軌了。我總是做一些林林總總奇奇怪怪的夢,我經(jīng)常夢見自己身上長滿了黏糊糊臟兮兮的苔蘚,我用手一片一片地往下撕,它們繁茂依舊。我得了一種強(qiáng)迫癥,洗澡強(qiáng)迫癥,我必須每天強(qiáng)迫自己洗一遍身體,否則就坐臥不寧,就像有人一遍遍地檢查門窗有沒有上鎖一樣。這就像一個規(guī)定動作,一個必須要完成的儀式,像一日三餐那樣必不可少。不知多少個日夜,我獨自挎著一個小筐子,里面盛滿了各種洗漱用品,光肥皂就有好幾種——肥皂、香皂、藥皂、透明皂……我一遍一遍地沖刷、擦拭我的身體,為此不知遲到了多少堂自習(xí)課。舍友總拿我打趣,一個說,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沒有你干凈。另一個說,作為用水大戶,你得多交錢才行啊。只有班主任隱隱覺得這不正常,因為我的手總是被水浸得褶皺叢生,像是泡過的饅頭,疼的時候根本握不住筆。她不止一次問我,你不是有什么心理問題吧?我強(qiáng)忍住說,沒有,真的沒有。只有一次我差點忍不住說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知道這種事情,外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這期間,有個男孩子向我遞過紙條,他很陽光,是校網(wǎng)球隊的,可是我卻無法接受他,確切說是我無法接受我自己,我無法接受一個有“污點”的自己,我跟任何人談戀愛都不配。

      高二的一天清晨,我早起在校園墻角的花圃邊背單詞,我聽見有人喊我:“雪梅,雪梅?!?/p>

      我四下張望,霧很大,觸目皆白,什么也看不清。

      這兒呢!那個聲音說,這兒,墻頭上。

      我往墻頭上一看,舍友曉云兩只手搭在墻頭上往里爬,下面似乎有個人往上托她。她把兩條腿挪過墻說,你讓一下,我要往下跳了。她落地的時候,摔了個屁股蹲。

      我說,你不是說回家了嗎?怎么爬墻過來?

      什么回家,那都是說給她們聽的,你扶我起來,她說。

      我把她扶起來,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告訴你個秘密,可不許跟別人說。盡管四下無人,她仍然趴在我的耳邊說,我跟我男朋友開房去了。不許跟別人說,我先回去補一覺。

      曉云走了,我卻呆住了。我又想起了那晚的經(jīng)歷,突然有個想法鉆入我的腦海,那晚如果是我男朋友該多好,那我就再也不會做奇怪的夢了,再也不會強(qiáng)迫自己每天洗澡了。跟自己的男朋友,做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就像曉云一樣。

      要不……讓自己愛上他?這難道不是祛除“污點”的最佳方式嗎?這個念頭驀地跳了出來,把我嚇住了。不行,我怎么能愛上傷害過自己的人呢?你忘了他是怎么對你和曉輝的嗎?這兩股力量一直在我心中角力,互有勝負(fù),有時候一方把另一方趕得很遠(yuǎn),有時候另一方又卷土重來。直到最后,在一個念頭上平衡下來:除非他跟我認(rèn)錯,痛哭流涕地認(rèn)錯,否則我不會愛上他。

      直到這一天,他來到我面前,說他錯了,他在我面前跪了下來。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他給我下跪了,難道不代表他真的承認(rèn)錯誤了嗎?平衡點失守了,甲方完勝。那天,我把這個煤堆里爬出來的黑猴兒一樣的男孩從我膝下拉起來,他這一哭,臉上更是像個黑臉包公一樣。恰巧那個曾經(jīng)給我遞紙條的男孩路過,他用一種驚訝的眼神望著我,意思是: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口味好重。

      他不知道,我們兩個需要愛,更需要解脫—— 一個如釋重負(fù),一個完整如初。

      我們就這樣一好就是六年,他把所有的愧歉變成對我的呵護(hù),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疼我,其實不能叫疼愛,應(yīng)該叫伺候,叫侍奉,叫供養(yǎng)。用他話說叫“越是當(dāng)牛做馬心越踏實”,而我,也沉湎于這種隨心所欲地支配別人的虛幻快感中。

      山陽說的沒錯,施者即是受者。

      這樣一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二年,我們就準(zhǔn)備結(jié)婚了。人心就像一個儲物柜,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柜子會越來越滿,上面的永遠(yuǎn)是些亂七八糟的雜物。那件事情,已經(jīng)被這些雜物稀釋得面目全非。山陽一直在懺悔他的過錯,為此加入了一個慈善機(jī)構(gòu),每天堅持做一些慈善事業(yè)。市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以繁榮文化事業(yè)為由找到他,請他入股文化劇院,說白了就是讓他出點血。他出了一大筆錢,成為了這家劇院最大的股東,雖然不掙錢,但他解決了不少人的就業(yè)問題,這使他很開心。

      要結(jié)婚的時候,他讓我找曉輝談?wù)劊敢馍⒈M所有財產(chǎn)以彌補他以前的過失,可是我對曉輝說起這些事兒的時候,他并不打算原諒山陽。

      讓我怎么原諒他呢?我對堂姐雪梅說,以前那些事兒就這樣一筆勾銷?我做不到。堂姐又想摸我的頭,被我擋開了。

      可是你知道嗎曉輝,你不放下過去,戕害的是你自己,你將永遠(yuǎn)活在自己設(shè)置的地獄里。

      什么?我活在地獄里?施害者快樂逍遙,我倒進(jìn)了地獄里,這是什么道理?

      過去既然已經(jīng)無法改變,為什么不放下它,何況曾經(jīng)的壞人已經(jīng)徹底變了。

      那我殺了人,警察抓我的時候,我說我已經(jīng)變成了好人,難道警察就會放過我嗎?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欺騙你?

      我能感覺出來。

      你這完全是包庇罪惡,包庇制造罪惡的人。我可沒你那么高尚,你都快趕上圣母瑪利亞了。我的話像毒刺一樣沖她飛過去,痛快極了。

      我們都長大了,不能再跟小孩子一樣。

      你所謂的長大,就是善惡不分嗎?

      她看著我,眼里噙滿了淚水。我們都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默契地安靜下來,在這午夜清冷的街道彳亍而行。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說我快到了,你回吧姐。

      我還有一句話要說,那就是,不管怎么說……我們都已經(jīng)訂婚了,下周……我們將舉行婚禮,希望你能來。她說這話的時候,眼里充斥著歉意??晌也⒉淮蛩阍徦麄儯^也不回地朝巷子里走去。

      突然,我停住了,我看到了一個商店門口巨大的廣告氫氣球。我轉(zhuǎn)過頭說,周末是我的告別演出,你們能來看嗎?

      堂姐臉上展露出了笑容,她連忙說,能,肯定能,我弟弟這么優(yōu)秀,我還沒看夠呢,到時候我叫著山陽。

      一言為定。

      從回到家開始,我就心神不寧。我總是忍不住回憶以前的點點滴滴。自從我喜歡玩兒火之后,奶奶就總找機(jī)會嚇唬我說,曉輝,別玩兒火,玩兒火尿炕。我害怕極了,尤其是冬天,把被窩尿得濕濕噠噠可不好受。我夜里怕得不敢閉眼,生怕一睡著就尿炕,于是注意力就老在腹部,一有尿意就要排掉才心安。有一次匆匆忙忙找?guī)?,突然想起家里的廁所拆掉了,不得不去鄰居家上,路上特別冷,凍得我直打哆嗦,等到了鄰居家,發(fā)現(xiàn)廁所也拆了,沒辦法,瞅了瞅四下無人脫了褲子就開始尿,尿一出來,人倏地回到了被窩,我果真尿炕了。第二天,我的“勝利果實”——一幅印著水墨畫的大床單就晾在了鐵繩上,被風(fēng)刮得呼喇喇地響,像是恥辱之旗。奶奶又要忙一陣了,她要把被子拆了浣洗一遍,重新絮上棉花,這要花掉她半個月的時間。

      盡管這樣,我依然我行我素。我把所有的零花錢都買了火具和易燃品,有各式打火機(jī)、火捻子、煤油燈和幾乎所有的蠟燭。我最喜歡就是蠟燭的火焰,弱小而安靜,蠟油流淌下來像眼淚一樣。初一的一天晚上,我們都在上晚自習(xí),突然停電了,黑暗吞噬了整個教室。同學(xué)們有的拿出了蓄電手燈,有的拿出了白蠟燭,只有我,拿出了一根大紅蠟燭點了起來。同桌劉曉燕看見后,羨慕地說,哇,好漂亮啊,正好我的蠟燭快燃完了,能往中間湊湊嗎?我當(dāng)然表示同意,畢竟劉曉燕是唯一一個愿意跟我說話的同學(xué)。正巧班主任進(jìn)來看見了這一幕,他對著全班同學(xué)嘲笑著說,楊曉輝,你怎么還點了個紅蠟燭,你倆這是要……成親嗎?接下來是不是該入洞房了?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起來。劉曉燕為了顯示她的清高,把我的蠟燭從窗戶里扔了出去,蠟燭撞在鐵棱子上,“嗙”的一聲脆響,然后她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那時候我覺得諷刺和挖苦——尤其是當(dāng)眾——是世界上最戕害心靈的事情。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常常想起那根被扔出窗外的紅蠟燭,燭火如豆,在風(fēng)里顧盼搖曳,播灑著柔弱的毫光,就在我眼前搖啊,搖啊,突然一陣風(fēng)吹來,它被打滅,只剩一臺燭淚,我也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我把所有的東西打包進(jìn)了一個行李箱。箱子不大,還富余出了不少空間。我有點驚訝,我在這個城市打拼了近十年,卻只有這么一點點東西——幾件春秋衣服,一個pad。沒了,沒別的了。看著這個拉桿比我都高的行李箱,我苦笑了一下——當(dāng)初該買個小的。

      我回了趟老家,祭奠了我的奶奶。墳前,我沒有下跪磕頭,我奶奶從小就不讓我給她磕頭,我一生都聽我奶奶的話。奶奶提前一個月就預(yù)知了自己的死期,她拉著我的手說,曉輝,我不想被火化,我怕燒,好端端的身子燒得黑乎乎的,燒成灰,燒成粉,燒成末,那多疼啊,多丑啊,你就刨個坑兒把我隨便一埋吧,行嗎?我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墒俏倚睦飬s想,這個世界太冷了,死在火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在光明、溫暖的火焰里燃燒,與它融為一體,被它凈化,然后擁抱它,強(qiáng)壯它,成為它,最后只有干干凈凈的一抔灰,多好啊。然而她去世后,一切由我爸做主,還是把奶奶火葬了。

      奶奶怕燒,我對爸爸說。

      你懂個錘子,不燒要罰款的!爸爸瞪了我一眼。

      立在墳前,我給奶奶燒了一刀黃表紙,我讓火焰幻化出奶奶的樣子,她滿頭蘆雪,寡言少語,瘦弱、慈祥、善良,挪著小腳,一步一步地往地里去,或是回家。天外雷聲隆隆,俄爾大風(fēng),頃刻大雨。我跪了下來,把頭拱在墳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在雷聲里哭,我在大風(fēng)里哭,我在大雨里哭,我在晚霞里哭……

      回到市里,我賣了我的小公寓,然后在一家小旅館里住了三天。我把賣房的三十來萬捐給了一個關(guān)愛受虐兒童的慈善機(jī)構(gòu)。最近捐助善款的人越來越少,據(jù)說這是他們今年收到的最大一筆款項。那個經(jīng)理對我客氣有加,感謝我這個大金主。

      每一筆錢都能用在那些孩子身上嗎?

      那是自然。經(jīng)理笑著說,我們會定期公布賬目的,網(wǎng)上可查。

      哦,那就好。說完我就走了。

      第四天的時候,我退了房,因為那天是我的告別演出。山陽和雪梅為了給我捧場,也不知從哪里請來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士,西裝革履地坐在前排。整個劇場座無虛席,舞臺下方琳瑯滿目地擺滿了花籃、橫幅和彩帶。主持人已經(jīng)換成了戈登,泰勒被山陽開除了。作為劇院的大股東,山陽身材高大、西裝筆挺,挽著身穿晚禮服的雪梅。多么般配的一對呀,我想。

      小火柴,丹丹在后臺拉著我的手悄悄地說,演完這場,你去哪我去哪,說完,用食指在我掌心畫了一個心形。我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直到她說你放開,我都快憋死了。

      再見,我掏出一根煙給她點上說。

      作為壓軸節(jié)目,我是最后一個出場的,劇場里所有人都喊我的名字。

      今天打算表演幾個節(jié)目?戈登問我。

      只有一個。

      想必異常精彩。

      那是自然,我說,今天是我姐雪梅和老同學(xué)山陽大喜的日子……臺下掌聲、歡呼聲、口哨聲響成一片……我想送一件特別的禮物給山陽。

      山陽很激動,他走上臺來擁抱了我,在他壯碩的身子里面,纖瘦的我顯得很滑稽,我在他西裝上聞到了和堂姐禮服一樣的香水味兒。

      我從后臺拿出一件用氫氣球編成的衣服,它整整用去一百只氫氣球,我對山陽說,百年好合。說著,我把這件衣服披在他身上。粉紅的氣球衣把他包裹得像個粉色巨人,喜慶極了,臺下歡呼聲像潮水一樣漫延,我看到堂姐目光泛著晶瑩……山陽激動得哭了,他附在我耳邊說,我太幸福了曉輝,有句話一直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我……

      我制止了他,說別動山陽,讓我好好看看你,說著我退到了舞臺的一側(cè),讓這個幸福的男人成為全場的焦點。他朝臺下?lián)]著手,高聲尖叫著。我看到雪梅正向他飛奔而來。

      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已騰空而起,化作了一團(tuán)火焰,一團(tuán)熾熱、暴烈、焦灼、憤怒、耀眼、放肆、灑脫、鋒利的火焰,那焰心就是我赤誠的心,我渾身的血液就是上好的燃料?;鹧骘w到了姐姐面前,火焰長出了鳳凰一樣絢麗的火翼,這燃燒的大鳥向她彎了彎長頸,悲鳴著箭矢一般射向那粉色的巨人。

      猜你喜歡
      山陽堂姐火焰
      《火焰》
      最亮的火焰
      山陽醫(yī)派宗師吳鞠通
      華人時刊(2022年21期)2022-02-15 03:42:30
      被護(hù)送的“甜瓜”
      念好“四字訣”探索文明實踐山陽路徑
      雷鋒(2021年12期)2021-04-12 00:57:22
      迷途的山陽
      尋得山陽好住家
      華人時刊(2020年13期)2020-09-25 08:21:54
      “消氣”紅包
      繡花姑娘
      漂在水上的火焰
      吉隆县| 陈巴尔虎旗| 六安市| 泾阳县| 正镶白旗| 布拖县| 天气| 富川| 保德县| 六枝特区| 湛江市| 花垣县| 芷江| 丹东市| 饶阳县| 麦盖提县| 彰化县| 宁河县| 淮北市| 瑞昌市| 岢岚县| 青阳县| 沧源| 西充县| 奉化市| 河西区| 舟曲县| 陇南市| 界首市| 砚山县| 西青区| 容城县| 黄大仙区| 麻栗坡县| 汾西县| 南木林县| 梁平县| 香河县| 乳山市| 扬州市| 蒙城县|